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日子過到讓人絕望的地步,又絲毫看不出絕處逢生的曙光,這才是姜一棣的傷,內(nèi)傷。
誰的狗屁主意?讓一群女人露出白花花的肉。姜一棣把手里的文件天女散花一樣扔了一桌子,惡狠狠地瞥一眼這份文件的始作俑者——韓瑥。
韓瑥正在喝水,一枚茶葉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他暗暗叫苦,完了,小姑奶奶又發(fā)飆了。
按說這次比基尼小姐大賽,姜一棣的任務并不重,她只負責拍一些新聞照片,如此簡單的工作,她卻莫名其妙地發(fā)狂。
沒有人知道,姜一棣痛恨的不是拍照,她痛恨的是拍那些年輕的身體。
作為攝影部唯一的女記者,姜一棣拍出來的片子,總有別致的角度和驚艷的色彩,她舉重若輕地扛起攝影部的大旗,讓韓瑥這個處長有更多的時間喝茶,搞一些無厘頭的策劃。
以前姜一棣偶爾發(fā)飆,韓瑥認為是老姑娘的心理出了問題。他曾發(fā)動親戚朋友給姜一棣介紹對象,一個接一個,結果都無疾而終。韓瑥痛心疾首地說,咱不小了,沒多少資本了。姜一棣扔給他一個白眼,不搭理他。
又不是嫁不出去,不至于到?jīng)]人要的地步。姜一棣的自信來自唐度,一個藏在暗夜里的男人,會給她隱秘的幸福,短暫的快樂。
怎么說呢,唐度確實是個出色的男人,出色到可以讓姜一棣收起所有的驕傲,把自己低到塵埃里,聽從他一切的安排。她不會奢望嫁給他,她只求能把這種偷來的快樂維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一雙手驚醒了她的夢。慈祥的女醫(yī)生按壓著她的乳房、小腹,不停地問她疼不疼,她很緊張,牙齒緊閉,不想說疼,但事實是,她真的疼,尖銳地刺痛。醫(yī)生在她的乳房里發(fā)現(xiàn)了增生,在她的肝部發(fā)現(xiàn)了囊腫。
盡管醫(yī)生一再說,沒事,都不是大問題。姜一棣卻在柔和的語調(diào)里聽到了惶恐。她還是個未嫁的姑娘,還要為人妻,還要生兒育女,還有無數(shù)幸福日子要過,身體怎么可以這么早就背叛了呢?
所以,當她的鏡頭里全是年輕、完美的身體時,她嫉妒、氣憤,甚至崩潰。太諷刺了,一個個扭腰擺胯賤不兮兮地獻媚,示威?。?/p>
也許,只有唐度,才是她的藥,才是她苦海里的一塊糖。
她第一次主動約了唐度。面對面坐著,唐度有點焦躁不安,不停地擺弄著手機。他問她,什么事?她搖搖頭,沒事。
她很想告訴唐度,她的身體出了問題,她害怕,她想嫁人,想過瑣碎平凡的生活??勺詈螅裁匆矝]說。
唐度關心的不是這些,她的身體是否有增生有囊腫,跟他說不著。他是她的什么?答案早就清楚明了:什么都不是。
唐度匆匆地走了,身影漸漸模糊在窗外的樹影里。姜一棣發(fā)現(xiàn)唐度的面容在腦子里竟然也含混不清,好像只是一面之緣的一個朋友,叫不上名字,說不清來歷。
藥,失效了,糖,還是苦澀的咖啡糖。姜一棣想哭,卻哭不出來。
比基尼小姐大賽結束了,韓瑥對姜一棣說,瞧你失魂落魄的樣兒,休息一下,給你十天假,回來的時候記得把魂也帶回來。
背著相機,姜一棣回到了故鄉(xiāng)。像一個孩子待在溫暖的子宮里,只有回到故鄉(xiāng),她才安心、踏實。
游走在曾經(jīng)熟悉的村莊、田野,姜一棣漸漸忘卻了自己的傷,她欣喜地拍下蓬勃的生長,歲月的沉淀,當然,最重要的是要拍二娘。
二娘是村里最老的老人,快一百歲了吧,輩分太大,大人孩子都叫她二娘。姜一棣喜歡二娘臉上的皺紋,在照片里,每一條皺紋都讓光線轉折起伏,蘊含了無盡的歲月風塵。
走進院子的時候,二娘在陽光里坐著,依舊是黑衣黑褲,扎著雪白的襪帶,似睡非睡地瞇著眼睛。
聽見腳步聲,二娘睜開眼睛,手遮著陽光,瞅半天才認出是姜一棣,她說,丑女回來了。丑女是姜一棣的小名,除了二娘,已經(jīng)很少有人叫了,聽到這個稱呼,姜一棣覺得既陌生又親切,她握住二娘枯枝樣的手說,二娘,我來看看你。
二娘嘴一扁說,都要入土的人了,閻王還不來叫。
姜一棣說,可別這么說,你身體多硬朗。
二娘說,活夠了,活到啥時是頭哩?
二娘真的老了。她的手在姜一棣的手里不停地哆嗦,眼睛一直在流淚,眼角被手帕擦得通紅。
姜一棣調(diào)好相機,從不同角度給二娘拍了幾十張照片,快門咔嚓咔嚓響著,二娘的笑容始終掛在臉上。她發(fā)現(xiàn)二娘去年還有的兩顆牙,已經(jīng)掉了,張開的嘴,嬰兒一樣光禿禿的。
照完了,姜一棣把相機收起來,她想和二娘說說話。
二娘說,丑女啊,人一輩子不容易。姜一棣一驚,忘卻的舊傷復發(fā),痛啊??此豢月?,二娘接著說,可不容易也得活,好好活,我都快一百了,還沒活夠吶。姜一棣看著二娘蒼老的臉,她知道,這句才是真的。
姜一棣說,二娘,好好活吧。
二娘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羞怯的笑,丑女,剛才給我照的好看不?
姜一棣笑了,好看,二娘是大美女。
二娘撫摸著姜一棣的頭,姜一棣感覺二娘的手就像充滿了魔力,讓她的新傷舊傷慢慢愈合。沒有了唐度,沒有了增生、囊腫,沒有了年華老去的恐懼,那些千瘡百孔變得光滑平整,如一池寧靜的湖水,會長出水草,長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