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7年前,方家程從墻角里跳出來:嗨,葛小洛。然后,沖我咧著嘴像賣弄雪白整齊的牙齒似的笑。
我歪著頭看他,他是大名鼎鼎的校籃球隊隊長,我是出類拔萃的尖子生,我們的照片總是討人嫉妒地占據(jù)著學校宣傳欄的一角。
我知道很多女生喜歡方家程,也包括我,我總是裝作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從其他女生的議論里竊取他的消息。
在那個春天,高我兩屆的方家程成了我的朋友,放學后,他寧愿冒著柳絮過敏的危險也要繞道送我回家,然后,站在樓下,仰起臉,直到我打開窗子向他揮手才戀戀而去。
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早戀了,有人打了小報告。接完班主任的電話,媽媽苦口婆心地和我談到深夜。
我對方家程的喜歡,沒人知道。他喜歡我家隔壁的萬小姝,一個高挑綽約的女子,高我一屆。方家程陪我回家,只為和我談萬小姝,他站在樓下仰望,是希望我家隔壁的窗子突然洞開,他便能看見萬小姝美好的面龐。
可萬小姝并不領(lǐng)情,是年暑假,她氣咻咻地來敲門,揚著一封信:葛小洛,快看看你的白馬王子都干了些什么?
即將遠去S城讀大學的方家程終于給萬小姝寫了一封炙臉燙心的情書,萬小姝把信塞進我手里,突然哭了。這封信破壞了方家程在她心中的高大形象,她邊哭邊說他怎么是這樣的人,怎么會……
她也曾是喜歡方家程的,像所有女生一樣默默地喜歡,她寧肯偷偷嫉妒方家程愛我也不愿他是個腳踏兩只船的情場浪子。
其實,我可以向她解釋其中內(nèi)幕的,但我沒有。我不想讓她恍然大悟,激動地擦著滿臉的淚痕幸福地問我: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愛情是那么自私,沒人肯把機會拱手相送。所以,我選擇沉默。
貳
再遇方家程,已是6年后,在公司餐廳,我顫顫地問:請問,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正埋頭喝湯的方家程用鼻子嗯了一聲,抽張餐紙擦擦嘴角,才抬起臉,上下打量我:剛進公司?
我點頭,坐下,內(nèi)心無限蒼涼,他尚是我心頭未了的夢,而他,面對伊人,竟已不識。他更不會知道,我費盡多少周折擠進公司,只為和他在一起。
我默默地吃了勺奶油花菜,偷眼看他,小聲問:不認識我了嗎?
他怔了一下,仔細端詳,突然,咧嘴無聲大笑:葛小洛!真是你?
我鄭重地點頭。
我們聊了很多,萬小姝仿佛已是遠去的殘夢不再被人提起。末了,方家程說如果我愿意,可以調(diào)進他的部門,依然是6年前有責任感的大哥哥發(fā)誓要罩著小妹的口氣。
我想起了那些落俗的寫字間情事,下屬愛上司,愛得再真誠都會令人猜忌。
6年來,我一個人把愛情養(yǎng)活得干干凈凈,沒必要在這時兜頭接盆猜忌的臟水。
飯后,我搶著代他洗了餐盤,他垂手站在水池邊,笑吟吟看著我。我紅了臉,想起了一些電視畫面,良夫就是這樣看心愛的賢妻為自己忙碌的。
電梯停在16樓時,他突然說:葛小洛,給我你的手機號。說著,隨我跨出電梯,隨口說了手機號,讓我用手機撥一下。
我滿懷柔情地按號碼,他的手機響得及時,而我聽到的卻是: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正在忙……
我愣:奇怪,明明沒撥通,你手機怎么會響?
方家程匆匆看一眼手機,豎起食指笑了一下,轉(zhuǎn)到一邊接電話,聲音歡快:我剛從餐廳出來,你呢?不許為了保持身材不吃中午飯……嗯……要聽話,我馬上打電話讓他們給你送外賣……
我的心,像初學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得遍體是疼,可,為什么我還笑得那么溫柔?在他收線后柔聲說:是女朋友吧?
他春風滿面地點頭,旋即認真問我:女孩子都會為了保持身材而虐待自己嗎?
我輕聲說不是所有女孩子都這樣。
他說噢,皺著眉頭看手表,順手按電梯。我正猶疑著要不要再撥一遍他的手機號,電梯來了,宿命感突然地襲擊了我。
叁
我依然會在餐廳或公司會議上看見方家程,漸漸知道了他女友——纓絡,是電視臺記者,人很漂亮,不甘幕后,最大理想是做節(jié)目主持人。為此,我每晚死盯本市新聞,只為驗證方家程說她漂亮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效應。
我很失望。
她不僅漂亮,而且優(yōu)雅。
我盡量避免和方家程碰面,否則,自卑無望會讓我更疼。我拼命做事,挨到最后一刻才去餐廳吃爛尾飯,因為這時的餐廳人煙寥落,大抵不會遇見方家程。
遇見纓絡,并非我故意。
秋天的傍晚,在一片連體別墅前,戴著墨鏡的纓絡從一款紅色跑車里下來,左右旁顧后摘下墨鏡仰望,對著一扇快速洞開又快速合上的窗子粲然一笑,快步上樓。
雖然是開關(guān)迅速,我還是看見了一張肥腴的中年男人面孔。
我愣,晃晃頭,拼命想,是不是看錯了?
不,沒有。她就是我在電視上看見的纓絡,甚至,她穿的那套衣服,也是采訪一樁慘烈車禍時穿過的。
我聽見了花朵陰暗盛開的聲音。
我給方家程打電話:忙什么呢?
無聊。
我也是,不如,我們一起無聊地吃著燒烤看海好嗎?
方家程沒有猶疑,問了地址,20分鐘后就驅(qū)車趕來。我已選了正對著別墅樓道的土耳其燒烤吧,叫了啤酒。
方家程進來時,我已喝掉一罐五星啤酒,酒是好東西,它可以遮尷尬于無形,可將蓄謀深藏。
我把一罐啤酒送到他面前,內(nèi)心緊張如擂鼓,我鄙視自己的虛偽正義感,不過是為成全自己。
方家程利落地干了一罐酒,我故意開玩笑說:沒想到你真能出來。
怎么說?他揚了一下眉毛。
當然以為你在家陪美人女友了,哪里顧得上我。
她到郊區(qū)縣做采訪去了,明天才回。
我嘴里說怪不得呢,心里,卻在為怎樣引他看見纓絡停在街對面的車而焦躁,伏在桌上說醉了,眼睛直直看著窗外。
華燈初上的街,纓絡的火紅跑車分外扎眼。
方家程把手在我眼前擺擺:看什么呢?烏魚都快被烤煳了也不翻一下,這么懶,誰娶你?
我裝作說醉話狀:當然會有人像你對纓絡那么好一樣對我了。
半天,方家程沒吭聲,我抬眼看他,卻見,他在死死盯住街對面的車。
我竭力鎮(zhèn)定的方寸,突然大亂,像在熟人家做賊不巧被捉了手腕,低低嘟囔:看上那輛車了啊?那可是女人開的車。
他不動聲色,額上青筋一跳一跳暴起。
嘿,你干嗎?我搖搖他的手。
他一翻手,把我的手握在掌心里,一動不動,手指生生地疼。
過了一會兒,他鏗鏘說:喝酒。
仰頭就灌了一罐啤酒,我有點怕,犀利若方家程當然明白女子在什么樣的情況才會向男人撒謊身在異地。
他一罐一罐地喝啤酒,什么話都不說,兩眼猩紅。
肆
方家程目睹著纓絡滿面殘春地下樓,輕飄飄上車,開車離去,才一拳砸在桌上,空的啤酒罐稀里嘩啦地滾到桌下。
他什么都沒說,我不問。
后來,他拉著我的手,歪歪斜斜地走在街上,突兀間停下來問:葛小洛,你喜歡我是不是?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該怎樣答,他猛地攬我入懷,兇猛地吻下來,我沒掙脫,然后,哭了。因為我知道,他的吻,不是喜歡也不是愛,而是對纓絡快意恩仇的報復,他的吻那么用力,弄疼了我。
他帶我回家,野獸一樣帶我上床,爾后,沉沉睡去。
早晨,我在他凝視的目光中醒來,他嘆口氣,摸摸我的臉:葛小洛……
再也沒說什么。
伍
關(guān)于方家程和纓絡的后來是怎樣的,我不知,也不問,他只字不提,只在下班后,坐在車里等我,拉著我滿街亂跑,沒有目的,像憂郁的美國鄉(xiāng)村歌手。然后,吃飯,回家,上床。
在公司同僚面前,他喊我葛小姐,和我單獨在一起時,他喊我葛小洛。
我說:你叫我小洛吧。
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問:為什么?
感傷漫無邊際地涌上來,我低了頭,說沒什么,只是希望這樣。他便攬了我,喚我小洛,再然后,得了健忘癥似的依然喊我葛小洛。
有時,我們會偎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本市頻道是小心翼翼繞過的雷區(qū)。直到某天,有人在公司餐廳樂呵呵地招呼方家程說:方先生,你女朋友主持的綜藝節(jié)目害我花了不少短信費。
方家程艱難地塞了一勺飯,半天不曾咽下,仿佛它們是堅鐵而不是米飯。
這天晚上,方家程很晚回家,我坐在樓梯上等他,他只看了我一眼,掏鑰匙開門,懶懶說:進來吧。
卑下感快把我擊垮了,可,我還是進去了,掩上門,說:這么晚了?
他嗯了一聲。我問:去哪了?
和纓絡一起吃飯了。他換鞋,我站在他身后,定定地看他,他的羊絨衫上粘著幾條橘紅色的波浪長發(fā),我一根一根小心拽下,像一絲絲地抽掉心上的肌肉。
他定定地看著我,半天才說:纓絡在臺長的支持下終于圓了主持人夢,雖然臺長離婚了,但她不會嫁他,我也沒足夠的勇敢娶她,只是放不下。
我說知道,坐在沙發(fā)上,翻來覆去地聽一支歌《香水有毒》。我曾嘲笑這支歌里唱的愛情,那么賤,賤到令人生厭。
就像現(xiàn)在的葛小洛。
我們并肩坐在一起,看窗外的月亮,天空瓦藍,月亮圓得那么凄涼。
他握了握我的手:其實,你應該告訴萬小姝我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我淚流滿面。
其實,那晚你大可不必打著無聊的幌子叫我去吃土耳其燒烤。
我把MP4的音量調(diào)到最大。
他又說了什么,我聽不見,只看見他滿眼凄涼,像個被人騙走了珍愛玩具的小孩兒。
他不愛我,從來都不。我做再多努力都改變不了我就是那個讓他失去心愛玩具的騙子角色。
我說對不起。
他嘆了口氣。
杜啟榮/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