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是和我一見面就拔劍怒視針鋒相對的冤家,盡管,那本紅色封皮的戶口簿上早就清楚交代過兩人的關(guān)系:父女。
老周常常毫不客氣地自我解嘲:如果將來某天自己不幸入土為安了,那肯定是被某人給活活氣死的。老周說這話時兩眼朝我瞪得正圓,玩笑的語氣里飽含著鄭重。接著,他還補充性地打了個生動的比方:別人家的女兒都像溫暖貼心的小棉襖,唯獨我家丫頭卻是大冬天里呼呼作響的電風(fēng)扇!
然而,我可從不認(rèn)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誰讓他每回見到我,都要劈共蓋臉地賞我?guī)拙洹罢嬷埔姟被颉敖鹩窳佳浴?,就好像它們是一日三餐,不吃不行似的。再說了,山珍海味都有嘗膩的時候,更何況是這些苦口婆心的說教。
另外,對我身上的小毛病,他平時指指點點那也就算了,最可惡的是,每次我躊躇滿志準(zhǔn)備大顯身手之時,就是他瞄準(zhǔn)機會極力挖苦我之日。就比如,上次我好不容易能露回臉代表學(xué)校去市里參加普通話大賽,臨出門前,他也不忘添油加醋再損上我一句,“八塊錢一盤的小草可沒人買哦”。我氣得反手“嘭”的一聲關(guān)上門,扭頭暗想:至于嗎?不就因為我小學(xué)三年級時總把“炒”發(fā)成“草”嗎?十多年都過去了,他還使勁揪著這小辮子不放呢!
老周并不經(jīng)常在家,因為工作的緣故,被派到了南方。偶爾,他不遠(yuǎn)千里回來一趟。我也從沒給過他好臉色看。一大早,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喊我起床。我賴在被窩里,信誓旦旦地說,“再等一會兒,太陽還沒射過來呢!”我的小伎倆被識破,他沒好氣地笑道:“別唬我,誰不知道你這房間窗戶是朝西開的,等太陽過來那到什么時候了啊?別廢話,快起床!”我才懶得搭理他,周公還在夢里等著我呢。他不甘心。站在門口看了看我,嘆口氣,又往下追問,“丫頭,上次期末考得怎么樣啊?”居然還沒走呢,真是討厭,我更加不耐煩地頂過去一句,“沒及格,及格了也沒用!”
除了那份維修水電機械的工作,我堅持認(rèn)為他的剩余心血就全部花在想方設(shè)法挖苦人這事上,而偏偏受到攻擊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女兒——我。所以。為了抵御他那蓄謀已久的啰嗦和修煉成精的諷刺,我早已提前采取好了防護措施:在以大于340米/秒的速度插上耳機后,我迅速扭開MP3,然后揚起脖子,一陣亂嚎影響敢方通話,繼而反唇相譏,拿出支持己方的如山鐵證,要他好看!
其實,在他不欺負(fù)我的前提下,我也不想把彼此間的關(guān)系鬧得太僵。但是,偶爾上QQ,只要我們彼此都在線。他就要把一大堆不知從哪兒翻出來的亂七八糟的勸誡青少年刻苦用功的例子,一條條像罐頭里的沙丁魚般塞滿我的對話框。被惹煩了的我哪肯輕易示弱,回搜出更多的“讀書無用論”丟給他看。已過不惑之年的他。一旦爭不過我。就開始像個頑皮的小孩一樣耍賴,接著不斷把他奉為真理的一句話重復(fù)刷屏。
到了月末,我在屏幕上敲出八個大哭的表情,用咆哮體急呼,“快餓死了,救命啊!再不打錢,我就要去食堂搶飯了!”過了好幾天,才收到他慢悠悠的回復(fù),“錢已匯,今天是不是餓得起不來床啊?!”我說:“哇哇。激動啊!聽見這個消息的我已經(jīng)從床上直接跳起來了!”他又?jǐn)[出一副家庭教師的模樣,“瞧瞧,這一個“跳”字把你表現(xiàn)得多么生龍活虎,正適合去人山人海的食堂搶飯!
那些由小打小鬧積累出的敢視情緒,隨著特殊青春期的到來,開始像一團燃得正旺的火苗,在我的心頭躥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尤其是處在兵荒馬亂的高中時代,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塊久經(jīng)打磨的悍鋼。所以,每次被他惡意還原成生鐵的,暴躁的我就會公然扣死電話,把銅線那頭尷尬難堪的“嘟嘟”聲毫不留情地扔給他。
事實上,我早就橫下心決定好了,哼,既然你每次總這么不近人情地想把我踩成爛泥,那好,我也不是吃素的。反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低頭向你的惡勢力妥協(xié)的!
不久后,他就開辟出了第二塊攻擊我的根據(jù)地——QQ空間。瀏覽完我起草的關(guān)于騎車去青島的計劃書,他爽快地“賜”給我三個字:神經(jīng)病!一氣之下,怒不可遏的我立刻切斷了他的訪問權(quán)。我心里想,你以為你的三言兩語就能阻止什么嗎?腿可是長在我身上。寒假來臨的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的,我還是跟幾位同學(xué)一起浩浩蕩蕩出發(fā)了。回來那天,家里又免不了是一陣爭辯和吵鬧。最后。很固執(zhí)地講人身獨立的我,順手從地上抄起一雙球鞋。怒氣沖沖地朝他砸過去。
自從我限制了他的訪問權(quán),他也不好欺負(fù)地把我原本就很勉強的生活費克扣掉兩百。想當(dāng)“和事老”的老媽悻悻地傳話過來,說他每個周六閑得無聊,就愿意打開我的空間多了解了獬我,只要我肯點一下鼠標(biāo),生活費立刻就能漲回來。真是可笑,我會為了那一點錢就乖乖投降嗎?我在這邊憤怒得咬牙切齒。
月初,去校外取錢,意外發(fā)現(xiàn)顯示的還是以往的數(shù)字。幾天后,他在電話那頭故作嚴(yán)肅:我這叫先付錢后驗工,你要是耍賴收了錢不辦事,下個月不僅沒這么好運,而且還要再加付違約金。我堅貞不屈,大聲說:“無所謂,你愛咋的就咋的,我反正堅持不動。”
印象里,我總是習(xí)慣性地在他惹我生氣時小孩脾氣般拿拳頭往他身上砸去,每回他都只是笑笑,裝作不在意,繼續(xù)和我斗嘴。或者抬起眼睛。變本加厲地打擊我?,F(xiàn)在仔細(xì)想來,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所謂跋扈不過是些紙老虎,而一意孤行的我卻一直拼命較真。我其實明白,這次他也不過是借著兩百塊錢的幌子,來毫不吝嗇地施予他的關(guān)心。
就好像,我從來不肯向他老實交代的期末成績。那些試卷所反映出來的,也并非我故意在他面前強調(diào)的玩世不恭,而是自己一直拼命隱藏起來。不想被他察覺的,我的默默努力和謹(jǐn)記教誨。
點開空間后,我訕訕跑去給他留言,“最近食堂漲價,錢少不行啊,哈哈,算給你撿便宜了?!边@一次,羞澀和倔強了那么久的我,終于決定,自行繳械,光榮向他投降。
我說,低下頭,我要完整接受你的愛。
編輯 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