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寧
1
夏樹植好像發(fā)了筆橫財,三天兩頭請這幫老同學(xué)聚餐,卡拉OK,桑拿,一條龍的款待,出手相當(dāng)?shù)亻熅b。
他是這個中等城市多如蝗災(zāi)的出租車駕駛中的一員。別人不知,但這幾個老同學(xué)誰不清楚他的老底?置車、買房、結(jié)婚時的借貸尚未還清,日子過得緊巴著呢。
他為人雖然慷慨,但從沒有這么集中、豪爽、上檔次地?fù)]霍過。
夏樹植的妻子叫戴靜靜,老家在北方的一個貧困縣,嫁給夏樹植三年,已經(jīng)沒了初來乍到時的那身鄉(xiāng)土氣,只是俏麗的臉蛋上仍保留了一絲清新的野性,這種姿色能讓一個厭倦歡場的公司老總把誤入口中的咖啡勺一口咬斷成三截。
近來夏樹植也不知用什么手段把戴靜靜安撫得靜悄悄的,生意愛做不做,一直鬼混,從沒接到戴靜靜一個抱怨的電話。
炎淼出于關(guān)心,終于忍不住問:“樹植,你和靜靜沒事吧?”
“鳥事呀!她回娘家了?!?/p>
“哦……難怪,難怪?!彼皖^想了一會兒,端起酒杯說,“兄弟們盡沾你的光,心里都不安了。我們不是那種酒肉朋友,犯不著這樣鋪張……”
夏樹植揮手制止炎淼的客氣話,不料把炎淼放在桌上的手機拂到地上,當(dāng)即摔作兩半。他卻哈哈大笑:“摔得好!你這部破手機是該換了,我車上有一部──是某個乘客丟下的。干我們這行撿東西那是家常便飯──得,我現(xiàn)在給你去拿?!?/p>
炎淼拾起手機,翻蓋從機體上斷開,肯定不能用了。
夏樹植走進來遞給他一部手機——嶄新的金黃外殼,雙卡雙待,拿在手里也不失派頭?!霸诤笞蠐斓綍r馬上關(guān)了機,怕失主打來電話,扔在雜物箱里好多天,都忘記了?!?/p>
第二天,炎淼下班后去手機店配了個充電器,回到宿舍里充電。昨晚的宿醉還沒有完全退去,便和衣睡了一覺。
醒來后拿起新手機在手里把玩,他對丟手機的人產(chǎn)生了好奇,想通過存儲的信息了解失主的身份。
電話簿里聯(lián)系人的名稱都很古怪,幾乎沒有一個全名,都是外號,要么是什么哥或什么弟。感覺失主出生在一個兄弟眾多的男性家庭。
有幾個女性名字,也都是什么“咪咪”、“飄飄”、“大波妹”之類的昵稱,近乎肉麻。
收件箱與發(fā)件箱都是空的。
相簿里有一組照片──這讓有偷窺心理的炎淼獲得一陣滿足。他連忙按下“查看”。一個纖柔的女人站在有暗花的薄紗窗簾前。
炎淼從床上一下子坐起來,以為自己認(rèn)識照片中的女人。
接著微笑地?fù)u了搖頭。他只是對照片里女人的身材和頭發(fā)熟悉而已,那張臉完全是陌生的。
她有兩條又黑又長的眉毛,一雙帶青色暈圈的眼眸,高鼻梁像臘一樣發(fā)亮。嘴巴鮮紅——就像是嶄新的救火栓。
穿一件舞蹈演員的那種黑色的緊身長袖衫,很大的圓領(lǐng),大得輕輕一扯就能從雙肩上滑落,讓白皙而豐滿的胸部立刻躍入眼前。
她一手叉腰,柔軟的脖子往后仰,另一只手撥起頭發(fā),姿勢撩人。頭發(fā)是棕黃色的,額角兩邊各編一條細(xì)細(xì)的小辮向腦后束去。
她面前有一把高背實木椅子。
照片拍攝于室內(nèi)靠窗的一角。
炎淼打開第二張照片。還是這個女人,還是同一場景,只是動作有所變化。她正沖著拍攝者搔首弄姿呢。
照片往下翻。椅子這個道具終于派上了用場,炎淼發(fā)現(xiàn)女人這些動作如果連貫起來更像是在跳爵士舞。表情放蕩,姿勢夸張又性感。
她終于坐到椅子上了。兩個手掌按壓在寬大、渾圓的臀部上,整個上身前傾,充分展示胸脯的丘壑,勾魂攝魄,令人發(fā)狂。炎淼絞在一起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咧開嘴,就差流出口水了。
下一張。女人端正坐直了,面帶微笑,目光平視,雙膝并攏,兩手交疊放在大腿上。這回像個淑女了。
炎淼縮起下唇弄出咝咝的響聲,帶著意猶未盡的遺憾與期許換下一張,卻“啊”的一聲驚叫,把臉猛地一抬,像閃避一只看不見的拳頭,咚地撞到墻上。他感到一陣眩暈和惡心。
這張照片足以讓他魂飛魄散!
2
手機扔在床單上。屏幕上的女人還是那么坐著,只是脖子上沒有了腦袋──腦袋落在椅子腿后面的地毯上,沾滿血的頭發(fā)凌亂地遮住側(cè)臉。那兩根小辮也散開了,不像剛才那般別致與可愛。
太突然了。
恐怖的視覺沖擊足以讓炎淼的心臟停頓了幾秒,接著怦怦地狂跳起來。他慌里慌張地按下關(guān)機鍵,直按得手指發(fā)疼。
關(guān)機畫面慢得像一顆垂死的星星。他退掉手機里面的卡換上自己的卡。開機動畫除了消耗電能還消耗他的血液。
他給夏樹植打了個電話,然后拆開手機后蓋,換上原來的卡,直到聽到門外的汽車聲,開門把叼著煙的夏樹植讓進來,他才開機。
“你自己看吧?!毖醉蛋咽謾C遞給他。
夏樹植把手機舉在面前,瞇著眼一張張地翻看,銜在嘴角那根煙開始還一動一動的,像個小指揮棒,接著耷拉下來,他的眼睛也定住了。
炎淼坐在床上眼不錯珠地盯著他的臉。
夏樹植把手機還給他,輕輕地說:“手法還挺利索的?!?/p>
炎淼接過手機馬上關(guān)機:“我們報警吧?!?/p>
“不行!”夏樹植噴出一口煙霧。
“為什么?”
夏樹植坐到他旁邊,猛吸幾口煙,一塊兒吐出去說:“我不瞞你了。這部手機和一個旅行包一起被乘客落在后座上的。旅行包里有三十萬元現(xiàn)金,大部分我還了債,這段時間我們吃的喝的玩的都是這錢……”
炎淼一下子目瞪口呆,接著他被夏樹植噴出的煙霧熏得嗆起來,不得不站起來走動。
“你就不怕失主找上門吶?”他琢磨自己是不是在憤怒?
“我不是有幾天沒開車嗎?在家躲著。”夏樹植瞥他一眼說,“整個過程我回想無數(shù)遍了。 乘客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短發(fā),戴一條金鏈子──對于他我就這么個印象。他是從鴻運賓館上的車,我相信他沒看我的臉,因為他一上車就把頭仰在靠背上,一只手揉搓著腦門。我從后視鏡里問他,‘到哪里?他只說‘往前開。
“他一直這樣,好像累壞了。我們沒有交談。才過兩條街,在永安大廈前,他突然叫停。計價器還是起步價五元,鈔票越過我肩膀,我沒回頭就接了。他急匆匆地下車──別說索要發(fā)票了。我一面看著他走進永安大廈一面繼續(xù)開車。他沒機會看到我的車牌號。到了十字橋我才注意到后座上的旅行包,手機擱在包上。
“我一看那么多的現(xiàn)金,先關(guān)了那部手機,然后飛車開進景碧苑,把車停在C區(qū)最里面的圍墻下,提著旅行包走回A區(qū)自己的家?!?/p>
“如果照片里的女人是這個男人殺的那他一定也不敢聲張?!?/p>
“我也是這么想的,他不是單獨行動── 一定有人負(fù)責(zé)拍照,旁邊還有一人揮刀砍下女人的頭?!?/p>
炎淼又走動起來,一邊撓臉一邊嘀咕道,“那就是兩個騙子,泡上這個有錢又頭腦簡單的女人,然后圖財害命?!?/p>
“他們丟失存有罪證的手機一定害怕事情暴露,但同時感到寬慰的,是和手機一并丟失的還有三十萬現(xiàn)款。這可是一筆可觀的封口費。撿到這兩樣?xùn)|西的人看在錢的份上一般都不會報警。他們損失慘痛,但花錢買了平安?!?/p>
“你把卡銷毀掉,手機要是不敢用,就砸了。我給你買個新的。”
“不用。手機我還是留著吧?!?/p>
夏樹植站起來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沒什么好害怕的,是不是?”
“是……”炎淼的表情像是碎了兩根骨頭。
“不過,這事只有你知我知,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了?!?/p>
“你知道我嘴巴一向很緊。”
夏樹植哈哈大笑,“我走了?!?/p>
炎淼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里,便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盯著床上的手機,終于走過去把里面的卡摳出來。
斷頭照片引起的恐懼現(xiàn)在有所淡化。
他不會聽從夏樹植把卡銷毀的建議。這是一樁兇殺案,說不定哪天就會東窗事發(fā),到那時他就有可能因構(gòu)成幫助毀滅證據(jù)罪或包庇罪而獲刑。
他把卡握在手里打量自己簡陋的宿舍,忽然從床下拖出一個鞋盒,把卡丟在里面踢到床下去。
他萬事大吉地拍拍手坐在床上,但立刻又匍匐在床底下把卡找出來,放進窗臺上安全剃須刀的盒子里刀片的下面。
3
他從枕頭上拿起自己的卡裝進手機,開機后看了一下時間,給戴靜靜打電話。
響了兩聲,對方掛斷了。
他又開始踱步,心煩意亂地看著手機。
突然進來一個短信。因為是新手機,響鈴陌生,把他嚇一跳。
“我回老家了。別打電話來,無論什么時候。有事發(fā)信息?!?/p>
他回復(fù):“怎么突然回老家了?我很擔(dān)心你?!?/p>
“那天晚上樹植和我大吵一架,他甚至動了手。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我沒告訴你是不想解釋,也怕你煩惱。”
“要不我去你老家接你,陪你去什么地方散散心?”
“別傻了。我過幾天就回去,他給我打電話了,問什么時候來接我?!?/p>
“他從我這兒剛離開。他給我一部手機──我的那個摔壞了。”
“哦。我們每次發(fā)的信息你都刪嗎?”
“我設(shè)了話機鎖。有的信息我舍不得刪呢,嘿嘿?!?/p>
“你怎么不開竅呀,他送你的手機一定要防備。都刪了,乖。”
“好吧。”
“你什么時候租個房子???門衛(wèi),還有你同事老是看到我,樹植他們也經(jīng)常去你宿舍串門,總之不安全,你說呢?”
“我會考慮的。”
“我不和你說了。找到房子再聯(lián)系吧。”
炎淼把剛才他們發(fā)的短信逐條刪除。但他是個多情的人,之前保存戴靜靜的幾條濃情蜜意的短信,他不忍心將它們消滅。
他把手機放入口袋,輕拍一下,他會與它培養(yǎng)感情的。然后拉開門,走出去。
炎淼在廠門外的大排檔里要了一盤辣子雞和一瓶啤酒。吃完炒飯后,回宿舍倒頭又睡。
黎明時分,他的意識從沉睡中模模糊糊地浮起來,樓下院子里傳來門衛(wèi)大爺揮動掃帚的聲音一下一下,清掃死去的昨日遺下的泛濫殘渣。
炎淼摸出手機看一眼,剛過五點。他翻一個身,又睡著了。
然后響起熟悉的敲門聲,他起身去開門,進來一片淡紫灰色的晨光。他和往常一樣微笑著探出頭——每次戴靜靜敲門后都設(shè)法藏起來,但都來不及。這會兒她側(cè)身靠在墻上,背對他低著頭。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他問。
她轉(zhuǎn)過身來──確實轉(zhuǎn)過來,但他沒有看到那張掩飾嬌羞的笑臉。應(yīng)該說她脖子上連腦袋都沒有──腦袋被她提在手里。那臘白色的臉是另一個女人的臉,哀怨地看著他,突然張開嘴,黏稠的黑血流下來:“幫幫我,幫幫我,幫幫我……”
炎淼大叫著坐起來,揮舞雙手,像要把縈繞的夢境從面前趕開。最后他捧著臉安靜下來,全是汗水。天已大亮,他盯著那個熠熠生輝的剃須刀盒子很是煩惱。他感覺自己擺脫不了這個噩夢,哪怕不用這部手機,銷毀掉那個SIM卡都擺脫不了,因為他是知情者,是兇殺證據(jù)的擁有者。
他沒想好具體的辦法,但他從剃須刀盒子里取出那片卡插入手機SIM2里。作決定之前他需要更多一些資源,對失主更多一點了解。他希望這女人的最后一張照片是個惡作劇,被PS過,是惡搞的杰作——通過失主電話簿里的聯(lián)系人得到求證。
炎淼把電話簿翻了兩遍,選定“老大”的號碼撥過去。在他看來,“老大”是位長者,能熱心地為他說明,給他中肯的建議。
一個混濁、沉悶,又不失嚴(yán)厲的聲音傳來:“老二,手機找到了?收的款呢?”
炎淼感到一陣寒意,居然對著話筒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出現(xiàn)短暫而謹(jǐn)慎的寂靜后,那嗡嗡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說:“你是誰?”
炎淼雙手握住手機開始顫抖起來,顯得手足無措。
“識相的就把錢交出來,如果讓我登門拜訪恐怕很難做到彬彬有禮……你只要在這城市里……就是躲在耗子洞里,我們也有辦法把你揪出來……”
炎淼手忙腳亂地關(guān)機時,這幾句惡狠狠的話清晰地傳進耳朵里。他的心臟狂跳不止。
他忽然明白兇殺案和三十萬元現(xiàn)金跟黑幫有牽連。失主被稱為“老二”正是這個組織里的二當(dāng)家。電話簿里那些稱兄道弟的名字充滿江湖氣就不奇怪了。
炎淼對黑幫的認(rèn)識僅限于街頭群毆和連警察都無可奈何的傷害案件。剛才通話時間不超過一分鐘,他沒發(fā)出聲音,沒暴露身份,即使如此是否也能引禍上身?他不知道。黑幫老大最后那句恐嚇仍在腦子里回響,令他膽顫心驚。
黑幫辦事某些時候比警察還便捷。
白天上班他惴惴不安,對每個進廠的陌生人都疑神疑鬼。
傍晚,炎淼在大排檔吃完飯剛走出來就發(fā)現(xiàn)廠門口站著兩個人,一胖一瘦,都穿黑襯衫,都是一臉的傲慢冷酷。他們湊一起各點了煙,然后分開,一邊抽煙一邊朝馬路兩邊張望。
炎淼立刻感到一陣恐慌。他們不是廠里的人,那樣子顯然是在監(jiān)視或等待廠里的什么人。他不敢回廠,立即改變路線轉(zhuǎn)身往排檔一旁的巷子里走,同時瞥見那兩個陌生人開始穿越馬路走過來。他加快了腳步。
炎淼繞圈子走進楠木小區(qū),他不確定那兩個人是否仍在跟蹤他?他在過道的墻壁上看到一張房屋出租信息,記下號碼打電話詢問。反正戴靜靜要求他租房子??磥碜∷奚嵋呀?jīng)不安全了。
他去看了房子,比較理想,關(guān)鍵是偏僻。他對房東說今晚就搬過來。
在街上差不多耗到七點他才踱回去,廠門口沒有可疑的人。他的物品不多,卷了鋪蓋一趟就轉(zhuǎn)移到新租的房子里。失主的那張卡讓他傷透腦筋,放哪里都感覺不保險,最后還是放入牛仔褲的口袋里。關(guān)上門給戴靜靜發(fā)短信。
“我搬家了。在廠后面的楠木小區(qū)。”
“這么快?呵呵。環(huán)境怎么樣?”
“還行。在這里你可以享受我的廚藝了。我遇到一點麻煩……”
“啊,什么麻煩?”
“樹植給我的這部手機里有一張殺人照片,我想這跟黑幫犯罪有關(guān)系。”
“你是跟我開玩笑嗎?”
“是真的。樹植是不是撿到一大包現(xiàn)金?”
“這事你知道了?”
“三十萬現(xiàn)金跟照片里的兇殺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我擔(dān)心我們會惹上麻煩。早晨我用失主的卡打過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正是黑幫的老大。我一句話都沒說,但他們好像查到電話是由什么地方打出的。”
“你腦袋被驢踢了??!樹植的事我不想管了。你打算怎么辦?”
“要不,我把手機還給樹植。我跟你的事已經(jīng)很對不起他了。你提醒他提防一點做到萬無一失才好?!?/p>
“你暫且不急著還他手機,等我想到辦法再告訴你?!?/p>
炎淼抱著手機跟戴靜靜一來一去發(fā)了很多短信,房間也沒整理,胡亂睡了一夜,居然沒有噩夢。
4
接連兩天上班都是供應(yīng)商的熱情與笑臉,他沒有接到一個冷冰冰的威脅電話或古惑仔的突然造訪。
晚上靜靜主動發(fā)來短信。
她的情緒似乎有些傷感,說了她對樹植的不滿,對婚姻的不滿。女人付出任何一段感情最后都希冀有個結(jié)果,這正是炎淼苦惱的。愛上朋友的妻子已讓他充滿內(nèi)疚與自責(zé)。與靜靜這么偷偷摸摸終不是長久之計,然而他又沒有勇氣向樹植攤牌,告訴他靜靜已經(jīng)不愛他了,希望樹植能成全他們,他做夢都想一夜暴富,可以帶靜靜遠(yuǎn)走高飛,可是,他像樹植那樣輕輕松松撿到三十萬的運氣都沒有。
“今天我準(zhǔn)備回來的?!膘o靜在短信中說,“可是,我心情糟透了,不想再回到那個城市,不想再踏入那個家門,你能明白嗎?”
“我和樹植是同學(xué),是鐵哥們,我真不愿意看他受傷害?!?/p>
“你就愿意看我受傷害嗎?”
“不是。我心里充滿了罪惡。你知道嗎?有時在街上看到車禍,我都把死傷者看成是樹植。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你能體會我良心上的折磨嗎?”
“我雖然對他已沒有感情,但我不想他出事。痛苦是難免的,誰叫我們活在這世上呢?誰叫這世上有‘愛這個東西呢?你要是真愛我,現(xiàn)在就有一個機會,就看你像不像個男人那樣抓住它?”
“什么機會?”
“樹植撿的三十萬,我藏起來了?!?/p>
“什么?他不是說還債了嗎?剩下的請我們幫他大把大把地花呢?!?/p>
“錢我藏起來了,真的。為此我們才吵架。他花的是我們的積蓄,他為了泄憤,為了逼我把這錢拿出來。”
炎淼此時的表情完全形容不了他的激動,有了這三十萬將意味著什么?他心里要比靜靜清楚的多。
“我把錢藏在一個你能拿到的地方。你能聽我的安排嗎?”
“當(dāng)然?!彼泵氐?。
“現(xiàn)在9點多了。你拿到那個旅行包隨便坐哪列往北的火車,上車后給我打電話,我再告訴你我們在哪里碰面。”
“好的?!?/p>
“還記得去年夏天一幫老同學(xué)在東都露宿的那個沙場嗎?”
“記得。如果沒有那個晚上,我們也不會有這樣的開始……”
“現(xiàn)在不是懷舊的時候。還能找到那晚我的腳被玻璃扎破的那塊沙地吧?”
“那是我一生最不能忘記的地點之一?!?/p>
“呵呵。旅行包就埋在那里?!?/p>
“我準(zhǔn)備一下,現(xiàn)在就去?!?/p>
“把信息刪掉,以防萬一?!?/p>
“嗯?!?/p>
炎淼簡單收拾行李,連房都沒退,竭力壓抑住噴薄而出的興奮,跑出小區(qū)攔下一輛出租車向東郊急馳而去。
采沙場在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之間的公路旁,穿過一片稀疏的樹林,因為采沙破壞河堤而被有關(guān)部門強令禁止了。廢棄的沙石東一堆、西一堆,風(fēng)景一如去年夏天。沒有月亮,但沙石反射的星光他都能看清。
也許今晚炎淼是一個人,也許他正秘密地做一件可恥的事,也許某些道德或正義尚能對一次計劃就緒的成功實行破壞,他覺得這里空曠、寂寥,而且不友好。
很快,他找到那塊積滿細(xì)沙的洼地。
他沒帶工具,但沙子很細(xì)用雙手挖應(yīng)該不費力,何況埋著三十萬呢。
一會兒,他的手就碰到柔軟的布料。他沒意識到自己笑出了聲。
沒找到旅行包的提手,也沒找到拉鏈。沙子有些濕。
他挖了挖旁邊,露出一張蒼白的、因為皺縮而張大嘴的臉。
他驚叫著滾到一邊。由于手指纏繞著頭發(fā),那張臉像要咬他一樣從沙里跳出來。
不,那是一顆頭顱。
沙里埋著一具身首分離的尸體。
雖然他坐到地上,四肢并用倒行很遠(yuǎn),仍舊認(rèn)出了那張臉。
是一直與他發(fā)短信,準(zhǔn)備與他攜款遠(yuǎn)走高飛的戴靜靜。
“怎么這樣???!”他痛苦地吼叫。
這時,隱約傳來警笛聲,一串閃爍的燈光在公路上流動。聲音和燈光像火星那樣遙遠(yuǎn),但肯定跟他有關(guān)系。
他慌忙掏出手機給戴靜靜打電話,鈴聲響了一個世紀(jì)那么久,沒人接。是啊,已經(jīng)斷頭的戴靜靜就在他面前,怎么會接電話呢?
那手機里的“靜靜”是誰?
他若有所悟,從牛仔褲口袋里摳出那片SIM卡裝入手機,重新查看相簿。這次他看的是拍攝時間,前面的照片都在同一天拍攝的,最后一張拍攝時間顯示的是一個多月后的時間。
這是一張補拍的照片,也是偽造的照片。
但謀殺不是偽造的,只是經(jīng)過了設(shè)計。
死者不是前面照片里的跳爵士舞的女人,而是戴靜靜,因為她們的身材和頭發(fā)都很像??硵嗟哪X袋落地后被故意遮住了臉。
炎淼胸口一陣巨痛,干嘔了幾下,擦掉嘴角的惡臭氣,竟然神經(jīng)質(zhì)地“咯咯”地笑起來了。
“是了,是了……”他嘀咕道,“夏樹植已經(jīng)知道靜靜跟我有奸情……他殺了她,并設(shè)計成這張照片,與手機里其他照片接合起來,為迷惑我,也迷惑警察……真難為他了,想出這等陰謀完美地嫁禍于我……模仿照片場景的窗簾、椅子和地毯已經(jīng)在我房間里了……地毯上或許還有故意沒清除干凈的血呢……靜靜的手機當(dāng)然在他手里,冒充靜靜給我發(fā)短信,我都沒識破,不愧是她三年的丈夫啊……要我刪除信息是不留下與死人聯(lián)系的疑點。但他那邊仍保留著靜靜活著時跟我發(fā)的短信和通話記錄……”
炎淼聽到“沙沙”的奔跑聲,幾道強烈的光束刺得他睜不開眼。
“不許動!”有人喝道。
他沒動,只是從頭到腳有點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傻笑。
此時另外一個人也在笑,他仿佛看到了。但誰又能想到怨怨相報有時來得這么快呢?他幾乎為自己技高一籌而自鳴得意了。
炎淼把手機切換到SIM2卡,撥通“老大”的號碼。
“笨蛋,我家地址是景碧苑A區(qū)4棟502室,有種的就來……”
他只說了這么一句就被許多只手粗魯?shù)剞粼诘厣?,嘴里都灌了沙子?/p>
炎淼一夜沒合眼,他們沒打算讓他睡。他坐的那把椅子跟照片里的高背椅子很像,不過這把是鐵的,他的手和椅背銬在一起。他們不讓他睡的理由是他拒不交待。他沒什么好說的,或者說失語了。
下午,一個年輕的警察出現(xiàn)在門口。審訊他的黑臉警察走過去,年輕的警察低聲說:“剛才接到報警:景碧苑A區(qū)4棟502室有名男性死者,身中七刀?!?/p>
“你們還有時間聽我說嗎?”炎淼弱弱地說。
兩個警察同時驚訝地回過頭來。
選自《悚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