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說,霓虹街上最漂亮的女人是阿虎,可惜性子太烈,看看還可以,碰不得。
我就是阿虎。全城的歌廳都匯集在霓虹街,這里的女人都有嬌俏香艷的名字,比如紅葉和絲絲,只有我的名字像個打手。名字出于一句玩笑,董濱給我起的,不想改。
我19歲才進城。那天我拎著一卷行李,蓬頭垢面地站在霓虹街口張望,肚子里的叫聲像響雷。一輛車從我身邊開過,停在“云鷺”門口,一個男人從車上走下來。我從沒見過那么好看的男人,一舉一動都很氣派,他往歌廳里走,不經(jīng)意回頭看我一眼,問,是不是要找工作?我趕緊點頭。
董濱的云鷺是霓虹街上最大的歌廳,一進門是光潔寬敞的前廳,兩側(cè)坐滿了濃妝妙齡的女子,有人見到我就“哧”一聲笑出來,說怎么來個這么難看的。董濱點起一支煙說,你們懂什么,她就是打扮得太土,換個發(fā)型換身衣服,這條街上肯定沒人比她更漂亮。
董濱讓領(lǐng)班莉姐帶我去樓上找件衣服換上。那件衣服像一張閃光的漁網(wǎng),不知怎樣穿上身,我舉起漁網(wǎng)左右端詳,卻沒發(fā)現(xiàn)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他仔細看了看我,笑,新來的吧,長得不錯。說著伸手在我屁股上掐一把,我反手劈了他一個耳光,順勢一腳把他踢得滾了出去。他爬起來狼狽地瞪著我,我說,我是服務(wù)員,不賣身。
莉姐隨后把當時的情形繪聲繪色地跟那些女孩子講了一遍,說那個新來的把阿沐揍了。她們圍著我驚嘆,你打的可是老板的小舅子。一邊大驚小怪,一邊偷偷看董濱的反應(yīng)。
董濱微笑,那小子是欠揍,下次再有這事你告訴我,我來動手,你畢竟是女人,下手不夠狠。過一會兒他又說,不過你的性子也太愣了,干脆就給你改個名字叫阿虎,也是個噱頭,哈哈哈……
那天莉姐帶我去做頭發(fā),回歌廳時跟阿沐迎頭碰上,他看到我一愣,然后若無其事地嘖嘖贊嘆,真不錯,我得幫你想個好名字襯你這么漂亮,叫什么好呢?
我繃著臉說,叫阿虎。
阿虎這名字真是不好聽,客人們聽了都笑,很快我就出名了。每晚我穿著服務(wù)員的制服在大廳與包房之間穿梭,常有客人笑著過來搭訕,你就是阿虎?聽說你把你們國舅爺打得鼻青臉腫?
有時被董濱遇上,他會解釋幾句,年輕人鬧起來沒輕沒重,不叫個事兒,這個丫頭虎得很,要不她怎么叫阿虎呢,你們可離她遠點。他們哈哈大笑。
歌廳里空氣渾濁,我有時到門口透透氣。這時我會想起鄉(xiāng)下山野間的空氣干凈清冽得像山泉,風里永遠有青草麥苗的清香,仰面躺在麥地里能看得清滿天星星。可惜我回不去了。我老爹那一日提醒我,說,有的女兒會賣笑養(yǎng)活父母。我想了想,說你就當我死了吧。
紅葉是這里最紅的小姐,總有客人帶她出去。她喜歡穿鮮紅色的短裙,那種紅色艷如烈火,看得久了眼睛會花掉。絲絲她們也時常隨客人出臺,帶著醉意搖曳生姿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一去就是整夜,清晨才回宿舍。我下樓打豆?jié){的時候常看到她們坐在露天的攤位上吃餛飩,臉上的濃妝已殘落,身上的衣裙仿佛也褪了色。準備上班的年輕人多在那里吃早餐,眼睛骨碌碌地偷著打量她們,既不屑又舍不得不看。
她們都有一家子人要養(yǎng)活,不得不豁出去賺錢。紅葉曾跟我說,第一次最難,賣過一次就跌了價,她早就認命了。
莉姐問我愿不愿意坐臺,她說,坐臺賺得多,你出來不就是為了賺錢么,好好考慮一下。
那天晚上有幾個小混混來搗亂,見到什么砸什么,看場子的大漢沖上來對他們?nèi)蚰_踢。董濱不動聲色地站在旁邊看著,卻沒防備一個小黃毛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柄西瓜刀向他撲過去。我馬上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到小黃毛頭上,他頭破血流地回身揮刀,我看到鮮血流過他的眉眼,那么猙獰的表情,如果撲到董濱身上,還不得要了他的命。
刀鋒砍在我的左肩,血流如注,一時間也沒覺得痛。我恍惚地看著小黃毛,心想他收了多少錢敢拿這么鋒利的尖刀砍人啊,我怎么沒砸死他!
我綁著繃帶在宿舍里悶了半個月,董濱有時來看我,阿沐總是賊頭賊腦地在后面跟著。董濱說,你一戰(zhàn)成名,這回更沒人敢惹你了,都知道霓虹街的阿虎是個不要命的主兒。阿沐應(yīng)和,是啊,那小子差點就砍斷你的脖子了,真不要命啊你。
每次董濱走后,我都覺得格外寂寞,宿舍也變得空蕩冰冷,連空氣都是涼的。
我開始對著鏡子練習表白:董哥,我喜歡你。董哥,我知道你有老婆,沒關(guān)系。董哥,我要跟你在一起。董哥……練好了臺詞只等主角登場,沒想到阿沐跑來了,我滿心期待變?yōu)槭麛D眉弄眼地笑,你等的是我姐夫?qū)Σ粚??我淡淡地說,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連阿沐都知道,董濱怎么可能不明白,他泡在鶯鶯燕燕的花叢中這些年,誰有什么心事,他恐怕一眼就看出來了。
再回到云鷺,我依舊穿著服務(wù)員的制服忙個不停,董濱有時站在門口與客人談笑寒暄,我躲在后面偷看他,他那種瀟灑自如的姿勢實在令我心折。我偷看他,阿沐偷看我,他在我身后不服氣地說,你還真喜歡我姐夫啊,他除了長得比我?guī)洠€有什么好?
我說,阿沐,你幫幫我好不好,你去問董哥愿不愿意要我,你不答應(yīng)的話,我只好離開這里,見不到董哥,我也斷了念想,不然我這么天天看著他都要瘋了。
他嚇了一跳,后退兩步說,我看你已經(jīng)瘋了,要我?guī)湍阕鲞@種事,被我姐知道,我就完蛋了。
那天半夜下班時阿沐叫住我,生硬冰冷地說,他在樓上的辦公室等你。我一怔,馬上轉(zhuǎn)身上樓,他又叫住我說,他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要當心。
可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董濱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我緊張得渾身僵直,他親吻我的臉,我連呼吸都停住,半邊身子的汗毛全豎起來。他驚疑,你,沒有男人碰過你?
當然沒有,我這么厲害,誰敢碰我?他的眼神變得溫柔憐惜,輕輕把我擁在懷里,過了半天說,走吧,送你回去。
他的臉上有一股奇怪的歡喜。他說我純真干凈,他沒法下手。后來我告訴阿沐,董哥什么都沒做,他是好人。
我依舊躲在角落里偷看董濱,對他更加死心塌地。阿沐在我身后悶悶地說,他怎么會是好人呢。
我說,阿沐你這個人也真奇怪,你靠董哥吃飯卻說他壞話,我可是有良心的人,在我餓得發(fā)昏的時候董哥給我這份工作,他怎么就不是好人呢。
董濱說有客人指名要我去坐臺。不等我拒絕,他趕緊說,客人是女的,那個包房就兩個客人,男客點了紅葉,這個女人說想見見阿虎,你進去把她灌趴下就趕緊出來。
我張大嘴巴。女人要小姐做什么?
那個女人斜靠在沙發(fā)里,長發(fā)艷妝,笑嘻嘻地看著我走進包房,她拍著身邊的沙發(fā)說,快來快來,坐在這里陪我喝酒。她已經(jīng)醉了,湊過來仔細看看我,說,他們說阿虎的脾氣不好,你不打女人吧?
紅葉在陪一個禿頂男人唱歌,我陪這個女人喝啤酒,聽她說職業(yè)生涯的不如意。她說,做女人就這點吃虧,再怎么能干也免不了跟男人應(yīng)酬,陪他們喝酒跳舞,跟小姐簡直沒有分別。
啤酒喝光,紅酒換上來。我知道這種酒叫拉菲,年份不長也賣到6000塊錢一瓶,可惜我不懂品酒,這么貴的酒被我像喝藥一樣灌下去,只覺得味道苦澀。一陣酒意涌上來,我說,這酒哪里好啊,我一直都不相信有人會花這么多錢買一瓶酒。
服務(wù)員工資真低,一瓶酒夠我們忙活好幾月。
我忽然覺得頭暈心跳,眼前的人影與燈光開始浮動搖晃。我說,我好像喝醉了,不好意思我得走了。說完卻身不由己地躺下去。我上當了,我想。然后失去知覺。
我在一張大床上醒來,渾身酸軟疼痛。一個男人站在床邊慢條斯理地穿衣服,我一眼就認出他是跟紅葉一起唱歌的那個禿頂男人,馬上閉起眼睛。他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我睜開眼睛瞪著天花板,慢慢伸手碰觸自己的身體,從光裸冰涼的肌膚上涌過。肩膀上的刀疤摸起來是一道淺淺的溝。我想起董濱,他的擁抱很溫暖,有煙草和啤酒的味道,我的心口一陣陣絞痛,痛得不敢呼吸。
紅葉說第一次最難,賣過一次就跌了價。
禿頂在打電話。
還算滿意,是,的確是個處女,不錯,哈哈,不過我得說你啊董濱,你在酒里下了多少藥啊,她睡到現(xiàn)在還沒醒過來,哦?真那么兇?嗯,一切好商量……
心口仿佛一下子就被撕開了,一顆心被生生剜了去。我閉上眼握緊拳頭。
我想放把火燒死我自己,燒掉云鷺,燒掉整條霓虹街。我想跟這個世界同歸于盡
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還在世,她經(jīng)常給我講杜十娘的故事,那是她唯一會講的故事。她說,杜十娘只相信過一個叫李甲的人,可是李甲把她賣給別人,賣了好多錢。
我想我也一定有個好價錢,至少那瓶拉菲還值6000塊。
媽媽說,最后杜十娘抱著一個裝滿寶貝的箱子投江了,其實為什么要死呢,她那么有錢,干什么不行啊。
我買了一大堆性感暴露的廉價衣服,穿著超短褲和小T恤回到云鷺找莉姐,我說服務(wù)員工資太低,我要坐臺。莉姐堆起笑臉說這就對了,坐臺工資高,錢來得也容易,再說這回朱局長幫了忙,老板肯定不會虧待你。
她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我問,朱局長是那個禿頂吧?
她才發(fā)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肯再多說。董濱對我的態(tài)度與往常一樣泰然自若,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已轉(zhuǎn)為坐臺,倒是阿沐上下打量我一番,咬著牙冷笑,現(xiàn)在你明白了?這里根本就沒有好人。
我是個笑話,被人賣掉又自己跑回來。
清晨我坐在路邊攤喝熱豆?jié){,紅葉也回來了,挨著我坐下叫了一碗餛飩。鄰桌兩個穿著正裝的年輕男人不時往我們這邊瞄一眼,我和紅葉都穿著短裙,大腿白花花地露著,不看白不看。做了這一行,身上仿佛烙著標記,總能被人認出來。
紅葉說,前幾天還以為云鷺要關(guān)門,結(jié)果又沒事了,老朱還真有力度,把事情壓下來了,老板給你多少錢?
一分錢也沒給我,我連發(fā)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被董濱賣了。
老朱隔了幾天又來到云鷺指名要阿虎做陪。我在衛(wèi)生間里仔細對著鏡子化上淡妝,在包房門外拉了拉裙子才走進去。老朱笑呵呵地說,他們說阿虎也肯坐臺了,我就過來看看。
我殷勤地為他點煙倒酒,竭力笑得嫵媚,說,不坐臺哪有機會離朱局長這么近?
從此我的身份很微妙,我只陪老朱一個人出臺,有些客人指名要跟阿虎見個面,卻從不對我動手動腳,都說是朱局長的朋友,我為他們倒幾杯酒,他們臨走時會給我留下豐厚的小費。我扔掉那些暴露的衣裝,改穿及膝的裙子。莉姐賠著笑說我看上去比她更像一個領(lǐng)班。
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很多事情,當初有人告發(fā)云鷺的經(jīng)營涉及色情,公安分局派人下來調(diào)查,董濱帶著厚禮巴結(jié)上朱局長,請他親自到云鷺檢查工作,老朱不肯收禮,說,早聽說霓虹街上數(shù)你混得最好,不過歌廳的小姐都不怎么干凈,不然我去看看也可以。董濱馬上把我送上門去,生怕我反抗,還周到地親自把迷藥放進酒瓶里。
老朱問我,你對董濱有意思是不是?聽說你還為他挨過刀。
我繃著臉說,董濱算老幾,見到你立刻巴結(jié)得像條狗一樣。
我說,你就不應(yīng)該幫他,他總跟人說是公安分局的朱局長力保云鷺,以后萬一再被人告發(fā)怎么辦,連你也得受牽連。
我說,他那歌廳是塊肥肉,等他給你送禮,還不如你自己拿過來經(jīng)營,找個信得過的人掛名,再容易不過。
兩個月后云鷺被查封停業(yè),董濱交了罰金后低價出讓歌廳,我出面盤過來,簽字那天他跟我說,我倒沒看出來你有這么狠的手段。
我向他微笑,我還得多謝董哥栽培。
老朱退休之后,我主動提出把歌廳轉(zhuǎn)到他女婿的名下,自己盤下霓虹街角的另一間歌廳。紅葉前年過來找我,問我需不需要領(lǐng)班,她想上岸。我立刻把她留下來。
算算年頭,從我第一天拎著行李站在街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年了。前些天遇到阿沐,他說董濱在一家建筑公司當副總,跟云鷺的風光當然是沒法比,不過也算混得不錯。他問我,你還在霓虹街?你這輩子不打算改行了?
我說我一無所長,只得守著霓虹街老死在這里。
那天晚上下起大雨,整條街都比平時安靜,只有滿街的霓虹燈牌依舊流光溢彩。這里是逃避的好地方,人會老去,燈與酒卻仿佛能凝固不老的時光。
只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雨水在玻璃窗上緩緩流下,像眼淚。
呂麗妮/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