林特特
一
珊瑚是我的高中同窗。那時我的同桌是一個黑黑瘦瘦的男生,猴兒似的,皮膚是一種洗不干凈的臟。我時常同他爭辯,有時上自習,全班同學鬧著鬧著陡然安靜下來,四壁里只聽見我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地惡斗,一旁的人聽得出奇,轟地笑出來,我一下便深感恥辱。
我那時十幾歲,穿一件蘋果綠的小圓裙,骨頭還在噼噼啪啪地生長,心已經(jīng)長齊了許多奇異的棱角,輕輕一碰就會被觸痛。更可恨的是有時被老師逮住,齊齊被拎到走廊里罰站。即便這樣還不肯罷休,暗暗用眼神毒視對方。
珊瑚的到來使我和同桌的格斗變成固定模式:珊瑚推倒他砌在課桌上的書,同桌伸手抓她,我用一把尺子“啪”地狠狠敲在那只黑手上,然后我們拔腿就跑。慢慢地,同桌就學乖了。
那年的珊瑚穿一條潔白的淑女裙,有著安靜、恬淡的笑容,內(nèi)心卻藏著比我更加不安定的氣質(zhì),稍稍一觸碰,便泄露出去。
不久便是高三的春天。有時抬頭從窗子看出去,山一點一點綠起來,身邊珊瑚的臉一點一點消瘦,我做數(shù)學卷子做得著急,嘩啦啦全推到地上,珊瑚替我一本本撿起來,說:“馬上就過了,馬上。”我卻覺得熬不到第二天。
二
高考時我和珊瑚不在同一個考場,也沒有考到同一所大學,但兩所學校離得近。我用了全部心思來寫信,大部分是寫給珊瑚的。珊瑚的信回得很快。我們那時不知為什么苦惱,在信里引用了許多憂郁的字句。我記得我在信末尾寫:“人生哪信有華顛?”珊瑚也會在信里寫她在英語話劇節(jié)時演斯佳麗,穿了湖水藍的長裙從樓道咚咚地跑過去,伏在樓梯扶手上笑到死。
信里的語句,有著不符合日常生活的華麗,因此只能用手寫,用最工整的字跡、用藍黑墨水才能襯托出它們的鄭重。我們狂熱地通著信,最密集時一天一封?,F(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信件里絮絮叨叨述說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樣的少年心事呢?它們曾在我和珊瑚的青春歲月里呼嘯而來,然而如今其中的大部分故事,已經(jīng)懸掛在記憶之外,遠遠地俯視著我們,再也觸碰不到。
三
我們幾乎每個周末都見面。珊瑚的學校總是放露天電影。夏日的夜晚,幕布上光影流離,一束一束光線從人群中掃過,照在那些年輕熱切的面孔上。我們其實每次連一部電影也沒看完過,總是坐在人群里低聲交談。交談的內(nèi)容曾經(jīng)是關(guān)于一個男生的,他在課堂上塞給珊瑚一封信,那是一封晦澀的情書。我們就著銀幕昏暗的光線讀那封信,信里的一句話我依然記得:“好姑娘,教我如何消磨好青春……”
那些飛快劃過的時光,或許正是一些這樣的消磨:和珊瑚沿著護城河散步,走了整個晚上,像一場沒有目的地的旅行,一圈又一圈。我們并不焦急,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以為我們會一直是16歲、17歲,或者18歲。25歲嗎?不,那太老了。
四
珊瑚何時戀愛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時,她已經(jīng)開始每天給他打很長時間的電話。他就是我當年的同桌。珊瑚的電話頻繁占線,我開始一個人去圖書館找海明威的書來看,把一只耳塞塞在耳朵里。圖書館的桌子很大,光線明亮,空氣安靜,是一個適合在信紙上鋪陳情緒的地方。
“珊瑚,這個周末我們學校電影院要放《芳芳》,你是否來看?”“珊瑚,你假期曾去打工的那家書店已經(jīng)拆遷了,我買回許多《中國國家地理》雜志……”—原想把這些都寄給她,卻怕打擾她戀愛的氣氛,最后還是作罷。只用簡短的電子郵件聯(lián)系:“你好嗎?他好嗎?我很好。”我像是一只遲疑的蝸牛,每每爬向與珊瑚相反的地方,總是忍不住一再地回頭張望。
假期我們一同去九寨溝,珊瑚的男友提著一臺小小的相機,不停地為我們拍照。開始一切都很愉悅,但漸漸地他們便忘記我,我蹲下系鞋帶的時間,他們已經(jīng)說笑著走出很遠。被冷落的感覺充斥著整個旅程,終于在回家的車上,我獨自坐到窗邊。一路上我告訴自己:成長就是這樣一件事情,它包含著疏離、孤獨和遺忘,但是你必須忍住疼痛步步前行。
五
臨到畢業(yè),珊瑚計劃著要出國,每個周末她都在背英語單詞。她是固執(zhí)的,我也是固執(zhí)的。我與她爭吵,請她留下。我恨極時說:“你別把人心都說淡了!”其實自己心里已經(jīng)一點點灰了,只需半個小時的車程我也不愿意去和她見面,見面只是爭吵。
年末珊瑚和男友分手了,是珊瑚提出來的。他們談了一下午,說些什么我無從得知。我接到珊瑚的電話,和她一起出去喝酒,結(jié)果喝醉的是我,珊瑚卻表現(xiàn)得很平靜。寒假我與珊瑚一同回家,我們在30多個小時的車程中很少交談。我聽一盒Eagles的磁帶,她一直在看《百年孤獨》。晚上我醒過來,輕聲問:“喂?”她說:“我在這里?!蔽矣谑怯洲D(zhuǎn)過臉睡去。
一年后,珊瑚終于拿到了簽證,其時是初夏。我們站在學校門口的水果店里買櫻桃,珊瑚對我說:“我的貓要交給你照顧了,交給別人我不放心?!蔽液ε氯崛醯纳煌懈督o我,但是我無法拒絕珊瑚的要求,就如同當年第一次見到她,她微笑著伸出手:“我是珊瑚,以后就是朋友了?!?/p>
珊瑚先到北京再搭乘到澳洲的班機。我送她上了去北京的火車。車子開動前,珊瑚把臉貼在密閉的車窗上,努力地夸張唇形要我讀出她說的話。我微笑,揮手,但始終辨認不出她說的究竟是什么。
六
如今偶爾在MSN上聊天,珊瑚對我說:“下個月是你的生日啊?!蔽椅⑿χ卮穑骸笆前?,第二個16歲?!?/p>
在我的第二個16歲時,我的朋友珊瑚在地球的那一面與金發(fā)碧眼的異國人生活在一起。她每天讀書、寫報告、打工,依舊像一株頑強的植物,執(zhí)著地向上生長。那些她曾經(jīng)愛過的男孩子們,現(xiàn)在又散落在什么地方呢?而我,在一個炎熱的城市里寫下上面的這些故事,我和珊瑚遠離故鄉(xiāng),遠離彼此,在陌生人之中互相掛念。
而我一直沒有告訴珊瑚這樣一件事情:我在回家的列車上想起她時,火車正穿過一座大橋,橋下江面寬闊,太陽照射其上,金光萬丈。我并不恐懼,因為我的朋友珊瑚永遠和我坐在同一趟列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