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筱箐
紐約的火車時速只有80英里(128公里),慢到可以在擦著水邊、沒有圍欄的低軌上安全行路,可以把路邊的風(fēng)景細致地鑲在車窗里,可以讓你在平緩而規(guī)律的輕輕搖擺中做一場江上泛舟的白日夢。
難怪一位非常“大美國主義”的美國朋友去了趟中國,坐了坐往返于天津和北京之間時速350公里、單程30分鐘的高速列車之后,產(chǎn)生了嚴重的危機感,“跟中國的火車比,美國的火車簡直是個笑話。中國太快了,這樣下去很快就會趕上美國。”他從中國回來后對我說。
不過,雖然美國請了中國公司幫著建高鐵,雇來中國留學(xué)生研發(fā)電腦,但它要想在速度上和中國過招,基本沒有勝出的可能。從小處看,這里買房子走完正常的手續(xù)最少需要半年;想去家庭醫(yī)生診所看感冒,病好了都可能還沒等到預(yù)約的日期。從大處看,這里的世貿(mào)大樓遺址重建在“9·11”過去快10年的時候還在紙上談兵,在曼哈頓的胸口上留下個流干了血卻結(jié)不了痂的空洞;那條許諾給在美國長大卻沒有身份的青少年發(fā)放綠卡的“夢想法案”,提出了近10年還沒有被通過。當(dāng)年的青少年已經(jīng)在夢碎淚干中準備步入中年了。
如果你是像我這樣住在海外的中國人,把中國和美國這么比一下,沒理由不心潮澎湃。
不過,要是真的有機會?;丶铱纯?,你可能又會發(fā)現(xiàn),中國的快和美國的慢也許不能單純地用速度衡量和比較,或者說在這個比較中,一些比速度更重要的因素被忽略了。
如果只比速度,在高速路上不理會震天的喇叭聲,像詹姆斯·邦德一樣左閃右繞、側(cè)超橫插勇往直前的司機們;景點售票處前水泄不通的隊伍里,前心已經(jīng)貼到別人的后背還在往前擠的游人們;汽車到站時卷起袖筒張開手臂,拿出拼個你死我活架勢的乘客們;那些還沒達成協(xié)議就派來推土機,幾分鐘內(nèi)把別人的房子夷為平地的開發(fā)商們,他們算不算“中國速度”的一部分?
那些在殘疾人要上車時,耐心地等司機停下車、放下升降機,又幫輪椅系好安全帶的公交乘客們;那些在失業(yè)金申領(lǐng)處心急如焚卻老老實實站在黃線后等前面的人離開才走到窗口去的人;那些為一個法案舉行好幾次公聽會,讓市長局長和張三李四王麻子都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把話說完才做決定的立法議員們,他們是不是“美國速度”的一部分?
很多人在講到這些時,總喜歡拿“素質(zhì)”說事,其實“素質(zhì)”是一個太過簡單的解釋。過去的30年里,中國人一直在埋頭趕路,每個人都拼命向前跑,生怕誤了一班車,錯過一班船,被別人趕上。在路上大家難免互相沖撞,甚至把對方絆倒,但這種蘊藏在個體里的巨大動能,也成為這個國家迅速發(fā)展的引擎。
這個階段美國也曾有過。100多年前,美國就是憑著這股沖勁超過了英國和德國,把世界的中心從歐洲搬到了年輕的北美大陸。但這種原始的動力最多只能支撐一個時段,在大家都打馬揚鞭的時候,它無往不勝;但當(dāng)大家都換成了汽車,如果每個人都只顧加速向前,只能讓所有人陷入混亂中動彈不得。中國哲學(xué)里所講的欲速則不達,反而被美國人領(lǐng)會了精髓。“9·11”大劫發(fā)生后,死里逃生、驚慌失措的人們,在前來救援的巴士前自動排成一隊按順序上車。
與其說這種秩序源于教育和修養(yǎng),不如說來自最實際的考慮:一過了最初飛速發(fā)展的階段,人們就會慢慢明白,要想接著往前走,除了遵守有先有后、有走有停的交通規(guī)則,除了不再坐視一些人乘坐的車把另一些人碾成灰塵,除了不再拒絕萬眾一心背后不同的聲音,你別無選擇。
(摘自《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