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錢帶來的唯一好處是可以毫無牽絆地放下一切，我在此刻，真的不能確定，這樣的放下，我要不要。

1

那天是周一，在公交車上接到洛凡的電話時，我正被人前后夾擊，像極了一張絕望的肉餅。洛凡的聲音都在抖，他說：“老婆，我彩票中獎了!5百萬!”

洛凡已經(jīng)有許久沒叫我老婆了，這兩年我們老是吵架，一吵，他就大叫我的名字：“朱牡丹，你到底想怎樣?”我不想怎樣，通常只是要求他擠牙膏從下往上擠，進門把皮鞋脫在鞋架上，還有上大號不要一次用掉半卷紙。我有輕微潔癖，且摳門成性，而洛凡追求的是一種隨性的人生，比如評不上高級工程師就不評，拿不了A級工資就不拿，開不上好車就不開。

我覺得洛凡一定在開玩笑，他買彩票已經(jīng)有6年，每個月平均要在這上面花費200元，心態(tài)還很好，中不了就不中，全當做慈善了，而這筆支出，也是我們爭吵的最大原因。之前倒真中過一次，只有198元，俗稱“火鍋獎”，于是他硬要拿這獎金去吃火鍋，而我堅持要用來繳水電費，相持不下后我踢了他一腳，而他也當仁不讓，把我的拖鞋從陽臺扔了下去。

那晚我在沒有路燈的小區(qū)花園里摸到自己的拖鞋后就決定和他離婚，協(xié)議書寫好了，讓他簽字的時候，他卻病了，高燒燒得暈暈乎乎，于是這事耽擱下來，那張紙在抽屜里一放就是半年，其實誰都沒忘。

而此刻，這個隨時會與我撕破臉皮分道揚鑣的男人，卻告訴我，他中了5百萬。這趟公交車上的人們誰也不會知道，這個被擠成肉餅的女人，在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個富婆。

2

張洛凡在一夜之間由窮酸的準高級工程師變身腰纏百萬的大款，而他的黃臉老婆我，看著那張交完稅后的存折，4后面有6個0，我起碼有24個小時處于精神失控的狀態(tài)。直到晨曦再一次沖破黑暗從窗戶外透進來，我才完全冷靜下來，摸了摸身邊，洛凡還在，并沒有卷款潛逃。

洛凡出門時吻了我，像外國紳士那樣文雅又有派頭。我回到衛(wèi)生間時，發(fā)現(xiàn)他胡亂扔在洗漱臺上被捏得奇形怪狀的牙膏，居然也沒有生氣。我一遍遍在屋子里巡視，這套我們住了6年的房子，廚房太小了，每當我做菜勒令洛凡幫忙時，他總以廚房容不下兩個人為借口。衛(wèi)生間也太小了，洛凡曾經(jīng)喜歡鴛鴦浴，衛(wèi)生間狹小便成了我逃避的理由。

我們應(yīng)該換一套大房子，再買一輛汽車，剩下的錢用來儲蓄和投資，當然，還要資助一下雙方的父母，兄弟姐妹要不要也表示一點?最好不要告訴他們實情，否則，那種吃大戶不吃白不吃的心態(tài)會毀了我們所有人。等我把這些思緒理清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屋里轉(zhuǎn)了10多圈。

然后，我向公司請假，老板不在，女助理用陰陽怪氣的口吻說：“不要總是請假哦，現(xiàn)在什么形勢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用女助理提醒，現(xiàn)在什么形勢我太清楚了，不過就是這份工作實屬不易，我應(yīng)該好好珍惜，這個珍惜包括不遲到不早退不休假不漲工資而且加班不拿錢。我真想對女助理說一聲“你閉嘴”，忍了忍還是算了，既然24小時前還有在公交車上擠成肉餅的魄力和勇氣，24小時后身價百倍的我也應(yīng)該保持低調(diào)內(nèi)斂。

我打算出門，今天，我要去買下那雙看中很久的打折鞋子，另外再挑幾雙死也不打折的鞋子，我還要買下那套精裝版的《紅樓夢》，不看，放著高興。我骨子里有許多欲望，從來沒有想過會一一實現(xiàn)它們。我骨子里其實還想過要換男人，可是昨晚改變了主意，當一個男人中了巨獎第一時間就告訴你，別懷疑，他是愛你的。

3

這天我終于回到家時，腰都要累斷了。我一共拎回來3雙鞋，兩條最新上架的裙子，一套沉得要命的書，還給洛凡買了他一直想要卻被我列入禁買名單的工具箱，里面從錘子到鑿子再到鋸子，肢解一個大活人都不成問題。洛凡愛好手工，從桌椅板凳到木頭房子，最輝煌的成績是曾給他父母打過一套沙發(fā)。后來這愛好被我禁止，因為太費錢。

因為錢，我們干了多少不必要的架啊!記得曾經(jīng)也對婚姻信心滿滿，看著隔壁的女人發(fā)起飆來將她的丈夫掐至昏厥，當年的我偎在洛凡懷里說：“洛凡，我們永遠不要過成那樣?！笨墒呛懿恍遥覀冞€是過成那樣了，我無數(shù)次想要把這個男人掐至昏厥，當他把牙膏亂擠時，當他的鞋子滿地扔時，當他把當月工資花掉一半才交到我手上時。我恨他不幫我下廚，正如他恨我不陪他洗鴛鴦浴，可當你必須得每月算著錢過目子，買一套能容下兩個人同時下廚的房子遙遙無期時，對那種事還興趣盎然，難道就沒有罪惡感嗎?洛凡就沒有。所以他恨我，后來就干脆不碰我了，有一次我甚至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一個人對著電腦上的美女圖片自慰。那一刻，我羞憤交加。沒有大鬧，就是覺得特別沒有意思。

我愿意做一個特別沒有意思的女人嗎?我不愿意。都是因為沒錢，沒錢，還是沒錢。而現(xiàn)在，我有錢了，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欲望來生活，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想怎樣就怎樣。誰不會享受人生呢?那個在沙灘上曬太陽的漁夫，盡管他嘲笑了富翁，可要是誰給他100萬元，我敢保證他首先要做的事，絕不是繼續(xù)假裝悠閑地曬太陽。他會去Shopping，會去喝酒泡吧，會去找個美女結(jié)婚。

這晚洛凡遲遲沒有回來，我沒有做晚飯，因為我想去吃海鮮披薩。洛凡的手機第10次打不通時，我決定自己先去了再說。我換了新裙子和新鞋，坐了出租車去了一家高檔西餐廳。不好意思地說，我從來沒有來過，盡管它在某些憤青眼里，只不過是一家賣燒餅的。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喜歡吃披薩，我骨子里是個臭小資，只是披著一層窮酸摳門的皮。當洋燒餅豐厚的口感再次征服我時，我差一點淚流滿面，原來，生活可以這樣美好。

4

這天洛凡很晚才回家，他似乎忘了要陪我去吃披薩的事，而且，他喝得很醉。這是6年來洛凡第一次喝醉。我皺著眉把他弄上床時，卻從他的褲袋里，滑出兩張紙片。是兩張電影票，片名是《復仇者聯(lián)盟》，時間是今晚8點，那時候，我正在餐廳據(jù)桌大嚼披薩，以為自己掌控了整個人生。

我的下意識反應(yīng)是去翻他的公文包，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就像相信張洛凡的品位，他絕不會莫明其妙地去看什么《復仇者聯(lián)盟》，除非，有一個莫明其妙的人硬要叫他陪著看。包里什么可疑東西都沒有，除了，那張已經(jīng)在抽屜里放了半年的離婚協(xié)議書，在中了巨獎后，我就把它忘了，從來沒想到洛凡會把它翻出來，小心翼翼地收進公文包。他是什么意思呢?怕這張紙丟了，沒辦法叫我再寫一張嗎?

張洛凡在床上呼呼大睡，而我在客廳像只困獸一樣轉(zhuǎn)圈。我很想把他叫起來質(zhì)問，可是，一直沒有這樣做。我開始去找那張4百萬元的存折。很快就找到了，它好好地躺在放首飾的盒子里，和我那枚18K的金戒指放在一起，那上面的數(shù)字，真是特別炫目。戒指是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記得花了不到2000元，買了大張旗鼓秀給別人看，獲得一堆同情后，便再也沒有戴出去過。

握著那本存折，我的心定了定。就算什么都沒有，至少我還有錢?？墒牵瑸槭裁葱臅@樣疼?為什么，我連質(zhì)問張洛凡的勇氣都沒有，我發(fā)誓，在沒有這筆巨款之前，要是遇到這種事，我可以一天質(zhì)問他一萬遍，因為那個時候，我篤定他不敢離婚。正如我寫那張離婚協(xié)議一樣，因為篤定離不了，所以一邊寫一邊罵，飛快簽上自己的名字，生怕顯得不夠勇敢。

如果錢帶來的唯一好處是可以毫無牽絆地放下一切，我在此刻，真的不能確定，這樣的放下，我要不要。我只知道，今天一天，我完全沉浸在滿足欲望的快樂里，吃自己喜歡的食物，穿自己向往的衣裙和鞋，全部花費下來，也沒有要我的命，更遠遠不需動用到那4百萬元。我甚至在吃披薩時就想起一個問題，既然快樂可以如此簡單，過去為什么要虐待自己，虐待婚姻?我頹然放下存折，忽然就嚎啕出聲。

洛凡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的身后。他眼神炯炯，根本不像喝醉的樣子，除了清醒，還有促狹。他把存折拿起來，看了看，再看了看。忽然把它撕成兩半。我下意識地撲過去搶，洛凡便放手讓我搶去。我說：“你瘋了嗎?”

洛凡盯著我，很小心地說：“如果我告訴你，這張存折是假的，是我上次給單位買設(shè)備，劃到我賬上的錢，設(shè)備買了錢就從卡里提光了，存折上的只是毫無意義的數(shù)字而已，你會生氣嗎?”

洛凡說：“我只是想讓你嘗一下有錢以后是什么滋味?，F(xiàn)在你知道了，其實和以前沒什么區(qū)別，你還是只喜歡披薩和百麗鞋，偶爾給自己買套好書，給丈夫買套工具箱，都不是過分的事，而這樣的生活品質(zhì)，不需要很多錢，也可以過上。既然你還愿意為了我哭，為什么就不愿為了我們的婚姻，做一點改變呢?”我瞪著這個男人，很久很久說不出話，我發(fā)誓，我想活吃了他?？墒且粋€小聲音從我心里冒出來，它說：真好，他沒有外遇，沒有陪任何莫明其妙的女人去看電影，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慶祝的嗎?

第二個月，我們賣掉了那套住了6年的舊房，添上所有的積蓄，換了一套新房，新房子面積并不比原來的舊房大多少，唯一的好處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終于可以容納兩個人，無論是共同做飯還是共同洗澡都綽綽有余。買下房子后我們再次成為窮光蛋，于是我常常想念那從來不曾屬于過我的4百萬。

只是想念而已。雖然它不曾屬于我，但它至少教會我一件事，學會享受人生和愛情，遠比享受金錢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