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軍,1970年生于甘肅玉門黃閘灣鄉(xiāng)。曾游牧數(shù)載。1988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著有《農(nóng)民》《大草灘》《民教小香》《一頭花奶?!贰逗萌送醮髽I(yè)》《兩個男人和兩頭毛驢》《俗世》《遠去的麥香》《壞爸爸》《八個家》《最后一個窮人》《厚街》等長、中、短篇小說130余部(篇)及散文、詩歌近200余萬字。連續(xù)三屆入選“甘肅小說八駿”陣容,曾深造于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魯迅文學院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青年作家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在甘肅省玉門市文聯(lián)供職。
一
陳三坡挪了挪架在摩托車上的兩瓣屁股,感覺已經(jīng)有些麻了。以往的時候,陳三坡每次去鄉(xiāng)上開會回來,無論臉上還是心頭,都有種喜洋洋美滋滋的東西漂浮著,讓他時不時涌起一陣快感。今天心里這種毛烘烘的感覺,他是從來沒有過的。老實說他當村長這二十來年吧,心情從來就沒有像今天這樣郁悶沮喪過。而現(xiàn)在,那些郁悶已經(jīng)從他肚子里溢出來,跑到他臉上來了。
剛剛?cè)肭锏奶鞖?,立馬就比前些日子黑得早了。西邊天際那一綹子雄赳赳的紅色迎面撲來,到了跟前,又在一瞬間暗下許多。眨眼間那撲面而來的紅色又驀然加深了,沉甸甸牛群一般壓過來,地上的一切便被籠罩在一派朦朧的暗影里。這條砂石路實在太長了呵,摩托車加足油門跑了一個小時了,那個牛屎樣拍在戈壁灘上的小村子還看不見個鬼影影。
今天中午,陳三坡去鄉(xiāng)里開了一個會,這個會與以往的任何會形式上沒有什么不同,年輕的書記和同樣年輕的鄉(xiāng)長靠在沙發(fā)上,和藹地說著話,笑瞇瞇地念著上面下發(fā)的文件。這些對干了二十多年村長的陳三坡來說,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最先在會場上發(fā)出鼾聲的,依然是白土梁村的村長張五貴。對于一個村莊來說,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外面有多么大的事,這塊天都不會塌下來。只要天塌不下來,日子就會慢悠悠地過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個村長幾年當下來,就對任何事情都不那么著急了,不管是上面的還是下面的。這種心境使陳三坡在張五貴發(fā)出鼾聲的同時,也毫不示弱地打起了呼嚕。
書記鄉(xiāng)長們對這種情況自然也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農(nóng)村嘛,村長嘛,農(nóng)民嘛,呵呵呵……這樣地感慨一番,似乎也沒有人不會理解。
漸漸地,陳三坡的呼嚕聲卻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上面要求合村并組,原則上要把他陳三坡的沙洼洼村合并到張五貴的白土梁村里面去,之后沙洼洼村也就不能再叫沙洼洼村了,而是成為白土梁村的一個村民小組。陳三坡這個村長,自然也就不再是村長了,是不是村民小組長,也很難說。會開到這時候,張五貴的鼾聲自然也沒有了,他甚至偷偷將眼睛瞇成一條縫,擠出一絲目光去覷陳三坡,想從他臉上捕捉到一些什么。
白土梁村距離沙洼洼二十里,但無論人口數(shù)量還是耕地面積,都要比沙洼洼多出近一倍。在鄉(xiāng)里,它雖然算不上一個大村,但也掛在中不溜兒靠前的位置上。沙洼洼則不然,它是全鄉(xiāng)最小的自然村。沙洼洼合并到白土梁村,是理所當然的事,反之則不然。這樣一來,就等于白土梁吃掉了沙洼洼,分明就是一條小魚吃掉了一只大蝦米。
一向綿軟的陳三坡,第一次在書記鄉(xiāng)長都參加的會上跳了起來。
但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呵,他一個村長、一個小村的村長,哪里能撬得過鄉(xiāng)上!
會開到下午,合村并組的事情就被一一敲定了。散會后鄉(xiāng)上擺了三桌酒席,要大家好好吃上一頓,然后回去立馬落實。陳三坡心里氣不順,酒席也不吃,一散會就氣呼呼地騎上摩托車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院。鄉(xiāng)政府的小個子秘書追出來喊了好幾聲,陳三坡頭也沒有回。
按照鄉(xiāng)上的統(tǒng)一安排,三天后鄉(xiāng)上由一個副鄉(xiāng)長帶隊的合村并組工作組就下來了,到了那時候,陳三坡就不再是沙洼洼村的村長了,甚至連沙洼洼村這個稱謂以后也不會再有了。沙洼洼再小,也一百多口子人哩,陳三坡怎么向他們交待?陳三坡窩了一肚子火,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陳三坡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覺得自己把持沙洼洼這二十來年,有愧于這片土地。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呢?除了向各家各戶催一催農(nóng)業(yè)稅,收一收鄉(xiāng)上的統(tǒng)籌提留款,他似乎沒有為沙洼洼人做過什么正經(jīng)事。相比之下,倒是沙洼洼人對他這個村長做的事情更多些。年頭節(jié)下,他總要被邀去吃一吃肉,喝一喝酒。就是一些家境不咋樣的人家,再不濟也要弄一副豬下水或者羊的頭蹄,滿滿燉上一鍋,讓他下酒——南山里軍馬場的散裝青稞酒,味道一直不錯。
涼風在耳旁嗖嗖叫著,天穹如一口倒扣過來的大鍋,西天的一線光亮已經(jīng)微弱到了極處,仿佛將要合上的眼瞼。余暉已經(jīng)不見了,天邊剩下一絲刮白。正在這當口,摩托車低吼出一聲,像一匹跑僵了腿的老馬,發(fā)出一串悶怵怵的哼叫,停下不走了。
陳三坡下來扳住車把搖了搖,油箱里聽不見嘩啷聲——摩托車沒油了。
他原本計劃回來的時候要在鄉(xiāng)上的加油站加油的,這一氣一急,就給忘了。
陳三坡支好摩托,愣了一陣,開始解開褲子尿尿。尿到一半又猛地剎住,尋思這尿如果加到油箱里能不能成?仿佛在哪里聽說過一個水可以變油的方法,但自己眼下卻沒本事變出汽油來,況且他這是尿,也算不上什么好水,遂又開閘尿起來。因為肚子里憋著一團氣,尿珠子噴出來砸在石頭上,濺起一片硬邦邦的水聲。尿完時,陳三坡向著已經(jīng)暗下來的西天,狼一樣吼了一聲。
天地間轟的一下,繼而歸于一派死寂,四周卻涌起許多無法辨識的聲音來。這一吼,天就完全暗下來了。陳三坡點了一支煙,想讓眼前這驟然而至的黑暗快點過去。星光一旦閃現(xiàn),夜便不再那么黑了。
天邊最亮的那顆星星冒上來了,接著,這里一顆,那里又一顆,呼啦啦都眨起了眼睛。陳三坡仰頭瞅著,星星那么多哇!嗨一要是沙洼洼的人口有天上的星星這么多,這回合村并組還能叫狗日的白土梁吃掉?狗日的張五貴,咱他奶奶的反過來還吃掉他哩。煙沒有抽完,陳三坡就呸地一口吐掉了。他掏出手機想叫個人來拖,又覺得失面子,遂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推著摩托車甩開大步走了一陣,上了一道坡,星光下已經(jīng)隱隱約約能看見那片散散漫漫的村落了。陳三坡心里突然泛上一股酸水來,從胸腔里往上一頂,鼻孔里跟著火辣辣地一熱,面頰上便有涼刷刷的淚珠子滾下來。陳三坡心里陡然間空落落的,兩條腿也沒有了力氣,摩托車差點跌倒。陳三坡兀自立住,讓心里那一陣兒悲愴的慌勁過去了,才又拖著鉛柱樣的雙腿往前走。
黑黢黢的夜呵!
陳三坡心里也是黑黢黢一片。確切地說,在村長這個位子上這么多年,陳三坡也不是沒有任何想法的。一個男人呵,那么多人舉著拳頭把你選在村長這個位子上,你會忍心對他們的期待無所作為?陳三坡已經(jīng)在心里準備相當長一段時間了,但還沒容他的計劃落到實處,甚至還沒容他做出一個具體的計劃,他的沙洼洼幾乎就要完蛋了。
陳三坡的腦袋里是十分混亂的,自從出了鄉(xiāng)政府會議室,它里面就亂糟糟了。
剛進了村口,忽然從樹溝里斜刺出一條狗來,也不叫,唔地一嘴咬住了陳三坡的腿肚子。陳三坡吸著涼氣,急煞煞地吼喊道,日你媽我是陳三坡……我——是陳三坡——村長——
聽到吼聲,狗一愣,松開嘴扯趟子跑了。
陳三坡僵僵地愣在那里,良久才又吼了一聲,這是誰家的狗?沒長眼睛呵是……
這后半聲,已經(jīng)沒有多少底氣了。莫非連狗都知道他這個村長已經(jīng)是秋天的螞蚱——沒幾日蹦跶啦?狗眼看人低,日他媽說到底還是狗這東西厲害呀。
陳三坡像斗敗的公雞,重新抖了抖身上的衣服,將兩只肩膀頭向上聳了聳,繼續(xù)向前走。
二
陳三坡說公家賬上有兩萬塊錢哩,有哩,真的有哩,整整兩萬塊。
一邊說著話,陳三坡一邊去看坐在小板凳上的幾個人。這幾個男人,都是在沙洼洼能說上話的。在他陳三坡手下能夠說話算點兒數(shù)的人,在沙洼洼并不多——他愛找這幾個人拿事。因為在很多事兒上,村長陳三坡實在是硬不起來。這當然不是說他身體硬不起來,五十過點的他已經(jīng)覺得胳膊腿子都有些硬了,這個硬不起來,主要是說他遇事總是一時拿不出個主意。
一旦拿不出主意的時候,陳三坡就會去和自己女人白秋香說一說。說一說也只是說一說而已,當白秋香給他拿出個主意的時候,他又覺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后宮不能干政。白秋香是他村長陳三坡的女人呀,皇宮里如是,沙洼洼就能行了?沙洼洼再小吧,也是一個有組織的地方。組織是什么?不就是一級那個嘛!村長的老婆為村長出主意想辦法,參與處理村上的事務(wù),那不是干政又是什么?一國之事與一村之事,雖說大小有別,可道理是一個道理。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村上再有什么事,陳三坡就不找白秋香商量了,他找李四喜。
找了李四喜他還是不放心,怕李四喜胡日鬼,就去找年輕些的呂順子參謀。找過呂順子參謀完了,他往往還要去找劉倉娃問一問。時間一長,這幾個人幾乎就成了陳三坡在沙洼洼的智囊團。
就拿李四喜來說吧,老早的時候他差一點就是沙洼洼的村長了。那時候,村長的差事還不像現(xiàn)在要搞什么村民選舉,一般主要是上面定。上面下來個工作組,想讓誰干,誰就能百分之百干上這個村長。
那時候的沙洼洼,李四喜和陳三坡都是村長最有力的爭奪者。在村民們中間,李四喜的呼聲似乎還要高一些。就在工作組在用誰不用誰這個問題上猶豫不決的時候,陳三坡他爹狠下心來,一刀剁了兩只老母雞,打了五斤散酒,晚上請工作組到家里美美咥了一頓,在工作組這里,陳三坡的呼聲馬上就高了。
工作組的孫主任在轉(zhuǎn)天的村民大會上說,陳三坡這個年輕人吧,他做事有魄力,很有魄力,相當有魄力。當上村委會主任嘛,一定能帶領(lǐng)全村人民奔上康莊大道。工作組說的村委會主任,就是村民們說的村長。陳三坡他爹下老本叫兒子當這個村長,在乎的并不是兒子能不能帶領(lǐng)大伙奔什么康莊大道。當他婆娘為了那兩只被宰的母雞長吁短嘆的時候,他一巴掌就摑在了女人的老臉上。他說你們女人家,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世事是個什么世事,你知道個球。
陳三坡的村長果然就順順當當干上了。不僅如此,翻過年的冬天,陳三坡就在村街上放響了五百響的兩掛子紅炮,娶回了白家丫頭白秋香。第三年秋天,陳家炕上就響起了娃娃的哭鬧聲。直到這時候,陳三坡的老媽才恍然頓悟,老頭子那兩只雞宰得太值當了哇。在偏鄉(xiāng)野地的沙洼洼,娶媳婦歷來就是一戶人家的頭等大事。
李四喜家當時沒有雞,只有一只羊,但他爹沒舍得宰。工作組孫主任在會上這樣解釋說,李四喜這個年輕人吧,人嘛,也對著哩,在沙洼洼也是數(shù)得上的好青年,但是吧……他這個人……據(jù)我們考察吧,他的魄力吧,要比陳三坡吧……略微小一些。
工作組這樣說了,人們當然以為自己平常看走了眼,心里還略微有了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因此選村長的拳頭,大多舉給了陳三坡。
沒有當上村長的李四喜就不一樣了。先是橫豎找不下媳婦,問一個不成,又問一個還是不成。在當時的沙洼洼,最有希望娶到白秋香的小伙子有兩個,頭一個就是李四喜,再一個才是陳三坡。一家有女百家求,整天圍著白秋香屁股轉(zhuǎn)的小伙子當然不少,這不是說白秋香模樣兒身條兒能沉魚落雁,關(guān)鍵是沙洼洼這地方,人丁向來不旺,姑娘歷來少,年齡適合的大姑娘就更少。大姑娘外面有的是,可人家又看不上沙洼洼這坨窮地方。上面的工作組說他李四喜魄力要比陳三坡小一些,這在沙洼洼人眼里,就被無數(shù)倍地放大了。就像人身上長了一顆不起眼的小麻子,一經(jīng)放大,就覺得十分礙眼。那時候白秋香雖然和李四喜已經(jīng)暗地里來往過,不僅拉過手,還在麥秸垛后面嘴對嘴吃過幾回老虎。但陳三坡當上村長之后,白秋香的手,李四喜就再也拉不到了。想吃個老虎,那更比吃天鵝肉還要難。那時候白秋香心里忖量不定的天平,從沙洼洼村長選舉結(jié)束的那一天就偏向陳三坡那邊了。
后來李四喜不僅沒有娶到白秋香,而且連沙洼洼另外幾個大姑娘也不搭理他了。托人提著禮包子去家里問話,響屁都問不出一個來。后來打聽到鄰近村莊有一個年齡差不多的寡婦,大人連帶兩個上學的娃,一共三口人接過來,這才算把成家的問題解決了。
陳三坡說公家賬上有兩萬塊錢,李四喜有些不相信。誰不知道沙洼洼是個窮得精球打得胯骨響的小村?村里人窮,村上能有個啥油水?這會子陳三坡說公家賬上有兩萬塊,他李四喜當然不相信。
雖然不相信,但李四喜心里還是突然覺得打開了一道口子,一絲亮光白刺剌地透進了他的胸腔里。實話說,自從陳三坡當上村長之后,他的生活就籠罩在一種無形的陰影里,雖然陳三坡對他李四喜還是客氣的,但他始終認為那不過是鱷魚的眼淚,不過是貓哭耗子。從心里說,他從來沒有為陳三坡出過—個有用的主意。憑什么他要給他出主意想辦法?他最盼望的就是陳三坡早一點從村長的位子上栽下來。而且他的落馬最好與他李四喜毫無關(guān)系??山兴氖牵蠹覅s把—個無所作為的村長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了。
李四喜用叼著紙煙的嘴說,陳三坡,你是不是饃吃多了撐得胡說呢,公家賬上要有錢,你還不知道自個花呀?
呂順子聽得有些激動,伸手把嘴里的煙移掉,翕動著鼻翼,眼珠在眼眶里突碌碌轉(zhuǎn)了幾圈說,哪、哪、哪來的?錢是哪來的?
劉倉娃也跟著說,就是,村長,你說,這錢哪里來的?
陳三坡心里仿佛有一只貓在跳著,撞得胸口子嘣嘣地響。他說,反正嘛,上面就要合村并組哩,反正咱們沙洼洼就要合并到白土梁了,就要被人家吃掉了,這兩萬塊,咱說啥也不能白白留給他狗日的張五貴。說著話,陳三坡突然感到一絲難以言說的悲愴。
李四喜抽著煙,突然呵呵笑出兩聲說,哦,陳三坡,合村并組……這么一弄,你的村長是不是也干球不成了!呵呵呵——
陳三坡只說上面要合村并組,沙洼洼村要被白土梁村給吃掉了,并沒有說自己的村長干不成了。但李四喜眼睛毒,陳三坡—撅尻子,他就知道他要拉啥樣的屎。這不,李四喜一口就說到疼處了,他陳三坡的村長馬上就干不成了。李四喜說話的神情當中,少不了一絲幸災(zāi)樂禍,這讓陳三坡臉上熱辣辣的。
李四喜的話一出口,幾個人的目光就齊刷刷射到了陳三坡臉上。陳三坡只聽得面皮上叮叮當當一陣響,已經(jīng)有了火燒的感覺了。他兩個硬硬的肩膀頭子耷拉下來,坐在炕沿上的身體便猛然間矮了一截。他說那個啥……過幾天吧,我這個雞巴村長哩,就是干球不成了,但這幾天……我還是村長。
陳三坡又說,我……還是村長……所以花掉這兩萬塊錢,我還能做得了主。
李四喜臉上的笑沒有了,又是那一層憨憨的蒼老與木訥。
呂順子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又看了看窗外已經(jīng)漸漸升高的日頭,沒再言語。
劉倉娃說,這錢,到底咋來的嘛!不說清楚,咋么個花呢?
陳三坡吐了一口氣,點上一支煙,覺得不對,又給每人扔一支,然后叭嗒了兩口,才吞吞吐吐地說,這錢嘛,這個、這個……是這樣的,水費哩,我一畝地多加了一毛,鄉(xiāng)統(tǒng)籌村提留哩,我一戶多加了五毛,一年一年……一年一年的嘛……就落下這兩萬塊
屋子里突然就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沒有人說話,只有煙霧中響著的一片粗壯的喘息。
頓了片刻,劉倉娃呸地吐掉陳三坡剛剛?cè)咏o他的那支煙,瞪著眼睛說,沒想到呵,沒想到咱們沙洼洼也出貪官……出了你這么個大貪官!
呂順子也激動起來了,兩萬在沙洼洼畢竟不是小數(shù)目呵。他說,早先只知道有個周扒皮,今天出了你這個陳扒皮,這兩萬塊,分明就是你一層一層扒下咱們帶血的皮肉呀。
聽到這里,陳三坡坐不住了,他站起來急吼吼地說,你們說說我貪了呀還是我占了?哈!就這幾個錢,不還好端端地在咱沙洼洼公家賬上放著呢嗎?我咋就成了貪官了我?日他媽的!
說完話,他又坐在了炕沿上,把兩條耷拉著的腿蹴上去,盤上了。這一盤他就感覺腿肚子上昨晚被狗咬的那一塊疼起來,陳三坡暗暗咬了咬牙,吸了一口氣,忍住了。
陳三坡這一吼,便沒人說話了。他吞了幾口煙,又從鼻孔里一次一次噴出來。停了一陣子,又說,你們要再說我是貪官,這兩萬塊錢,我就不管球了,等明后天咱沙洼洼被白土梁吃掉的時候,叫狗日的張五貴拿上花去。反正我這個村長,也就剩下繳械投降一條路了。反正我這個村長嘛,也沒幾天當頭了。到時候再想動這個錢,我說個話連屁用都不頂了。你們看去,弄不成,這個貪官的名我就背上。
說著話,陳三坡臉上突然就有了一些更加悲愴的神色。想想往昔,沙洼洼村誰見了他沒個好臉?誰會對他這樣硬扎扎地說話?就是一直和他暗地里較勁的李四喜,對他也不是沒有好臉。到了這會子,知道他這個村長干不長了,不但這幾個人對他一點也不客氣了,就連狗也早早地看出端倪,猖獗地咬了他一口。陳三坡突然覺得所有這一切都叫他十分難堪。
能攢下這幾個錢,他這些年可謂處心積慮。村上沒有公產(chǎn),更沒有大款贊助,他不這樣一點一點從村民身上摳,還能有個啥辦法?他先是想把錢攢夠了,給村里修個水塔,叫這百多口子人都吃上自來水。他還想攢下錢修一修居民點上的路,也鋪成水泥路或者油路。他還想把村里只有兩間房子兩個老師的小學教學點也修一修……唉,他想辦的事情其實多著哩,到頭來他只攢下了這兩萬塊,總歸是一件事情也沒有辦成??裳巯?,眼望著就一件事情也辦不上了,這平時和自己最好的這幾個人,居然說他是個貪官……
這幾個人……他們這么說了,幾乎就等于是沙洼洼全村人這么說了。陳三坡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冤枉,幾十年來他一直想著為大家辦些實事,到頭來大家卻說他是個貪官。電視上報紙上說的貪官多了去了,哪一個像他陳三坡這個樣子?一雙五十塊錢的皮鞋他都要穿三年哩,他是貪官?他是貪官他會在公家賬上留下這兩萬塊?臨了還要找大家合計怎么花?他要是貪官他不一把摟到自己腰包里算球了嘛!
李四喜把頭從腔子上抬起來說,話嘛,也不能這么說,總歸嘛,這錢還是大家的,總歸嘛,你陳三坡沒有揣到自己口袋里去。
呂順子不依了,眼一瞪說,揣沒揣的,誰他媽的知道,呵——你們誰知道?
劉倉娃也附和著說,該不是自己兜兜里揣得裝不下了才剩下這兩萬吧?好家伙,幾十年了,你陳三坡年年削我們身上的肉吃哩,我們居然不知道。話既然說開了,你今天就得正兒八經(jīng)地說道說道。
陳三坡臉嘩啦一下紅了,脖子上的肉都跟著火辣辣的。他知道他這種摳錢的手段不算高明,但不這么摳,村上甭說這兩萬了,一分錢也是不會有的。他這個村長想為村里辦件事,拿啥辦?球毛拔光也擰不成一根繩子么。陳三坡低下頭想了想,這一想他就覺得事情不大對勁。他話頭一轉(zhuǎn)說,這錢一分一厘我都沒有動過,都在這賬上,連我老婆都不知道,我咋成貪官了?我貪啥了我?我這么做不就是想攢些錢給大家辦件好事么,我還有罪了?
劉倉娃紅著臉說,你想為大家辦事,這想法對著哩,村上沒錢嘛你去上面爭取呀,你向大家平攤也成,你不能這么偷偷摸摸地弄,這么弄,叫人心里總是不那個。
陳三坡忽地一抬屁股從炕沿上站起來,呼嚕出一聲說,去上面爭取?問誰爭取去?上面能把咱這么個屁大的地方當個事?平攤,給你攤十塊你愿意不愿意?我不這么偷偷摸摸摳能存下這兩萬塊?要是早知道村上有這兩萬塊,你們還不把天給日翻了。
陳三坡這么說著,又拿眼睛掃著李四喜和呂順子,他感覺自己有能力在李四喜或者呂順子反唇相譏的時候,把他們給結(jié)結(jié)實實地頂回去。他還準備好好把他們?nèi)站蛞活D,前年幾個村聯(lián)合在疏勒河的上水口上修水壩,上面要沙洼洼出兩個四輪車去壩上干一天,陳三坡就聯(lián)系好打發(fā)上去了。后來車主來找陳三坡要錢,村里沒有,陳三坡就召了個戶長會,讓各家各戶平攤。他的話一出口,馬上就遭到了反對。反對意見最強烈的,就是李四喜和劉倉娃他們幾個。當時每戶還攤不到三塊錢。后來那筆錢怎么弄掉的,陳三坡心里竟然也成了一筆糊涂賬。為這個事陳三坡一直都耿耿于懷,因為他似乎覺得那錢就是自己省了將近半年的煙錢墊進去的。這事到了如今,已經(jīng)不能再說了。沒有什么意思了嘛,說啥!但那一口氣他始終憋著。
陳三坡說,現(xiàn)在的事,是這錢咋么個花的事情,我這一時也暈了頭了,叫你們幾個過來的意思,不是叫你們審判我,審判我嘛有公安有法院哩,輪也輪不到雞巴你們。你們說,就這些錢,拿出來給大家辦個實事,辦啥事最要緊?辦啥事一天兩天的就能辦出個叫大家歡喜的眉目來?
陳三坡的話茬一硬,另外幾個人就軟了,就不再說啥了,這讓陳三坡心里和緩了一下,因此他又讓了一圈煙。
人就是這么個東西,有時候就是不能給好臉。你臉一熱,人家就想抬屁股往上蹭。
抽上煙,三個男人的話反而更少了。但心里各自都水打旋兒似的轉(zhuǎn)著哩。一天兩日的,能辦成個啥事?平時扯起來,要辦的爛事兒是不少。事到臨頭了,卻一個也想不起來。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這個時間緊,任務(wù)便重得不成了。幾個男人抽著煙,眼睛看著大腳前面的地使勁想。
陳三坡心里火燎一樣地急,這錢花不出去,最多不出三天,就成張五貴的了。為官一任,誰不想造福一方?他陳三坡當了幾十年沙洼洼的村長,除了催糧要款,球事沒給大家辦一個,末了倒好,他的下場跟個賣國賊和漢奸有啥兩樣?
想著想著,陳三坡的胸膛就呼呼地鼓了起來。他把紙煙從嘴上移開,用粗粗的聲音提醒說,這都啥時候啦,你們倒是說話呀!
陳三坡這么一說,李四喜的目光就從腳前移開了。他沒有去看陳三坡的臉,多少年了,他就是見不得陳三坡這張馬臉。他把目光移到窗戶上,風正把幾片半黃的樹葉吹得嘣嘣響。呂順子的目光掃了下陳三坡的臉,馬上也晃過去了。只有劉倉娃的目光停在了陳三坡的那張馬臉上。
陳三坡抬起眼,用目光把劉倉娃的目光擰住,然后命令式地說,倉娃,你說!
劉倉娃說,說啥?
陳三坡說,你說眼前啥事對你和大家最要緊?我們就辦。
劉倉娃說,我一家四口全吃得飽飽的,我有個啥要緊事呢?
陳三坡猛抽了一口煙,很不齒地說,你看你這個以樣子,一天也沒個啥追求。
聽陳三坡這么說,劉倉娃一瞪眼睛也一口一口猛抽起煙來。抽了一陣,劉倉娃又不甘心地慢慢說,你要不是你爹用兩只母雞給你日弄上個村長,不也和我們一樣,能有個啥追求哇!
陳三坡臉一下子紅了,這個在沙洼洼盡人皆知的事,從來沒有人敢在他當面說出來過。這會兒沙洼洼村快散了,他陳三坡當村長的日子快沒戲了的時候,這話就有人敢在他當面說了。而且這個人還是他的親信。這說明了什么?不就是說明他陳三坡在人民群眾中的威望很差么。為什么差?不就是因為他在村長任上這么多年,一直沒給大家辦過什么好事么。這樣一想,陳三坡就覺得自己真的很對不起沙洼洼村的廣大人民群眾。就連眼前這幾個他自認為與他關(guān)系最好的,心也還隔著哩。當他抬眼看見李四喜的時候,突然就覺得更加對不起的是李四喜。如果當初是李四喜當上了村長,那現(xiàn)在灰頭土臉娶個寡婦當老婆的,就不是眼前的李四喜,很可能是他陳三坡了。
李四喜不說話,呂順子也不說話,煙一時就被抽得叭叭地響,一些煙沒有來得及散開,就纏在了房梁上。另有一些則云一樣在人頭頂上鋪開,像攤開了一床暄騰騰的新棉絮。
李四喜想著想著,就覺得有些潑煩,他不耐煩地說,陳三坡,你又不是沒長眼睛,現(xiàn)在糧食收了,地也空了,現(xiàn)在就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時節(jié)了,還有個球的打緊事哩。
呂順子見情勢已經(jīng)對陳三坡不利了,膽子也跟著大起來,他附和著說,要不那個啥吧,這些錢既然大家沒有人知道,咱們就……分掉算了……村長嘛當然可以多拿上些……
陳三坡馬上堵住呂順子的話說,肯定不行,這錢不能分,更不能我們幾個人分,要花就要亮亮堂堂光明磊落地花在大家身上。
呂順子的話被堵了回來,有些不高興,便沒好氣地說,那現(xiàn)在還有啥球緊事呢?要不咱們進城……“歡樂”一下算了……
呂順子說著,瞇眼看了看另外幾個人,扭過頭無聲地笑了起來。
呂順子這么一說,又那么一笑,大家心里便騰地熱辣起來?!皻g樂”是這幾年才流傳開的新詞兒,一聽去城里“歡樂”一下,男人們心里就癢癢。幾個男人咧了下嘴扭頭的時候,都看了眼陳三坡。他們覺得也許他會惱,會把呂順子美美地日掘一頓。但陳三坡不但沒有惱,反而仰頭吐出幾個煙圈,笑瞇瞇地說,眼下能有個啥事一忽兒就能辦成?眼前的沙洼洼能有個啥大事?能有個啥緊事?我看叫大伙“歡樂”一下就是我們當前的頭等大事,就是我們沙洼洼狗咬屁股狼攆尻子的要緊事。
三個男人沒有想到陳三坡會這么說,心里樂了,但臉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他這么一說,仿佛一層窗戶紙突然給捅破了。慢慢地,他們?nèi)齻€臉上都涌出一層厚厚的不好意思的神情。好像陳三坡這么一說,他們幾個今天晚上就要又做一次新郎似的。他們臉上個個都是一層難以抑制的呆滯的羞澀。那一層羞澀,在那灰蒙蒙的面皮下,時刻都有沖動著要溢出來的感覺。
事情到了這一步,陳三坡心里突然有一些欣喜。既然這么著,那就由他陳三坡帶領(lǐng)大家集體歡樂一次吧。我村長一任幾十年呵,好賴也得最后轟轟烈烈一回。
陳三坡抬起屁股給幾個人又讓了一圈紙煙,然后用以往開戶長代表會最后形成某種決議時說話的腔調(diào)說,那就好,大家既然一起想到了目前村里最要緊的事,我提議,就這個事咱們舉個手,表決一下。
一
呂順子沒有想到自己的提議會突然間變成真的,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看手機。
李四喜也不自在了,半天才說,陳三坡,你這是……要做啥?
李四喜這么一說,劉倉娃也把臉埋了下去。
陳三坡把煙從嘴上移開說,李四喜,你給我聽著,今天過了這個村,明天可就沒這個店了。說完陳三坡又把煙叼在嘴上對呂順子和劉倉娃說,你們也給我聽著,你們今天過了這個村,以后也沒這個店了。
劉倉娃的臉首先紅了,身體深處一涌一涌的,甚至有了些心潮澎湃的感覺。
呂順子突然說,這個手嘛……我舉。說著把自己的右手舉了起來,但他的臉依然埋著,而且埋得更低了。
接著劉倉娃也把自己的臉埋下去,把一只手舉了起來。
李四喜看了看,也只有舉手了。直到這時候,他心里被照亮的那一片地方,依然并不十分清晰。
陳三坡最后一個舉了手,然后樂呵呵地一邊翻那個用了幾十年也沒有記完的記事本一邊說,那我就把這個決議……記下來了。
陳三坡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地上的三個男人都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三
李四喜邁出陳三坡家街門的時候,兩條腿就開始發(fā)飄了。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不對,有過,或許有過,很早很早的時候,當他在毛柳窩里第一次拉住白秋香手的時候,心里曾經(jīng)涌起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已經(jīng)沉下去想都想不起來了,可今天……這感覺又重新奇妙地浮了上來。
他的身子輕了,步子輕巧而富有節(jié)奏。老實說,這些年陳三坡在他心目中一直就是一個立不起來的角色,他也一直把陳三坡看不上眼。這些牢固的不易示人的隔閡,是從陳三坡當上村長的那一天開始的。那時候李四喜也曾暗暗下決心要好好地活出個人樣子,最起碼要在沙洼洼這坨小地方上,把日子過到人頭里,叫白秋香因為沒有嫁給他后悔,叫所有沙洼洼人為沒有選他當村長后悔。但自從父母先后過世以后,尤其是在幾次相親無果而終之后,他眼里的日月就灰了,就暗了,就沒有光澤了。日子其實很容易就能把一個人弄垮掉,它一天天地熬你,一天天地泡你,就像開水泡茶葉一樣,你能弄得過它?人在日月當中,其實就跟茶葉一個樣,那么泡著,日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過去,就淡得沒有一點兒味道了。
李四喜在沙洼洼的日子就是這么給熬得沒有一點滋味的。這樣寡淡的日子就像一鍋沒有鹽的白水飯,沒有誰會對它有什么胃口。這樣的飯,即使沒有胃口,因為餓的緣故,你還不得不去吃的。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地磨著李四喜。日月磨著人,人也在磨著日月。這當中,人顯然占不了上風。直到前些年有了眼下這個女人——寡婦劉大風,他的日子才算過穩(wěn)當。
但因為劉大鳳是個寡婦,又做過結(jié)扎手術(shù)不能生養(yǎng),所以李四喜心里就一直有種吞了蒼蠅的那種感覺。
劉大鳳一早就上地收拾玉米稈子去了,兩個娃娃在鄉(xiāng)上中學住校,李四喜屋里屋外走了一圈,突然覺得手足無措了。他心里涌動著一種奇妙的東西,不知道該做什么好。西屋地上的糧食口袋,院子里晾曬的玉米都讓他感到興奮。
李四喜走進廚房,立在屋子中間,開始環(huán)視著這間屋子。屋子已經(jīng)有些滄桑了,墻面和房梁,都是黝黑的,借著屋外的光亮,那些著了亮色的地方,發(fā)著油油的黑光。正對門的方桌上,擺放著盆子和碗筷。東面的墻角,盤著個一米見方的小灶,灶面上貼了白色的瓷磚,看上去十分醒目,灶口上溢出的灰燼看上去是新鮮的,似乎還有余溫。
出了廚房,李四喜又進了東屋。在東屋的炕角,李四喜就看見了那只紅色的木箱子。
那只紅色的木箱子是母親留下來的。它是母親出嫁時唯一的嫁妝。據(jù)說母親是被一頭披著紅毛單子的小毛驢馱進老李家街門來的。被另一頭小毛驢馱進李家街門的,就是這只紅色的木箱子。紅木箱子放在炕角的時間已經(jīng)很長了。當那被歲月浸透的紅色躍入李四喜眼瞼的時候,李四喜眼睛里突然就感覺到一絲潮潤。那個箱子里,母親曾經(jīng)為他娶媳婦準備了不少東西。兩條新被面兩條新被里,兩條新的褥面兩條新的褥里,還有一條紅色的絨線單子——他曾不止一次地看見母親動情地翻動過它們。當時意氣風發(fā)的李四喜當然不以為然,對于母親的那番舉動,他曾經(jīng)十分地不屑。后來,他就漸漸地意識到那些東西也許對他永遠無用了。誰知道呵,一點點料想也沒有,一點點兆頭都沒有
那個晚上,他把那些東西全部交給了劉大風。盡管不是什么值錢貨,但劉大鳳還是被感動得流下了眼淚。她把那些東西全部放回去,重新鎖好,好多年了再也沒有動過它們?,F(xiàn)在,鎖孔里已經(jīng)隱約有了綠色的銹跡。
李四喜突然有些拿捏不住自己了,他又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想把自己穩(wěn)定下來。
出了街門,李四喜突然覺得這個上午十點多鐘的太陽,比以往任何—個上午的太陽都要明亮。那條不長的村街,它的每一個轉(zhuǎn)彎處的弧度,都是那樣柔和。就連那些散落在路邊的牛馬糞,看上去也不再是丑陋和齷齪的了。一只公雞看到了—些好吃的,咕咕咕地招呼母雞們過來吃。母雞們聽到公雞的召喚,都咯咯咯地扇著膀子往公雞跟前跑。等母雞們搶到一點東西吃的時候,公雞已經(jīng)興高采烈地選中一只母雞,跳上去開始踩蛋了。這樣的情形李四喜已經(jīng)碰到不知多少次了,他總是在感嘆公雞聰明的同時,責怪母雞們的蠢笨。他想不通公雞們用這樣的小伎倆,竟然能在母雞身上屢屢得逞。就在今天,就在眼下,李四喜突然頓悟了,其實公雞和母雞彼此對這件事都是心知肚明的,都是知道對方要做什么的。細細想來,這樣的事情,要是真的說破了,該多么無趣呀。一旦說破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就會變得索然無味。世上的許多事情都是不能說清楚的,一旦一目了然了,也就沒有什么趣味了。朦朧和混沌給所有的一切提供了存在的理由,也提供了美。
但李四喜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卻是要說清楚的。不僅僅是對一個人說清楚,而是要對很多個人說清楚。對于今天擔任的這個角色,李四喜沒有絲毫怯陣的感覺。也許有那么一陣兒他曾經(jīng)有些猶豫,但現(xiàn)在他心里已經(jīng)只有坦然了。
李四喜甚至沒有想到這個重任會落到自己肩上。如果說二十多年前他在村長那件事情上不得不甘拜下風的話,那么現(xiàn)在他胸中生出的,顯然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絲欣慰了。這么多年來,他心里其實一直都在悄悄等待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等待著什么,但他知道,總會有那么一天的。而眼下,他敏銳地感覺到這一天終于來到了。
沙洼洼的老少爺兒們,在沙洼洼村就要變得不再是沙洼洼村的時候,這最后狂歡的消息,將由我首先傳遞給你們。就在這樣一個瞬間,李四喜猛然找到了已經(jīng)丟失多年的自信。他提起一只腳,將一顆石子向那群雞猛踢過去,雞們一驚,紛紛跳起來逃開了。
四
呂順子和劉倉娃走出陳三坡家街門的時候,心都跳得有些收拾不住了。你想一想,這個“歡樂”行動是啥行動呵,它和集體修水壩呀修公路呀這樣那樣的事都不一樣,這可是叫人心里由不得不發(fā)癢的事呵。
他們相視而笑。
這個陳三坡,呵呵,這個陳三坡哇,呵呵呵。
陳三坡點名叫呂順子和劉倉娃跟他出這趟公差,這是他們兩個誰都沒有料想到的。陳三坡已經(jīng)囑咐過了,叫他們快馬溜兒收拾一下,然后跟他去鄉(xiāng)里,然后再進城。剩下的其他事情,全都交待給李四喜去做了。雖說這是一件叫人聽了臉上發(fā)熱心里起潮的事情,但無論怎樣想,這都是一件叫人由不得不揣摩的事情。
半個小時后,劉倉娃騎著摩托車馱著呂順子來到了陳三坡家門前。陳三坡已經(jīng)給自己的摩托加足了油,正在用油乎乎的抹布擦油箱。有一團陽光正好照在紅瓦瓦的油箱上,那感覺仿佛上面正不斷滲出鮮紅如血的光亮來。
呂順子走進陳家街門,喊了一聲村長,那意思不外乎說我們已經(jīng)來了。陳三坡拿眼睛看了下呂順子,突然說,順子,你……咋不換身新衣裳?你以為這是去上壩打水呀?這是要進城哩,就跟相親差不多,臉面你總得顧一下吧?
陳三坡這么一說,呂順子突然用手蹭了下鼻頭,囁嚅道,不瞞你村長大人說,我屋里那堆衣服,還就這一身能穿得出去。說著話,呂順子又把上衣前襟抻了抻。這一身衣裳的確是他剛剛回家重新?lián)Q上的。
被陳三坡這么一說,剛剛跟進街門的劉倉娃也渾身不自在起來。他剛剛也換了一身衣服,但換與不換,區(qū)別并不大,他本就沒一身像個樣子的衣服嘛!
陳三坡急急地抹了幾下,站起身沒好氣地說,看你們這副球樣子,把日子過得爛散成啥了,去婆娘手里把錢拿上,進了城一人先買身新衣服穿上。
陳三坡自己已經(jīng)換了一身很不錯的行頭。西裝雖然半新不舊的,但被白秋香洗得干干凈凈,掛在身上,派頭還是有的。舊皮鞋打上油,擦一擦,照樣跟新的一樣,黑锃锃地發(fā)亮。
陳三坡推著摩托車出門的時候,白秋香從廚房里跟出來說,你不吃飯了?陳三坡說不吃了,有要緊的事要到城里去辦哩。
白秋香聽說男人要進城,馬上說,到了城里,你給平娃說說,我的腰疼病又犯了,看他啥時候給我弄幾瓶藥送回來。
陳三坡看了眼女人,說我知道了。
平娃叫陳大平,是陳三坡和白秋香的兒子。他先在沙洼洼念小學,然后又到鄉(xiāng)上讀初中,后來望子成龍心切的陳三坡又把他送到了城里去念高中。高中讀了幾年,陳大平就從沙洼洼這個雞窩里飛出去了。不過他不是考上了大學。大學陳大平是考了,認真負責地考了,而且一連考了三年。第一年他的分數(shù)距離高考分數(shù)線差十一分,沒走掉。后來的兩次,就成老母豬下崽一次不如一次了。第三次離開考場后,陳大平的人生目標就鎖定在了縣城——他用陳三坡和白秋香攢了十幾年才攢下的一筆錢,在他曾經(jīng)就讀的學校門口盤了一間精品店,做起買賣來了。一年半載回一趟沙洼洼,腰里別著手機,走路怕踩著路上的灰土,居然也很像個老板的樣子了。
陳大平已經(jīng)是二十大幾的小伙子了,白秋香早就操心起他的婚事來。她先是看中了村東頭劉老五的大丫頭劉彩云,私下已經(jīng)托人說了。去年春節(jié)兒子回家過年,白秋香就有意將劉彩云叫到屋里來玩。但兒子一眼就看穿了白秋香的小伎倆,在一頓晚飯過后的空當里,陳大平對欲言又止的白秋香說,老媽,你不要指望我跟那個曾經(jīng)掛著兩溜黃鼻涕的鄉(xiāng)里丫頭過一輩子。
這話像一根榆木棍一樣,當頭一下就把白秋香給敲懵了。她張著嘴呵呵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陳三坡卻呵呵呵地笑了,兒子到底出息了,眼光高了,找媳婦的事情大約是用不著他們操心了,沒準就能找一個城里的漂亮丫頭過日子哩。
因為這件事,白秋香就覺得在兒子面前失了面子,心有不甘,就又打問了一家,是白土梁高家的,不僅人大方,模樣也周正。就老是打電話讓兒子回來,思謀著去白土梁走一趟。但陳大平總是以生意忙走不開為由,胡亂搪塞著白秋香。一來二去,母子倆就這樣暗暗地較上勁兒了。
陳三坡心里有數(shù),說不準這小子在城里已經(jīng)搞上對象了。但陳三坡不愿把這個事情在白秋香面前說破,白秋香讓他給兒子帶話,陳三坡就帶,但從不提與找對象有關(guān)的話題。因為陳大平曾經(jīng)義正詞嚴地對陳三坡說過:大丈夫何患無妻!就因為這句話,陳三坡就不得不對自己的兒子刮目相看。想想當初自己靠老子弄兩只雞給人家吃了,才日弄上個村長,因此才說上了婆姨,陳三坡自己都很有些瞧不起自己。
陳三坡在前,劉倉娃馱著呂順子在后,兩輛摩托呼呼呼地穿過蜿蜒的村道,向鄉(xiāng)政府的方向去了。
白秋香走出街門,用目光把男人遠遠地送出了村口。呂順子和劉倉娃在騎上摩托的時候,還朝她乜了下眼睛,目光在她全身上下都跑了一遍。這樣的眼神,平常在沙洼洼她不是沒有碰到過,但這一次,突然叫她身上的某根筋莫名地抽動起來。兩輛摩托還沒有在她的視野里完全消失,白秋香的右眼皮就開始瘋狂地跳起來。她下意識地想喊一聲,囑咐句什么,但兩輛摩托已經(jīng)不見個蹤影了。白秋香就撿了根麥稈,掐了指節(jié)長一段,在嘴里浸了浸,壓在了突突跳的眼皮上。白秋香用這種方法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壓下過眼皮無端的狂跳了,但這一次分明有所反彈,她卻沒有感到任何蹊蹺。
她轉(zhuǎn)身進了院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李四喜正在當院子站著。她那兩只沾著白面的手就在空中僵了一小會兒。李四喜的出現(xiàn),白秋香覺得有些奇怪,又覺得并不奇怪,就小聲說,你咋進來了?
李四喜一動也沒有動,甕聲說,你忘記關(guān)后院的門了。門開著哩嘛,我就進來了。
白秋香說,有狗哩呀,我咋沒聽見狗咬一聲?
李四喜說,它把我的三副羊下水都吃掉了,呵呵,早熟了。
白秋香就拿眼睛翻李四喜,臉上卻熱熱地涌出一片紅來。一邊紅著一邊轉(zhuǎn)身進了廚房門。李四喜趕緊幾步跟上去,到了屋里,隨手輕輕把門一帶,李四喜的雙手就從后面把白秋香摟住了。白秋香一面細聲說我面還沒有和好哩,一面扭著身子。李四喜的兩只粗手卻已經(jīng)從前襟下面鉆上去,把那兩只瓷實的乳房揪住了。白秋香用更加細軟的聲音說,你做啥呢,你個死鬼你想做啥呢?白秋香用平靜抵抗著兩只大手肆無忌憚的揉搓,這種揉搓是溫柔的,也是野蠻的。當她長長地哦唷出一聲的時候,李四喜的雙手突然在她的乳房上停住了。它們緊緊攥著它們,如同兩只鴿子扣進了筐里,一個分明關(guān)不住,一個根本不想逃。
過了會兒,白秋香輕輕撥開李四喜的兩只大手說,去,幫我架火去,他走了,我給你下碗拉面吃。
五
五奎唉——
李四喜看見五奎站在東條田的一塊地頭上,就扯直嗓子喊了一聲。
那是一塊已經(jīng)砍掉了稈子的玉米地。地里除了有一層薄薄的爛玉米葉子,還有很多被玉米葉子遮蓋起來的嫩草。嫩草就是嫩草,只探出個頭來,看上去就綠汪汪的。五奎吆著他的三只羊在那里放,羊吃得非常起勁。李四喜遠遠看到五奎的時候,突然就覺得應(yīng)該把這個好消息第一個告訴給五奎。在西條田上,李四喜和五奎是地連地的鄰居。有時候他們會不由自主地在某樣農(nóng)活上搭個伴兒,譬如澆水啦、播種啦這些活兒。有時候是他多幫你一把,有時候是你多幫他一把。時間一長,竟然生出些許默契來了。因此從心理上來講,李四喜就最希望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五奎,雖然五奎要比李四喜小近十歲。
啥事——
五奎回頭一看是李四喜,就扯直嗓子應(yīng)了一聲。他的羊也抬頭看了眼向這邊張望的李四喜。很顯然它們對這個人也并不陌生。
五奎這么一喊,李四喜突然不好回答了。他張大的嘴里像吞進了一個大饅頭一樣,給噎住了,眼珠子都有向后翻的感覺。這個事畢竟不和以往澆水呀喝酒呀是能夠可嗓子吼出口來的,他不前走兩步實在是回答不了。李四喜就邁開有勁的步子,向五奎走了過去。
五奎卻又喊了一聲。
啥事呵——
李四喜張著嘴說不出話,只覺得臉上是一層燒乎乎的火。五奎卻不依不饒地喊上了,還一聲連一聲的。
啥事呵——老李——
老李——啥事呵——
你說呵——老李——
李四喜加快了步子,氣喘吁吁地跑到五奎跟前,這才剎住了腳。腳剎了,手卻沒有停。他一把撕住五奎的衣領(lǐng)子壓低聲音說,驢日的你喊啥呢!你死聲扯上喊啥呢?
說話的時候,李四喜還前后左右扭頭看了看,好像自己在做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怕被人給看到了。見四下里并沒有別人,李四喜就搡了五奎一把,將手松開了。
五奎被嗆了一口似的,吞吞吐吐地說,啥事嘛,你這是一
李四喜突然瞪大眼睛,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粗樇t脖子粗的李四喜,五奎又說,老李,啥事呵,到底啥事?這么急。
五奎剛剛被李四喜那么一揪衣領(lǐng)子,又一搡,莫名其妙的,眼睛也紅了。沒有什么急事,李四喜是不至于這么對他的。這個作派與以往的李四喜是格格不入的。五奎的三只羊看到李四喜來了,也紛紛趕到五奎跟前,就像要跟李四喜打招呼一樣。其中的一只黑耳朵的母羊,還在李四喜腿上蹭了蹭,看上去仿佛已經(jīng)是一對老相識了。
啥事?你、你說——啥事?
李四喜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問五奎。
李四喜這么說,五奎更急了。他根本沒有想到李四喜會反問他。
我可沒有欠你啥,我從來不賭。五奎說。
在說這話之前的幾秒鐘里,五奎是認真想了一想的。麻將他不打,金花他不詐,總之他是一切與賭博有關(guān)的活動都不參與,他辛苦得來的每一分錢,他都不想讓它們輕易地從他口袋里跑掉。這樣一想,他當然覺得不欠李四喜什么了。因為在農(nóng)活上,他們相互幫襯一把,你有來,我有往,不存在誰欠誰的問題。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五奎就把自己的胸脯挺了挺。
五奎挺直了自己的胸脯之后,李四喜突然覺得自己剛剛的表現(xiàn)有些失態(tài)。事實上五奎已經(jīng)差不多是他的兄弟了,他怎么能一上來就揪人家衣領(lǐng)子呢?你看,都是這個事給鬧的。臨到嘴上了吧,這個事還真不好說出口。就像嘴前邊堆了一堆大石頭,話說出來還沒走遠,就一路磕磕絆絆的,咋也說不利索。這畢竟是一個叫人心跳臉熱的事情,說的人臉紅,聽的人必然也要臉紅。
李四喜把嘴唇抿了抿,把自己的心拿穩(wěn)當了,這才開口說,五奎,那個啥……村長說要大家一起進城歡樂一下哩,你準備一下,可不能叫家里人知道。
五奎一時沒明白過來,硬扎扎地說,我不去,要歡樂你們歡樂去。
五奎對李四喜剛才揪他衣領(lǐng)子的事情心里正生著氣哩,因此說出來的話不但聲音聽上去硬,連眼神也好像在他們之間豎起了一道無形的高墻。
李四喜一看急了,接著說,這次進城,吃喝玩都是村上出錢,你只管歡樂就行了,你真不想?yún)⒓?
這話宛若不遠處突兀地響了一個炸雷,五奎被震得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李四喜見五奎給弄迷惑了,順勢又說,你悄悄準備著,就這今兒明兒一半天的事,到時我給你打電話。
五奎突然又懵了,臉上是一層僵僵的表情。那層表情就像一個掛上去的臉譜,上面有一些尷尬,有一些木訥,還有一些欣喜若狂,當然更少不了一些自內(nèi)而外的疑惑。他看了一會兒李四喜那張被陽光照得發(fā)紅的臉,然后偏過頭去,看了看他自己的羊。其實他并不是在看他的羊,他是在躲避李四喜的目光。因為他突然發(fā)現(xiàn)李四喜的目光射到他臉上的時候,是滾燙的。
五奎再轉(zhuǎn)過臉來的時候,張嘴笑了。
五奎笑了一下,然后開口說,老李,你是不是新糧下來給吃得撐著了?村上出錢?村上有個球的錢!呵呵,你是盡想美事哩。有錢搞女人你們幾個還不偷偷去了,你會叫我?你別騙我了。
李四喜壓了壓自己的火氣,用低啞的聲音說,五奎兄弟,我說的是真的,就今兒明兒的事,陳三坡嘛,他已經(jīng)快不當村長了……他已經(jīng)領(lǐng)著呂順子劉倉娃進城聯(lián)系去了……那個啥……你說啥也得把自己收拾收拾。
李四喜斷斷續(xù)續(xù)地把要說的意思說完,五奎的腦袋就不好意思地垂了下去。五奎用腳去踢地上的土,不一會就踢出了一個坑。
李四喜說,我去通知別人了,你晌午回去就收拾收拾,一時三刻的,說不定陳三坡那邊就聯(lián)系妥了,到時候大轎車來接哩,別進城叫人家看了笑話。
說完李四喜就邁開大步向南去了。南面不遠處還有稀稀落落一溜莊子。
李四喜沒走出多遠,就聽見五奎在后面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吼了幾聲。
六
城里的馬路比以前更平了,即使閉上眼睛走,也不用擔心崴了腳脖子。
但在城里走路,你絕對不能閉上眼睛走,城里人多,車也多,不管哪一樣,一旦撞上了都沒有好果子吃。
陳三坡他們是從鄉(xiāng)政府打車進城的,出租車有點破,一路搖搖晃晃的,竟然用了一個半小時。陳三坡懷里揣著從銀行取出的兩扎硬錚錚的大票子,這兩扎大票子讓他邁出去的腳步看上去無比有力。錢這個東西就是日鬼,懷里揣上那么一沓子,就能給人長精神。走在人多的地方,胸脯也沒有必要塌下去了,相反,它會不由自主挺起來。兩個肩膀頭子自然也不再耷拉著了,而是高高地聳了起來,加上仰得直直的脖梗子,遠遠看上去,差不多就是一個整整齊齊的“山”字。呂順子和劉倉娃也比往常精神了一大截,他們走在陳三坡的兩側(cè),甩著手,邁著鏗鏘有力的步子,眼睛不時左右看一看,果真像兩個跟在闊人身后的保鏢。
陳三坡已經(jīng)給兒子陳大平打過電話了。陳三坡說自己馬上要到城里去辦事,完了找他有話說。陳大平在電話里慢條斯理地說,爸,那要不要接你?陳三坡說不用了,我們打的去。當時呂順子和劉倉娃就在他身邊,他們的確馬上就要坐車了。陳三坡之所以要打這個電話,其實是想讓陳大平把他接一下。要在平常也就算了,今天自己身邊還有兩個人呢,更關(guān)鍵的是他身上還揣了兩扎大票子呀,萬一被人偷了搶了,咋辦?但電話一通他就意識到了,這次進城他們是打的,不是坐班車。打的當然就用不著接站了,叫送到哪就送到哪。沒有想到最后陳大平卻在電話里冷冰冰地說,爸,你一個農(nóng)民你整天跑到城里來干啥?還打的來,城里有啥事要你來辦呀?
陳大平那口氣,聽上去好像是他陳三坡的爹。陳三坡想發(fā)火,但沒有發(fā)出來。他對著電話說,我過一個鐘頭就到了,說完就把電話壓掉了。
一路上陳三坡都在認真地想,他覺得或許在為兒子找媳婦這件事情上,陳大平認定他和白秋香是一丘之貉的同謀。如若不然,兒子是不會用這樣的口氣跟他說話的。沒有理由呵,這么多年來他在大小事情上幾乎完全徹底地滿足了陳大平的要求,那種幾乎百依百順的程度,就差他給陳大平當兒子了。
坐在出租車上的陳三坡其實一直都在生自己的氣,他覺得在陳大平成長的道路上,如果時不時地抽他幾巴掌,現(xiàn)在呆在城里的陳大平也不會如此囂張。他甚至寄希望于陳大平接完電話之后的猛然醒悟,畢竟他爹大老遠從偏遠的沙洼洼趕來了嘛,難道生活在城里的兒子不應(yīng)該花點時間,在某個地方等候一下?再說了,陳三坡現(xiàn)在不還是沙洼洼的村長么,大大小小的,村長也算是個干部呵!是干部就很看重臉面。況且他今天還帶著兩個保鏢哩。
進城后,陳三坡沒有直接去兒子那里。他在城中的街心十字上眼巴巴地踅摸了十來分鐘,最后徹底失望了。這才氣哼哼地選擇了西邊那條相對熟悉的大街走了過去。走了一陣,陳三坡頭也不回地對跟在屁股后面的呂順子和劉倉娃說,你們兩個,餓不餓?
呂順子和劉倉娃對視了一眼,然后看著陳三坡一聳一聳的背影說,早餓得前心貼著后背了,在鄉(xiāng)上我就想吃些東西,你一個大村長,揣著那么多錢就是不開口,叫我們說不出話。
劉倉娃肚子里也像被狼抓了一樣給掏得難受,他咽了一口唾沫說,好我的村長哇,咱們吃碗牛肉面再走吧,我已經(jīng)走不動了。他出來時心里一直激動著,忘記吃東西了。
陳三坡收住腳,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呂順子和劉倉娃,抿住嘴咬了咬牙說,走,媽的牛肉面不吃,咱們下館子!說完他就轉(zhuǎn)身快步向街邊的一家鹵肉面館走去。
呂順子和劉倉娃愣了一下,咧開嘴歡歡實實地甩開步子跟了上去。鹵面好吃,鹵肉更好吃。
鹵肉陳三坡整整要了三斤,一人又是一老碗鹵肉拉面,這叫呂順子和劉倉娃都感到非常意外。當一大盤紅油油的鹵肉端上來的時候,陳三坡用竹筷子敲著盤子笑瞇瞇地說,來,著實咥,好好咥,說實話我也餓了。說著話陳三坡就往嘴里搛了一塊肉,然后哼哼地噴著氣大嚼起來??粗某韵啵瑓雾樧雍蛣}娃自然也就用不著客氣了,兩張大嘴很快啪啪地發(fā)出聲音來。
吃到一半,劉倉娃突然停住嘴說,村長,咋不把平娃叫上?
陳三坡咽下一口肉,眼睛一翻,本來不想說啥了,但猛然覺得不說上兩句不行,便說,他……哼,咱們這是出來給村里辦事,是公事,他來吃……算個啥?他來吃不是糟蹋這么好的鹵肉嘛。
呂順子馬上接著說,你看你村長大人說的,我們吃得,平娃就吃不得了?這么多肉,也不在乎多一張嘴吃。
陳三坡不說了,他轉(zhuǎn)身對坐在收銀臺邊掛著白圍裙的年輕女人說,老板娘,再來五瓶啤酒,要純生——五塊錢一瓶的。他心里其實是熱乎乎的,本來他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陳大平打個電話或者拋個頭客氣一下,給他露個臉,他就叫他帶他們?nèi)ヒ粋€好點的地方,然后美美搓一頓,之后再辦剩下的事情。他確實覺得自己應(yīng)該大方一回了,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他都應(yīng)該大方一回,不然一切都晚了。這個沒心沒肺的小東西,居然真的連個電話也沒有來。不來電話又不見人來,那他就只有帶劉倉娃和呂順子去吃大碗鹵肉面了。當然,他還得喝幾瓶啤酒。
劉倉娃看了眼呂順子,然后對鼓著腮幫子的陳三坡說,還是把平娃叫上吧,咱們來城里辦事,說不定還要麻煩人家哩。
陳三坡眼睛一瞪說,提上豬頭還找不著個廟門?
說話間,他下意識地用手拍了拍腰里那兩扎硬邦邦的票子。那意思分明是在說:有了錢,我啥事辦不成?見陳三坡這樣,劉倉娃和呂順子也就不再說什么了,開始專心致志地吃肉。啤酒上來以后,他們又專心致志地邊喝邊吃,還不時端起杯子跟陳三坡說,來,村長,咱干一個。
這頓飯吃得異常滿意,到盤子里剩下最后三片鹵肉的時候,他們?nèi)齻€人都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起嗝兒來了。陳三坡喝掉最后一口啤酒,用目光指了指呂順子和劉倉娃,一邊掏牙一邊說,吃呀,你們吃呀。
呂順子說,吃不動了。
劉倉娃也說,真的……吃不下去了。
陳三坡狠狠地剜了他們一眼,輕蔑地說,看,看看你們的樣子,干活沒球整,吃又吃不動,能做個啥?說著他就搛起其中的一片瘦些的放進了自己嘴里。然后一邊提心吊膽地咀嚼,一邊用筷子示意呂順子和劉倉娃也一人搛上一塊。
剩下的兩片肉都是肥的,只有皮上有一層紅色。呂順子搛起一塊在盤子中間的黑醋紅辣汁里蘸了蘸,放進了嘴里。劉倉娃瞅了一眼陳三坡,又瞅了一眼呂順子,將盤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片肉搛了起來。他沒有想到,這么好的鹵肉,吃到最后竟然是另一種滋味。剛剛嚼了兩下,適才咽下去的面條鹵肉以及啤酒便將嗓門猛地一拱,唔地冒了出來。剛剛冒出半口,劉倉娃就捂住嘴往餐館外面跑。這一冒就像鞭炮串上的總捻子給點著了,呂順子也哇了一聲,捂著嘴跑出去了。陳三坡鼓了下眼睛,想忍,卻最終沒有忍住,也跑出門去了。
三條漢子在餐館門前的樹溝里唔唔哇哇了一陣,那個掛白圍裙的女人這才驚慌失措地跑出來,一迭連聲地說,你們沒事吧、沒事吧你們……
胃里裝的東西太多了,多余的吐掉就好了,每人惡惡地吐了幾口,眼睛里擠出了幾粒碩大的淚疙瘩,嘴一閉,牙一咬,胃里也就平復了。見眼前三個男人眼睛里含著眼淚,漲紅著臉不說話,掛著白圍裙的女人又解釋說,我們的飯菜可是沒有問題的,我們有冰箱,肉是早上剛剛鹵出來的,面是現(xiàn)下的,這你們都看到了……
呂順子看了眼陳三坡,劉倉娃也看了眼陳三坡,然后陳三坡拿眼睛分別看了呂順子和劉倉娃各一下,臉上的尷尬就少了一些,代之而來的是一陣嘩啦啦的大笑。
陳三坡一邊笑一邊說,窮命呵,日他媽的窮命呵,多吃上一嘴肉,都他媽得叫你全部吐出來。
陳三坡這么一笑,呂順子和劉倉娃臉上的尷尬也都無影無蹤了,他們在陳三坡發(fā)出笑聲的同時,也張開大嘴哈哈地笑開了。不僅如此,眼淚也一團一團地滾了出來??吹饺齻€男人自嘲地笑起來,掛著白圍裙的女人這才抿了嘴放下心來。
七
陳三坡還是決定去找兒子。
他本來已經(jīng)賭氣不想找陳大平了,但事情的發(fā)展出乎他的預(yù)料。
他們把餐館的賬結(jié)掉,然后三個人就上街了。那時候城里的太陽已經(jīng)偏了,大街上到處都是樓房斜斜的影子??h城的樓房并不高,大多都是五六層的。這樣的高度不會給人遮天蔽日的感覺,加上縣城建在戈壁上,地面相當遼闊,用地上就顯得大手大腳十分放肆,因此城市就顯得開闊。又走過了兩個十字街之后,陳三坡突然停住腳問呂順子他們,我們……到哪里找那個啥去?
這句話把劉倉娃和呂順子也問懵了,一時連眼珠子都僵得轉(zhuǎn)不動了。平時說起來,好像城里大街上那樣的女人到處都是,那樣的地方到處都有,但真到了城里,眼睛就不管用了,凡是年輕好看些的,哪一個走路都是挺著胸脯昂著頭的,走得周周正正,一個也看不出是那種女人。
其實從餐館門口一離開,陳三坡心里就開始犯傻了,他自己心里的那些想法完全被他否定了——事情沒有他們想的那么簡單。如果他早上一開始是把這件事情的難度想成了“一”的話,那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覺得這件事情其實是“五”。當呂順子和劉倉娃大眼瞪小眼的時候,這個事情的難度在陳三坡心里馬上就變成“八”了。
把縣城當作他們朝夕不離的沙洼洼顯然是不對的。沙洼洼的每一個旮旯他們都熟悉,誰家的母羊懷孕,誰家的母豬在發(fā)情,甚至哪塊地里有一只野兔一對野雞,它們每天什么時候出現(xiàn),野雞的叫聲有啥特點,他們都清楚。在平常的談吐中,這個小縣城他們似乎也是熟悉的。但當真的要在這城里辦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們才真正感到對于這個地方的陌生。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熟悉的只是一些寬闊的街道,幾個龐大的雜貨市場,幾片顏色艷麗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樓房。而那些行走的或者坐在房子里的人,他們也許會不經(jīng)意間給你一個好臉色,但你心里知道,其實你根本與他們無關(guān)。
這種感覺像子彈一樣首先襲擊了陳三坡,接著就把平素在沙洼洼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呂順子和劉倉娃都分別擊中了。一大早那種雄赳赳胸有成竹的氣概在呂順子和劉倉娃那兒已經(jīng)沒有了,臉上竟然涌出了一層灰撲撲的愁容。劉倉娃走了一陣,索性露出一臉難為情囁嚅道,村長,你知道不知道,這塊兒……哪有廁所?
陳三坡氣哼哼地瞪了劉倉娃一眼說,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早知道鹵肉就不該要上三斤,更不應(yīng)該要啤酒。說著他就四下里搜尋,因為他的下腹部也已經(jīng)有了墜脹的感覺了。
總共花了一塊五毛錢,三個人就一身輕松地出來了。出了那個白色墻體上有花窗的廁所,他們議論了一陣關(guān)于花一塊五毛錢上一次廁所的事情,感覺城里人把這樣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弄得讓人緊張起來了。不就一泡尿么?尿么,水么,還一次五毛的。但議論歸議論,說話間西邊的太陽就把那半邊天給染紅了。這時候,三個從沙洼洼匆匆趕來的男人才感到緊張起來。太陽西下就意味著一天就要過去了,而他們這一天要辦的事情,卻還沒有個眉目。
當然,他們當中最為急切的自然是陳三坡了,他是村長,他是這三個人當中的領(lǐng)頭人。事情辦不成或者是辦砸了,丟人現(xiàn)眼的是他。最重要的是他當了幾十年村長,末了就為村里辦這樣一件事,要是辦砸了,他在村長任上的這幾十年,也就等于在一片笑聲中給大家全盤否定了。他知道,干什么事情關(guān)鍵都在那個最后的收場。沒有虎頭可以,但沒有豹尾絕對是一個敗筆。
他必須孤注一擲,時間不等人,他已經(jīng)失敗不起了。
想到這里,陳三坡就溫和地對呂順子和劉倉娃說,你們兩個在城里有沒有熟人?
劉倉娃和呂順子相互看了看,異口同聲地說,我們認識陳大平。
陳三坡呵呵地笑出一聲說,除了我兒子,你們還認識誰?
劉倉娃和呂順子相互看了看,搖著頭說,沒有了。
其實陳三坡心里本也不指望他們會有認識的熟人。他們沒有,話就自然會轉(zhuǎn)過去,就像水溝里堵了一道土壩,水不是溢出來,就得順著另外的一條溝改變方向。
果然,機靈的劉倉娃聽出了陳三坡話里的意思,搶先一步說,不是有平娃么?平娃不是在城里當老板么?認識人有啥用,不可靠呵,辦這種事情,哪有自家人可靠?
呂順子也跟著說,就是,誰有平娃可靠呵?
陳三坡說,你看你們兩個狗從,連個人都不認識。我倒認識一個,早年在我們沙洼洼下鄉(xiāng)包村搞過社教,但名字已經(jīng)叫不出來了,好像在啥啥局上班。
陳三坡這么說,呂順子和劉倉娃就對看了一眼,嘿嘿笑了。
八
初秋的沙洼洼是安靜的。柔弱的晚風從西灘上吹來,吹著樹上的葉子沙沙地響。樹上停著的鳥在等待著回巢的時間,仿佛在晚風中不來一次沐浴,這個即將到來的夜晚便會失卻一些什么。那一刻,有人騎著毛驢從遠處趕著羊群回來了,羊群四周騰起的黃塵,被西斜的陽光染成了暗暗的金色。那個騎著毛驢的人,則如同某個神話傳說里神仙一類的人物。鳥們最后的鳴唱也在羊群經(jīng)過的時刻乍然而起,仿佛受了驚擾,實則不然,這會兒的聒噪,于它們的生活已經(jīng)成了一種必須?;蛟S這便是它們一天生活的收場。當然,也更像某種向晚時分的集體無意識的禱告。這當中,偶爾還會摻進去幾聲驢鳴。顯然驢子是在同相望一天的某個伙伴道別的,它們的叫聲里,仿佛包含了明天再見之類的意思。只有羊是默默不語的,滾圓的肚子使它們完全失去了說話的興趣。它們心滿意足地走著,回味著這一天吃進肚子里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東西,但它們常常會忘記了它們的滋味。羊在這方面常常是沒有記性的,因此羊?qū)W會了反芻。這種倒嚼生活的習慣,使它們成為最安詳?shù)募倚蟆?/p>
李四喜已經(jīng)把決定要通知的人全都通知到了。按他的說法,這個標準就是“年輕力大,五十歲以下”。參加這種活動,太小的毛娃子不行,太老的也不行。
當李四喜把這個消息告訴三貴的時候,他一點也不相信。他說老李你不要日弄我,老李你也是有了幾歲的人了,你這樣作弄一個人,不好。當然,他的意思是你李四喜偷偷摸一摸村長老婆的奶子我們是知道的,我們都不說破而已。甚至連村長陳三坡自己都不想說破。你不應(yīng)該拿這樣的事兒來打趣別人。但李四喜說得一本正經(jīng),一點也沒有打趣的意思,更沒有要日弄人的意思。這回就輪到三貴不自在起來了,他的臉馬上紅到了脖子里,出氣聲像剛剛停了犁的牛一樣,又粗又響。
三貴說,該不會吧——該不會有這樣的事吧?
停了一會兒,三貴又說,該不會吧……該不會有這樣的事吧?呵呵。
說話的時候,三貴始終不敢正眼去看李四喜的臉,他害怕李四喜那張大嘴一瞬間突然變卦。雖然他也不能肯定李四喜說的事情是絕對百分之百真實的,但他仍然希望這個謊言被揭開得遲一些,再遲一些。但李四喜恰恰看不上三貴這種口是心非的臭做派,他撂下一句話,一扭頭走開了。
李四喜說,愿信不信,到時候你別嫌自己吃虧就行了。
被李四喜撂在后面的三貴,半天閉不上嘴。
三貴雖然給李四喜不客氣地日掘了一頓,但同時也間接地證實了這件事情的真實性。一大早,三貴的確瞥見他和呂順子劉倉娃去了陳三坡家。兩個多小時后呂順子劉倉娃又借上劉風頭的摩托跟著陳三坡鬼鬼祟祟出了村。陳三坡的女人還站在街門上用眼睛送了他們一程哩。這個叫白秋香的女人,也不知道是送自家男人哩還是送另外兩個男人。為這個,三貴琢磨了好半天,讓他納罕的是,陳三坡竟然會與呂順子和劉倉娃同行。在沙洼洼,這顯然不僅僅只是一種榮譽的象征?,F(xiàn)在,這件事情終于從李四喜的嘴里說出來了,李四喜是早上去了陳三坡家的人之一,顯然他是這個事情的參與者和組織者了。
李四喜離開之后,三貴就興奮而慌張地回家去了。
九
李四喜最后想到的一個人是劉山岳。
劉山岳是村小的老師,一個身材瘦長的村小的男老師。村里的小學原來是有三個老師的,前年走了一個,去年又走了一個,現(xiàn)在就剩下劉山岳一個了。剩下劉山岳一個老師的時候,沙洼洼小學就變成教學點了。四年級以上的學生娃都到鄉(xiāng)里集中住校上學了,沙洼洼村一至三年級的學生娃,總共不到二十個,上面覺得再叫小學實在沒有必要,要更多的老師就更沒有必要了。就這樣,劉山岳老師一個人在兩間教室里教著三個年級十來個娃娃的所有功課。劉山岳是那種一直沒有找到合適對象的男老師。原來他看不上鄉(xiāng)下的姑娘,漸漸的,鄉(xiāng)下姑娘就誰也看不上他了。一來二去,劉山岳老師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先前聽說他跟鄉(xiāng)上開商店的一個漂亮小寡婦談著,談著談著也沒下文了。不知道是誰不愿意,反正傳說他們的事很不友好地吹了。正是因為吹了,劉山岳老師才一氣之下呆在沙洼洼教學點上不回鄉(xiāng)上去了。
沙洼洼這樣的地方,老師們是沒有誰愿意長久呆下來的,因此就形成了類似部隊換防的輪流制度,而且成了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個老師呆上一年兩個學期就換人,大家都是老師,都來這個孤寂的地方呆一呆。但劉山岳卻一呆就是五年,不是因為談對象受挫了?不是因為心灰意冷了?似乎沒有別樣的理由來解釋。因為沙洼洼不可能有多余的女人叫他流連忘返。曾經(jīng)有一陣傳言他和方家媳婦好過,但后來據(jù)說所謂的好過,也只是在村口多說過兩句話而已。而且方家媳婦臉上的麻子也不是叫人喜歡的麻子,鼻子眼睛擺得也不太是地方,估計他們不會有說話之外的什么事情發(fā)生。但僅僅因此,沙洼洼男人就很少有人與他說話了。他們甚至痛恨他常常洗得雪白的襯衣領(lǐng)子。
劉山岳老師因此成了一個寡言的人,雖然在課堂上面對背手坐著的娃娃們他也能夠滔滔不絕,但在村人們眼里,他常常是寡言的。
大約一個人上了一些年紀又不得不習慣了獨處之后,都是寡言的吧。
李四喜在劉山岳執(zhí)教的學校門口徘徊了很久,他一直拿不定主意。陳三坡走之前他們應(yīng)該商量一下才對的。他們只是匆匆商定了通知村里哪些人,而沒有明確工作在沙洼洼這片土地上的男人算不算。李四喜忖度不定,他想打個電話問一下陳三坡,又覺得這事他李四喜應(yīng)該能做得了主,便把已經(jīng)掏出來的手機又放進了口袋里。一直到劉山岳給娃娃們布置完作業(yè)放學的時候,李四喜仍然沒有拿定主意。
娃娃們像圈急的了小羊羔一樣擠出教室,爭先恐后地往大路上跑。最后走出教室的自然是瘦長的劉山岳,他手上沒有拿書本,鼻梁上也沒有架一副眼鏡,他的背也沒有駝,看上去是挺拔的。當他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他中等的個頭看上去還是有一些隱不去的松散和蒼老。
劉山岳鎖好這間教室門,準備去另一問教室里向另外的幾個娃娃宣布放學的時候,一轉(zhuǎn)身看見了站在大門口矮墻邊的李四喜。
他對這個叫李四喜的男人的感覺,總體是不好不壞的,因為他對他基本可以說沒有什么感覺。在劉山岳看來,沙洼洼的男人大多都是灰頭土臉的,看不出什么時候會有一絲喜色。李四喜就是其中的一個代表。在這種大氛圍的感召下,來到沙洼洼的劉山岳,心情也一直沒有好起來過,所以說劉山岳老師是不喜歡沙洼洼人的。今天李四喜的臉卻是笑嘻嘻的,眉頭也在笑,甚至笑彎了。這叫他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平常在學校門口踅摸的男人并不多,學校沒有女老師呀,所以這里并不是一個叫男人們覬覦的地方。但是偶爾也發(fā)生過冬天學校的煤塊被人搬走幾塊的事情,為這事,劉山岳找過一次村長。陳三坡背著手在一次戶長會上胡亂吼喊了一頓,這樣的事情就再也沒有發(fā)生過。偶然的時候,劉山岳也會被學生的家長叫過去吃頓飯,但那常常是和李四喜沒有關(guān)系的,李四喜娶來的寡婦帶來的兩個娃,已經(jīng)上中學了。因此劉山岳在看到李四喜笑嘻嘻的時候,并沒有開口與他說話,也沒有搭理他,而是兀自去了另一間教室。
當另一間教室里的七八個娃娃嘩啦一聲從門里擁出來,迅速在村街上散開的時候,鎖上門的劉山岳就轉(zhuǎn)身進了自己那間屋,準備擰開汽瓶做飯吃,這叫李四喜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在這一閃念問,李四喜的腳步就向旁邊邁了過去。李四喜覺得劉山岳老師這樣的舉動已經(jīng)污辱了他,他受到傷害了,他的自尊受到嚴重傷害了。他憑什么要被這樣無端地污辱?難道他李四喜曾經(jīng)偷偷搬過學校的煤塊么?
這個劉山岳,這個劉山岳呵,你后悔去吧。李四喜背著手在村口溜達了一陣,他的目光向遠處伸出去,他想在目光的盡頭找到陳三坡和呂順子劉倉娃他們的影子。他眼睛都看酸了,也沒看見他們的蹤影。倒是有幾只鴿子從黃昏的天空掠過,其中一只戴著哨子,在空中留下拉長了的篤篤聲。
李四喜在一片失望中回過頭來的時候,當然地碰到了五奎和福子,他們的行模動作看上去鬼鬼祟祟的。李四喜看清是他們兩個,就把胸脯挺了挺說,你們兩個妖……做啥去呢?
五奎嘻嘻地抿嘴笑著說,呵呵,不做啥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福子也張著大嘴笑著說,老李,你在這里做啥呢,你做啥呢?呵呵,呵呵。
這么一說,三個男人就嘎嘎嘎公鴨一樣地大笑起來了。
笑夠了,福子問,村長還沒有來呵?
五奎也說,狗日的咋還沒有來!
李四喜又回頭朝著村道向外伸出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自言自語般地說,咋還沒有來哇?其時,遠方已經(jīng)漸漸模糊起來了。地上似乎起了一層霧,被西天的紅色映出了一些暖暖的色彩。
五奎說,老李,該不會出啥問題吧?
李四喜看著五奎,想了想,突然狠狠地說,媽拉個巴子的,出不出問題我從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村長!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李四喜驀地感到自己的身體深處被重擊了一下。那里分明是一個舊時的傷口,并且已經(jīng)愈合了。沒有想到這個疤卻被自己突然揭了起來,連血都滲出來了。不是滲,而是汩汩地往外冒。揭開這個舊疤的是他剛剛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我又不是村長。呵呵,我又不是村長,他媽的,要不是陳三坡他老子日鬼,二十多年前沙洼洼村長的位子就應(yīng)該是他李四喜的,白秋香也就是他李四喜的婆姨了。李四喜突然覺得他這輩子就著了“村長”這兩個字的禍。先是沒當上村長,這當然就不說了。可接下來已經(jīng)和他拉過手也親過嘴吃過老虎的白秋香也跟陳三坡走了。更加可氣的是,他那一陣子在沙洼洼橫豎不是個東西了,沒有哪個丫頭再對他有意思了。那時候他曾經(jīng)想找白秋香說道說道,但對白秋香他又忍不下那個心。女人總歸是女人,女人注定是這山看著那山高的,要不然她們就不是女人了。更何況白秋香是沙洼洼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人呢。后來偶爾能捏一捏白秋香奶子的時候,李四喜心里所有的一切就都歸于平靜了。無論對于陳三坡還是對于白秋香,他都能夠心平氣和地對待。然而就在這個瞬間,李四喜覺得自己長期以來都把事情搞錯了。日弄了他的,其實不是陳三坡,也不是白秋香,更不是陳三坡他爹,而是那個吃了陳三坡家兩只雞的工作組,他說李四喜的魄力比起陳三坡來要小一些。就是這句看似不相干的話,把他李四喜日弄了一輩子。世事弄人,日他媽一句小小的話也日弄人呵。這個村長,陳三坡是在村民們面前興高采烈地當上的,只有讓他在村民們面前灰頭土臉地栽下來,他心里那個已經(jīng)麻木的疼處才能真正復原。好多年以前,他就這樣想過,但他能有什么辦法?真沒有想到呵,老天有眼,竟然把一個機會送來了,神不知鬼不覺地送來了。
李四喜跟五奎說完就往村里去了。他心里很亂,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去找劉山岳老師。更不知道找到他的時候,應(yīng)該怎樣跟他說。他遠遠地看見三貴也在向村口這邊張望,很多被他通知了的男人,都在自家街門口張望著,踅摸著,他們都在暗暗用一種急切而興奮的心情等待著一件事情的發(fā)生。
李四喜沒有想到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劉山岳老師會騎著他那輛紅色的新摩托往鄉(xiāng)上去。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劉山岳在碰見他的時候,會減小油門,放慢速度。
李四喜朝他招了下手,示意劉山岳停下來。但他招手的意思其實只有一半是想讓他停下來的,就憑著下午那會子劉山岳老師對他的態(tài)度,李四喜是沒有把握斷定自己一招手劉山岳就會停下來的。他心中忐忑,他甚至更加寄希望于劉山岳對他的漠視。然而劉山岳卻停了下來,一腳剎車,摩托便吱的一聲在李四喜面前穩(wěn)穩(wěn)當當停住了。
李四喜說,劉老師,前一陣子教師節(jié)的時候……村上說好給老師發(fā)的五十塊錢,村長……陳三坡……給你了吧?
劉山岳愣了一下說,咦——好像……沒有。
李四喜又說去年教師節(jié)的時候,鄉(xiāng)上叫各村給老師送點慰問品,陳三坡——村長——給你送了個粉色的被套吧?
劉山岳說,好像……沒有。
李四喜又想了想,裝作非常義憤地說,這個陳三坡,咋這么個人呢,真看不出來呀,還村長哩!
接著李四喜又把陳三坡要在下臺之前讓大家進城歡樂的事,跟劉山岳老師說了。然后說,這個事嘛,陳三坡是指明了不讓我告訴你的,但我覺得既然是村上為大家辦這么件實事,那就應(yīng)該人人有份。雖然你是上面領(lǐng)工資的人,但畢竟那個啥吧……人在咱們沙洼洼地面兒上工作著哩,是為了咱們這里的娃娃。這里辦個好事,咋就能少了你呀?不過哩,你可以找陳三坡去說一說。雖然那個……你是有知識的人吧,但是這個事情嘛,我看還是可以……可以參與一下的。
劉山岳聽著聽著就不說話了,從鼻子里長長地哼出了一聲。
李四喜又接著說,沒有辦法,陳三坡嘛人家……是村長村主任,人家說了算。你看這時間……你這又要出去過你的周末,呵呵,呵呵。
劉山岳又哼了一聲的時候,李四喜說,劉老師,這事你可要保密,說出去了,對咱們都不好,對人家村長的名譽也不好。
劉山岳又哼了一聲,一腳踹著摩托車走了。
劉山岳走了以后,李四喜決定去村長家看一下。他知道陳三坡他們沒有回來,他也不愿意打電話問情況,他就是想去看一下。他心里忽然有些后悔不該給劉山岳說那樣的話。陳三坡的村長本來就沒幾天蹦跶了,他這么做不是又在日弄別人哩么。傳出來,他臉皮往哪里擱呵。白秋香還一直認為他是一個能夠忍辱負重的人呢,所以才肯過一段時間叫他捏一捏自己的奶子。她要是知道了他剛才的做派,知道了他剛才耍的心眼兒,她的奶子也許他永遠也捏不到了。
十
聽完呂順子忸忸怩怩的敘述,陳大平瘋狂地笑了起來。
他一只手捂著腰窩,一只手去抹笑出嘴的口水。他笑得有些收拾不住自己了,滿嘴白皚皚的牙齒從嘴唇里露出來,在燈下泛著瑩光。笑足了之后,他收緊面孔,十分鄭重地對坐在長沙發(fā)上的三個男人說,我真為你們感到高興呀,沙洼洼終于在春風吹拂了整整二十多年之后蘇醒過來了,你們終于邁出了艱難而勇敢的一步。這是史無前例的,這是前所未有的,也是應(yīng)該并且值得慶賀的。呵呵呵,呵呵呵呵,走,我請客,我們出去……坐一坐。
看著兒子殷勤的樣子和一口流利的廢話,陳三坡心里是高興的??粗鴥鹤由l(fā)著香氣的小店,也能讓人感覺到一些欣欣向榮的跡象。店里擺的雖然都是些讓陳三坡看不上眼的花俏小玩意,但從陳大平的臉色上和新?lián)Q上的被咬了一口的蘋果牌手機看,這小子在城里過得還是不錯的。
陳大平說要請大家出去坐一坐,陳三坡就用眼睛去看呂順子和劉倉娃,那意思是明擺著的。劉倉娃馬上就明白了,他說不了,真的不用了平娃,我們已經(jīng)吃過飯了。劉倉娃這么一說,陳大平就拿眼睛看了一下陳三坡,陳三坡馬上把頭垂了下去。
呂順子馬上捕捉到了什么,趕緊說,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我們的正事還沒有做哩,村里那么多人還等著我們的消息哩。
劉倉娃也接上說,就是,村里那么多人還在等著哩。
陳三坡抬起頭,也不看陳大平的臉,說就是,村里那么多群眾還在等著這邊的好消息哩,天都這會子了,還哪里有時間吃肉喝酒呀。
陳大平聽了,把身體靠在老板椅上,自己點了一支煙,眼神飄飄的,很有些不屑地抽起來。
他腦子有一些亂,就像一團亂麻纏住了雞腿。對于他來說,陳三坡要做的這件事,就是一單送上門來的生意。一個做生意的人,對什么樣的生意都是不應(yīng)該拒絕的,更何況這樣的簡單生意哩。這樣一想,陳大平就把自己的心思完全改變了。因為在他眼里,父親陳三坡的角色已經(jīng)變了,甚至呂順子和劉倉娃的角色也已經(jīng)變了。如果說陳三坡是準備要和他談生意的老板的話,那么呂順子和劉倉娃無疑就是兩個拿皮包的跟班。做生意的基本原則就是賺錢,他在這單生意上賺錢,那就是實實在在的兒子賺老子的錢。往小了說,這是不仁,往大了說,這是不義。一個人不仁又不義,這是不是說這個人就太不是玩意兒了?陳大平這樣一想,就覺得眼下的事情很難弄了。但他對陳三坡的態(tài)度卻一下子變了,他立起身來說,不行,你們從沙洼洼那么遠的地方來了,我咋能不給你們接個風洗個塵呢?這樣說著的時候,陳大平心里的主意已經(jīng)有了。陳三坡已經(jīng)說了,這些錢他們沙洼洼人不馬上花掉,就全部變成張五貴和白土梁的了,到了那時候,沙洼洼人連一根錢毛怕是也見不到了。再說眼下這個錢如果他陳大平不賺,不是也要被別的人賺了嗎?而且陳大平不打算賺很多,他只賺一點點,這畢竟是沙洼洼人民的血汗錢哪。陳大平想把這些都說給陳三坡聽一聽,又覺得這事說出來就不合適了。
陳三坡用眼睛征求呂順子和劉倉娃的意見,呂順子馬上心領(lǐng)神會地說,不了平娃,還是辦正事要緊,喝酒的事,以后再說。等你過年回去了,我請你到家里喝。
劉倉娃這次沒有說話,他認真地盯著墻上掛著的一個臂力器。
陳大平又問陳三坡,真的這么急呀?
陳三坡說,真的急得很,不是急事,我會這么急就來城里嗎?還帶上兩個幫手!這邊說好了,我馬上就通知那邊出車接人。
陳大平聽了,就貓下身子從床下面拉出一捆啤酒,又拿出幾只紙杯放到茶幾上說,好,那你們先喝點啤酒,你們的事情,我這就出去聯(lián)系。說著陳大平就拿起搭在床頭上的外套出去了。
他帶上門的時候,有一股涼風撲啦啦沖了進來,打到陳三坡臉上,他因此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看了看擺在地上的啤酒,又看了看呂順子和劉倉娃,然后說,中午是我請你們喝酒,現(xiàn)在我兒子又請你們喝酒,他奶奶的,是不是我們陳家上輩子欠你們兩個的呀?呵呵呵,好么,既然這個樣子,那你們也別客氣了,來,喝!
說著話,陳三坡嘣地撬開了一瓶啤酒。
十一
劉倉娃撬開第九瓶啤酒的時候,陳大平回來了。他的臉上泛著光,是那種喝了酒的紅光。
陳三坡問,事情辦好了?
陳大平打出一個酒嗝來,爾后兩個肩膀頭子一聳說,好了,好了,咱哥們辦事你放心,齊了,全齊了。
陳三坡看著陳大平的樣子和說話的腔調(diào),有些不高興了,掛下臉借著酒勁說,你先說……人……人咋個樣……不年輕不漂亮可不行,我不能弄上些麻臉老女人叫大家看我的笑話。瞎好我也是個村長,村長也是干部,干部就得有干部的眼光,干部就得有干部的標準。
呂順子和劉倉娃也跟著說,就是的,村長說得對著哩,平娃,我們跟著你爸這個村長出來辦事,如果叫大家都不高興了,也真不是個事。
陳大平從嘴角里喊出一聲說,就你們的眼光,也敢談什么標準?我挑的都是城里最好的會所,最亮豁的小姐,要條子……有條子,要模樣……有模樣。
陳三坡靈機一動問,我們幾十號人哩。
陳大平說放心,上百號人都沒有問題。
陳三坡又問,價格呢?
陳大平說放心,肯定是又便宜又實惠。
陳三坡說,可不能因為價格不管質(zhì)量呀。
陳大平說放心,待會兒過去你們就知道了。
問完這些,陳三坡就出門給李四喜打電話去了。
十分鐘之后,一切安頓停當?shù)年惾峦崎_店門進來了,陳大平跟呂順子和劉倉娃又喝起了啤酒,面前的小桌上,又增加了花生米豆腐干火腿腸之類的一堆東西。
事情辦得比陳三坡預(yù)想的要順利得多,這叫他心里感覺很不踏實。他突然對兒子有點不大放心了,尤其是看著他在呂順子劉倉娃面前夸夸其談的神情,他覺得這是對一個人最需要小心的時候。
呂順子和劉倉娃起身給陳三坡讓坐,陳三坡沒有坐,更沒有看他們一眼,而是徑直對陳大平說,要不……咱先去那地兒看一看?
陳大平拿起手機看了下時間,有點漠然地說,當然可以,不過我知道你們什么也看不出來。你們在沙洼洼見過幾個女孩?你們能看出個美丑來?不過嘛,你們要看,當然是可以看的。
陳大平說話的樣子很像一個大老板,他這樣說的時候,陳三坡心里其實是很不舒服的,但他看上去還是笑嘻嘻的,這樣的笑叫他臉上的兩塊肉十分難受,他甚至有些后悔辦這事不該來找陳大平。這樣的事,應(yīng)該不要讓兒子知道才好,但他不但叫兒子知道了,還找兒子幫忙。按說兒子知道之后應(yīng)該是另一番表現(xiàn),可是兒子陳大平相當配合,而且配合得相當老練。這叫陳三坡心里很不舒服,他突然覺得他從一早到現(xiàn)在,做出的每個決定都是草率的,甚至十分荒唐。更加荒唐的是他竟然把這個事情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交給兒子陳大平去辦了,而陳大平又辦得這樣嫻熟。這種嫻熟讓他想到了輕車熟路這個詞,接下來他心里老是覺得堵,像有一團狗毛卡在了嗓子里,想吐吐不出來,想咽又咽不下去??傊?,就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
喝完了啟開的兩瓶啤酒,陳大平關(guān)上店門,招了輛出租車,四個人便擠了進去。
城里的夜色就在這個時候變得透明起來了,它像水一樣從遠處漫過來,將樓房和街道都淹沒其中。出租車行駛在縣城光亮的街道上,仿佛一個人鉆進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里。陳三坡發(fā)現(xiàn)這個無意之間的念頭,事實上使他所做的這件事情更加地具有了表面上的隱秘性。他心里甚至覺得這也許就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讓他在行將卸任之前,立起一個永遠無人超越的碑子。雖然這碑子看不見摸不著,但它將是一個有分量的永遠的存在。他突然覺得縣上鄉(xiāng)上關(guān)于合村并組的做法十分可笑。不管怎么合怎么并,沙洼洼永遠都不會變,那片土地永遠也不會從地球上消失。他突然為自己昨天晚上的惶恐和不安感到好笑,又為自己幾十年小心翼翼的攢錢行為感到可憐。
陳三坡在車座上正了下身子,堅定著自己的想法。
十二
李四喜接完陳三坡的電話,自己就抱著手機不停地往外打。一輛三十五座的大客車已經(jīng)從鄉(xiāng)上出發(fā)了,他必須在一個小時內(nèi)把人組織起來。他約定的集合地點是村外半里地的那片半死不活的樹林子。這樣的事情,即使是在傍晚也不能太招搖。他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心疼著自己的電話費。他突然后悔早上他們研究的時候,沒有把電話費報銷的事也說一說。后來他便改用他通知一個然后再讓這個人通知另一個的方法,結(jié)果果然少打了十幾次。
早上通知的時候,李四喜就交待過了,讓大家出門跟家里人說的時候,就說去鄉(xiāng)上“打平伙”?!按蚱交铩笔莻€土叫法,相當于電視上常說的AA制。好事自己享受就行了,對外要一致保密,這是大原則。他接完陳三坡電話出門的時候,就是這么跟女人劉大鳳說的。
沒有想到,一輛大客車給匣了個滿滿當當。李四喜看著滿滿一車人熱熱鬧鬧擠在一起,像過節(jié)一樣高聲喧嚷著,突然覺得十分好玩。在確認該到的人全部到齊之后,他小聲對司機說,出發(fā),進了城和村長電話聯(lián)系。說完他就準備下車。
司機問,你不去?
李四喜熱血涌到了腦門上,臉發(fā)熱,心亂跳,他小聲說我得聽組織安排——村長咋說我就咋做。說著他給了司機一個快走的手勢。
車門咣的一聲關(guān)上的同時,李四喜順勢一伸腳,溜下車隱沒在了濃濃的黑暗中。
李四喜是真的不想把早上剛剛從白秋香奶子上拿下來的手,再放到另外的一對奶子上,哪怕這是一對年輕的奶子。說實在話,李四喜心情一直有些灰。他和白秋香不多的每一次,白秋香都只讓李四喜那雙粗糙的大手捏到自己兩個奶子為止。在她成為陳三坡的婆姨之前,李四喜是曾經(jīng)摸過它們的,那時候它們還像花蕾一樣飽滿。后來數(shù)次偶然的相遇之后,李四喜的耳邊就不止一次地聽到白秋香這樣說:做女人我得有個分寸,我得知道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我可不是個沒有分寸的女人。那意思不外乎提醒李四喜,既然在沒有成為別人的女人之前他們只到了這一步,那以后的每一次,也只能到這一步為止。要過了一分一厘,就別想有下一次了。這番話就像勒在李四喜頭上的緊箍咒,白秋香一說,李四喜頭皮就要發(fā)麻,就有一個無形的箍子勒得他的腦袋像要爆炸一樣。盡管如此,他們的這種偶然相遇也是非常有限的,一年或許也不會有上一次。但在李四喜看來,有總比沒有好,哪怕時間再長,他也覺得這樣的等待和守候是值得的。
事情的發(fā)展是誰也沒有料到的,或者說李四喜曾經(jīng)想到過,但結(jié)果卻是他不愿意接受的。李四喜的大手剛剛回到白秋香那對瓷實的乳房上的時候,村長陳三坡家的街門就被啪啪啪地拍響了。白秋香和李四喜剛剛從炕沿上站起來,派出所所長老金便帶著三個警員推門進來了。
金所長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光顧過沙洼洼了,像這樣百多口人的偏居一隅的小村子,不是經(jīng)常能出事情的地方,大家都過著一樣的日子,相互之間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利害,沖突也就談不上。就是拌一下嘴,搗上兩拳頭,罵幾句笑一笑,完了也就完了,矛盾就此消解,并不會激化。在老金看來,這就很好。但這一次老金卻撲過來了,還帶了三個人,看上去殺氣騰騰。
老金看著站在燈光底下的李四喜說,陳三坡,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有睡呀?
李四喜沒有見過老金,但一看那身衣服,再看一眼扣在老金頭上的帽子,就知道他們是上面下來的。多少年來,李四喜一直對上面下來的人沒有什么好感。因此李四喜硬扎扎地說,同志你看清楚了哦,我不是陳三坡,我不是村長,你們當初沒有叫我當這個村長。
老金轉(zhuǎn)身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另一個警員說,小劉,這不是陳村長家么,他難道不是陳三坡?
那個劉警員上前一步,看了看李四喜,又看了看白秋香,然后對所長老金說,他確實不是村長陳三坡,但她的確是陳三坡的老婆。
這時候老金鼻子里冷哼出幾聲說,那么,你說,這么晚了陳三坡去哪里了?
李四喜看了眼白秋香說,我不清楚,我一個群眾咋能知道村長去哪里了?我是來借鉗子的,我屋里的電線壞了,電燈不亮了,屋里黑咕隆咚的,我來借個鉗子,回去修一修。
老金嘎嘎干笑了兩聲說,哪里有深更半夜來別人家借鉗子的呵,我看你是專為村長戴綠帽子來的吧?老金說完,另外三個警員就窩著嘴笑了起來。
笑夠了,那個劉警員走上前問白秋香,你是村長嫂子吧?你說,村長呢?村長陳三坡到哪里去了?
白秋香已經(jīng)臉紅心跳得不行了,她恨不得地上有個窟窿能鉆進去。她想推李四喜一把,但又沒有推。見有人問,便沒好聲氣地說,我老漢去縣里開會去了。
老金冷笑兩聲,猛然板下面孔來瞅了白秋香一眼,然后走到方桌跟前,把一副銀亮的手銬摔到方桌中央說,不想說實話是不是?你以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跟我到派出所呆兩天是不是?小劉,再不說實話,就把這個女人給我銬走!
見到這個架勢,李四喜已經(jīng)硬不起來了。白秋香耷拉在炕沿上的兩條腿,也已經(jīng)哆嗦起來。
這時候老金已經(jīng)坐在了椅子里,徑自掏出一支煙吸了起來。劉警員上前一步對李四喜說,你是李四喜吧,今天進城的人不是你一個一個通知的么?你把事情給我說清楚。還有你,你是村長嫂子是吧?呵呵呵,我們沒有證據(jù)難道會這么大老遠地深更半夜趕過來?包庇罪犯和犯罪一樣,都沒有好果子吃!
這時候金所長突然站起身對大個頭的劉警員說,別跟他們廢話了,銬上,帶走!
話音還未落,另外兩個警員就向前邁了一步。白秋香抖抖索索地說,他們……去縣城了。
老金馬上興奮地從椅子里跳起來問,你說他們?他們具體還有誰!
白秋香看了眼垂下頭去的李四喜,三呵五呵的,姓甚名誰就全報出來了。
老金先頭還以為他們撲了空哩,結(jié)果不是,只是方式變了,地點轉(zhuǎn)移了。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老金是非常高興的。把情況在本子上一一記了,幾個人撂下李四喜和白秋香,鉆進警用面包車一路遠去了。
十三
消息是第二天早上傳到沙洼洼來的。
帶來消息的是派出所的大個子警察小劉。劉警員是一路打著呵欠開著那輛白藍相間的警用面包車趕來的。劉警員疲憊然而興奮地對他見到的沙洼洼人說,呵——整整一夜沒睡呀,呵呵,沒睡也值當呀。奶奶的,一網(wǎng)下去就是三十六個呀!哈哈,明明是集體嫖娼,硬要說是打平伙。哈哈,集體嫖娼說起來是不大好聽,但這樣的案子,辦起來好呵,輕松,實惠。話語間,劉警員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
最先聽到這個消息的自然是白秋香,不光因為她是陳大平的媽,還因為她是村長的老婆。白秋香想死也不會想到陳三坡會帶著大家去弄這號事,更想不到陳三坡弄這號事會把自己的兒子也拉上。白秋香聽了都快急瘋了,馬上去喊李四喜。李四喜一聽,心里就塞滿豬油一般懵了。
劉警員和藹地對李四喜說,所有參與嫖娼的人員,每人罰五千,金所長說了,交錢放人。對于這次集體嫖娼活動的策劃者和組織者,我們公安機關(guān)肯定是要重點打擊的,罰點款已經(jīng)不濟事了,大概可能……呵呵……得蹲兩年班房。
李四喜問,你說的策劃者、組織者,主要是誰?
劉警員打了一個帶酸味的呵欠,漫不經(jīng)心地說,目前嘛,目前已經(jīng)確定的大概是陳大平和陳三坡。
李四喜聽了,突然說,陳三坡是村長呀。
劉警員呵呵笑了兩聲說,村長!什么村長?這么腐敗的人還能當村長?這么把公家的錢往掉糟蹋的人還能當村長?真不知道你們沙洼洼人什么樣的眼光,咋選這樣的人當村長!
白秋香聽劉警員這么說,就嗚嗚嗚嗚地哭開了。她一邊哭一邊撲過去對劉警員說,警察同志,這個事跟陳大平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真的,事情的前后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李四喜也說,就是,陳大平還是個娃娃,這事跟他一點關(guān)系沒有。陳大平在城里,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劉警員冷笑一聲說,你們怎么知道跟他沒有關(guān)系?嫖娼的地點是他確定的,小姐是他負責聯(lián)系的,價錢也是他跟人家談的,你能說這事跟他沒有關(guān)系?哼,關(guān)系大了,這個事情,他是主要組織者。我看呀,這父子兩個,沒一個好東西!
白秋香聽劉警員這么說,兩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
劉警員并沒有理會坐在地上直掉眼淚的白秋香,警察是不相信眼淚的。他回頭對李四喜說,聽說一起合計這事的還有你李四喜是吧?好在你沒有參與嫖娼,說明你是個有覺悟的人。嫖娼未遂也不行,從那里給逮住了,都是一樣一樣的。集體嫖娼,聽起來多惡心呀,這些人,也真是的。那就麻煩你了李四喜,你再去通知一下他們的家屬去派出所領(lǐng)人吧,算是將功補過吧。告訴他們不能拖,拖久了,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李四喜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興奮地答應(yīng)了一聲。
最先來到陳三坡家的是五奎的媽媽,她一進街門就叫了一聲,陳三坡——
接著呂順子的老婆也來了,她的屁股后面,跟著福子老婆。不一會兒,陳三坡家的院子里就聚了很多人,他們有的哭天搶地,有的怨聲怨氣,有的幸災(zāi)樂禍。
白秋香坐在自家炕上,已經(jīng)哭成個淚人了。
李四喜忙前忙后的,手里也沒有個抓挖。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沒有辦法收場了。想來想去,他猛然覺得不對,這樣的結(jié)果雖然不令他感到意外,但畢竟太出乎他的料想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劉山岳。
李四喜來到村教學點門口的時候,正是早上十點多的課間休息時間,太陽白花花地照著,劉山岳老師叼著一支煙,正在教學點大門口張望。李四喜是從教室后面抄近路繞過來的,劉山岳沒有看見。李四喜的突然出現(xiàn)把劉山岳老師嚇了一跳。但看清楚是李四喜之后,劉山岳只是一愣,馬上就得意地朝他笑了。
嘿嘿,嘿嘿——
李四喜什么也沒有說,抬手啪地給了劉山岳—個老嘴巴。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