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是李夏在八月見到的第一個人,李夏卸掉了門鈴上的電池,任誰敲門也不開,可白九的敲門聲固執(zhí)地響了半個多小時。
白九說,是程林海說的,李夏哪里也不會去,他會守在家里抱著電腦宅到死。
白九有一張白生生的清水鵝蛋臉,在那樣柔軟的輪廓里,卻有著堅硬的表情。她只想知道程林海去了哪里,她在賓館里等了他三天兩夜。
這是程林海一貫的伎倆,他開了好幾家賓館,每一個被她騙來的女人都可以免費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他會借口有事出趟遠門。并且告訴她們,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有事情可以去找一個叫李夏的男人,李夏會替他安排好一切。程林海的最后一招是失蹤,一直失蹤到女人失去了耐心,自動離開。
也有死腦筋的女人會去找李夏去打聽他的下落,李夏只能替他圓謊。程林海出了車禍,下肢癱瘓,但他愿意為緣起緣滅的人生說一聲抱歉跟珍重,并且承擔(dān)她們回去的機票。
可這一次,李夏拿白九沒轍,因為白九說了,就算程林海在車禍中被撞到只剩一張嘴,也要把事情說清楚。她好心來看望她,他卻把她晾在賓館里,到底算什么?
她來見程林海,請了一個月的假,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這意味著她去支教的那座山村小學(xué)有一個月的時間沒辦法開設(shè)文化課。
李夏的眼前似乎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是清晨,晨霧氤氳的埡口,白九向?qū)W生們揮手道別,然后消失在紅葉紛飛的樹叢里。一路顛沛,終于抵達,可這座城市跟她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讓她始料不及。
如果沒有執(zhí)意來看程林海,那該多好。
他們當(dāng)然是在網(wǎng)上見到的,雷打不動每周一次。禮拜天一大早她就會爬過兩道山梁來到縣城找間網(wǎng)吧,下載點教學(xué)資料,把自己拍下來的見聞傳進空間。程林海就在她的空間里發(fā)現(xiàn)了她,他說,如果他有很多很多錢,就會為她蓋一所教學(xué)樓,每一層都會鋪滿鮮花。
這樣的謊言很美,也無傷大雅,就像一顆種子落在泥土里,縱然不能開花結(jié)果,也不能阻擋整個春天的到來??伤辉撜f他得了一種很可怕的病,他將親眼目睹身體的枯萎,感受死亡的降臨??删退阃吹綐O致,他也依然感謝死前的清醒。因為他能夠記得白九,能在頭腦中隨意勾勒出白九最生動的模樣。
他沒說想見她,是她自己定的主意。如果上天想帶走一個善良的男人,最起碼不要讓他留下遺憾。可現(xiàn)實給了她一記重拳,那個讓她感動的男人原來一點都不想記住她的樣子。他是個可恥的紈绔子弟,而且一點都看不出哪里有病。
李夏苦笑,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白九說,你陪我去找。
那是李夏八月第一次出門,他跟在白九的身后,目睹了汗水一寸一寸濕透了她的衣背。三個小時過去,她的腳步略顯疲憊卻依然堅定,就像在城市里落下的每一步都包含著無限可能。也許她根本不知道這座城市到底有多大,也許她根本不在乎。
她說,我還有三個禮拜的假期,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他。
后來,她終于走不動了,她說李夏,你就真的不能給我一點提示?
李夏買了兩瓶農(nóng)夫山泉,坐在夜市的街邊慢慢喝,他說這一天他走過的路比半年加起來的還要多,所以關(guān)于這座城市最新的變化,他并不比她了解多少。如果早十五年,他能精準地猜出程林海的方位,那時他們一起上課、一起翹課、一起踢球、一起抽煙,青春在路上,總會有分道揚鑣的那一天。
白九沉默,很久才說,你不錯。
這個結(jié)論的根據(jù)是,他不過是個局外人,憑白無故地陪她走了這么久,卻毫無怨言。為了表達她的謝意,她愿意分享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她曾經(jīng)愛過程林海。
素未謀面的愛情很可笑,可確實發(fā)生過。每個禮拜的網(wǎng)上聊天就像一場真正的約會,沒有咖啡,沒有午夜場落幕后的月光,只有她一人面帶微笑,踩著夕陽,在大片大片的映山紅中步行回家。可那份期許和滿足卻是等量的。
可現(xiàn)實如此不堪,愛情如此慘淡,倒是真的印證了那些歌詞:最好不想見,便可不相戀;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然后,她就哭了。
李夏帶著白九去了很多地方,紫蓬山、包公祠、吳王廟,明明知道程林海不在那里,他還是會騙她同去。這座城市在白九心里留下的記憶,不該被程林海劣跡斑斑的印象淹沒,她該記住它的美,記住在它的美中,有他的存在。
有白九在,他就不孤單了。
白九像溫水煮的青蛙,漸漸失去警惕,腳步不再倉促,目光不再焦灼,路過一池盛開的荷花時會發(fā)出驚嘆,就像她真的忘了程林海。只是在大蜀山的櫻花園里,當(dāng)她看見兩個吵架的戀人時,突然就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她說,他怎么會到這些地方來?一定是你跟他串通好了。這是一場騙局,等到假期一過,找不到人她不想回去也不行。而李夏的任務(wù)不過是拖延時間,穩(wěn)住她的陣腳,這一招好毒。
堅信了這一點,白九開始往回走,李夏不說話,兀自跟了一路。一直走到夕陽落山,白九才忍不住回過頭來盯著他的臉,我求求你,帶我去見他。
李夏說,找到了他,你能怎么樣?他不會愛你的。
白九冷笑,好吧,我承認我傻,可是我還沒有傻到已經(jīng)看穿他是什么人,還死乞白賴地求他愛我。
她只想敲詐他一筆錢,替學(xué)校修好年久報廢的籃球場,再請兩個工匠打造兩個籃球架,好讓那些學(xué)生的體育課沒那么單調(diào)。他那么有錢,八千塊一定能承擔(dān)得起,何況這是他應(yīng)負的責(zé)任,不是他的彌天大謊她就不可能離開學(xué)校這么久。
李夏說,好吧,我打個電話給他。
他站在一棵古樹下打電話,言辭激烈地爭吵,卻聽不清說些什么。幾分鐘之后他回到白九的身邊說,這孫子居然不想認賬,可我還是給你搞定了兩萬塊。
于是,那天晚上在“大富豪”KTV,白九再度見到了那個人。她履行了對李夏的允諾,沒有說過多的話,甚至在接過支票的時候禮貌地答了聲“謝謝”。李夏鐵青著臉拽著她離開,卻敵不過程林海的一聲呼喚,她回過頭,看到那個男人臉上的愧疚,他說,對不起。
她說,沒關(guān)系。
他真好看,跟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可為什么他真實的人品跟她預(yù)期的差了那么遠?或許是欺騙過的女人太多,就覺得愛情也是一場可以蒙混過關(guān)甩手即停的游戲吧。兩萬塊錢可以做很多事,例如把那些坑洼不平的課桌修一修,把漏雨的教室屋頂補一補??墒?,可是誰來為她第一次經(jīng)歷便潰敗不堪的愛情負責(zé)?
她掙脫了李夏的手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李夏買了第二天的火車票,可白九突然不想那么快就走了,她的假期還剩三天。
她哪里都不想去,就呆在李夏不足五十平米的公寓里。有時候坐在窗前發(fā)呆、有時候跟他說話,她說得最多的是她的名字。她的母親因難產(chǎn)而死,父親是個酒鬼,替她上戶口的時候胡亂填了這個名字,這是他送給她惟一的一件禮物。因為,后來他醉倒在秦淮河里,第二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
秦淮河是她的故鄉(xiāng),那是一座比這里更大的城市,卻留下了太多的傷心,所以她選擇了逃離繁華,往大山深處去。那里沒有欺騙,就連最頑劣的男生,在用皮球踢碎她的玻璃之后,也會乖乖地用厚厚的塑料薄膜修好她的窗戶。
這種瑣碎的腔調(diào)一直延續(xù)到最后一天清晨,她背著包站在人群的末尾,對李夏說她是如何一步一個腳印爬過山頭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的。累的時候可以在溪流中隨手掬一口清水,無聊了就唱兩聲山歌,心中有愛,就不覺得孤單。
她突然說,你能不能抱抱我?
李夏猶豫了一下,就張開了雙臂,白九摟著他的腰,把耳朵熨帖在他的胸膛上。她說,謝謝這一路有你的陪伴。李夏收攏了懷抱,閉上了眼睛說,不用謝。
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口袋里有一張紙,那是兩天前,程林海寫給她的支票。
或許,這是一種原諒的表示,她決定不再怨懟,不再銘記這段一廂情愿的奔赴,所以連一張紙片都不想帶走。
李夏把支票還給程林海,他說,還好,她什么都不知道。
程林海說,其實,她什么都知道。
那天晚上,白九又回來找過他一次。她終究不能釋懷,所以要問清楚,他憑什么騙她,難道就因為她天真幼稚,不請自來,就覺得她下賤到可以一腳踢開?
程林海站在一票美女中,很狼狽,只好對她說,沒人覺得她下賤,只是她這樣的愛情眼盲癥患者,他惹不起。她就像動畫片里蹦殼而出呆頭呆腦的小鴨子一樣,無論第一眼見到誰都當(dāng)成至親,可是她為什么就不能好好想一想,為什么那個陪她網(wǎng)聊的男人就一定是他程林海?而不是李夏?
所以白九什么都知道了,程林海只是一個替身,網(wǎng)上的那個男人是李夏,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他會在最后的清醒中,記住她最生動的模樣,只是他太膽小,膽小到整個八月都宅在家里躲避著那場他承擔(dān)不起的愛情。那場愛情注定無果,所以情愿形象盡毀,失之交臂。
然而最終,一切都還是跟愛情扯上了關(guān)系,只是所有的臺詞都躲藏在倔強的唇齒后面,擁抱、流淚,都變成黑白默片中的肢體語言。只能等落幕之后,才能懂得那些動作里的深意和深情。
他想他懂了白九,就像林青霞扮演的東方不敗對令狐沖說,我不告訴你,我要你永遠記住我。
(責(zé)任編輯:花掩月xuxi2266@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