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多
一、相見
屋子里很暗,吵鬧得很。同事們擠在屏幕前點歌,這時,服務(wù)員引著一個穿白色毛呢背心裙、黑絲襪的女人走進(jìn)來。大家早就聽說副校長賀晉的未婚妻是個大美人,但眼前這位美女還是超出他們想象。
賀晉一一為大家介紹律師女友孟冰,最后,賀晉指著一個坐在沙發(fā)角落的年輕男子,說:“這是我們科研處小楊?!?/p>
忽閃的燈光下,賀晉覺得孟冰的微笑剎那凝滯了一下。楊亞凡低著頭,孟冰態(tài)度冷淡地說:“您好?!?/p>
楊亞凡握著孟冰的手好一陣沒放開,可能是太緊張了,眾人哄笑起來,都說楊亞凡實在太靦腆了,是不是從沒交過女朋友。
孟冰坐下之后一直心神不定。她借口去洗手間?;貋頃r,她看見楊亞凡擋在走道上。
孟冰試圖在他開口之前奪路而去,可是他邊擋邊說:“我們分開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孟冰冷著臉,向后瞥了瞥,確定沒有人,才低吼道:“楊亞凡,要是你們領(lǐng)導(dǎo)知道我跟你談過戀愛,你以為倒霉的就只有你自己嗎?”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他的錢?!睏顏喎餐蝗徽f,“可能從有些事情看來,我太傻,但那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從來沒有想要你承擔(dān)責(zé)任。不管為你付出多少,我都心甘情愿。你還記得我?guī)湍汩_的那個銀行戶頭吧?”
就在這時,孟冰看見走廊的闊葉植物后有人走過去,還朝這邊張望了一下。孟冰心里“咯噔”一下,她認(rèn)出那兩個女人都是賀晉的同事。想到她們可能聽到了剛才的對話,孟冰不禁臉色微白,轉(zhuǎn)身就走,等回到包廂,才隱約想起,她曾經(jīng)要楊亞凡幫她開一個中行的雙幣戶頭,但后來就忘了這回事了,不明白他還說這個干什么。
楊亞凡痛苦地看著孟冰的背影,整個晚上他都沒有再回包房,大概是真的受了打擊。
晚上,賀晉開車送孟冰回家,兩人在樓下親密告別,眼看孟冰款款走出視野,賀晉站在車旁抽了支煙,想起有人對他說過孟冰是一個令男人為之瘋狂的女人,讓人情愿為她犯罪。他知道孟冰的手并不干凈。像她那樣成功的年輕律師,有多少錢就有多少惡行。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自己也是半斤八兩,這世界可不是老實人的天下。
回到家的孟冰想起了和楊亞凡的相識。
認(rèn)識楊亞凡是在一年前。那是一個類似于今天的場合,當(dāng)時聚會的主要是寰中事務(wù)所的律師們。楊亞凡是被一個女律師帶來的,據(jù)說他是一個法官的親戚,幫了她不少忙。那天,孟冰想起她去年接的一個復(fù)雜離奇的案子, 講出來給大家聽。楊亞凡整晚一直盯著孟冰看,對這種熱烈的眼神,她倒是一點兒也不陌生,所以她并沒有怎么在意。中途,楊亞凡插嘴說:“你們不覺得嗎?愛情是沒道理的,但仇恨總是很理性的?!泵媳X得他的說法很有趣。于是,她就和楊亞凡聊了起來,聽說他在某大學(xué)科研處,略感失望。不過她看得出來,他很仰慕崇拜她。孟冰有些迷戀這種感覺。第二天,楊亞凡問到了她的手機號,約她去看電影,她考慮了一下,答應(yīng)了。
從來沒有人對孟冰這么好,包括從小到大那些天天追著她獻(xiàn)殷勤的男孩子們。一次,她在外地做案子的時候生病了,楊亞凡給她打電話時,她捂著嘴咳嗽了一聲,他立刻發(fā)現(xiàn)了,晚上楊亞凡就趕到了她住的賓館。孟冰當(dāng)時燒得厲害,他陪了她一整晚,一直握著她的右手。
事實上和楊亞凡在一起是一個很明顯的錯誤。她很快就對這個男人失望了。她漸漸知道他連一個窮科研人員都算不上,只是個算賬的。大學(xué)里會計工資都很低,而他那個法官親戚,也是遠(yuǎn)得不得了的親戚,同事很不屑地告訴她,自己其實是花了很多錢才把事情擺平的。
孟冰跟楊亞凡提到過讓他辭職進(jìn)事務(wù)所,她還想給他洗洗腦子,告訴他只要表現(xiàn)出非常善于做假賬,就是各大事務(wù)所爭搶的人才??墒?,楊亞凡聽后使勁搖頭,說學(xué)校這個工作都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得到的。
孟冰想,幸好自己從未公開和楊亞凡談過戀愛,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jīng)的情侶關(guān)系,也許,從一開始她就明白和這樣的男人是沒有未來的,所以一直很小心。只有一次,她同意他去自己家。那天是她生日,他懇求了很久才要到她家的鑰匙,說一定要給她一個驚喜。孟冰晚上回家,楊亞凡已經(jīng)等了她很久。他做了很多好吃的菜,他們吃了蛋糕,喝了點兒酒,然后楊亞凡吻了她。那動情的熱吻讓她心悸了一下,不過如此。
孟冰提出分手那天,他震驚之余,絕望地哭了,但是孟冰一點余地也沒有留。他求她陪他坐十分鐘,但她不屑一顧地走了。
二、糾纏
距離那次聚會三天后。星期六的早上,孟冰一個人賴在床上,電話響了。等她聽見是楊亞凡的聲音,不禁厭惡和詫異極了。
“有事嗎?”孟冰不耐煩地問。
“我剛剛想起,你還有衣服在我這兒,你看,你要不要拿走?”
那些衣服她根本不想再要了,但是她又不想把自己的任何東西留在楊亞凡那兒。她和楊亞凡約定晚上9點在藍(lán)月亮酒吧見。
孟冰進(jìn)去后,楊亞凡一直睜大眼睛望著她,然后把一個小旅行包挪到她那邊。孟冰提起包就想走,楊亞凡伸手?jǐn)r了一下,他看起來相當(dāng)難過。孟冰心里軟了一下,坐下來問道:“你最近還好吧?”
“一點都不好,”楊亞凡說,“我簡直活得煩透了?!?/p>
孟冰笑了一下,不太愿意再和他談這個話題了。過了一會兒,她起身去了洗手間。回來之后,她穿起外套準(zhǔn)備走。楊亞凡求她再留一會兒,但是孟冰裝作沒聽見,頭也不回出了門。等上了出租車,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丟了一只手套,她很喜歡那雙白手套。也許是上廁所的時候掉在哪兒了。孟冰心煩地把剩下的那只塞進(jìn)包里。
沒想到的是,孟冰晚上竟然又接到了楊亞凡的電話。楊亞凡喝醉了,口齒不清地說:“小孟,回到我身邊吧。我求求你,我還是那么愛你?!?/p>
孟冰吼道:“我們早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要再繼續(xù)糾纏我,算我求你?!?/p>
“我愛你……”
孟冰簡直煩透了,她繼續(xù)在電話里狂吼:“你聽清楚!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從來沒有!那完全是你的幻覺!我討厭你!討厭極了!”楊亞凡大概呆住了,孟冰又說,“你再敢騷擾我,別怪我不客氣了。再聯(lián)系我一次,我就殺了你!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混蛋!”
誰知,半夜的時候,電話又響了。孟冰迷迷糊糊地想,難道是賀晉回來了?星期天她從來都是關(guān)了手機一覺睡到中午的,昨晚氣壞了,結(jié)果忘了關(guān)。
還是楊亞凡打過來的。他清醒了一點兒,似乎是站在什么很冷的地方,有些微微發(fā)顫地說:“小孟,明天你愿意來良木緣咖啡廳嗎?我會在那里等你,一直等你。”
孟冰沒有回答,直接掛斷了。她拿出顆安眠藥掰了一半,含水吞下去,關(guān)掉手機,又睡著了。
接下來幾天她都在忙,賀晉還在外地,兩人只能電話聊天。到了星期三晚上,孟冰一邊做面膜,一邊看淘寶。賀晉的電話打過來了,孟冰開心地講起和女同事逛街時的八卦。賀晉偶爾“嗯”一聲,最后他疲乏地說:“我今天心情很糟。有老師自殺了,學(xué)校得賠幾十萬?!泵媳读?,賀晉顯得很無奈,“你還記得科研處的小干事么,叫楊亞凡的?你肯定不記得?!?/p>
孟冰張開嘴,她沒有問,但已經(jīng)明白過來了。她接著問:“他還有什么親戚嗎?你們賠給誰?”
“他本來有個舅舅,聽說是從小把他養(yǎng)大的,兩年前因搶劫被判了死刑,早就槍斃了。跟學(xué)校鬧著要賠錢的是那舅媽,現(xiàn)在非說自己是養(yǎng)母。我明天還得飛回來處理這件事,不聊了,你早點兒睡吧?!?/p>
三、調(diào)查
第二天早上,孟冰要趕去上班,她正在化妝,突然聽見敲門聲。孟冰打開門,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外面站著兩個警察。為首的中年人舉起證件亮了亮,說:“是這樣的,我們就是想問問,您認(rèn)識一個叫楊亞凡的人嗎?”
“不認(rèn)識。”孟冰冷冷地說。兩個警察對望一眼,中年警察聲音低沉,又問了一次:“你再好好想想?!泵媳傺b思考了一會兒,說:“想起來了。見過一次,我男朋友帶他來KTV唱過歌?!?/p>
中年警察顯得疑惑起來:“也就是說,你和他完全不熟,最近也不可能去過他家?這聽起來不太可能?!敝心昃焯统鲆粡堈掌f,“他家里到處都是你的指紋?!?/p>
孟冰睜大眼睛,她一邊揣摩這到底意味著什么,一邊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而中年警察已經(jīng)又開始提問了:“你最近一定去過楊亞凡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應(yīng)該是秘密的情侶,對吧?”
孟冰憤怒了,站起來吼道:“你到底在查什么?談戀愛違法嗎?”
“談戀愛當(dāng)然不犯法,但是殺人就犯法了?!?/p>
“殺人?”孟冰驚訝極了,好容易控制住平穩(wěn)的聲音,“我……記得楊亞凡是自殺的。”
“不,楊亞凡絕不是自殺的?!敝心昃鞌蒯斀罔F地說,“有人把他的死偽裝成了自殺的樣子。”
孟冰冷冷地說:“你們肯定弄錯了!我還要上班,你們請回吧?!?/p>
“您必須配合我們?!蹦贻p警察攔在她面前,中年警察居然拿出了搜查證。孟冰怔住了,她尖聲叫了起來:“這太荒唐了!你們該不會是在懷疑我吧!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兩個警察到處翻找起來,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了扔在床底下的旅行袋。中年警察從里面拎出一件深紅色的毛衣,袖口有幾個斑點。他把它裝進(jìn)透明的口袋然后封起來,面色沉重地對年輕警察說:“帶回去檢驗上面的DNA?!?/p>
檢查完旅行袋,他們又開始檢查其他物品。中年警察拉開床頭的抽屜,看見里面的藥瓶,變了臉色。他仔細(xì)聞了聞安眠藥,對年輕警察說:“你馬上給局里打電話,叫小雷去拿逮捕證?!?/p>
發(fā)生這種事,孟冰并不擔(dān)心事情得不到澄清,楊亞凡為什么不早點兒死呢?她憤怒地想,這個男人應(yīng)該在一年前和她見面之前就死掉的。
四、審訊
“是的。”孟冰在審訊室里對中年警察說,“我曾經(jīng)和楊亞凡談過戀愛,但是五個月之前就分手了。最近幾天他老是糾纏我,我沒理他。”
“聽起來很奇怪。我們第一次問你的時候,你可是非??隙ǖ卣f你只見過他一次的,孟小姐?!?/p>
“我不想公開過去的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要結(jié)婚了?!泵媳噲D讓他理解女人的正常心理。
“那說說那個旅行包是怎么回事吧。你的衣服上有楊亞凡的血斑,而且是噴濺形成的。”這話讓孟冰有些吃驚了,說:“旅行包里的東西是他禮拜六晚上給我的,里面的衣服是我過去遺落在他那兒的?;丶抑笪揖蜎]有打開過,里面有什么我完全不知道?!?/p>
中年警察似乎對她的不坦誠非常生氣,他冷笑著點開電腦,給孟冰看一張圖片,問道:“你認(rèn)得這個東西嗎?”
“我……我的手套?!泵媳氖纸蛔“l(fā)抖。因為那不只是白手套,上面還有很多噴濺的血點。
“可是我……”孟冰想說她禮拜六和楊亞凡在酒吧里見面的時候,就丟了一只手套。
“上面的血跡我們也檢驗過了,是楊亞凡的血?!敝心昃煲娒媳窒朕q解,揮手打斷她,繼續(xù)說下去:“這是在楊亞凡家旁邊的小區(qū)外的垃圾箱里找到的。我們把那附近八個小區(qū)都搜遍了,才找出它來。那里每個禮拜天早上五點清理所有垃圾,也就是說,這只手套是五點以后扔進(jìn)去的?!?/p>
“有人殺了楊亞凡?!敝心昃旌芸隙ǖ卣f,“楊亞凡的胃里有安眠藥,是你抽屜里那種。那道致命的刀傷切入口角度也非常奇怪,人的右手胳膊拿著刀,是很難從那個位置和角度刺進(jìn)身體的。當(dāng)然了,最開始我們都沒想到會牽涉兇殺,直到學(xué)??蒲刑巿罅税?。他們的科研經(jīng)費竟然被挪用了五十多萬。楊亞凡的同事曾經(jīng)聽到你們在一起談銀行相關(guān)的什么事情,她們覺得你們裝成完全不認(rèn)識,實在很可疑。我們查到你在中行開過戶,而且陸續(xù)往里面存進(jìn)四十多萬,只是到現(xiàn)在我們都沒找到那張卡。你還是直接告訴我們,你到底把它放在哪里了吧。”
孟冰半晌沒有作聲,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夢。她突然尖叫起來:“你們簡直是白癡!”
“聽我說完!楊亞凡給你打過電話,他還把你們的某一次通話記錄了下來。”中年警察說著,在筆記本電腦上點了一下。回音極佳的審訊室里,響起孟冰的吼聲。
“那你聽清楚!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從來沒有!那完全是你的幻覺!我討厭你!討厭極了!你再敢騷擾我,別怪我不客氣了。再聯(lián)系我一次,我就殺了你!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混蛋!”
“這種錄音根本什么也證明不了!”她吼起來,“而且,這也實在太詭異了!他為什么要錄音?”
“這個么,我倒是覺得很正常?!敝心昃煺f著又取出一只透明塑料袋,孟冰認(rèn)出,里面裝的是楊亞凡的手機。“看見了嗎?錄音鍵緊靠著通話鍵,他那天晚上喝醉了,所以他按錯了。至于這錄音到底能證明什么,只有法官說了,才算?!?/p>
不,這不可能,孟冰想。那天半夜,楊亞凡清醒之后約過自己,自己根本理都沒理他。而且,她從沒有辦過中行的卡,自己的身份證平時是藏在公寓里一個很隱秘的地方,誰有可能偷去冒名開戶?這些一定都有跡可循,能夠查出真兇。
孟冰清楚地想起什么,她馬上想把這個告訴警察,但是,像突然間被閃電劈中,她什么都明白了。
五、結(jié)局
楊亞凡確實是自殺的。在自殺之前,他像毒蜘蛛一樣細(xì)細(xì)地編起一張網(wǎng),將她四面網(wǎng)住。
那個旅行袋里的東西,全是他裝進(jìn)去的。毛衣上的血斑,是他自已弄上去的。她的那只手套,也只可能是他偷的。他拿走之后,在上面抹了他自己的血。等到早上5點,垃圾車一走,天色依然全黑,他就一個人下樓,把手套扔進(jìn)隔壁小區(qū)的垃圾箱。第二天,他先服下安眠藥,再用刀子狠狠扎向自己的胸口。
至于那個銀行戶頭,也只有一種解釋。在她生日那天,他借了她的鑰匙之后,不光給她做了飯菜,還翻出她的身份證,去中行開戶。
他把主卡塞到她家里的某個地方,一直偷偷拿著那張副卡,但直到他們分手之后一個月,他才把學(xué)校的科研經(jīng)費挪到她那里。在KTV包廂里,他是故意讓女同事聽到他們的談話的。
但,想到這里,還有一個疑點,孟冰始終不明白。為什么楊亞凡半夜要給她打那個電話──那個請求她第二天在鬧市見面的電話?
如果她去了,只要她到了那里,他的一切努力不就全部白費了么?
她睜大眼睛,又思索了一會兒。
不,這也是可以解釋的。而且,只有一種解釋。
她以為他是在努力挽回她,可是實際上每一次他都將她往懸崖邊又推了一步。只有最后一次──只有那一次,他是真的想給她一個活命的機會。他曾經(jīng)給過她最后一個機會,那是個不在現(xiàn)場證明。只要她還有半分心念舊情,去了咖啡館,她就能有堅如鐵石的不在現(xiàn)場證明。
但是,他為什么要這樣處心積慮地構(gòu)陷她?
她又想起,賀晉曾經(jīng)提到,楊亞凡有一個被槍決的舅舅,那也是他的養(yǎng)父。她不得不回憶從前經(jīng)手過的案子,她的手從來都不是干凈的。只要是塞進(jìn)她手里的公益案件,她都會想法子從中撈取好處,哪怕讓被告人被槍決也在所不惜……她是做過搶劫案的律師,但她甚至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事人的姓名。
那么,或許從一開始,楊亞凡就是來報復(fù)她的。但后來他居然愛上了她,所以才留給她最后那個機會。
幾天后,中年警察抽著煙,望著窗外,問:“那張銀行卡找到了嗎?”
“找到了,在她衣柜的夾縫里?!蹦贻p警察愉快地回答。
選自《今古傳奇·故事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