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帶我走吧。
朱凱磊看著眼前這個挺著大肚子、眉目倔強地提出如此要求的女子,覺得不可思議。在工作中他遭遇過各色的艷遇,只是沒有一次似這一回這般荒唐。他甚至不曾多看這個懷孕的女子一眼,她便這樣認真這樣大膽地提出,要他帶她走。
而這一些,十九歲的阿錦當然是不懂的,她只是覺得,她不能放過這次機會,決不。
朱凱磊是這樣回答她的:你懷孕了。
阿錦是被人強奸才有了這個孩子的,她住在一間陰暗的出租屋里,生活混亂,暗無天日。朱凱磊是個記者,他得知這個消息來采訪她,之后還來了幾次,給了一些錢,買一些營養(yǎng)品。
對于阿錦來說,這一點點的憐憫,都彌足珍貴。
阿錦解決問題的方法很殘忍,她讓自己從高高的臺階上滾了下去,溫暖的羊水流了出來。在入骨的疼痛中,阿錦的嘴角是微笑的。
孩子活不成了,她自己也差點丟了小命,但阿錦的心像春草,蓬蓬勃勃,一片繁榮。
流掉孩子的阿錦坐在大街對面的一處小花園里,眼睛盯著來來往往的人,希望從中發(fā)現(xiàn)朱凱磊,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傻乎乎的阿錦傻到一個騙子走過來騙她說,她等的人在另一個地方等她,讓她跟他走。
她居然就真的跟去了。
后來阿錦想,都是注定的。否則那么白癡的謊言,居然都能騙到她。
那是一間暗無天日的大屋子,有好幾十個男男女女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打的大通鋪,吃的青菜豆芽。每天都在開會、讀書、喊口號,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能夠成為無所不能的有錢人。
阿錦只覺得心里悶得快要窒息,她什么也不說、不做、不吃不喝。所有的人都來對她說話,但阿錦好似聽不到任何一個字,她昏沉沉地睡著,覺得快要死了。
警察來的時候,阿錦已經(jīng)陷入昏迷,但牙關緊咬,偶爾張開眼,混亂地說一句:我不能死。
誰也不知道阿錦病了多久,但她又活過來了。在醫(yī)院里醒過來的她瘦得完全脫了形,兩只眼睛大得嚇人、那皮包骨又神經(jīng)質的樣子,讓人覺得她都快要活不下去,只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地撐日子。
朱凱磊忽然抱著一束花站在阿錦病床邊的時候,阿錦把她大得出奇的眼睛眨了又眨,仍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她只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忽然開始快速有力地跳動,仿佛有什么重新在她的血液里奔騰,永不止息。
朱凱磊沒能把阿錦認出來,他還是來采訪她的記者,她是他可憐的采訪對象,僅此而已。朱凱磊給病床上的阿錦拍的那張照片,顯出了一種詭異的端倪。
阿錦的人無力地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放在床單外的手可以清晰地看見皮膚包裹下的指節(jié)骨。但那一雙眼睛大大的、黑、有神,甚至閃著光,希望的光,似要渴死的人看見了水,溺水的人看見了船。
朱凱磊說,這張照片簡直可以得普利策獎。
朱凱磊這樣對阿錦說的時候,阿錦已經(jīng)完全換了一個人了,她仍然沒有胖回來,但她好了。她弱質纖纖,皮膚蒼白,臉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粉紅的嘴唇在微笑。
她美得出奇。
朱凱磊從未想過,這個瘦弱得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會死掉的女孩,會從這一天之后完全顛覆了他的生活。甚至,掌控了他的命運。
阿錦當天晚上就等在他的門口,那么恰巧,他好不容易哄得女友同意跟他回來過夜,正摟著女友的腰激情進發(fā)地走出電梯門的時候,阿錦蜷成一小團蹲在他的門邊,正用手指在地上寫著什么。
盡管他對女友解釋說阿錦只是一個無家可歸的采訪對象,但女友還是大發(fā)雷霆地走了。朱凱磊追到了女友家,被女友父母痛罵,顏面盡失。
回來的時候,居然看到阿錦還蹲在那里,他氣不打一處來,開門進屋,然后很用力地關上門。隔了一會兒又打開,對阿錦吼:你他媽的到底為什么不回家去?
阿錦是這樣回答的:我想和你在一起。
阿錦仍穿著昨天的那套衣服,因為兩只手太過緊張地絞著衣角,領口被拉得很低,風景便不合時宜地透了出來。朱凱磊身體騰地一熱,他把她拉進了屋,甩在床上,身體壓了上去。
朱凱磊帶著憤怒去沖撞她,就像暴風口的海,而阿錦不過是一葉小船,就那么被搖晃著,眼見就要散了架,然后沉沒。
但她細細地,尖利地喘息著,甚至低聲的呀呀叫著,不知道在表達一些什么。也許是歡喜,也許不是,但,決不是痛苦。這讓朱凱磊有一種接近了變態(tài)的快感,他完全地、完全地掌控了另一個人,身體、情感,甚至是生命。
從此之后,幾乎每一次朱凱磊對阿錦的性愛都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怒,他咬、拉扯、緊握、沖撞,從不曾溫柔。阿錦住了下來,她是朱凱磊的女仆、床伴,但她盛大而歡喜地投入了這樣的角色,從未有過不甘。
阿錦還是朱凱磊無往不勝的武器,這支武器,柔軟,卻美艷,鋒利。
第一次,應該是朱凱磊采訪了一個不應該采訪的人,被對方追打上門。當那人看到了阿錦時,拳頭忽然就軟了。
這時候的阿錦,皮膚有一種透明的白,嘴唇是粉紅的,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手腳纖細,身上那件朱凱磊的舊襯衣根本無法遮掩她身體的美。
那人把阿錦一把扯進了懷里,朱凱磊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走出了門外。
阿錦是沉默的,那個男人比起朱凱磊要溫柔許多,他甚至仔細地吻了她。她覺得那樣的吻很陌生,腦海里只有朱凱磊嘴角的血,身上的傷。
這一年來,她給他洗衣做飯收拾暖床,從不出門。她仿佛只為他而生存,完全完全地依附于他,內心歡喜無比。
如果她的身體可以救他,那么又有什么關系?
懷著這樣的心,阿錦的心里竟然沒有任何的羞恥感和悔恨感,她甚至覺得坦然,覺得自己終于真正地為他做了一件事。
所以,后來阿錦陪朱凱磊的領導睡的時候、陪朱凱磊的客戶睡的時候、陪朱凱磊的對手睡的時候,心里都是懷著這樣的坦然。這種想法讓本來就氣質特殊的她顯出了一種不可捉摸的神秘。
這個世界,但凡漂亮女人,不都是為了錢或者名利么?但面對著成敗或者得失,珠寶或者名牌,贊美或者承諾,阿錦都表現(xiàn)得淡然超脫,就像不染人間煙火的女神那般。但這個女神,是屬于朱凱磊的,朱凱磊要或者不要她,她最后都會跟著他走。
你像小龍女。
這是周先生對阿錦說的第一句話。第二句是:我用一套房子,把你買了。
朱凱磊消失了。
當然,這僅僅是針對阿錦而言的,阿錦成了周先生的女人。至于朱凱磊去了哪里,周先生說:他結婚了。
此時的朱凱磊,與當日那個租房住被女友看不起的小記者已是判若兩人,他有房有車有錢還有點小權,并且追回了前女友,正春風得意。
阿錦不知道這些,也不覺得這些對于她來說有什么關系,她只是長久長久地失落,每天都在失神,甚至在和周先生做的時候,她都會忽然間說一句: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
一次,兩次,很多次之后,周先生就生氣了,把阿錦推出門外,叫她滾。
阿錦躺在一間窄小出租屋的床上,她赤裸,身體飽滿而白皙,被一個同樣赤裸的男人使勁地推撞著。她美麗的胸顫動著,拱起來,又落了下去;再拱起來,再落下去。她的臉偏向一邊,眼睛盯著床邊那個舊紙箱上吱吱作響轉動著的風扇出神。
媽的,居然撿回來一個白癡。
男人悶哼一聲,從阿錦身上下來,點了一支煙,開始抽。
阿錦仍然沒有動,窄小空間里的空氣更悶了,帶著情欲、汗水、霉菌、垃圾、食物、香煙混合而成的味道。這一切,嚴實地把阿錦包圍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就快呼吸不了了。
男人再次上了床,把阿錦像一堆棉被那般推到一旁倒頭便睡的時候,阿錦覺得自己就像一塊破抹布,潮濕、骯臟、破爛,是一件隨手都可以丟棄的死物。
她被朱凱磊丟棄,然后又被周先生丟棄,再被這個陌生的粗魯?shù)哪腥藫炝嘶貋?,但在他發(fā)泄完欲望之后,連飯都不想給她吃一口。
凌晨,阿錦從床上起來,她吃了桌上剩下的兩個饅頭,然后掏光了男人口袋里所有的錢,離開了那里。
阿錦站在周先生面前,對他說:給我找一份工作,不然我就去找你的老婆。
周先生說:我沒有老婆,但是我可以給你工作。
阿錦穿著制服坐在公司前臺接電話打字的樣子恬靜俏麗可愛,和這個城市里很多白領女性沒有什么大區(qū)別。她只是,更漂亮一些。
當然有男人看中她,阿錦會和他們上床,上完床后,男人要送她禮物,阿錦就說:我想學點東西。英文班法語班商務班插花班美容班心理班把阿錦的生活塞得很滿,滿得透不過氣,滿得抽不出一丁點兒的空隙,去滿足想窺探朱凱磊現(xiàn)在生活的好奇。
她的外表干凈起來了,漂亮起來了。但是,她的內心還是一塊抹布,抹布不需要什么重視與回報。
那個流掉的孩子,睡過的那些男人,都是阿錦心里的破洞。一個又一個,千瘡百孔,絲絲縷縷,死死纏繞著她。她的外表再光鮮亮麗,掩蓋的也是別人的眼睛,不是她自己的心。
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后,阿錦就是朱凱磊的一個不想讓人看見的疤,只想掩蓋,只想遺忘,連回憶都不必要。若非命運,若非不得已,他決不想再重遇阿錦。
阿錦那天仍然穿著周先生公司的制服坐在前臺做接線員,但阿錦是奪目的,無論是容貌還是氣質,都已經(jīng)超凡脫俗,令人過目難忘。幾乎所有的來訪者都有過想把阿錦挖走的念頭,但阿錦會和他們上床,會收他們送的禮物,卻不肯走。
阿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肯離開周先生的公司,是為了重遇朱凱磊嗎?
朱凱磊落魄了,或者說,自從阿錦走后,他就開始落魄了。他妻子及妻子娘家的勢利,就像一把尖刀那般推著他向前。他不斷地出賣自己的尊嚴與良心,但仍然無法填滿他們那寬廣得可怕的貪欲,最終他栽了,丟了工作,還差點身陷牢獄。
朱凱磊的失意就寫在臉上,任誰都可以看明白。這樣的朱凱磊,讓阿錦覺得很好,是的,很好。
當阿錦跟著喝得跌跌撞撞的朱凱磊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的時候,居然覺得空氣很美好。她自己都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覺得美好。
這種想法,多么的惡毒。但是,她惡毒得很歡喜。
阿錦就那樣跟著頹廢得似條喪家犬的朱凱磊去了他丈母娘的家。聽他求她們哪怕是把房子還給他好讓他有個住處,聽他被罵,被趕了出來,被推倒在地嗚嗚地哭泣。
當她看到那個窩囊男人向一輛重型卡車沖過去的時候,她眼里的震驚僅僅只閃過一秒。在卡車即將輾過那個男人的時候,她也沖了過去,從路邊的一棵樹后面,像箭、像閃電,迅速、決絕。然后,立竿見影,兩人被輾得血肉橫飛。
阿錦閉上眼睛的時候,嘴角居然是微笑的。她覺得自己很痛快,覺得自己做得對,覺得這是她和朱凱磊最美好的結局。 故事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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