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凌
最具神話色彩的中國式教育來自名牌中學而非名牌大學。由于產業(yè)化和嚴進寬出的制度,中國高校如今乏善可陳,而高考制度的相對公正,使得高中,尤其是名牌高中為榮譽而戰(zhàn)的尊嚴感代代延續(xù)。在每年的高考季,都會有一份中國中學百強名單在民間流傳,這些中學無論地處首都還是小城鎮(zhèn),都集聚了當地最優(yōu)秀的教師和學生,他們聰慧、勤奮、堅韌、專注,取得的成績也如此巨大。如果說中國的基礎教育獨具長處的話,那么,這些學校就是代表,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式精英教育。
在外公外婆大家族溺愛嬌寵的環(huán)境中,我小時候是基本靠家教、常常滿山跑的野孩子。初中來到北京,進入爺爺奶奶生活的軍區(qū)大院,經歷了從南到北、從野生放養(yǎng)到機械化大規(guī)模培養(yǎng)。
后來考上了當時只有高中部的四中,我的感覺和別人不一樣,沒感到有多少競爭威脅,沒感到有什么高人一等,也沒感到什么雄心大志更進一步,而是覺得終于找到我想要的自由了。
首先,四中的教學非常有效率,老師不會留大量的課外作業(yè),而是要求你課內的高度專注。記得我崇拜的數學老師是個一只眼睛失明的瘦小老頭兒,他是最有武俠范兒的一位,常常單手一揮,就在黑板上畫出一個比用圓規(guī)畫得還圓的圈。他常常是邊寫題目,就邊嚷嚷著:“快說答案,誰知道了就站起來說。”如果有同學站起來說對了,他也就不講解了。英語老師語速奇快,一堂課除了講解新的知識要點之外,有時候還要做兩三張卷子,他覺得卷子沒必要留到課后去做,課后多看點外國電影比較有幫助。連我喜愛的體育課也是高強度的,上來先來個八百米之類的,來例假的女生也必須到場,不許在旁邊坐著,要保持輕度運動。
語文老師則覺得除了古文和魯迅的小說要好好講解之外,其他很多課文也沒什么太多值得嘮叨的,所以語文課上得最輕松靈活。比如有段時間每堂課要請一個同學來講自己喜歡的古詩詞。記得一位父母離異的女生,上臺講元稹的一系列悼亡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怪來醒后旁人泣,醉里時時錯問君”……她講完了好幾首之后,加了一句結語:“不過,元稹在夫人韋叢死的當年,就跟薛濤在成都同居了,兩年后又納了別的女子做妾。”她說那句話時并無特殊語調和表情,我卻再也不能忘懷。之后她又是我的北大同學,愛上一位總是穿著長衫布鞋的中文系師兄,每當這對著名情侶走過校園時,我就在心中默念,那是她的元稹吧?
作文題目十分寬泛。我自己就常常寫詩、寫童話,最受歡迎的一篇是純粹用對話來表現,把班上的同學都寫成各種蟲子,因為吃了不同的書而有不同的語氣和說話方式。
課堂效率高,課后自由時間就特別多。學校不占用自由時間,只在體育方面有要求。高三時要求同學們下午3點后必須離開教室去鍛煉1個小時。不論男女,必須學會打籃球和游泳才能畢業(yè)。學校不開辦課后輔導班,同學們也不去參加課外輔導,奧數是真正屬于數學天才們的興趣小組。
還有很多供自由挑選的興趣小組,最有影響的要算學生電視臺。電視臺節(jié)目每天不同,所以工作量相當大,課間常見到有人在采訪。有個學生攝影師還學《紅高粱》里拍攝棺材板子的手法,躺在地上拍被四個旗手擎起的旗幟。我當時只參加了生物小組,做了不少無土栽培的盆花送到天安門作為裝飾。我還參加了《北京青年報》的學通社,主要目的仍然是為了到不同的地方去玩。那時候的學通社,就是一幫不安分的孩子想有個正式名頭去看他們自己無法打開的世界。學通社的大本營在朝陽門內的九爺府,我常常放學后(作業(yè)必須在課間趕完),騎自行車從廠橋到九爺府,跟著大家四處采訪,再騎車回甘家口的航天大院,到家已經是睡覺時間了。老師們都很支持我的興趣,發(fā)表文章的報紙常常被張貼在報刊欄,或是拿來當堂朗讀,連理科老師們都來跟我討論。
四中給學生的自由,還體現在對情感的尊重上。我們班上有兩對高中戀人現在已經成為夫妻。當時就有很多人出雙入對,沒老師在的時候牽個手,只要不影響學習,不在公眾場合過分親密,老師一點兒也不會干涉。一位師兄曾經在老師詢問他是不是早戀時回答:“沒事的,戀著戀著就不早了?!庇浀梦乙驗榧疫h而有一段時間住校,后來因為不能晚上熬夜看書和寫東西而退住了。那時住宿生對冬天6點起來晨跑都唉聲嘆氣,只有一個姑娘總是精神百倍,提前半小時摸黑爬起來把自己梳妝得性感給力,高高的大馬尾左一擺右一晃。我問她怎么能那么有動力,她咧著大嘴一笑,說了句:“愛情唄。”原來她每天都會在晨跑的時候,遠遠和另一隊中的男友眉目傳情,而且晨跑后他們要一起去食堂吃早飯。這個叫肖丹的姑娘也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就因為她在還沒開燈的幽暗宿舍里讓我第一次正式聽到那個詞,而且是作為她自己的宣言。
回想起來,四中在當時作為一個資歷比北大還古老的學校,確實有一種成熟寬大的大家風范,對很多小事不會莫名驚詫糾結,也把它的孩子們都當做大人來對待。
就是在上四中期間,在這個學校給學生的自由和尊重之中,我才有機會去認識北京這個城市,去采訪白血病患者、少管所的少年犯、彌留的老學者、年輕的武打明星……給搖滾歌手寫歌詞,在電臺做夜間節(jié)目,參加電影拍攝……甚至為了畢業(yè)舞會而一口氣學會了所有的交際舞。也正是在這三年中,我結交了許多直到如今都聯系緊密的朋友。
今天,人們常常提起四中是個高干子弟匯集的地方。我是在高二讀圖書館里的陳凱歌自傳《龍血樹》時才有一點點了解,后來在同學聚會上又聽說薄瓜瓜成了學弟時加深了一點印象。我沒有資歷講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古,或是論21世紀的今,只能以自身的經歷來負責地說,1991年到1994年我在那個學校的時候,沒有一個孩子是拼爹進來的,我們全體同學都是通過正規(guī)考試進入學校的,也都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出校門上大學或出國的。我們平時的相處中,沒有任何一個人以家庭背景而自傲,或是更受其他人歡迎。我們都騎自行車上下學。這真不是在標榜自己的同輩,只是慶幸自己的青春還屬于一個比較單純的年代。
痛心而堅定地說,今天我不會再期待即將出生的孩子去四中讀書,因為不知道需要參加多少蹲坑班、奧數班,要被迫利用多少家庭、社會的力量,才能熬入那個我熟悉的校門。而在這過程中間,可怕的并不是死記硬背,而是孩子在人格上成為一個體制性競爭中的勢利小人。
從四中畢業(yè)后,我始終對人的社會位次、財富指數反應非常遲鈍,對許多所謂的野心和大志也提不起興趣。后來從北大去法國學了8年中世紀藝術史,回國后沒進高校而是去了成都山野里一間專門搜集西南中古石雕的博物館,現在則專心地做家庭主婦。我心目中最精彩和英雄式的人物,一直是那些不懈努力尋求自由,去投入他們自己所選擇的生活的人。如果非要問北京四中這所學校有什么精英觀和理想主義,那就是“自由”這兩個字,其實這也是人生最奢侈的兩個字,這就是當年的四中給我的精英觀和理想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