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虎，山西省洪洞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奮斗期的愛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癢》《母系氏家》，中短篇小說集《李駿虎小說選》(上、下卷)，評論集《比南方更南》。曾獲莊重文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

1

天風落進山谷，吹散了殘存的硝煙和尸臭，水聲和鳥鳴倒映在淺藍的蒼穹，一道白云幻化的雪山貼著天邊，望得人的眼睛生疼。隱隱有雷聲從山外傳來，上年紀的人說，響晴的天打雷，主兵戈之兇。

姬中和倒提著那把繳獲來的倭刀，帶著衛(wèi)兵走進堡子城。那把佐官刀的鋒利讓他對小日本武器的精良暗加贊賞，雖然刀鞘一直沒能找到，他還是愛不釋手，提著這樣一件家具，讓他感受到了內心的堅毅。他仰頭望望頭頂上層巒疊嶂的云丘山，皮靴踩著凹凸光滑的石頭，走進拱形城門洞，抬抬手指給守門的少尉還了一個禮，跳過石面上流過的澗水，轉過一個彎，又爬上一個坡，身后馬掌的蹄鐵在石頭上敲擊出很大的回響，仿佛走了很久，才走出這座唐代留下來的山城門洞，見到城里地面上的灌木和陽光。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吶……”姬中和望著眼前被荒草和苔蘚掩埋的古城，長嘆一聲輕輕搖頭。保安團長楊文懷緊隨其后，衛(wèi)兵們牽著他們的馬，臉上的炮灰還沒有洗凈，表情卻隨著進入這世外桃源變得祥和寧靜起來。楊文懷趕上一步，指著左手邊那座棺材形的石頭牢房說：“旅座，這地方閑著也是閑著，是不是把那幾個被俘的日本軍官關到里頭，物盡其用；我考慮過做糧倉用，可是地平面比外面低，潮氣太大，當年設計的就是座死囚牢，只能關犯人。”姬中和看看他，笑著說：“懷娃子，記住一會兒到了村里人跟前你可別再稱呼我的官階，叫我名字就行——不叫和娃也叫個中和——別害我在叔叔嬸子們跟前落個忘本的名聲，讓他們說我擺架子。你看你別笑么，你不知道，當年我跟著閻長官回他五臺的河邊村，老漢多會兒都是離村口二里遠就下車，獨自個兒用兩條腿走回村里去，我們都坐在車里遠遠地跟著。老漢常說，他回到村里就是個‘萬喜子’，不能在鄉(xiāng)親面前擺督軍省主席的臭架子。你說，閻長官都這樣，我一個破新編獨立旅代旅長，連個少將都不是，牛氣個屁呀！”楊文懷愣了愣，也笑起來：“道理是對的，可我現(xiàn)在叫旅座習慣了，名字還真叫不出口了。”姬中和哈哈大笑，湊近了他低聲說：“說真的，當年咱倆去縣城賣草藥，被抓去當兵，哪里想過還能活著回來，更別說會有今天，——小日本的槍比咱打得準啊。”他晃晃手里的倭刀，“你看看，看人家這刀刃上是什么鋼，比一比，咱的大刀片還不是給牛鍘草的家具？”楊文懷躲閃了一下刀刃上反射的日光，開心地說：“刀再好，拿這把刀的人還不是被你這扛著鍘草刀的打敗了？這一仗打死八百多小日本兒，不算平型關會戰(zhàn)中八路軍伏擊過千把鬼子那次，咱這次的戰(zhàn)果放到整個二戰(zhàn)區(qū)也是不多見的，閻長官肯定要通令嘉獎你，照他的路數(shù)，還要親自上報中央的。”姬中和舒一口氣：“閻長官最愛布口袋陣，日本人一次也沒有鉆進去過，咱這次是照葫蘆畫瓢，要不是小鬼子罪惡滔天人神共憤，不會這么容易得手，再說了，不是咱從小在這里長大，地形熟悉，日本人的便宜不好占??！”

戰(zhàn)馬受到青草味道的誘惑，爭相噴著響鼻，這些大牲口身上的體溫和汗腥味，同樣吸引著嗜血的蚊蠅的圍攻。一只碩大的牛虻“嗡嗡”地撞到姬中和脖子上，他伸手去拍，沒拍著，罵一聲：“老子就不能聽這嗡嗡聲，跟小鬼子的飛機一樣！”揮舞著倭刀追著砍，楊文懷和衛(wèi)兵們都笑瞇瞇地望著他聊發(fā)少年狂。前面坡下蓄水池邊坐著數(shù)不清的女人，說笑著把衣物裹了皂角，鋪在石頭上，揮著搗衣杵“嗵嗵”地砸，看到姬中和揮著洋刀砍蠅子，“咯咯”地笑成一片，年輕的不敢吭氣，上年紀的直著嗓子喊：“和娃，回來看你媽啊，快去吧，給你攤雞蛋煎餅哩！”“哎，哎，和娃，昨天一天是打雷還是你在打炮，日本打跑了嗎？”姬中和望著她們，心里一陣豪氣往上沖，不由鼻子發(fā)酸眼睛發(fā)潮，他要的就是她們這樣沒事一樣該洗衣洗衣，該說笑說笑，昨天打的勝仗，但此時此刻他才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英雄。他把倭刀交給楊文懷，走到幾丈見方的蓄水池邊上去，蹲在池邊的石頭上和嬸子大媽們聊家常。楊文懷的二叔正牽著四五頭牛走過來飲，老漢一把攥著好幾根牛韁繩，那些牛走過洗衣服的這邊，“劈劈啪啪”擱下幾攤稀牛糞餅子，惹得婆娘們笑著罵他。楊文懷皺著眉頭數(shù)落他二叔：“二叔，跟你說過幾回了，飲牛去下邊澗水，連上派來保護你們的當兵的，這個水池子現(xiàn)在好幾百口子人吃，注意講衛(wèi)生?！彼遄焐喜环洠骸澳牵怯植皇俏?，是牛在這里喝慣了，拉不住硬要來這里喝水哩么?！奔е泻徒o他們解圍：“懷娃子你后晌就安排工兵營派人來，再從池子里引條水渠出來，把飲牲口的和洗衣服的水道都分開，這要是傳播點啥病，誰還能安心打仗？”楊文懷點點頭。婆娘們都炯炯地盯著姬中和，夸贊他：“看人家和娃就是有本事，說啥就是啥?！奔е泻托δＰ诱酒饋砗退齻兇騻€招呼，徑直上坡去了。

穿過坡頂一座石頭牌樓，是一圈石頭宅院，唐代時這里該是知縣或者豪紳的宅邸，現(xiàn)在他母親和一家老小住在這里。坡下是原先的縣衙，和這里所有的建筑一樣，都是就地采石壘就的，也就一排三間石頭窯洞，歷經(jīng)兩千多年風雨，竟然都還能好好地住人?；疑氖瘔σ呀?jīng)被綠色的藤蔓覆蓋，墻基銹滿了苔蘚?？h衙是姬中和的旅部，但他一直住在距此二十多里外銀魚洼北面山峰上的機炮團指揮所。

把隊伍開進云丘山，姬中和是有私心的，可也是遵循第二戰(zhàn)區(qū)的整體軍事部署。剛去不遠的春天，日軍三路進攻晉南，臨汾失守，閻錫山在把第二戰(zhàn)區(qū)長官部和晉綏兩省軍政機關西撤吉縣之前，召開高級干部會議，檢討一再敗退的原因，老漢少見地一臉戚然，兩頰肌肉松垮得似乎已經(jīng)掛不住鼻子下面濃厚的胡須，在眼鏡后面撲閃著眼皮沉痛檢討：“咱總算明白過來了，中國軍人，多留學過日本的軍校，此次作戰(zhàn)受害最大，確系在受教育時，即受其欺騙，故戰(zhàn)略上錯誤實大于戰(zhàn)術戰(zhàn)斗的錯誤，指揮官的不夠，甚于士兵的不夠，且多未能將士兵之敵愾心運用得當，故犧牲雖大，收效不多。痛定思痛，感覺到非改弦更張，不足以應當前之需要，且守點守線，徒為供敵發(fā)泄物質威力之場所，宜以保存空間之心，變?yōu)閾Q取時間，捕捉機會，打死敵人，山西山地尤易實行。因此我將建議中央采用‘游擊戰(zhàn)’，并分二戰(zhàn)區(qū)為數(shù)個游擊區(qū)，配置部隊，固守各區(qū)?！辫b于自與日本人正面交戰(zhàn)以來，連戰(zhàn)連敗，忻口一戰(zhàn)，殲敵三萬，自損四萬，第九軍軍長郝夢齡、第五十四師師長劉家祺殉國，全軍覆沒的團就不說了，有兩個旅旅長官以下全部罹難，各級指揮官已成七零八落之勢，而在此危急的情勢下，又不得不筷子里面拔旗桿，因此雖然戰(zhàn)敗，檢討完畢，又不得不逐級提拔，連長升營長，營長升團長，團長再升旅長，姬中和就是在這個會議上由上校團長升為新編獨立旅代理旅長。

宣讀完新的任命，閻錫山瞄瞄大家，擺擺手說：“那還能咋？就這樣先干著吧，軍銜等軍政部批下來再換，但有一條我丑話說在前頭，戰(zhàn)敗的沒份兒，戰(zhàn)死的也沒份兒，都給我多動腦子，活著打日本鬼子！”老漢坐直了，找回點精神說：“你們別看日本人厲害，處處比我們強，可只要咱進山和他打游擊，他的飛機坦克和大炮就派不上用場。日本人遲早必敗，關鍵我們要堅持長久抗戰(zhàn)。我看，恐怕我們將來最大的麻煩是共產(chǎn)黨的軍隊，所以要保存點實力，不要把家底都拼光?！本o接著召開軍事會議研究防區(qū)劃分，最后剩下一些需要駐防的半淪陷縣份，半天沒人吭氣，閻錫山從鏡片上面看人，眼神顯然很不滿意，姬中和是老漢貼身侍衛(wèi)出身，此時率先打破沉默，起立報告：“卑職愿意駐防稷山和鄉(xiāng)寧間的關王廟地區(qū)，率本部進入云丘山進行敵后游擊！”所有人都覺得這一老一少在唱雙簧，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跟隨閻長官多年，姬中和跟他學會了“打算盤”：和指揮人才的捉襟見肘一樣，晉綏軍各個建制的兵員都已遠遠不足，姬中和的新編獨立旅實際兵力也不足兩個半團，亟需補充兵員，那么既然是需要人來吃兵餉，為什么不把這錢養(yǎng)活了家鄉(xiāng)子弟，讓他們拿起槍來保衛(wèi)鄉(xiāng)梓？更重要的是，臨汾陷落后，中和接到老母捎來的家書，信中提到聽到過山外傳來的炮聲，但日本人還一直沒有進過山，該是懼怕鎮(zhèn)山的真武大帝的法力，叫他不要擔心，安心打仗。中和就被驚出一身冷汗：云丘山屬鄉(xiāng)寧縣關王廟鄉(xiāng)，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綿延數(shù)十里的兩道山巒間，夾持著一峽谷叫馬壁峪，谷中有條古道叫安國道，當年秦王李世民率三萬之眾北征“雞冠”劉武周時走的就是這條大路，因此得名。此道雖在山里，自古就是輸兵運糧的樞紐，寬闊平坦，日本人的汽車坦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上到北峰，北峰下有一大片盆地叫銀魚洼，面向銀魚洼的峰頂上就是中和老母所在的祖居之地，不由中和不憂心如焚。精細如閻錫山，豈能揣度不出姬中和的心思，不過考慮到他是自己的侍衛(wèi)隊長出身，跟隨自己多年，一直忠勇可嘉，雖非五臺嫡系，到底是心腹之人，成全他個家國兩便罷了。

中和也素知閻錫山喜歡做軍事計劃，在軍事會議研究他的布防圖時，他特別強調了其中的一個秘密軍事要塞，——這個要塞，是姬中和小時候放牛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后曾借探母之機悄悄帶學問家來考察過，證實系當年劉武周派遣征唐的大將宋金剛所建，乃是一處天然屏障，四面山崖壁立千仞，鳥都飛不過，只有一處山洞改做城門，有清泉從門洞中流出形成澗水，蜿蜒數(shù)里才到馬壁峪底的安國道。姬中和曾聽考中過前清武舉人的叔伯爺爺講過，此城叫堡子城，最利于屯兵，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易守難攻，宋金剛當日若堅守不出，唐軍縱有十萬貔貅也莫之奈何，必定是被李世民設計誘出城對陣才遭致慘敗，兵敗后成為棄城。李世民得勝后，曾在城中駐兵休整，并在石頭牢中關押過俘虜。城里有一眼泉水叫箭泉，即是秦王李世民當年箭射峭壁所出。傳說俱不可考，唯有澗水流經(jīng)數(shù)里后在馬壁峪的出口處，安國大道旁的石壁上鑿有一座千年古廟，里面供奉的確是唐右翊衛(wèi)大將軍、秦王李世民之像，俗稱秦王廟。

不久日軍進犯蒲縣，中和率部跟隨閻錫山到前線督戰(zhàn)，戰(zhàn)事依然不利，老漢為此寫了一首詩：“前線督師到蒲城，東陽晉垣同告警。一區(qū)全軍皆南撤，側后兼顧不易行?！睂懺谛埳?，見中和侍立在側，便送給他收藏留念?！爸泻脱?，明天我取道大寧去吉縣，你就去云丘山駐防吧，敵后戰(zhàn)斗不易，多用腦子，記住利用地形多修工事，多防范，少出擊，我會找機會去看看你那座唐代的堡子城?！敝泻蛣傄f話，參謀進來報告：“委員長來電！”閻錫山擱下筆說：“念！”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電令第二戰(zhàn)區(qū)：

對晉東南之敵應包圍殲滅之；萬一不能得手，須分向山地轉進，全面游擊，長期抗戰(zhàn)；不準一兵渡過黃河。

電文對第二戰(zhàn)區(qū)上報新任各級軍官晉升軍銜一事沒有提及。

次日，閻錫山去了大寧，蒲縣淪陷，中和即率部轉稷山、鄉(xiāng)寧之間的云丘山。

姬中和帶領一個旅的人馬開進馬壁峪，馬不卸鞍，先到前山口五龍宮給真武大帝上過香，又行軍數(shù)十里，拜過秦王廟，指派少時玩伴楊文懷帶著保安團一個營和工兵連順著澗水先到堡子城收拾房舍，留下一個營在廟前駐防，自己帶著騎兵團和機炮團直奔北峰。先頭部隊進入銀魚洼盆地，中和叫兩位團長按照布防圖各帶部隊進入防區(qū)加緊修建工事，自己和衛(wèi)兵們騎馬，帶著兩臺吉普車上山搬取老母。一行上到村口高坡，坡上兩株千年白皮松婆娑招風，姬中和滾鞍下馬，握著皮鞭踱步到樹下，手撫樹干仰望如蓋巨冠許久，心中暗暗祈禱：“山神庇佑，如果小鬼子膽敢來犯，必定全殲之，以捍衛(wèi)鄉(xiāng)梓，大捷后當在此處立碑紀念。”轉眼眺望到銀魚洼北面山頂上的小村落，想到老母思兒，一定又增添了白發(fā)，眼眶漸漸濕了。此處地勢高，正當要沖，中和留下一個班做觀察哨，這才帶著副官和衛(wèi)兵快馬加鞭回到家中。

中和的姐姐就嫁在洼西的石頭窯里，早有放羊的瞭見隊伍進了洼，跑去給她報信，說肯定是和娃回來了，中和的姐就跑了幾里山路來給母親和嫂子幫廚。蒸出來的饅頭都和當兵的頭上的鋼盔一樣大小，中和的衛(wèi)兵們吃慣了炊事班蒸出來的小饅頭，第一次被一個饅頭吃撐著，都美得不行?？礋狒[的婆婆媽媽和娃娃家擠下半院子，中和陪著村里的幾位說話算數(shù)的男人吃完飯，喝著濃釅如血的大葉茶和他們商議把方圓幾個村子往堡子城搬遷的事情，叔伯大哥們沒見過日本人來，可他們愿意信和娃子的話：“和娃，你現(xiàn)在不是一般人了，憑你的本事，要把你媽和你哥你姐接到外面去享福一點問題也沒有，難得你心里有鄉(xiāng)親鄰居，愿意把大家都搬到堡子城保護起來，我們再不識字，這點道理能看清。和娃，你就別管了，我們走小路去各村子里通知人準備搬家。你和你媽坐著說話，我們就走呀?！闭f走就走，姬中和送幾位出了大門，一人手里塞了塊銀元做跑腿錢，說：“叫大家不用慌，日本人都是羅圈腿，跑不快，十天半月的搬過去就行。”望著他們消失在自己少時常跑的山路，回憶讓他暫時忘記了戰(zhàn)爭，癡迷地看著眼前的山景，就看到隔壁放羊的三兒揉著眼睛從溝底爬上來了，離遠就拉著哭腔吆喝：“和娃叔叔，你的兵把我的羊偷去吃了?！敝泻豌读艘幌虏怕犌逅f什么，迎上幾步撥拉著他腦袋上頭發(fā)問：“三兒你先別哭哩，你看見羊被我的兵拉走了？”副官和衛(wèi)兵們跟在中和背后，都緊張地打量著三兒，這事要是真的，中和的軍法可不是開玩笑的。三兒翹著下巴用紅眼睛望著中和抽噎：“你還不信哩！我在半山里放羊，就打了個盹兒，羊都不見了，這里到處都是你的兵，不是他們偷了，還能是狼叼走了？”中和回頭看看副官和衛(wèi)兵們，嘿嘿笑起來，副官不解地說：“旅座，這……”中和擺擺手，順手給了三兒的腦袋一巴掌，笑著罵：“你這雞巴娃，叔剛回來你就給叔扣屎盆子！你的羊沒有丟，走吧，我知道你那幾只爛羊在哪里逍遙！”三兒和當兵的都將信將疑，中和前頭跳躍著已經(jīng)下了溝，他們只得后面緊跟。

中和下到溝底，側耳聽聽，循著水聲找見一眼泉水，有幾只羊正翻著薄薄的粉紅嘴唇喝水哩。三兒一見，揮著羊鏟就去趕。中和呵斥道：“■娃，別趕羊，你吃飽了不喝兩口水？”副官不解，湊上來問：“旅座，您真是諸葛亮再世，咋就能算到羊在這里？”中和開心地大笑：“什么諸葛亮，放羊的諸葛亮！你想想，羊吃飽了草，它肯定會口渴，渴了就自己找有水的地方去了。”指指三兒：“這■娃那會兒睡著了，羊自己跑了，他還要冤枉我的兵！”三兒理虧，不敢過來，裝著追羊，徑自跑沒影兒了。

2

姬家的和娃腰里別著手槍，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幾千人馬槍炮回來銀魚洼的事，關王廟地區(qū)的十幾個村落都知道了，大家都覺得腰桿壯壯的，有人說起，姬家埋在銀魚洼的魚鰭上的祖墳里的就是一位武舉人，注定后代里要出將軍的，該是應在了和娃的身上。都聽說正鬧日本人，還沒見過長啥樣，只知道個子小，不知道是怎樣青面獠牙的怪物，不由人不怕，如今和娃帶著兵馬回來，大伙兒心里就有了底。

第二天，穿湛藍軍裝的征兵隊就到了方圓村子里，領頭的都是本地人，說著土話拉家常，宣傳二戰(zhàn)區(qū)的抗戰(zhàn)政策，張貼《山西省優(yōu)待抗戰(zhàn)軍人家屬條例》，第一條就是：“抗戰(zhàn)軍人家屬，不負擔任何作戰(zhàn)臨時攤派；欠債的可以到抗戰(zhàn)勝利后再還，不計利息；租地的少交四分之一，佃耕的多留收成三分之一，地主不得收回。”老百姓看見穿軍裝扛槍的穿著挺體面，家屬也能跟上沾光，都愿意讓娃娃跟上和娃去吃幾天兵糧，——都是一個洼里的，和娃能不多關照弟兄子侄們嗎？兩三天時間，姬中和就補充了一個連的子弟新兵，抽調幾名好教官抓緊訓練和學習。有幾家鄉(xiāng)紳富戶和中和祖上有交情，看他這樣“劫富濟貧”，串聯(lián)起來找中和評理，中和笑呵呵地叫著叔叔伯伯，款待大家坐下喝茶，把從閻長官那里學來的道理講給大家聽：

“日本人說話就來了，日本人一來，管你有錢沒錢都要你的命，命都是一個，可是說實在話，就財產(chǎn)來說，實在是你們財產(chǎn)多的損失大，他們財產(chǎn)少的損失小，是不是這個道理？

“日本人來了，咱要保護自己，只能大家拼上命了。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人，大家拼命，是不是這個道理？

“打日本要有兵，沒錢的戶多出人當兵，你們有錢的戶多出錢出糧養(yǎng)兵，才能保護自己，才能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說得很清楚了，財產(chǎn)多的就應該多負擔，這一條你們好好想想是不是合理的？”

鄉(xiāng)紳富戶們無話可說，中和派人跟他們回去，按照每戶應養(yǎng)兵員人數(shù)把應出糧食計算好，統(tǒng)一拉走。同時給各村都刷上標語：“貧富同是一個命，大家保護大家”、“有錢的出錢，大家拼命”等等。征兵隊就地變?yōu)檎骷Z隊，用了半個月不到補充了一百多名新兵，解決了軍糧問題，把各村子剩下的老弱婦孺全部搬進了堡子城，由楊文懷的保安團負責保護。

中和家境平常，沒有余糧，只能多出人，讓兩個侄兒和一個外甥都當了兵。楊文懷悄悄問中和：“這么多年我一直想問你個問題，你在太原城里也算個人物，就算不把老小都接到身邊享福，也應該多寄些錢回來啊，怎么能讓老媽和咱姐把日子過成這樣？——在關王廟地界，你姬家也算是世家?。　敝泻托πφf：“就是被‘世家’害的，從我太爺爺那一輩兒，因為一個緣故，留下個祖訓：‘深恩堪裕后，至孝在尊親’，第一不用錢財來孝敬長輩，第二不留財產(chǎn)給后輩。幾輩子的規(guī)矩了，我怎么敢破啊。”楊文懷來了興致問：“那到底是個什么故事呢？”中和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現(xiàn)在沒心思想那些故事，等把日本打跑了我掏空兒講給你聽?！蔽膽淹嫘φf：“你還賣關子，萬一我殉國了，你講給誰聽？”中和說：“那沒辦法，我只能寫張黃裱燒給你了?！倍际菢屃謴椨赀^來的，什么玩笑都敢開，誰也沒想到會一語成讖。

解決了打仗的后顧之憂，中和帶著營以上的軍官把各個山頭的路徑踩了一遍，根據(jù)地勢和自己對這塊土地的了解把布防圖進行了更細致的調整和修改，密報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閻長官指令：“務必揚我軍善守之特長，保存實力，不得冒進，要根據(jù)有利之地形多修防守工事，捕捉機會，打擊敵人?！敝泻妥ゾo進行了實際調整，機炮團就駐扎在自己出生的村子里，憑高臨下，炮火可以覆蓋整個銀魚洼；騎兵團駐扎在西面的緩坡上，那里水草豐茂，步兵進攻缺少隱蔽，騎兵順坡沖鋒勢如破竹；步兵團配合工兵營在駐防的山頭多修工事，以為長久之計。姬中和把自己的旅指揮所設在銀魚洼北峰自家院子里，他就睡在生養(yǎng)自己的那埠炕上，并且學會了用父親留下來的黃銅水煙鍋子“呼嚕?！钡爻閮煽?。

日本人說來就來了。他們不是追蹤姬中和而來，是護送村上大佐進山來參拜三祖廟的。日軍占領了臨汾、河津和南同蒲鐵路沿線縣城，壓根沒想到晉綏軍還會有一個獨立旅就隱藏在眼皮底下。日軍駐新絳指揮官村上大佐被陸軍部征調之前，是一所大學的歷史系主任，多年癡迷于研究中國的道教文化。占領新絳后，他打聽到云丘山是道教的名山，古稱昆侖，又稱姑射山，是羲和觀天察地制定歷法的地方，很感興趣，就趁部隊休整之機，帶著一輛吉普兩卡車鬼子兵進山來參拜。村上一進山口就被姬中和的偵查哨發(fā)現(xiàn)，中和得到報告，讓參謀通知各團迅速進入陣地待命，一面親自帶人從小路登高觀察。

日軍的三輛汽車開進了馬壁峪。在望遠鏡里看著屎黃色的汽車和軍服，軍人的本能讓姬中和摸了摸腰間的槍，經(jīng)過一個月的戰(zhàn)備，再次看到鬼子兵，他多少有些激動，腦子里迅速地權衡了一下兵力的優(yōu)勢和地利，他熟悉云丘山，不怕引火燒身惹來日軍大部隊的進攻，——馬壁峪和銀魚洼的地形相連，恰似一根長藤上拴著一個大葫蘆，無論日軍有多少兵力，他只能順著馬壁峪唯一的古道深入，然后在四面環(huán)山的銀魚洼開闊地上集結，才能組織進攻各個山頭的工事，按照中和的布防，北峰上的炮火一覆蓋，結果可想而知，戰(zhàn)斗臨近尾聲，西面的騎兵再沖鋒一下，勝局基本上就鎖定了。他久經(jīng)沙場，對戰(zhàn)斗的勝敗有著經(jīng)驗上的判斷，這個布防地形，俗稱口袋陣，進攻方只要進來，那就是進了死地，任你裝備再精良，戰(zhàn)斗力再強大，也只有死路一條。姬中和有著職業(yè)軍人強烈的求勝欲望，他決定打這場仗，給這幫在別人的土地上橫行霸道的龜孫子一個教訓。作為閻長官的身邊人，姬中和還是了解他的，老漢是個算盤精，他把部隊分散進山區(qū)打游擊，不是不想打日本人，他是不想血拼，賠上老本。如果能打個大勝仗，老漢還是個很會牛氣的主兒，他熟讀經(jīng)史，懂得勝者為王的道理。

中和回到指揮所，召開團參謀長以上軍事會議，部署詳細作戰(zhàn)計劃。村上大佐已經(jīng)成為姬中和手心里的一個小蟲子，他隨時可以捏死他，中和不動聲色地看著蟲子在手心里蠕動，他思考著這條蟲子的來意，是捏死它還是拿它來做個大文章。

村上大佐身著中式長袍馬褂，鼻梁上架著玳瑁眼鏡，一副山西錢莊掌柜的打扮，悠然自得，先到五龍宮參拜了真武大帝，又帶著翻譯官和一隊日本兵，順著山脊一路爬上祖師頂，被云丘山的仙境風光和奇花異草所陶醉，乘興一連登上三座天門，到玉皇頂拜謁了中國的玉皇大帝。村上游興正濃，渾然不知已經(jīng)落入天羅地網(wǎng)，中和派出的三路偵察小分隊已到山外十幾里查清日軍并沒有大部隊接應，軍事會議也形成決議：包圍來犯日軍，殲滅其大部，同時留下活口回去報信，吸引日軍大部隊進入銀魚洼伏擊圈。

日影西斜的時候，村上大佐領著那隊日本兵從后山下來，到八寶宮參拜三祖殿。研究揣摩夠了，村上大佐心滿意足地登上吉普車，三個鐵殼屎殼郎慢慢爬下山路，拐上安國道。姬中和已經(jīng)趕到伏擊陣地指揮戰(zhàn)斗，正舉著望遠鏡觀察，身邊的軍官一言不發(fā)地望著他，伏擊部隊等待著他下達攻擊命令。這時，步兵團長劉德福在耳邊低聲說：“旅座，快看，小鬼子怎么了？”中和已經(jīng)看到那三輛插著膏藥旗的汽車沒有向南出山口，而是向北行駛了，旋即他就明白了，這是還要去秦王廟。他已事先安排楊文懷帶著保安團一個營埋伏在通往堡子城的那條山澗，但姬中和不想在秦王廟前打仗，他不想讓炮火毀壞了廟宇，決定把日軍攔截在第二道防線合圍殲滅。

姬中和吩咐通信兵：“給我接保安團楊團長?！睏钗膽言陔娫捘穷^興奮地說：“這是小鬼子自投羅網(wǎng)，玉皇大帝叫真武大帝收他的！旅座，已經(jīng)查清楚，這伙鬼子是從新絳方向來的，那個到處燒香的老鬼子是個大佐，咱逮住個大家伙。日軍只有四十幾個人，不會太費事?！奔е泻统烈饕幌抡f：“不能低估日軍的戰(zhàn)斗力，他們向來很頑強，子彈不長眼，別把弟兄們搭上，命令你的伏擊部隊馬上趕到第二道防線的制高點，我現(xiàn)在和你合圍，必須拿下那個大佐，但是要留下一臺車回去報信，老子要賺個大買賣！”

空曠的山谷響起手榴彈的爆炸聲，楊文懷指揮保安團居高臨下射擊，日軍反應很快，迅速跳下車利用迫擊炮開始還擊。中和和劉德福帶領步兵團趕到，加入了戰(zhàn)斗，日軍兩面受敵，利用汽車作為掩護用機關槍和迫擊炮進行反擊，硝煙彌漫中，村上大佐指揮日軍搶占高地，姬中和大喊：“弟兄們，看見那兩個穿便衣的嗎，那是指揮官和翻譯官，給我狠狠地甩手榴彈！”話音未落，那兩個人就被炸成了碎片。姬中和兵力占絕對優(yōu)勢，又是居高臨下，日軍雖然槍法好，奈何成了甕中之鱉，沒一頓飯的工夫就不剩幾個人了，扔下一片尸體，跳上汽車逃竄。中和命令停止射擊，放他們出了山谷。

打掃戰(zhàn)場，除了打死那個大佐和翻譯官，還打死兩個少佐，這一仗共擊斃鬼子三十七人。楊文懷喜不自勝，劉德福面有憂色：“旅座，鬼子肯定要大舉進攻咱們……”姬中和拿手指頭戳戳劉德福的胸口，笑著說：“別愁眉苦臉的，這地方我和文懷比你熟悉，只要小日本敢進銀魚洼，不管有多少人馬，包管他有來無回?！眲⒌赂Ｒ粋€立正：“是，旅座英明！”

3

料到日軍肯定會大舉報復，姬中和下令加固工事，加強布防，嚴陣以待。傍晚前落了一場雨，秋寒微微襲人，姬中和戴著鋼盔，披著斗篷，在楊文懷和參謀、副官們的陪同下，用一天時間步行視察了所有陣地和工事。大戰(zhàn)在即，生死難料，他決定回到堡子城陪老母說上一夜話。

晚飯是羊湯泡饃，擱上一把香噴噴的芫荽，姬中和和軍官們吃得滿頭大汗。一張黑漆方桌，姬母坐在上首，右邊是中和，左邊是楊文懷，老人黑紅的國字臉上皺紋密布，耄耋之年，依然捧著一個粗瓷大碗，能喝一大碗羊湯，一個大饅頭捏碎了泡在湯里。老人家躬行食不言寢不語，吃飯時表情靜穆，只望著碗里的飯專心地吃，吃完了表情就活泛起來，說不說話總是笑瞇瞇的，滿臉細碎的皺紋活動起來，綻放成一朵黑紅的菊花，心滿意足地望著兒子和一圈穿軍裝的后生樂。中和拉住母親的手，輕聲問：“媽，我后半夜要回指揮所，你對你兒有什么不放心的，要囑咐的嗎？”姬母笑著擺手：“打仗的事兒我不懂，你娃家都自己操自己的心，別上了日本的當。媽有個事說給你，你帶著兵回云丘山，都是因為媽，媽心里清楚，媽拖累你了?！敝泻陀悬c愣怔，楊文懷一把握住姬母另一只手說：“親媽，我和我哥帶兵回來，是閻長官的指示，要把部隊帶進山里和日本人打游擊，不是為了個人……”姬母搖搖頭，用渾濁的眼睛看了一圈大家，咂咂癟了的嘴說：“我明白著呢，我八十多了，早該走了，老天爺不收我，拖累了中和和你娃家許多人。中和，你安心打日本，我遲早要去找你爹，你爹走得早，棺木該是都化成了土，將來你把我們合葬的時候，把他的骨殖找全了，裝個新壽器。中和你記住，我和你爹的壽器并排下葬，千萬讓我的棺比你爹的棺低上半寸，他是家主，要比我高些，這樣對子孫好，人丁旺，少災厄……”姬中和拿手掌抹一把臉說：“媽，這個到時候再說，你是明白人，別做糊涂事啊?！奔笅轨o地微笑著說：“這日本一天打不走，你就在這里看我一天？國家國家，沒有國哪有家，中和你做的才是糊涂事?！敝泻捅M量把眼眶瞪大不讓眼淚流出來：“媽，我那會兒回來前想著陪你說一夜話，吃飯后說要陪你半夜，后半夜走，你老這么說，你兒我現(xiàn)在就回指揮所，打完這一仗再回來。”姬母用渾濁的眼睛望著一圈人笑，說：“打完仗都回來哦，回來我給你們攤雞蛋煎餅?！?/p>

大家都笑起來，中和來了興致，對姬母說：“媽，這一圈兒都是你的兒，一定能把日本打跑。你還記得小時候哄我睡覺唱的那個歌兒嗎，給我們唱一唱，唱完我們好去打日本?！奔刚J真回想半晌說：“你小時候啊，……是鄉(xiāng)寧花鼓調兒吧，幾十年不唱，記不全了，……《摘花椒》？”中和叫道：“對對，就是《摘花椒》，你給我們唱唱吧媽。”姬母說：“我得想想……”陷入沉思，臉更黑了，半晌竟然羞澀地一笑說：“唱就唱一回，記不清了，你們別笑……”雙手交疊放在臉前的桌面上，皺紋密布的下巴一點一點，嗓音似男似女，唱了起來：

姐兒家門前一樹兒椒

不結胡椒結呀結花椒呀啊

兩眼兒往呀往上飄呀（呀呼爾嗨）

哎哎哎喲呵呵呵

兩眼兒往呀往上飄呀（呀呼爾嗨）

紅地兒多，青地兒少，

叫刺兒把奴的手呀手扎了呀

叫兩聲哥哥兒與奴挑

哎哎哎喲呵呵呵

叫兩聲哥哥與奴挑呀（呀呼爾嗨）

血點點出呀出來了呀（呀呼爾嗨）

……

軍官們都拿手抹著眼淚，中和和楊文懷的手掌輕輕撫摸在姬母骨節(jié)粗大紋路縱橫的手背上，老人家慢慢地唱著，神情安詳，看上去像在打盹兒。

清晨，依然沒有日軍出兵的消息，山上的霧氣像打翻的牛奶到處流淌，中和對參謀們說：“小日本不出兵，我老人家正好去出恭?！彼弥粓F紙，從窯洞里走出來，叫了聲好大的霧啊，走進院子西南角的茅廁。自從會走路，他就用這個茅廁出恭，糞坑深不見底，據(jù)父親當年說通著一條深澗。他一邊琢磨日軍會不會趁著大霧的掩護悄悄進攻，一邊努力出恭，聽著自己遺出的東西經(jīng)過一個悠長的墜落，半天才聽到腳下幾不可聞的一聲回響“咚”，他錯覺自己是否還在安閑的少年時期，出了恭要背著挎簍去后山中給牛割草。

山外的偵察兵傳來的消息是日軍仍然沒有動靜，中和叫傳令給工兵營，安國道上多埋地雷，同時加強各條小路的警戒，防止鬼子小部分特種兵偷襲各指揮所。時近正午，霧氣下沉，幾座山峰都從霧海中冒出了頭，仿佛海上仙山。霧氣匯聚在山谷，如幾條大河無聲地翻騰著巨浪滾滾向前，中和站在自家窯頂上觀賞云丘霧海，眺望著遠處玉皇頂上的廟宇蒼松，嘖嘖贊嘆：“不愧是云丘山啊，山都在云上飄著哩！”忽然聽到有牛虻振翅的“嗡嗡”聲，側耳細聽，心里很奇怪：早上這么大的霧氣，蚊蟲的翅膀都被溻濕了，怎么還震得起來呢？接著就聽到機關炮“噠噠噠”對空激射的聲音，機炮團陣地上幾股火線拉著白煙直射天空，心里就全明白了。舉起望遠鏡對空觀察，隱約看見一架涂著膏藥旗的日本飛機在云霧之上的高空偵察。剛剛機關炮連的連長以為日軍飛機是來轟炸指揮所，來不及請示就下令開炮了。中和叫參謀跑步到機關炮連，叫他們停止射擊，霧氣這么大，從高空什么也不會發(fā)現(xiàn)，山又高，飛機低空偵察等于撞山，不要理它，叫它摸不著底細白跑一趟。

午后，偵察兵終于帶來確切敵情，鬼子一個坦克和步兵混成大隊在馬壁峪山口集結。中和傳令各團堅守陣地，鬼子不進銀魚洼盆地不得開槍。他叫楊文懷帶領保安團兩個營埋伏在通往堡子城的山澗里，只要日軍沒發(fā)現(xiàn)這個通道，就不許接戰(zhàn)，主戰(zhàn)場戰(zhàn)斗打響后也不許參加戰(zhàn)斗，任務是等銀魚洼的炮擊之后，扎上口袋，占領高地封住鬼子的退路。中和給楊文懷下了密令：萬一鬼子攻破各團陣地，務必率領這兩個營退守堡子城，封閉城門，憑險據(jù)守，保護城里老弱婦孺的安全。楊文懷再三請求中和把旅指揮所從北峰撤回堡子城，以防萬一，中和笑著擺手：“算了，當兵的本來就叫鬼子打怕了，指揮官早早把腦袋縮進烏龜殼里，這仗還怎么打？懷娃子你放心，就算打不贏小日本，這山里我比他們熟吧，想捉住我？沒門兒！老子和他鉆林子打游擊，拖也拖死這幫龜孫子?！团拢∪毡灸X子鬼，不敢進到銀魚洼來?！彼财泊笞旖?，做出孩提時的頑皮表情。

被中和說中了，日軍在山口集結完畢，并不著急進馬壁峪，而是原地休息，埋鍋造飯，只有幾小撥鬼子兵鉆進林子里打野兔野雞。中和所在的機炮團指揮所電話鈴聲響成一片，各陣地都在詢問敵人的意圖，中和嚴令各團堅守陣地，靜觀其變，他站在自家窯頂上，望著莽莽蒼蒼的山巒，琢磨鬼子到底是在耍什么把戲。他已經(jīng)安排把鬼子的動向電告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請求分析敵情。

夕陽已經(jīng)沉到西峰頂上，光芒漸漸收斂，變得紅彤彤的，像一顆紅色的氣球被越吹越大，距離日軍集結已經(jīng)過去四個小時，天眼看就要黑了。風悄悄轉涼，姬中和卻渾身燥熱，汗水浸濕了他的襯衣，他望著對面那兩株千年白皮松，那里的瞭望哨直到現(xiàn)在沒有發(fā)出任何鬼子進馬壁峪的信號。也許，天黑鬼子就要退兵了，他眺望著遠方被斜暉涂成金色的玉皇頂廟宇，難道，小日本是被玉皇大帝派下的天兵天將鎮(zhèn)住了？正胡思亂想，腳下一個年輕參謀從窯洞沖到院子里，仰頭大喊：“旅座，一團電話，鬼子進山了！”然后就看見白皮松那里升起了信號彈。中和只覺得胸腔在擴大，他三跳兩跳跳到院子里，剛要進窯洞去接電話，就聽見遠處的天空傳來一片“嗡嗡”的轟響，回頭仰望，涂著膏藥旗的綠色飛機已經(jīng)編著隊越飛越近了。中和沖進窯洞，抓起電話，伴隨著遠處悶雷般的爆炸聲，步兵團長劉德福在電話那端叫喊著：“旅座，鬼子飛機開始轟炸我陣地，怎么辦？”姬中和罵道：“雞巴娃，慌什么，你是第一天打仗?。∪w進入工事隱蔽，飛機過后步兵就要進攻了，你給我趴在工事里，等鬼子步兵進來回到陣地打狗日的?！彬T兵團駐扎的西峰也遭到敵機轟炸，中和正電話布置他們隱蔽，一排炮彈在院子前面的山坡上炸響，把事先用石灰刷出來的偽造的指揮所炸塌了。高射炮開始呼嘯，機關炮也“噠噠噠”地攻擊敵機。機炮團團副一臉黑灰跑進來報告：“報告旅座團座，鬼子發(fā)現(xiàn)了我炮兵布防陣地，一輪一輪地專門炸我的大炮?！奔е泻桶櫹旅碱^，一種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就像有人把一把土塞進了他的胸腔，“媽的小日本鬼子！”他咬咬牙招呼：“走，出去看看?！眻F副戳在對面擋住他的去路：“不行，旅座，這個時候你不能出去！”中和一把推開他，罵道：“滾開，等鬼子飛機把我的陣地炸爛了把我的兵炸光了再出去嗎？！”參謀長也來拉他，中和正要發(fā)火，機要員起立報告：“報告旅座，長官部回電?！眳⒅\長兩步過去拿起電文紙，望姬中和一眼，中和也搶上一步說：“快念！”電文如下：

長官部軍事會議認為，日軍飛機午時首次飛行目的是偵察你陣地炮火布防，若你部炮火還擊，則已經(jīng)暴露了火炮駐防陣地。日軍步兵山口集結后遲滯不前，必為等待霧散后飛機空襲你火炮陣地，爾后出動步兵攻擊馬壁峪。長官部嚴令你部迅速轉移火炮陣地，調整布防，減少空襲損失，待日軍步兵進入伏擊圈，全力殲滅之。并以有利之地形，牽制進攻晉西南之敵，長官部將通令嘉獎你部全體官兵。

姬中和懊悔不已，即令機炮團迅速偽裝轉移火炮陣地，團長和團副領命沖了出去。未及回電，參謀報告：“旅座，一團報告，鬼子步兵和坦克在飛機掩護下進入安國道，已迅速逼近我陣地?！敝泻鸵话炎ミ^電話命令道：“繼續(xù)隱蔽，沒有我的命令不準接敵暴露！”參謀長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問：“旅座，怎么辦，電請長官部調兵支援吧？”這時候中和倒冷靜下來了，他擺擺手說：“不，遠水解不了近渴，回電長官部，新編獨立旅全體將士誓與陣地共存亡，決不放棄云丘山！”他招呼大家：“走，出去看看！”

4

機炮團陣地硝煙彌漫，用作隱蔽的松枝都著起火來，引燃了旁邊的幾株柏樹，烈焰升騰如同火炬，幾名被燒著的士兵慘叫著滿地打滾。姬中和帶著幾個人沖到山崖下一處圈羊的山洞里，望著炸彈呼嘯下的云丘山，他心如刀絞，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應該帶兵回來，是自己把炮火和災難帶給了生養(yǎng)自己的云丘山。當日自己懷著保衛(wèi)鄉(xiāng)梓的決心雄赳赳地回來，精心布防，自以為勝券在握，現(xiàn)在卻在鬼子飛機的轟炸下成了待宰的羔羊，世事如此難料，自己竟束手無策。正自懊惱，飛機的轟鳴卻從頭頂遠去，中和只覺得福至心靈，暗暗祈禱：“山神保佑，天不亡我！”沖回指揮所，命令各團迅速回到陣地，準備迎擊鬼子的步兵攻擊。機炮團團長報告，大炮在敵機空襲下?lián)p失三分之一，士兵陣亡好幾十人，其余都已經(jīng)回到原陣地待命。

步兵團前沿陣地來電話：日軍步兵和坦克已經(jīng)過了秦王廟，根據(jù)行軍速度判斷，二十分鐘后將進入銀魚洼伏擊圈。姬中和命令各陣地堅守工事，不得擅自出擊，“老子要讓小鬼子吃飽了炮子兒再收拾他！”他帶領軍官們上到窯頂，舉著望遠鏡望著對面的千年白皮松，等待那里的觀察哨發(fā)出日軍進入銀魚洼的信號。夕陽似乎被擱在了西峰頂上，紅彤彤越來越大，就是滾不下山去，時間每過去一秒都是那么的艱難。十分鐘后，姬中和終于從望遠鏡里看到了白皮松下的旗語，日軍開始進入伏擊圈了，他的心跳開始加快，命令參謀：“傳令各陣地，準備戰(zhàn)斗！”情緒緊張，聲音變得很尖銳。中和話音剛落，頭上又響起了不祥的“嗡嗡”聲，幾個人回頭仰望，都傻了眼，——涂著膏藥旗的日軍飛機又編著隊從北方飛來，剛剛十幾分鐘的平靜不過是兩輪轟炸間的間歇。敵機編隊飛過頭頂，把一排烏鴉般的陰影投在云丘山連綿的蒼松翠柏之上，參謀長請示：“旅座，是否傳令各陣地回隱蔽所？”姬中和如木雕泥塑，望著第一串炮彈落到眼前的機炮團陣地上，把一門大炮炸下山谷，黑乎乎往下滾，讓他想起小時候自家耕地的黑騾子好好的就跳了崖，他和父親眼睜睜看著黑乎乎的騾子翻滾下山去，深深的絕望感襲上心頭，他突然大喊一聲：“給老子一挺機關槍！”參謀長一把抱住他叫道：“旅座你要冷靜，快回指揮所隱蔽！”扭頭命令副官和警衛(wèi)：“保護旅座回去！”姬中和一把甩開眾人，紅著眼睛喊道：“回個屁啊，都別藏著了，傳令所有機關槍對空射擊，誰打下飛機來老子把這旅長讓給他！”他不下去，沒人敢下去，有人遞上來一挺西北兵工廠自制的機關槍，姬中和雙腿叉開站在小時候眺望外面世界的窯頂上對著天空掃射，脖子上暴著青筋，恨不得一口氣把槍管打紅。

已經(jīng)能看到日軍的步兵在坦克的掩護下進入銀魚洼盆地，短暫的集結后，開始根據(jù)空軍的指示向姬中和的各個陣地發(fā)起進攻。而姬中和的部隊卻被飛機炸的抬不起頭來，中和長嘆一口氣，吩咐參謀長：“你去發(fā)電給長官部，日軍空襲甚猛，為保存實力，請求撤離陣地進山游擊?！眳⒅\長點點頭，剛要走，一個年輕參謀在背后叫道：“旅座，快看，那是什么！”中和順著他的手臂方向，就看到東方的馬首山上有一團黑色的煙霧漸漸騰起，初時如同烽煙，很快擴散，升騰彌漫開來?！奥米?，西邊也有！”“咱頭上也有了！”姬中和呆呆地望著突起的黑霧吞沒了西峰上的夕陽，把那個紅色的大球變成一面慘白的鏡子，幾乎同一時刻，東西南北數(shù)座山頭上都升起這種黑色煙霧，很快彌合在一起，天空被罩上了一層黑網(wǎng)，云丘山仿佛被裝進了乾坤袋里。只見一團火光在黑霧里炸響，是敵機迷失了方向撞在了山峰上，正在爬坡的日軍驚懼地開始退縮，往銀魚洼的洼底集結。姬中和望著被張上黑幔的天空撕心裂肺地大喝：“真武大帝顯靈了，殺鬼子啊！命令開炮，開炮！”

躲進掩體的炮兵又跑回陣地，各種炮彈呼嘯著向日軍傾瀉，黑霧中電閃雷鳴，如同龍蛇亂竄，分不清是閃電還是炮火，日軍在洼底鬼叫連天，像一群被熱尿澆頭的螞蟻一樣亂竄。姬中和瞪大眼睛，恍惚看到黑霧中一條銀色的巨魚搖頭擺尾，把日軍的坦克都掃下了溝底，翻滾著摔成一團團廢鐵。十幾分鐘后，一陣山風呼嘯過嶺頭林梢，黑霧漸漸稀薄，姬中和用望遠鏡看到殘存的鬼子正組織撤退，他命令向西峰的騎兵團發(fā)出沖鋒信號，叫參謀長坐鎮(zhèn)指揮所，自己帶著警衛(wèi)營沖下了北峰。風息了，天黑了下來，黑霧升到了空中，掩蔽了星光，能看見步兵團陣地的火力織成一張金色的大網(wǎng)，把鬼子殘部罩住，時而手榴彈炸出一朵朵焰火般的花朵。姬中和抱著一挺機關槍，沖鋒在士兵前頭，他覺得自己仿佛在騰云駕霧，一切都如夢似幻，只看見機關槍射出的火光，卻聽不見槍聲和士兵們的吶喊。

直到后半夜，部隊仍然在搜尋躲藏的鬼子，偶爾，會聽到直著嗓子命令投降的喊叫，或者是兩聲清脆的槍響。炮彈引燃了草木，到處都在著火，借著火光打掃戰(zhàn)場，中和在一輛燒毀的汽車邊發(fā)現(xiàn)了一把鑲著一塊玉的大佐軍刀，刀的主人已經(jīng)被炸成了炮灰，刀鞘也找不見了。

5

酒足飯飽，姬中和和楊文懷歪在炕上的被子垛上聽姬母講古。他把繳獲的那把倭刀供奉在姬家祖先的牌位前，香火的青煙繚繞著從堂屋飄進里屋來。姬母坐在炕頭，一條腿盤在炕沿上，一條腿垂在炕邊上，講兩句就要下炕去給爐子里添柴：“懷娃，你睡那里涼嗎，我再給加把火?！敝泻吐裨鼓赣H：“媽，你就坐著跟我們說會兒話，不是還有我的衛(wèi)兵燒火嗎。”燈火把姬母的鼻子在臉上投下長長的陰影，她無聲地笑著咂咂嘴說：“娃家打仗都累了，你讓他們打個瞌睡，讓你姐燒火就行?！睏钗膽丫桶研l(wèi)兵都打發(fā)走了。

中和問：“媽，你說的我大爺爺?shù)奈渑e人的執(zhí)事令牌還在不在？”姬母慢慢眨著眼睛說：“我沒見過，聽你爹在的時候說的是被土匪燒了吧。你大爺爺有一回騎著騾子從稷山縣城回來，在秦王廟遇到了土匪，土匪要搶他的錢褡子，你大爺爺看領頭的眼熟，就問，‘你姓什么？’土匪手里握著大刀呵斥他：‘我姓鐵！’你大爺爺不怕他，就說：‘你姓鐵，我倒姓鋼！’他把騾子身上馱的劍抽出來，耍了一回。土匪見他不好惹，就放他走了。你大爺爺知道惹了土匪，回來就把家里的女人和娃娃都送到了親戚家，自己腰里別著劍，手里端著土銃，坐在窯門口等著土匪來?！?/p>

中和和文懷都瞪大了眼睛聽，姬母拍拍腿上黑色的土布老棉褲，笑瞇瞇接著講：“土匪半夜里來了，打著燈籠火把，把咱家的窯圍了起來，你大爺爺進到窯里，把門用碌碡封住，趴在炕上，從窗戶里往外打槍。槍打完了射箭，箭射完了用糞叉子捅，用劍砍，土匪就是攻不進去，死下一片人?！?/p>

“后來呢？”

“后來土匪就在窯門口堆上柴火燒，你大爺爺不愿意被他們燒死，就打開門掄著劍出來和他們拼命。你大爺爺是武舉人，拳耍得好，可是土匪人多，就快不行的時候，周圍村里人看到火光都叫喊著來打土匪，土匪就嚇跑了。”

中和呵呵地笑，告訴母親：“我們昨天打日本，被飛機炸得快不行了，也是真武大帝帶領天兵天將騰云駕霧來救了我們，才把小日本殺光。”姬母笑著說：“日本子都是三頭六臂殺人不眨眼的妖怪，玉皇大帝當然要派天兵天將來收服這些孽障。”中和和文懷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油燈搖曳，中和只覺得眼皮打架，不知不覺和文懷都睡了過去。姬母嘟嘟噥噥地給他們蓋上被子，中和的姐姐把灶里的火燒得映紅了窯頂，爬上炕頭來和母親對面坐著，母女倆低聲討論給中和說一房媳婦的事情。

半夜，中和尿急，睜開眼睛，爐火映照下看到母親和姐姐歪在炕頭睡著了，不便在家里用馬桶，就爬起來，輕手輕腳下了炕。路過堂屋，借著里屋的火光扭頭看了一眼供桌，心下就是一怔：那把鑲玉的倭刀不見了！他看看睡在地下的衛(wèi)兵們，不忍心叫醒娃家，就打算問問門外站崗的哨兵，拉開門，一陣陰風吹了進來，險些把他撲倒，他伸手去腰里拔槍，那股黑色的冷風卻像一條繩索把自己纏了起來。中和低頭仔細看，哪里是什么黑風，是無數(shù)蚊蝻似的小飛蟲在繞著自己飛舞，他心頭火氣，拔出佩劍去砍它們，那些飛蟲卻變成了一把倭刀的模樣砍向了他的脖子，中和驚呼一聲醒了過來。

母親和姐姐都被驚醒了，爬過來問詢他是不是做噩夢了，楊文懷已經(jīng)握著槍跳下了炕，衛(wèi)兵們也沖了進來。中和擦擦額上的虛汗，示意衛(wèi)兵們都出去。姐姐點亮了油燈，母親問他夢到了什么。中和心有余悸，不肯說，只讓文懷出去看看那把佐官刀還在不在。文懷出去提著那把刀回來讓他看，中和冷笑道：“鬼子就是鬼子，死了還能作祟?！奔妇兔靼琢耍÷暦愿牢膽眩骸皯淹?，你明一早就和和娃去后山八寶宮，請道長超度一下，日本人也是命啊，死在外面回不去就要作祟?！蔽膽芽纯粗泻停泻托Φ溃骸盎畹牟荒蛩麄?，死的更不尿他們！”

配合第二戰(zhàn)區(qū)作戰(zhàn)的中央軍總指揮衛(wèi)立煌受蔣委員長之命，派專員赴云丘山，授贈姬中和晉升少將旅長并抗日救國“青天白日”勛章一枚，姬中和旅副團級以上將官以戰(zhàn)功不等分別授贈三等寶鼎勛章，營以上軍官受贈六等寶鼎勛章，營以下及士兵中的戰(zhàn)斗英雄授贈六至九等云麾勛章，一時群情鼓舞。專員還帶來了好幾卡車中央軍的被服物資以及美國支援的各種槍支彈藥。表彰儀式結束后，中和陪著專員參觀了那兩架撞毀的敵機，專員很興奮，表示一定要把晉綏軍姬中和旅擊落敵機的事上報中央，并且叫隨行記者為他和中和在敵機殘骸前拍照留念，回去好登報。中和有心解釋一下敵機不是被擊落而是在黑霧中撞了山，看到專員興致勃勃的樣子，心想他也不會相信什么真武大帝顯靈的事情，不如將錯就錯鼓舞一下中國軍隊的士氣，就作罷了。臨走，專員邀姬中和密談，轉達了蔣委員長對他的賞識，并宣讀了委員長的親筆手書，蔣介石以校長私人名義授贈姬中和黃埔軍校第十四期學員的榮譽。

姬中和親自護送專員出了馬壁峪，一路思前想后，不敢私自收受各種嘉獎和物資，回來后便如實電告了閻長官。閻錫山回電：

你是晉綏軍的優(yōu)秀代表，是我親手培養(yǎng)的人才，在中央那里給我長了臉，我很欣慰。對你的嘉獎和物資彈藥支援，正是我向中央要求的。經(jīng)此一役，日軍不敢輕易來犯，望你在厲兵秣馬之際，不忘宣傳我“民族革命戰(zhàn)爭”綱領。為共御外侮，驅除日虜，我與共產(chǎn)黨共同組建了“第二戰(zhàn)區(qū)民族革命戰(zhàn)地總動員委員會”，你要在關王廟地區(qū)發(fā)展民眾組織救亡，組建民間抗日武裝，激發(fā)民眾支援抗日熱情，牢牢站穩(wěn)腳跟，以為長久之計。犧盟會將向稷山和鄉(xiāng)寧派遣“游擊縣長”，開展敵后政權工作，茲任命你為敵后五縣轄區(qū)的政治主任，各縣長直接對你負責，再由你向長官部匯報工作。當前務必把動委會成立落實到縣、區(qū)、村三級，積極組織民眾，武裝民眾，實行民主政治，改善人民生活，達到長期抗戰(zhàn)直至勝利之目的。

姬中和召開營級以上軍官會議，宣讀了閻長官的電報，安排參謀長全權開展宣傳“民族革命戰(zhàn)爭”綱領和“動委會”宣言，至于組建各級動委會的工作，他打算等兩縣的游擊縣長到任后再落實。

會后，中和和楊文懷帶著幾名親信衛(wèi)兵出了銀魚洼。一行人騎著馬走在馬壁峪的大道上，中和和文懷并轡前行，邊走邊談，中和的衛(wèi)兵背著那把用紅布裹著的倭刀。文懷笑道：“中和，你真的打算去八寶宮給鬼子超度亡魂？”中和哈哈大笑：“是要超度狗日的，不過不是去八寶宮，而是去五龍宮！”

“五龍宮？前山啊？”楊文懷搞不清中和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中和大笑著把靴跟上的馬刺一夾，跨下馬“踏拉”奮起四蹄向前沖去，文懷和衛(wèi)兵們趕緊揚鞭催馬跟上他，馬蹄聲響徹古老的安國道，騰起的黃塵被風吹著落到草葉和灌木上，也落到了泛著銀光的澗水里。

策馬馳上陡坡，中和和文懷把馬交給衛(wèi)兵去拴，步行攀上五龍宮。五龍宮依山而建，分三進四層，方石鋪就的路面迂回而上，石面都已經(jīng)被古來無數(shù)鞋底踏成光滑的凸面，黑黝黝光可鑒人。二人折入第三層主殿前的廣場，中和正欣賞靠墻而立的幾通古碑，朱道士已經(jīng)從通著他們家的小側門迎了出來，一路小碎步趕到近前，問詢一聲：“姬旅長來啦，楊團長來啦？”中和笑著扭頭看他，卻從他身后看到老道的孫子從小側門跑了出來，又被他老太婆一把搶了回去，中和笑道：“老師傅，這通碑字跡還能辨認清楚么？”朱道士說：“這年代不太長，是曹雪芹的祖父在這里做知州的時候重修廟宇時刻的，是他的親筆書法?！奔е泻吐犝f，又仔細研究了半天。老道說：“到家里喝茶吧，有自己種的煙土味道不錯，抽兩口。”中和說：“不了，給你添麻煩，麻煩你給寫個黃裱吧，我要拜拜真武。”老道回頭望望跟進來的衛(wèi)兵，見都空著手，遲疑地問：“那我去家里備點祭品？”中和笑道：“不用了，帶著好祭品哩?！?/p>

朱道士陪著中和走進大殿，在殿側的書案邊坐下，潤開筆墨，謙讓了一下：“姬旅長你文筆好，你來寫？”中和擺擺手：“我不懂規(guī)矩，還是你寫吧，我告訴你我和楊團長的職銜就是。嗯，是要拜謝真武顯靈，興云布霧祝我剿滅來犯的小日本，我把鬼子指揮官的軍刀帶來作為祭品，拜謝真武大帝護佑云丘山和我軍將士、鄉(xiāng)親父老之恩德?！崩系傈c點頭：“這真武顯靈的事我都看到了，法力無邊啊！你和楊團長先歇一下，就好。”筆走龍蛇，寫好了黃裱。中和和文懷各請了一炷高香，飽蘸燈油，就著燭火點著，高舉著來到殿外，敬在真武幻象龜蛇石雕前的香爐里，再回到大殿內焚香跪拜。中和親捧著那把用紅布纏著的倭刀供奉在香案上，仰望真武大帝的威嚴之像，心中不禁豪情萬丈。朱道士整理高冠，念念有詞，焚了黃裱，敲響銅磬，中和和文懷虔誠下拜。拜罷，又到殿外，往丹爐里焚燒各色裱紙，把兩壇老酒繞紙灰三圈灑了，敬天敬地敬各方神靈。文懷指揮衛(wèi)兵列隊鳴槍。禮畢，中和順給老道一摞銀元，低聲問他：“你會驅邪嗎？”老道順著他的目光看看殿內供桌上的倭刀，拉拉中和的袖口，把他帶到龜蛇石雕前，低聲說：“壓在這底座下，什么妖魔鬼怪都永世不能翻身，管教小日本有來無回。”中和臉色凝重，仰頭望望天，嘖一聲說：“算了，刀我還帶走，我還真不信他這個邪！”老道說：“要講武，咱們是日本子的祖宗，不管他有什么邪氣，真武都給他收去了。”中和哈哈大笑，招呼文懷：“叫娃家拿上刀，咱回去。”

6

鄉(xiāng)寧縣游擊縣長席榮赴任，先到云丘山面見政治主任姬中和，帶來日軍三面合圍吉縣行營、閻長官一頁扁舟渡過黃河到達陜西宜川的消息。席榮是個敦實的矮個子，紅紅的蒜頭鼻子，雙目炯炯有神，其剛毅和沉著給中和留下深刻的印象。中和請他到堡子城的旅部討論當下抗敵形式，聽他口音親切，問他籍貫，席榮說：“我就是蒲縣人?！?/p>

中和問：“席縣長此前在哪里高就？”

席榮笑瞇瞇地答：“就在閻先生的犧盟會，幫著薄一波同志做點事情，太原淪陷前，剛從犧盟特派員訓練班畢業(yè)?！?/p>

中和就有些明白了，問他今后的工作打算。席榮說：“縣政府在敵后的情況下，主要的工作還是動委會的工作，要把民眾發(fā)動起來，組織自衛(wèi)隊，支援前線，長期抗戰(zhàn)。”

中和笑道：“有我一個旅駐扎在這里，還有組織自衛(wèi)隊的必要嗎？”

席榮挑挑大指說：“姬中和旅在關王廟地區(qū)擊落日寇兩架飛機的壯舉，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二戰(zhàn)區(qū)，不光國軍軍威大振，就連第十八集團軍的朱德將軍都稱贊你是民族英雄啊?！敝泻蛿[擺手，以示謙遜。席榮收斂了笑容，語調沉重地說：“話說回來姬旅長，目前二戰(zhàn)區(qū)被鬼子壓迫在晉西南，雖然沒有像鬼子當初揚言的那樣一個月占領山西，也把我們逼到了黃河邊上，我們面臨的形勢已經(jīng)是背水一戰(zhàn)，如果還像抗戰(zhàn)初期那樣抱著‘守土抗戰(zhàn)’各自自保的思想，晉察綏三省很快就是第二個東三省的命運，所以閻長官才提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口號，就是要徹底把日寇趕出山西，趕出中國，實現(xiàn)民族的解放與國家的存在?！?/p>

“你的意思是發(fā)動反攻？”中和開始覺得犧盟會派來的這個年輕人果然不一般。

席榮低聲說：“我聽說閻先生在西渡之前寫了一首詩：‘為行游擊戰(zhàn)，議決行營離。敵人三面圍，只有向西移?！疫€聽說姬旅長曾經(jīng)是閻先生的心腹人，你更了解他，你想他在山西經(jīng)營二十多年，斷然沒有去陜西寄人籬下的道理，他更不會甘心偏安一隅，終究是要收復失地的。閻先生雖然到了陜西，卻依然指揮河東的晉綏軍和第十八集團軍和日軍周旋，時機成熟，他就會打回來?！彼呐闹泻偷氖直常骸凹瞄L，你是閻先生的心腹人，怎么能不懂他的心思？他要反攻，你在此自保，他會怎么想？”

中和就是一驚，這些天他沉浸在打勝仗之后的喜悅之中，還真沒有想過下一步的打算，竟然也沒有向長官部請示過。席榮思路之開闊，對現(xiàn)狀判斷之準確，令他暗生欽佩，他想起閻長官說過的一句話：“共產(chǎn)黨里就是有人才！”中和幾乎可以斷定席榮的信仰了。但大敵當前，黨派在二戰(zhàn)區(qū)已經(jīng)讓位于統(tǒng)一戰(zhàn)線，閻長官常說：“冬天穿皮襖，夏天穿汗衫，需要什么就來什么?，F(xiàn)在需要犧牲救國?！敝泻彤吘故莻€軍人，他本來就對政治不那么熱衷，于是問道：“以席縣長看，我請命打鄉(xiāng)寧縣城怎么樣？”

席榮熱切地望著中和點點頭，卻說：“打下一個鄉(xiāng)寧，很快又會淪陷，白白消耗戰(zhàn)力，姬旅長少安毋躁，我相信閻先生很快就會有整體部署，你只要發(fā)電報請命，到時候依照命令行動，參與整個二戰(zhàn)區(qū)的反攻就是上策。”

“好好，共產(chǎn)黨里就是有人才！”中和心悅誠服，拉起席榮說：“走走，我?guī)銋⒂^一下這座唐代的老縣城，黑了在我家吃飯，我要和你好好喝幾杯，給你接風！”

席榮跟著中和出來旅部，上坡來看到偌大的蓄水池，贊嘆道：“真是世外桃源?。　毕匆路呐藗兌汲?，席榮走下去和她們打招呼：“大家好啊，我就是新派來的鄉(xiāng)寧縣長，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他在一個婆娘跟前蹲下來，用手抹去搗衣石上的皂角沫子，仔細地研究著，中和和文懷站在他身后觀瞧。席榮回頭對中和說：“姬旅長認為這塊石頭是什么地方的？”中和見上面刻著八卦，說：“是伏羲廟的吧？”席榮站起來拍拍手說：“我看是關帝廟里的神龕。你看，側面刻有‘義薄云天’四個字，這是專門贊譽關帝的?！敝泻忘c點頭說：“可是刻著個八卦圖，原來應該在什么位置呢？”席榮說：“你看四角都有凹槽，我判斷是神龕的頂蓋?！敝泻妥孕∠矏鄣竭@里研究，沒想到席榮一來就有大發(fā)現(xiàn)，他更加對此人萌生敬意和信賴。

文懷插嘴道：“可是從來沒聽人講過這里有關帝廟??？”

席榮笑道：“那此地怎么會被稱作關王廟鄉(xiāng)？”

大家都笑起來，又向別處走去。中和和席榮并排走，手撫著他的背說：“走，我?guī)闳タ纯刺斓卦旎卸嗌衿?，你見過天生地長的男根峰和女陰壁嗎？……”

晚飯就在中和老母屋里吃，中和把席榮介紹給母親，姬母拉著席榮看了又看，滿臉笑紋地說：“我活了八十多，這是第一次見縣長，還是縣長到我屋里吃飯。”大家都笑。席榮不勝酒力，但很有酒膽，很快博得中和和軍官們的喜歡。席榮端起酒碗來敬中和：“老兄，你是英雄，我敬英雄一杯。你放心，你只管帶著隊伍去打鬼子，收復失地，你要相信關王廟和云丘山的民眾能組織起來，我們能自己保衛(wèi)鄉(xiāng)土，也能給你們在前線和敵人拼命的將士提供各種支援。云丘山的老百姓不需要保護，我們自己可以建立一支動委會游擊隊??！”中和和他干了一杯，默默點頭。楊文懷看看中和，長嘆一聲說：“沒想到，我們也要棄城而去了。”席榮接著就來給他敬酒：“楊團長，‘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只要日寇還占領著我們一寸國土，我們的家國就不完整，作為軍人，就要為此不惜血灑疆場，馬革裹尸，以求驅除韃虜，捍衛(wèi)國家民族之尊嚴！你放棄的是一個舊的城，換取的是一個新的國！”步兵團長劉德福望著席榮眨眨眼說：“咦，席縣長說話的調調怎么像個共產(chǎn)黨？”中和站起來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來，我們敬席縣長一杯！”

席榮站起來，酒碗還沒舉出去，就收回來倒進了嘴里，他已經(jīng)喝醉了。中和安排衛(wèi)兵扶他去休息，副官進來報告：“報告旅座，各團團長和參謀長都已經(jīng)到了旅部?！敝泻驼泻粑膽押蛣⒌赂＃骸白撸ヂ貌块_會，我要向長官部請命出山！”

時局瞬息萬變，姬中和沒有等到長官部明確指令，卻得到晉綏六十一軍在八路軍和中央軍的配合下克復吉縣的消息，有消息說，閻長官回渡黃河回到了山西境內。不日，長官部電令，為策應徐州會戰(zhàn)，第二戰(zhàn)區(qū)所屬部隊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全面反攻作戰(zhàn)即將開始。正像席榮預計的那樣，山外很快遍地開花，蒲縣、永和、汾西、芮城等縣相繼收復，姬中和有些沉不住氣了，再次致電請戰(zhàn)，電文中說：“中和等此次誓出鄉(xiāng)關，倭寇不滅，絕不回還?！币贿厖柋黢R整裝待發(fā)。

正式作戰(zhàn)命令終于下來了，卻只調姬中和旅一個團的兵力會攻稷山縣城。姬中和召開軍事會議，請席榮列席。中和想親自帶兵去打稷山，席榮擺擺手說：“姬旅長完全不必親自帶著這一個團去參戰(zhàn)，但一定要從各團抽調能打硬仗的主力組成一個加強團，再打他一個漂亮仗?！睏钗膽押蛣⒌赂６颊埫稣?，中和望著他們沉吟片刻，宣布命令：“保安團長楊文懷帶本部兩個營、騎兵團一個營、機炮團一個加強連參加戰(zhàn)斗，我們關王廟的兵連飛機都能打下來，不信還打不下個稷山城？！”

楊文懷帶著一個加強團出山了，中和挽留席榮喝酒，席榮笑著說：“我恐怕姬旅長沒有喝酒的時間了，長官部只動用了你一個團打稷山，留著你的主力恐怕接下來有更大的仗要打。我聽說閻長官組成了臨時指揮所，親自到各部隊視察督戰(zhàn)，你還是抓緊練兵，早做準備吧。”中和猛醒，由衷地說：“席縣長不領兵打仗真是可惜了，你給我當參謀長算了，我要電請長官部下任命狀。”席榮低聲說：“閻長官有名言：‘二的厲害成不了一的團結，二的認識成不了一的行為’，他今天能聯(lián)合共產(chǎn)黨為的是抗日，你能保證明天把日本人趕出山西后他還會搞統(tǒng)一戰(zhàn)線嗎？那個時候他讓你殺我這個共產(chǎn)黨參謀長，你殺不殺？”

中和說：“我是個軍人……”

“正因為你是個軍人，你能不服從命令？”

中和嘆口氣。席榮輕撫著他的胳膊說：“我之前聽人說，國民黨的軍官，師長以上只知道個人，不知道國家，我以為姬旅長也是那樣的人，交往以來，明白了你精忠報國的赤子之心。你我雖然不是一個黨，卻很談得來，我早就把老兄引為知己。人生難得一知己，何必非要在一起共事呢？你是抗日，我也是救國，我們黨派不同，卻殊途同歸啊。不過，我也要邀請你，我們黨對姬旅長這樣的愛國將領，是非常歡迎的，有朝一日用得著共產(chǎn)黨的，你找我說話?！?/p>

中和挽住他的手說：“好，等我?guī)П錾降臅r候，我給你留下些槍彈和物資，你好組建動委會游擊隊?！?/p>

“那太好了，求之不得??！”席榮喜出望外地緊握住中和的手猛搖。

7

就快到西元的新年了，云丘山已經(jīng)下過了頭場雪。二戰(zhàn)區(qū)的反攻作戰(zhàn)遭到日軍的瘋狂報復，鬼子分兵九路大舉進攻，吉縣再度失陷，長官部和省府機關再次西渡黃河，進入陜西。這次閻錫山卻沒有過河，他取道稷山來到鄉(xiāng)寧縣關王廟地區(qū)。姬中和帶著一個營的騎兵出山迎接護衛(wèi)。中和精心布防如臨大敵，一見面，卻意外地從老漢臉上讀到了四個字：氣定神閑。閻錫山在山口下了汽車，踩著薄薄的積雪步行，步調很慢，步幅卻很大，姬中和和參謀、侍衛(wèi)們亦步亦趨，老漢扭頭笑著說：“中和，我這次來，不是到你的堡子城避難的，我聽說五龍宮的真武大帝顯靈幫你殺日本人，我要把前線指揮中心設到五龍宮，請真武幫咱收復失地?！敝泻挖s緊安排騎兵營長帶著閻長官的侍衛(wèi)隊先到五龍宮布置行營。

當夜，閻錫山和前線指揮所就駐扎在五龍宮，姬中和調集重兵把守附近各山頭高地。一住月余，初到的幾天，閻錫山由姬中和陪著到祖師頂、玉蓮洞和后山八寶宮上香祈福，獨沒有提出去他之前很感興趣的堡子城看看，中和更加信服席榮當日的判斷，收復山西全土確是老漢的隱衷啊。

閻錫山穩(wěn)居五龍宮，調兵遣將，準備收復晉西南各縣。元旦當日，一場瑞雪覆蓋了被戰(zhàn)火硝煙熏黑的山石草木，五龍宮四重廟宇殿堂，仿佛漢白玉雕成。閻錫山在偏殿召集軍官們共慶新年。酒過三巡，老漢望著窗外飄飛的瑞雪，詩興大發(fā)，叫人準備筆墨紙硯，吟成一首七絕：

九路攻擊行營前，

雪擁山坡軍不前。

拒絕諸將西渡請，

五龍宮中過新年。

擱筆后，閻錫山笑瞇瞇地看了一圈他的將官們，慢慢地說：“自第二戰(zhàn)區(qū)成立以來，作戰(zhàn)雖不十分好，但我個人對諸位那是相當?shù)臐M意?！彼玫嚼坐Q般的掌聲回報。

軍官們感奮不已，紛紛請戰(zhàn)。閻錫山于是叫撤去酒宴，就地召開軍事會議，下達對吉縣的日軍全線攻擊的命令。

根據(jù)作戰(zhàn)部署，姬中和的主力部隊攻打鄉(xiāng)寧縣城的守敵，只留了在關王廟和云丘山征的一個連的新兵，配合閻錫山的警衛(wèi)部隊保衛(wèi)五龍宮。閻錫山穩(wěn)坐中軍帳，調兵遣將，卻陰差陽錯，給自己上演了一折“空城計”。

日軍得到閻錫山在云丘山指揮作戰(zhàn)的消息，秘密出動了一個摩托化中隊奇襲五龍宮。姬中和得到情報，把閻錫山的警衛(wèi)部隊在五龍宮布置了三道防線，還是不放心，又親自和楊文懷帶著那一個連的新兵搶占了五龍宮廟前的高地，剛剛進入陣地，日軍就趕到了。姬中和下令射擊，故意把敵人的注意力從五龍宮吸引到自己這邊來。

日軍指揮官看到姬中和兵力少，喊叫著指揮鬼子從三面包圍，開始往山上攻擊。中和陣地上沒有重武器，也沒有炮火掩護，新兵們的槍法也沒有練成，相反，鬼子的槍法好，迫擊炮擊發(fā)位置精確，中和身邊的新兵一個接一個地犧牲掛彩，急得他雙眼充血，抱起機槍要沖鋒。楊文懷一把把他扯到掩體后面，急促地喊：“不行，中和，這樣不行，咱們的新兵都給鬼子當靶子練了，得想辦法。”中和瞪著眼睛喊：“只能沖鋒了，不把這股鬼子打光，閻長官就有危險！”文懷頓了一下，咬咬下嘴唇，眼睛發(fā)亮地望著中和說：“哥啊，你不用管了，我有辦法消滅鬼子?！?/p>

第一輪進攻被打退后，日軍暫停了攻擊，在做總攻的準備。趁這個間歇，楊文懷把陣地上僅剩的三十多個戰(zhàn)斗力都叫到一起，“弟兄們，侄子們，娃娃家，咱們快擋不住小日本了，可是身后就是生養(yǎng)咱們的云丘山，爹媽和姐妹們都要靠我們這些帶把兒的保護，今天只能和鬼子拼了，你們怕不怕？”后生們都咬著牙喊：“怕他個龜孫啥，和他們拼了！”楊文懷一攥拳說：“好樣的，有種！我命令，把剩下的手榴彈都集中起來，每人腰里綁十顆，把拉環(huán)捆在一起，等鬼子沖到半山腰，咱先把槍里的子彈都打光，沖下去和狗日的拼刺刀，專門朝鬼子扎群的地方?jīng)_，沖進鬼子窩就拉手榴彈，明白嗎？”

“明白！”穿著軍裝的后生們都瞪起了眼睛，胸膛起伏，沒一個露出孬種樣子。

楊文懷給自己腰里綁好十顆手榴彈，給大家做好示范，然后對著姬中和敬禮：“中和，哥，萬一我死了，堡子城的父老鄉(xiāng)親就交給你了。”中和怒喝：“你給我十顆手榴彈，我要和你一起去！”楊文懷按住他：“中和，你別沖動，你是旅長，你要死了，閻長官臉上不好看。你在咱獨立旅就在，你要沒了，弟兄們就白死了！”中和一把抱住文懷：“你小子多給我?guī)讉€娃娃家回來，要不我回到堡子城沒辦法交代?！彼o楊文懷和子弟兵們還一個軍禮，命令：“各就位，準備射擊！”

日軍先打了一排迫擊炮，趁著硝煙開始往上攻，姬中和推開機槍射手，對著逼近的日軍掃射。楊文懷把手槍子彈打光，從身旁被打死的新兵手里拉過一桿步槍，大喊一聲：“上刺刀！”跳起來端著步槍率先沖下去，士兵們跟在他身后沖向敵群。集束手榴彈的爆炸聲讓姬中和覺得腳下的地皮都在顫動，他心痛地閉上了眼睛。待硝煙散盡，山坡上布滿了尸體，深藍色的是云丘山的子孫，屎黃色的是倒下的侵略者。

姬中和一個人回到了五龍宮，向閻長官報告來犯之敵已經(jīng)被全殲的消息。

“我要親自電請中央嘉獎楊文懷，追授他為少將，追贈青天白日勛章。中和，你帶我去堡子城，我要親自優(yōu)撫他和犧牲將士的烈屬啊。如果全國的民眾、全國的軍人都能像云丘山的壯士們這樣視死如歸，日本人怎么能如此猖狂！立碑，一定要立一塊碑來紀念烈士們！”閻錫山面容哀傷，語調沉痛地吟誦了他的半句詩：“史年五千人四億，睡獅久睡反招謀！”

中和啞著嗓子說：“您能親自去撫慰烈屬，中和感激不盡，文懷和犧牲的娃娃家都可以安息了?！?/p>

閻錫山說：“中和，你去安排吧?！?/p>

姬中和剛要走，機要員起立報告：“蔣委員長親電！”

蔣介石電文如下：

第二戰(zhàn)區(qū)閻總司令長官鈞座：

欣聞第二戰(zhàn)區(qū)吉縣大捷，弟心甚慰。望繼續(xù)積極開展廣大之游擊戰(zhàn)，指向重點于正太、同蒲各要線，以有力部隊配備中條山地區(qū)，與右岸河防部隊協(xié)力阻止敵渡河，敵若由包綏進犯甘寧，應以有力部隊由晉北向包綏側擊敵人?！?/p>

姬中和立正聆聽宣讀完畢，望著閻錫山。閻錫山命令身邊的參謀：“立即召開軍事會議，部署中央電令精神?！敝泻湍煌αⅲ篱愰L官去不成堡子城了。

“我的抗戰(zhàn)決心，早就和大家說過，我抗戰(zhàn)必抗戰(zhàn)到底，我必須領導大家革命奮斗到底，無論到什么危險困難的境地，我決不拋棄我的任務，放棄我的決心，我從今一定是離你們一天近一天，決不會離你們一天遠一天，我此次渡河去秋林，是為了完成集訓，沒有訓練的必要時，我一定要回河東來，再進一步，我要上前線去……”部署完畢，閻錫山馬不停蹄趕到渡口，二次西渡到了陜西秋林。

送走閻錫山，姬中和回到云丘山，和席榮一起去祭奠了楊文懷和犧牲的戰(zhàn)士。兩人并馬登高來到千年白皮松下，俯瞰腳下的銀魚洼，皚皚白雪覆蓋了被戰(zhàn)火烤黑的山石草木，梯田層層，梯田正面銀白，側面裸露著黑紅的土壤，如波浪般起伏，那條亙古以來就伏在百里洼底的神魚，銀鱗閃爍，在陽光下躍躍欲起，西方的魚鰭上，正是他姬家祖先的安息之地。閻長官剛剛在軍事會議上的講話依然回響在他耳邊：

“二戰(zhàn)區(qū)就是我們的生死之地?！?/p>

2011年9月24日 初稿于太原

2011年10月7日 改定于太原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