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三兩是金腔戲的嫡傳弟子,他今年三十六歲,學(xué)戲二十年了。
現(xiàn)在一到了晚上,他照例在胡同口兒的小雜貨鋪門口練聲。只要他一開腔,東家西家的狗子便狂吠起來。陳三兩不管這個,手里把著胡琴,仍舊正襟危坐,字正腔圓地接著唱下去。小區(qū)里吃完了晚飯的老人們聽到動靜,便從遠處的黑影兒里走過來,圍了陳三兩坐下,支著耳朵聽。這時候就聽到街對面的年輕人們住著的宿舍樓上有人“啪啪”地關(guān)上了窗戶,沒有關(guān)窗的人家,也把電視里的聲音放大了幾倍。雜貨鋪里的老板王瘸子赤著上身,躺在竹藤的涼椅上。他不看陳三兩,手里打著蒲扇。藤椅邊伸手可及的一個小凳子上擺了一杯子白酒、一碟子水煮花生。杯子是人家喝茶的玻璃杯子,吃花生米他也不用筷子,而直接使手指頭捏。王瘸子吱吱地喝上一口酒,捏幾顆花生米嚼著,手里的蒲扇跟著陳三兩唱的戲文輕輕打起拍子來。
唱過一段兒之后,陳三兩照例要停下來。他是讓自己歇歇,也是讓觀眾歇歇。他在小馬扎上坐下,接過王瘸子遞過來的毛巾揩著額頭上的汗。陳三兩唱戲賣力氣,不但額頭上是汗,汗衫的后背上也濕了一片,就連布鞋的腳面上也濕了。每當這時,王瘸子就會破例地把自己盛著酒的杯子遞過去,讓陳三兩潤潤喉嚨。等陳三兩喝了兩口,吃著花生米的時候,圍在四周的大伙兒便紛紛開腔道:
“陳三兩,你小子這腔口兒,是越來越像浪八圈了。”
“浪八圈”是陳三兩的師父,從前金鄉(xiāng)縣金腔戲劇團的名角兒,金腔戲園子的老板。大家伙兒的這個評價對陳三兩來說自然是莫大的榮耀。陳三兩聽到之后,總是會謙虛地低下頭,在黑影兒里靦腆地一笑:“哪里哪里,差得遠哩!我這也就是練練……練練。”
“練練”倆字兒他一字一頓,咬得很重,聽著的人覺得他似乎想要把這兩個字兒咬爛了吃掉。
“對!這話是沒錯的,只要把活兒練絕了,我就不信這戲沒有人聽!”王瘸子也狠狠地咬著牙根兒說。
在附近住著的常媽和李嬸,還有幾個新加入的老人也都一致表示贊同:“是哩,是哩。二十年前的金腔劇團是啥樣兒?那時候咱號稱是‘天下第一團’啊!現(xiàn)如今戲迷沒了,劇團的房子改成了賓館,演員變成了服務(wù)員,什么世道!”
“那什么時候的事兒了?如今就連劇團改成的賓館不也倒閉了嗎?”王瘸子抿了一口酒道:“陳三兩,聽人說浪八圈臨死的時候,把唱戲的那些行頭都交給了你?就連那件錦繡龍袍也傳給了你!是真的嗎?”
陳三兩不言語,每當人提起這個話題,他就緘口不言了。他低著頭在哪里調(diào)著胡琴,思緒像是沉潛到很深很深的什么地方去了。他手里的胡琴不時發(fā)出“咿呀”兩聲,像是個多嘴的孩子憋不住要替陳三兩說話,但無奈它這話任何人都聽不懂。調(diào)好了音,陳三兩把胡琴拿正,坐正了身子道:
“我再練一段,大家再替我拿捏拿捏!”
“好!”老人們有些莊重地應(yīng)和道。
當老人們?nèi)可⑷?,王瘸子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嚼完了碟子中的花生米,開始在涼椅上打鼾的時候,陳三兩才收起胡琴,開始往家走。這個時候?qū)γ嫠奚針巧系臒艄獯蟛糠侄枷缌?,陳三兩的腳步聲便顯得越發(fā)響亮。那段通往他家的小路顯得很長,路上沒有路燈,但他并不害怕。他輕輕哼唱著:“衙門外傳來了三聲鼓,舉目抬頭我看分明。衙門好比閻羅殿,大堂好比剝皮廳。你既然放膽把公堂上,我問一言你應(yīng)一聲……”唱著唱著,他便感胸膛里有了一股凜凜然不可侵犯之氣,不要說人,似乎連任何鬼怪都不能近他的身了。一路上唱著回到家,推開房門,摸著黑把胡琴掛在門后的墻上,再摸黑躺上那張冰冷的木板床,他的心才一下子沉下來了。屋子里有股霉味,幾乎常年如此。每天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會感覺到另外一個自己從自己的身體里剝離了出去,像個長著翅膀的人一樣越飛越遠,把他一下子拋在這冰冷的黑暗之中。他感到自己變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一下子變得不真實了還是變得更加真實了,反正是跟剛才不一樣了。這一刻,戲好像成了一個模糊陌生的字眼兒,一下子離他那么遙遠;就連戲里的恩怨、戲中人的感情、戲中人說話的腔調(diào),這些讓他念念不忘的,這時候也漸漸離他而去了。
模模糊糊地睡過去之后,心里才算平靜下來了。有時候一覺能睡到大天亮,可有時候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青白色的天光和冷冷的寒氣從窗子里透進來,就會讓他的腦子分外清晰。這時候他才會清晰地記起來,自己是陳三兩,自己的師父是浪八圈。浪八圈從前是金鄉(xiāng)縣金腔戲團里最紅的角兒。他自從八九歲在戲園子里看戲迷上金腔戲這個玩意兒,拜師到浪八圈的門下,一直盼著能像師父一樣成角兒。可是他學(xué)藝五年之后,還沒有正式登過一次臺,縣里的劇團就散了。那年師父已經(jīng)八十二歲,無兒無女,前半輩子做流浪藝人,后半輩子收了三十六個徒弟,建了金鄉(xiāng)縣第一個大戲園子。師父病下了之后,戲園子便交給大師兄田有才領(lǐng)著師弟們經(jīng)營管理。可在師父咽氣的時候,師兄們正在忙著把越來越不景氣的戲園子改成旅館,師父身邊只剩下了一個陳三兩。
陳三兩還記得,師父死的時候牽著他的手,將鑼鼓家什兒并穿戴行頭都交到了他的手上——這等于是將金腔戲這個老戲全部托付給他了。師父臨死的時候就留給他一句話:“好好練?!标惾齼芍?,他入師最晚,學(xué)的時間最短,師父對他還有些不放心。師父臨終是叮囑他練好了本事,將來有一天能夠重振劇團。
這些年他是年年練、月月練、天天練,可是結(jié)果還是對不起師父。這些年,金腔戲似乎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就連這幾個字,在平常乍一提起來,許多年輕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了。黑暗里,他的手又一次摸向枕下,枕頭底下壓著師父生前唱戲的時候穿過的一套錦繡龍袍。據(jù)師父說這件龍袍傳到他的手里,已經(jīng)是第八代了。陳三兩摸著龍袍上粗粗細細的絲線紋路,滑溜溜的真是舒服得很呢。他又想到了師父臨終給他的那些鑼鼓,它們在床下堆放著,那金燦燦的銅鑼上也該生了翠綠色的銹斑吧?
2
在陳三兩住的這個胡同里,像他這樣不懂營生的還真不是太多。按說他是浪八圈最小的一個徒弟,在他的前面,那么多的師兄師姐,只要他肯開口,哪個看在師父的份兒上不會幫他一把?其實在前些年,劇團改做旅館的時候,他的大師兄田有才就讓他到旅館里當會計,可是他不干。他有些生大師兄的氣,如果不是大師兄領(lǐng)著一班師弟們把戲園子改成旅館,也不會氣得師父一病不起。所以在陳三兩看來,師父的死大師兄田有才要負一定責(zé)任。在陳三兩拒絕了師兄的邀請之后,便在家里閑下來了。后來娘看他整天閑在家里也不是辦法,便托人給他在縣酒廠找了份臨時工。剛開始的時候廠子里的人知道他會唱戲,每到開文藝晚會的時候都讓他唱一段兒,他也樂意唱。整個廠子的文化氣氛便顯得非常濃郁,領(lǐng)導(dǎo)們很喜歡他,對他也很看重??墒呛髞泶蠹野l(fā)現(xiàn)他喜歡戲喜歡得有些過了頭,他走路也唱戲,干活兒也唱戲,迷到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甚至工作都常常出差錯。一開始領(lǐng)導(dǎo)婉言相勸,告訴他干什么都要把握一個度;后來就批評得嚴厲了起來;到了最后,就干脆把他辭退了。
被酒廠辭退之后,他又到變壓器廠還有皮鞋廠打過工,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在哪里都干不了太久。到了處對象的年齡,娘也托別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對象??墒钱斉酱蚵牫鰜硭袗鄢獞虻拿≈?,戀愛很快都以失敗告終了。接下來的幾年,他總之是越來越潦倒。他沉迷于金腔戲,生計之事全不放在腦子里,最后氣得娘也一病不起,過了多半年便去世了。娘去世之后,他有時候去蒜干廠給人打點兒零工,掙些零錢。人也懶散,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涼網(wǎng)。但有一條卻是一直堅持的,那就是每天晚上的練聲,從師父走后從未間斷過。
這天晚上,他照例來到王瘸子的雜貨鋪前,拉起了胡琴。沒有鑼鼓伴奏不要緊,在必要的時候,他會用嘴發(fā)出鑼鼓的聲音,“咚、咣咣咣”恰到好處地加上。雖與真刀真槍相去甚遠,倒也有那么一點兒氛圍。這一天他唱了一段兒老生,又開始唱花旦。手上捏了蘭花指,腔口兒拿捏成女聲,道:“她把我賣與旁人我不恨,好不該把我賣與張自春。那客人今年六十單三歲,小女子今年二十一春。我好比一朵蓮花初開放,他好比一樹殘葉落埃塵。老的老來少的少,老夫少妻怎配婚,大老爺你好比天上月,你可憐可憐俺這苦命的人……”
一段兒唱完后,老人們都在黑暗里鼓掌。路邊樹底下站著的一個人一邊鼓掌,還一邊大聲地叫好。陳三兩一瞅,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大師兄田有才。陳三兩仔細想想,可有些年沒有見過田有才了。田有才是大忙人啊,這些年先是領(lǐng)著一幫師兄弟開旅館,后來旅館倒閉了,他又賣了旅館的地皮,搞了個車隊。車隊紅火了幾年,因為有兩個師兄弟非要退伙兒,車隊便散了。車隊散了之后田有才又干了些什么,陳三兩就不知道了。田有才今天晚上忽然來找自己,讓陳三兩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田有才模樣并沒有太大改變,只是發(fā)福了,臉盤兒也比從前在劇團里的時候黑了。他朝陳三兩走過來,王瘸子認出了他,架著拐站了起來,將屁股下面的涼椅讓出來,拿毛巾撣了撣,熱情地道:“田經(jīng)理,你坐?!?/p>
王瘸子以為田有才還是經(jīng)理,其實他已經(jīng)不是了。他沒有往涼椅上坐,而是擺了擺手把陳三兩喊到一邊,站在路邊的暗影里對陳三兩悄聲說:
“有個掙錢的門路,你干不干?”
“那要看干什么?!标惾齼墒樟撕?。
“我知道你是個戲癡,放心,這事兒就是讓你才有所用?!碧镉胁耪f。
“我不會旅館里的營生,又開不了車,到你那兒,我能派上啥用場?”
“我早就不干那些了,我現(xiàn)在算是想明白了。眼饞別人干這掙錢干那掙錢,都沒用!干啥事兒都還是要根據(jù)自己的特長,根據(jù)自己的條件。我們是搞藝術(shù)的,最終還是不能離開藝術(shù)。我最近搞了個樂團,把兄弟們都集中起來了!吹拉彈唱,生意還算紅火?!?/p>
“樂團?”陳三兩歡喜得眼睛放了光,“那兄弟們又重新干起老本行了?”
“咋不是?”田有才拍了拍陳三兩的肩膀,“我知道這事兒一找你肯定行!”
“那還有個不行?”陳三兩搓著手,“師兄弟們這些年不就盼著這一天嗎?”
“那好,如果你樂意,我明天就開車來接你?!?/p>
“咋不行哩!”
送走了師兄田有才,陳三兩早早地收了攤。胡同里聽慣了他唱的今天晚上都有些意猶未盡,看著他收拾了胡琴背在肩上要走,都惋惜地說:“今天咋這么早就收攤?咋不再來幾段了?”陳三兩笑瞇瞇的,也不回答。他背著胡琴,唱著小曲兒回了家?;丶抑笙戳四?,洗了腳,想躺下好好地睡一覺。卻不知怎的今天晚上異常興奮,幾十年來前前后后歷經(jīng)的事兒像電影一樣在眼前放映。一會兒是師父浪八圈臨終時候的凄慘情景,一會兒是前些年遇到幾個師兄時他們志得意滿忘恩負義的嘴臉。論說他真不該再搭理這些師兄弟們,他們都對不起死去的師父,可今天不同,今天師兄說了,他們又回頭搞起老本行來了。俗話不是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嗎?如果師父知道了,也一定會原諒他們的。師父肚量是大?。〈蠹覍Σ黄饚煾?,可師父在臨死的時候都沒有對這些徒弟們說過一句怨言。這樣想著,在黑暗里陳三兩就唏噓感嘆起來,仿佛師父還在身邊一樣跟師父嘮了半夜。最后天快明了,自己想想又感到好笑,心想如果有偷兒過來偷他,發(fā)現(xiàn)他在這里自說自話,說不定要嚇得尿褲子哩!想著抿嘴笑了,摸著師父留下的那身行頭進入了夢想。夢里他穿著師父留下來的那件錦繡龍袍,唱著師父最拿手的經(jīng)典篇目《金鑾殿》,在舞臺上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好不威風(fēng)……
第二天一早,師兄田有才便開車過來了。陳三兩早已經(jīng)收拾停當,等在門口了。田有才下了車,把陳三兩已經(jīng)收拾好的行李提過去扔到了車子的后備箱里,然后扭頭問陳三兩:
“師父臨死的時候留下的那些鑼鼓家什還在嗎?”
師父留下的那些家什,除了一把胡琴陳三兩平時用著,用壞了兩張蛇皮,其他的他都精心地保管著。一直以來,他隱約感到這些東西還能用上,一直相信劇團早晚還能興旺起來。
“咋不在哩?”陳三兩聽師兄提起了這些,趕忙把他領(lǐng)到了屋里,揭開一個角落木架子上蓋著的帆布,“這不是?鼓、鑼……”
“那咱們把這些給師兄弟們帶上?”田有才說。
“帶上!”
兩個人把幾樣樂器搬出來抬到了車上,然后開著車便一溜煙兒地走了。車子沿著縣城最繁華的中心街一直到了西關(guān)。西關(guān)殯儀館前有一家正在出喪,路邊扎著一個響器棚,請了一群吹鼓手在那里吹拉彈唱,圍觀的人山人海,車子便走不動了。
“開不過去了!”陳三兩說。
“老弟,下來吧!到了!”田有才給車熄了火。
“這是?……”陳三兩滿臉的詫異。
“我召集兄弟們搞了個響器班兒,吹鼓手都是我們的人。除了吹曲兒,還唱戲,連脫衣舞表演都有!兄弟,這年頭兒,只要你頭腦靈活,就不愁找不到生錢的門路。兄弟們這些年大多數(shù)都搞生意,戲早就沒練過了,現(xiàn)在就缺一個唱戲的。老弟,可到了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了?!?/p>
“咱……咱怎么能?……”陳三兩臉色變了,他坐在車上不愿下來,“師兄,干這事兒不是給師父丟臉嗎?不是給師父臉上抹黑嗎?”
“啥抹黑不抹黑?唉,老弟,你到現(xiàn)在還死腦筋!我組織起來咱們這幫人干這個,也是為咱們兄弟們找一個創(chuàng)收的機會!現(xiàn)在吹吹打打能干什么?唱兩嗓子又能干什么?誰會聽你的?現(xiàn)在死了人都講究大操大辦,正好需要咱們這些人?!闭f著,田有才下了車,走過來打開陳三兩身邊的車門,就要往外拉他。
“不!我不下車!”陳三兩喊著,“我不干這個,師父不會讓咱們干這個的!”
“哎呀,你瞅見響器棚下面那個吹笛子的小姑娘沒有?人家是正經(jīng)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的,都來干這個,你有什么不能干的?”田有才也生氣了。
響器棚下有幾個從前的師兄弟跑了過來,跟田有才一起把陳三兩往外拉。雖然叫喊著不愿意下車,但陳三兩還是被拉著下了車。一出車門,鋪天蓋地的嗩吶聲一下子把他淹沒了,接著頭頂上明亮的陽光和晃動的日頭一下子讓他有些眩暈。他看到許多晃動的腦袋都湊過來跟他打招呼,有人還拿出煙卷兒讓他抽。這些涌動的人流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像熔化了的巖漿一樣沒有個形狀兒。他感到自己不由自主被什么巨大的力量裹挾著,也在身邊通紅的巖漿里涌動,他感覺自己就要被燒死了。他拼命地掙扎著,身體使勁兒往上躥跳,拼命地躥跳了一陣,這樣才感到了頭頂上的一絲絲涼風(fēng)??吹搅?,看到了!他歡喜地跟大家叫喊著。不錯,他看了頭頂幽藍幽藍的天空上坐著師父浪八圈兒,師父踩著一個雪白的云朵朵,正沖著他們笑。師父啊,師父啊!他大聲地喊著,拼命地掙扎……
陳三兩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家里的床上了。他睜開眼的時候,大師兄正站在窗邊吸煙。大師兄看他醒過來了,便轉(zhuǎn)身出了門,一邊往外走一邊發(fā)著狠說:
“以后再也不管你了,從此我們師兄弟恩斷義絕!”
陳三兩后來才知道,那天他一下車就犯了魔怔。他一邊沒命地大喊著師父一邊瘋跑,十來個師兄弟都追不上他。最后有人開著摩托車追上去才從前面把他攔住。他眼也斜了,嘴也歪了,被人綁了手腳還火箭筒子一樣拼命地往天上躥,一邊躥一邊還喊著:“飛,飛!”
最后幸虧西關(guān)派出所的張所長去吊唁,身上恰巧帶著電警棍,把他電麻了才算按到車上,拉回來了。
3
半年之后,陳三兩上了電視,而且是省臺的文化頻道。
省臺文化頻道之所以找到了陳三兩,還要從網(wǎng)上流傳的一個帖子說起。帖子的內(nèi)容是一組圖片,圖片里的人身穿龍袍,或在商店門前呆呆地坐著,或在街道上人流中穿行,或在車流中茫然地望著遙遠的前方。在他出現(xiàn)的地方,身邊的人都側(cè)目驚訝地望著他,可他目不斜視,旁若無人。他身上的龍袍胸前繡有一條騰云駕霧的飛龍,拖地的水腳上有許多翻滾的波浪。這組圖片一夜之間在各大論壇被轉(zhuǎn)載數(shù)千萬次,有人說他是某高校的行為藝術(shù)家,有人猜測他是某個朝代帝王的后人,甚至有人說他是穿越時空隧道來到今天的古代帝王。不管怎樣,很多人認為他身上的打扮體現(xiàn)了很多東方元素,集中表現(xiàn)了我國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和歷史,于是就有人為他取了個名字叫“東方先生”。時過不久,第63屆戛納電影節(jié)開幕式紅毯上,身著明黃色龍袍禮服佩戴著卡地亞千萬珠寶的范冰冰剛一現(xiàn)身,便立刻引起了觀眾熱情的歡呼。這一身被命名為“東方祥云”的龍袍也進入了戛納電影節(jié)最美禮服十佳行列。許多網(wǎng)民認為這套禮物的設(shè)計也是受到了網(wǎng)上“東方先生”照片的啟發(fā)。
網(wǎng)民懷著好奇,開始人肉搜索”東方先生”。不久之后,他的身份被層層揭開。他自然是陳三兩。有關(guān)陳三兩的資料從年齡、家庭出身、婚姻狀況到平常的活動范圍,在網(wǎng)上應(yīng)有盡有。當然這些消息真假難辨,撲朔迷離。在陳三兩的身份在網(wǎng)絡(luò)上揭示出來不久,省電視臺便不知用什么方法找到了他。
電視臺來到縣里的那天,陳三兩并沒有穿著龍袍,這讓電視臺的人似乎有些失望。電視臺先跟著陳三兩到了家里,拍攝了幾個在家里生活的鏡頭。接著他們便提出要看龍袍,陳三兩便從箱子里拿出來,讓他們看了。
吃過晚飯之后,電視臺的人在王瘸子的小賣鋪前架起了設(shè)備。這天晚上到這兒來聽戲的人一下子變得特別多。除了平時經(jīng)常來的那幾個老人,就連街對面宿舍樓上住的那些年輕人也下來圍在那里看熱鬧。
陳三兩這天晚上特別精神,他穿上了師父留下的那件錦繡龍袍,還稍微開了點兒臉,唱的也是師父最拿手的那出《金鑾殿》:
“自幼兒隨爹爹苦讀文章,唐詩宋詞滿腹藏。學(xué)會了李杜名詩三百首,又學(xué)會琴棋書畫宮羽徽角商……”
兩段唱下來之后,陳三兩坐下來休息,漂亮的女記者便拿著話筒對著鏡頭,用甜膩略帶傷感的語調(diào),先是介紹了地方戲劇面臨的困境和戲劇工作者生活的狀況,然后優(yōu)雅地用手朝身邊一指:
“這位就是最近紅遍網(wǎng)絡(luò)的‘東方先生’,有人說他是行為藝術(shù)大師,有人說他是帝王之后,也有人說他是穿越時光隧道而來的古人。其實這些猜測都不對!他是我省著名地方戲曲金腔戲的嫡傳弟子,名叫陳三兩。二十年前,他的師父將唱戲的行頭交到他的手上,二十多年來,他堅持天天練戲,從不間斷,成為當?shù)赜忻摹畱虬V’。每天晚上,都有這么多的群眾來聽他唱戲,請問陳老師,看到這么多人來聽你唱戲,你心情如何?”
“高興!”陳三兩說。
“聽說你不管是走路還是干什么事兒,心里裝的只有戲。戲成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那么你的妻子對你這樣做怎么看?她支持你嗎?”
“她……她很支持我,她很支持我的……”陳三兩對著話筒說。
那天晚上省電視臺采訪結(jié)束之后,便驅(qū)車回去了。陳三兩打心里感覺有些對不住人家,這么晚了原本是應(yīng)該讓人家住下的,可是他家里那么簡陋,怎么能留人家住呢?
那一夜,回到家里的陳三兩失眠了。他又看到了師父,他笑著跟師父說電視臺來了,來采訪他。今天晚上這么多的人都來聽他唱戲,讓他想起了從前在大戲園子里時的情景。不知為什么,師父一直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他定了定神兒,師父走了,眼前是有些昏暗的燈光??砷]上眼睛,他又看到了師父。他睜著眼睛,眼眶都要裂開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自從迷上戲,這些年他不是瘋了又是怎么了呢?家毀了,娘也死了,活到今年已經(jīng)三十多歲,卻連個家也沒成。正經(jīng)女子誰會看上他哩?縱使有人看上,他哪敢娶人家?他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娶了誰不是害了誰?更何況娶了媳婦就要生娃,生了娃咋養(yǎng)活哩?不知道為什么剛才電視臺的人問他妻子是不是支持,難道他們沒看出來自己是一個光身子嗎?那一刻他真想一下子鉆到地縫里去,真想抱著師父大哭一場。倉促之中他撒了謊,他說她支持,可是那個“她”又在哪里呢?
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那樣回答,也許是怕別人看不起。但是那樣回答了,他還是不敢看周圍人的眼睛。他知道周圍那些人的眼神里肯定是嘲笑、鄙夷,他們肯定越發(fā)看不起他了。他們是笑他淪落到這步田地嗎?他聽人說過,好多人背地里都說他是“21世紀的五保戶”。他們以為他不知道,可是他全都聽說了。五保戶多可憐啊,無兒無女,到老了連個端茶倒水的也沒有。想到這里,他的淚下來了。
不睡了,他翻身坐在床邊兒上,淚珠子就撲撲踏踏滴到自己的腿上。
4
沒過多久,田有才竟然真的搞起了金腔戲劇團。
這次跟上次不同,不是給人家辦喪事兒吹吹打打的“樂團”,而是從縣文化館要了兩間房子,正式掛出了“金鄉(xiāng)縣金腔戲劇團”的牌子。
后來陳三兩才知道,原來對自己采訪的那段電視節(jié)目播出之后,引起了省里文化部門一個老領(lǐng)導(dǎo)的重視。這個老領(lǐng)導(dǎo)早年曾經(jīng)在縣里工作過,聽過浪八圈唱的金腔戲,是浪八圈的戲迷??戳穗娨曋?,便給縣里主要領(lǐng)導(dǎo)打了電話??h里領(lǐng)導(dǎo)很重視,專門召集文化部門人員召開會議,下達了死命令,必須在一年之內(nèi)把從前的金腔劇團再拾掇起來,必須重新排出一場金腔大戲,先在縣里觀摩,年終去省里給老領(lǐng)導(dǎo)匯報演出。
一開始有人提議把陳三兩找出來,讓他主持金腔劇團的重建工作。電視里不說他是金腔戲的嫡傳弟子嗎?所以應(yīng)該把他找出來。但這個提議很快受到了大家的質(zhì)疑。有人說因為這人在網(wǎng)絡(luò)上被人叫做“東方先生”,是一個類似于瘋子的角色,讓他主持工作顯然不合適。甚至有知情人透露,陳三兩在從前給人家響器班子里唱戲的時候,的確瘋過一次??h委縣政府慎重考慮了之后,便決定不找陳三兩,而是找到了田有才。
這時候田有才的響器班子正處在想黃不黃的階段,因為不久之前在一家出喪的時候讓演員跳脫衣舞被人舉報,響器班剛被公安局罰了款。田有才一開始聽說要重建戲班子,并不是太感興趣,畢竟這些年地方政府都裝著一副重視文化的模樣,可最后一到了拿錢的關(guān)鍵時刻又滿天下都是小鬼,卻找不著閻王。
“建劇團好說,關(guān)鍵是錢嘛!”田有才說。
“錢好說,縣里給批了五百萬,沒錢誰敢弄這個呢?”從縣里主要領(lǐng)導(dǎo)那里接過擔(dān)子主管這事兒的是宣傳部鄭副部長說,“縣里這回是真想弄點兒實事兒了,不但給錢,還給編制,劇團隸屬文化局,團長副科級?!?/p>
田有才一聽來了精神,眼睛放光了:“有錢那還不好搞?師兄弟們這幾十年雖說大都搞起了別的,可誰心里放下過這個呢?都等著這一天呢!”
田有才開車跑了幾天,很快辦公場所拾掇差不多了,辦公用品、排練器材也大部分到了位。人更不成問題,原來響器班子里的那些人都閑著沒事兒干呢。沒過多久,新的劇團便開始排練了,排練的仍然是金腔劇團的代表劇目《金鑾殿》。因為許多人在從前都曾經(jīng)參加過這出戲的演出,排起來并不困難。排演了幾個月之后,金腔劇團在縣里劇院舉行了第一場全縣的匯報演出。
匯報演出那天,許多縣直單位都發(fā)了票,觀眾席第一排第二排坐的都是縣委縣政府的干部。演出結(jié)束之后,縣委書記上臺跟演員們一一握了手。
那天晚上,許多老人都到劇院聽戲去了,在王瘸子小店前唱戲的陳三兩便顯得有些孤單。雖然聽戲的只有一個王瘸子,可陳三兩還是跟從前一樣唱得有板有眼。唱完之后,照例的汗水濕了衣襟,濕了腳面。他唱完了兩段坐在小馬扎上休息,王瘸子把手里的酒杯遞過來讓他喝了一口,便問:
“你師兄牛了,你咋不去找找他,也進劇團呢?”
陳三兩沒有說話。
“你師兄腦子活,是大本事人?。 蓖跞匙硬挥傻刭潎@一聲,“吱溜”抿了口酒。
重建劇團的事兒陳三兩早就聽說了,說實在的,一開始他是從心里盼著師兄們會來找他,可盼著盼著,他的心就灰了。直到后來聽說大戲已經(jīng)排演起來,他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師兄們排除出局,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著重新搞起來的劇團里沒有自己的位置了。最后一次見師兄田有才是那次從響器班子里回來,師兄等他醒來之后發(fā)了狠話,然后揚長而去。師兄絕情得很,他既然說了跟自己恩斷義絕再不來往就不會再回來找他了。
后來聽說大戲就要排練成了,唱大戲的還是從前的師兄們,大師兄的老生、三師兄的青衣,五師兄的老旦。他就不明白了,這些人不是早就改行掙錢去了嗎?這么些年沒練,還能拾起來嗎?
劇院里的演出雖然得到了縣里領(lǐng)導(dǎo)的一致肯定,可上歲數(shù)的那些老戲迷們卻并不買賬。所以在第二天第三天演出的時候,許多人便再不去劇院聽了,而是重新又到了王瘸子的小店前,還是聽陳三兩唱。對于在劇院里的演出,他們只字不提,一句也不評價。
在縣里演出了幾場之后,田有才便領(lǐng)著劇團去了省里。至于省里的演出效果如何,大家就不知道了。但據(jù)回來之后的田有才講,演出大獲成功,拿了省戲曲比賽的一等獎,被評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這話是師兄來找陳三兩的時候說的,當時田有才坐在陳三兩的小床上,比以前胖了,皮膚也白了,手指頭上多了個金光閃閃的紐扣大小的戒指。
“劇團又紅火了,師父在天之靈也總算可以安息了?!碧镉胁挪粩嗝髦稚系拇蠼渲?,“可是劇團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青黃不接,嚴重斷代!”
“現(xiàn)在喜歡戲的少了!”陳三兩說。
“只要能掙錢,就不愁沒人喜歡!這不是有幾個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的小妮兒,要拜我為師,過段時間就搞個正式的收徒儀式。金腔戲從祖師爺那兒傳下來,到我這一代算是第九代了吧?很快就要傳到第十代?!碧镉胁耪f著站起來在屋里踱著步子,“我這趟來就是把師父的龍袍取回去,收徒儀式是件莊重的事情,縣里領(lǐng)導(dǎo)要參加,市文聯(lián)和曲協(xié)也要來人?!?/p>
“龍袍不能給你!”陳三兩說。
“我是師父的大徒弟,是你們的師兄,為啥不給?”田有才急了。
陳三兩笑了笑,沒有回答田有才,倒是問道:“收徒弟?你教他們唱?你還能唱戲?”
“咋不能?”
“你這些年也沒練過,你嗓子還行?”陳三兩問。
田有才不理陳三兩,三步跨作兩步走到屋角,把那個木頭架子上蓋著的帆布揭開,在下面翻著,可下面除了一些破舊的戲服,并沒有那件錦繡龍袍。田有才又跑到床底下拉出那個木箱,“嘩啦”打開在里面翻找。撅著腚折騰了一陣,并沒有找到龍袍。他站在那里,氣喘吁吁地盯著陳三兩:
“龍……龍袍呢?”
陳三兩沒有說話,田有才氣急敗壞地走了。
這天晚上,陳三兩在王瘸子的小店前唱了幾段戲文之后跟平常一樣收了攤,然后他回家好好睡了一覺。到了半夜里,他醒了,在黑暗里睜著魚一樣的眼睛。他想了很多事兒,最后終于再也睡不著了。他打開燈,雪亮的燈光讓他半天沒有睜開眼。他下了地,把師父留下的那套錦繡龍袍穿在了身上。他撫摸著滑溜溜的龍袍,拿起桌子上的小鏡子照了照自己。他看到了鏡子里虬曲著身子的飛龍,看到了五彩絲線的滾邊,看到了龍身四周的七彩云霞。他伸手去取睡前掛在墻上的那把胡琴,把胡琴拿在手里,剛拉了兩下,琴弦卻“嘣”的一聲斷了。他沮喪地把胡琴放在床上,鉆到床底下摸出了一面銹跡斑斑的鑼。這面鑼已經(jīng)裂了個口子,敲起來聲音沙啞,所以那次大師兄田有才從這里拾掇鑼鼓家什的時候,便丟下沒要。陳三兩把它緊緊抱在懷里,輕輕撫摸著,撫摸著。
過了會兒,他又鉆到床底下,想找鼓槌兒,可卻沒有找到。他走到飯桌前,拿起兩只筷子往上面敲了一下,筷子沒有重量,鑼沒有響。他又從蒜臼里拿出蒜臼槌子,輕輕敲了一下,“晃……”一聲響。
他提著鑼輕輕走出門去。
“晃……晃……”
安靜的小縣城里響起了一陣奇怪的聲音,伴著這聲音,許多人聽見有人唱了起來:
“衙門外傳來了三聲鼓,舉目抬頭我看分明。衙門好比閻羅殿,大堂好比剝皮廳。你既然放膽把公堂上,我問一言你應(yīng)一聲……”
街道兩邊樓房上的窗戶一面面亮了起來,許多人被驚醒了,從窗子探出頭來朝外看著??h城晚上過車少,十二點之后馬路上的燈就已經(jīng)熄了,所以看不甚清晰。有些人就罵罵咧咧地把陽臺上的花盆隨手扔了下去,花盆掉在馬路牙子上,一聲脆響,碎了。
漸漸的,唱戲的聲音遠了。那人似乎一邊著唱戲,一邊朝城外走去了。第二天一早,有人發(fā)現(xiàn)在縣城郊外的墓地里一處矮矮的墳頭旁,燒焦了一個人。這人面目全非,身上的衣服全被燒成了灰。在他頭頂上立著一個石碑,上面是古隸題的幾個字:
“恩師浪八圈千古?!?/p>
人們一致判斷這人就是浪八圈的弟子陳三兩,他是跑到師父墳前把自己點著了。后來法醫(yī)過來進行了簡單的檢驗之后,證實了大家的猜測??上М敃r網(wǎng)友并不在場,沒有拍下照片,不然網(wǎng)上那些有關(guān)“東方先生”的帖子肯定又能被頂起來幾天了。
陳三兩就埋在師父浪八圈的墳旁,在陳三兩入土后的第二天,縣政府小會議室里舉行了金腔戲第九代傳人收徒儀式。主管文化的副縣長出席了儀式,另外市曲協(xié)還來了領(lǐng)導(dǎo)。金腔戲的第十代傳人是兩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據(jù)說是某音樂學(xué)院的高材生,畢業(yè)后還沒找到正式工作,便在劇團里干劇務(wù)。她們倆給田有才磕了三個頭之后,周圍的人鼓起掌來。
田有才站起來,從身邊桌子上拿起一件金光閃閃的龍袍交到了兩個人的手上。兩個姑娘把龍袍展開來,周圍報社電視臺記者們便“呼啦”涌了過來,鎂光燈閃爍著,“啪啦啪啦”地拍。
后來這段錄像在電視臺播出的時候,有人說這龍袍是一件穿了許多代的古物,也有人說他就是田有才找人仿造的一件贗品。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