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的最柔軟部位

我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她有一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名字，向陽。我們是兩株互相依附的藤蔓，又是兩只互相傷害的刺猬，在我們荒蕪人煙的世界里，彼此之間是那樣的或不可缺，又是那樣的相生相克。

她從不像其他離異家庭的媽媽跟孩子說，那個女人就是破壞我們家庭的狐貍精。相反，狐貍精這個詞是從我嘴里說出來的。8歲的我，聽到的最壞的詞不過如此了吧。我恨嗎？我記得我那時是不恨的。但是我知道我該用這個詞去形容她。她聽到后哈哈大笑，然后逗我說，你干媽不是狐貍精，是白骨精。我想了想說，不是，她沒白骨精漂亮。她常跟我說，你爸爸很疼你，你是你爸的命根子，心尖子。什么話說多了聽的人都會信以為真，我天真地以為，確實是這樣，誰都不能代替我在我爸心里的地位。

她還說，你不要恨你爸，以后你爸還是你爸，我們分開是為了尋找各自的幸福。于是我像最正常的小孩一樣走向他們引導(dǎo)我去的那條路。直到她最好的朋友，我的干媽，和我爸住在一起成了我的后媽后。

她終于不再是那個溫柔的母親，她指著我的鼻子撕心裂肺地罵，那個女人都住到你爸那去了，你都不跟我說，還心安理得地在你爸那待那么多天。她的眼淚像洶涌的海水，窒息了我的辯解。她惡狠狠地推我，誰都可以當(dāng)你的后媽，就是那個女人不行！我也哭，哭得手足無措，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差點背過氣去。我不是哭我有了后媽，而是哭我親媽怎么可能對我那么兇。明明是你要我接受你們分開的現(xiàn)實，怎么現(xiàn)在就成了我的錯。

她哄我，從一個母親對孩子的輕聲細(xì)語變成不由自主的抽噎。很多年以后，我終于明白她當(dāng)年的感受。女人受傷的時候只是重重一霎那，就已經(jīng)深入了心的最柔軟部位，那一擊需要耗盡半生才能承受，剩下半生用來慢慢遺忘。

而我，是她身上掉下的肉，連我都不能分擔(dān)她的傷心，還有誰有耐心去傾聽她的苦楚。

在塵埃里隱忍長大

十一歲時，我喜歡上了一個男生，恰巧那個男生也喜歡我，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歡喜的事。一個少女最單純也最隱秘的心事，卻只維持了半年就夭折了。

原因是我升初一了，她告訴我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能談戀愛。早戀，在少男少女的生命里，一個太正常不過的詞了，可是對我來說，卻是那樣令人恐懼的事情。她曾在我面前那么傷心地哭過，我又怎么能讓她失望。

這場不算戀愛的戀愛讓我變得怯懦不已，我背負(fù)著她給我的滿滿的期望前行在書本中。她見人就說，我家夏新涼的成績一直是班里前幾名。天知道，我從來就不是個天資聰慧的小孩。很多年后，她忽然就問起了我，你怎么從來就沒談戀愛呢？你怎么從來和別人不一樣呢？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是裹了一根針，一呼一吸都帶著密密麻麻的疼。

天知道我的世界是怎樣的荒蕪人煙。后媽，從來就不是一個溫暖的詞。歲月將人性的丑陋一點點暴露在我的面前，一個自卑而又敏感的少女，在粗糙的傷害里日漸刻薄冷漠。

老師對她說，夏新涼這孩子整天心事重重的，也不喜歡參加課外活動。我看見她神色里的慌張和疼痛，于是她就希望我學(xué)習(xí)更好。仿佛只要我學(xué)習(xí)好，就能忘掉那些不著痕跡卻又深入骨髓的傷害似的。初三最后一次月考，我終于在年級里取得了很好的排名，她自豪得忘乎所以。老師意味深長地對她說，夏新涼是一顆蒙了灰塵的珍珠。我的心里一陡，緩緩淌下悲哀。我從來就不是顆珍珠，我只是一顆被世界遺棄的石頭罷了。

流年背后的荒涼，年少生命里的缺憾，是任何人都不能體會的。我不知道冷眼旁觀了他們的愛情后，還會不會相信愛情。但是我發(fā)誓，我要做堅決果敢的女人，在塵埃里隱忍，慢慢長大，然后等一個心愛的男人把我?guī)ё?，永不分離。

傷人，三個字就足夠了

18歲那年夏天，積蓄多年委屈的我終于爆發(fā)，和那個女人吵了個天翻地覆，帶著一身的疲憊和滿心的委屈回到了她那里。爸爸醉醺醺地來接我的時候，我打定主意不跟他走。

我寧愿相信是醉酒讓他變得頭腦發(fā)昏。他噴著滿嘴的酒氣無所謂地說，你阿姨怎么會欺負(fù)你呢？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她憤怒地和他吵了起來，無非就是詰問他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女兒。他終于壓住耐心問我受了什么委屈，我緊緊地抿住嘴唇，就是不說。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想，我為什么沒有在一切爆發(fā)之前就把我所遭受的一切告訴他。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這么多年，我一無所有，也許只有把自尊心護(hù)在心里，才覺得自己到底是個富足的人。世界上最骯臟的，莫過于自尊心，可是即便骯臟，余下的一生，我也要靠著它走下去。

我覺得我的喉嚨發(fā)出了令自己也陌生的聲音，干澀，像某個破舊的留聲機(jī)發(fā)出的咔咔聲。我說，你走，你不是我爸爸。接著他們展開了一場情與理之間的激烈的吵斗。在這過程中，她還失手打了我一巴掌，那是多少年都不曾嘗過的滋味。我的耳洞迅速流血，半個腦袋都是麻木的。

一切沉寂之后，他的酒終于醒了。他的聲音里透著疲憊和冷漠，他沉沉地說，我走了。我的心一陣抽搐，卻依然沒有開口。傷人的話不需要太多，三個字就足夠了。我走了，我不再需要你這個女兒，也不再給你提供學(xué)費和生活費。這是你自找的，這就是你的下場。這就是那三個字背后所有的含義。那一刻，胸口像是灌滿尖銳的玻璃片，硬生生地撕扯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能說出的委屈不叫委屈。我終于知道，這么多年，他們的愛，惟一留下的證明，竟是千瘡百孔的自己。

她心疼地給我的耳洞消炎，她還是那么年輕，只是心卻已經(jīng)滄海桑田。塵世的愛情何其艱辛，俗世以刻薄相欺，步履繁亂，一顆玲瓏心，兩地相思意，不過換得半世風(fēng)霜。

我會下地獄的吧

媽媽被檢查出可能患有癌癥時，我整個人生從未有過的慌亂都紛至沓來。

我的手冰冷而麻木，朋友告訴我，我還有爸啊。我不再言語，只是一個勁地發(fā)抖。世上還有哪兩個字比爸爸更絕望，對他而言，我從來都是一個客人。

那次大吵大鬧過后，我做了一個此生最后悔也最錯誤的決定。我以妥協(xié)的姿態(tài)回到了他那，像一團(tuán)空氣一樣和他們一家三口麻木地生活著。偶爾，我聽到他們房間里傳來的爭吵聲，會支起耳朵認(rèn)真地聽。大概是為了我，他們吵得激烈異常，這是我多么想看到的一幕，在蹉跎了那么多疼痛的光陰后，終于上演?？晌仪逦芈犚娮约簢@了口氣，然后軟軟地癱在床上。十二三歲，盼他們吵架，盼了個透心涼。如今他們終于吵了起來，我卻心甘情愿地當(dāng)起了路人甲。

這一切來得太晚了，晚到我已經(jīng)對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失去了信心，晚到我對“家”這個字眼再也沒有了熱情和期待。他們一定恨死我了，他們所有人都恨我。爸爸恨我搗亂了他和后媽之間的感情，后媽恨我這個眼中釘為什么又折了回來，媽媽恨我挑起戰(zhàn)火，卻又無力熄滅，最終害得她和爸爸變成了仇人，也心疼我在那個家中再無立足之地。當(dāng)年爸爸的背叛在時光的打磨下，留給媽媽的已經(jīng)不光是恨，她還得忍著這樣的痛楚繼續(xù)和他合作著愛我，分擔(dān)著彼此的經(jīng)濟(jì)狀況?？晌叶甲隽诵┦裁?，我一定會下地獄的吧，我讓他們都為我感到為難，痛心。我甚至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爸爸來看媽媽的時候，我冰冷地?fù)踉陂T外。他的眼角眉稍漸漸染上疲憊，他輕聲說，讓我看看。我生生地將眼淚逼回，冷笑說，你還是別看她了，不然我怕她想起你那檔子事惡心得閉不上眼睛啊。多么惡毒的我啊。

一周后，換了三家醫(yī)院檢查的媽媽被檢查出身體安然無恙。瞧，上蒼有意要戲弄我們，便不會讓我們好過。一場誤診，傷了所有人的心，媽媽以為爸爸不愿來看他，爸爸以為媽媽不想見他，而我，是那個十惡不赦的魔鬼。

我愿意一生不辯解

誤診風(fēng)波過后，我們又恢復(fù)了各自的生活。我?guī)缀醪辉偃グ职帜亲?，而我和媽媽的相生相克終于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以往產(chǎn)生矛盾時，她都會哭著對我喊，你滾回你爸那吧，你本來就是判給他的。在你心里，從來都認(rèn)為你是你爸的女兒，你沒把我這當(dāng)成自己家！一次可以作為發(fā)脾氣，兩次可以作為發(fā)泄，三次又該怎么解釋。于是，我終于咬著牙違心地承認(rèn)，是，我恨死你們了。她猝然愣住。傷害就像一枚魚骨，讓我們除了彼此，別無所依。

而此刻，我愿意一生不辯解，只求你能判我終身監(jiān)禁，好讓我惡毒到底，一了百了?？墒怯钟姓l知道，我多想告訴她，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你是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我也多希望你能像你的名字一樣永遠(yuǎn)溫暖幸福地照耀在我的世界。

我悲傷地將臉扭向窗戶，窗外下起了雨，一點一滴打在窗上，像兩個女人生命里繞不開的驚嘆號。

男友執(zhí)意要陪我回爸爸那一趟，算是對那次“拒之門外”賠上歉意，我面無表情地跟他上了車。

那是老城區(qū)的一排小房子里，那個女人邊打掃院子邊罵罵咧咧，爸爸面目滄桑地坐在門外的石凳上喝著茶，仿佛一夜白頭，垂垂老矣。他的嘴角盡是對那個女人的不屑?？墒悄怯秩绾?，最終陪他到老的還是這個又老又惡毒的女人。

我曾經(jīng)還幻想過，他們會復(fù)婚。這天真的想法在記憶里還沒存活多久便被無情地扼殺了?；蛟S，我生命中最親的那兩個人從來都不屬于彼此，他們必定是會錯過的人。

男友牽著我的手要走進(jìn)去，我拉住了他。他驚訝地看著我，眼神分明在問，難道你還在恨嗎？只有上天知道，這世界上再沒有第二人，比我更希望他過的幸福。

我和他手牽手，漸行漸遠(yuǎn)在溫暖的陽光里。我忽然就想起了一句歌詞：我曾把光陰浪費，甚至莽撞到視死如歸，直到遇見了你，才開始渴望長命百歲。我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學(xué)著去擁抱愛了。

在我們的身后，是一個叫葵寧的小城。小城因葵花而得名，因葵花而美麗。大街小巷的兩岸，開滿了黃色的圓形花朵，無論天陰天晴，它們總是以一種虔誠的姿態(tài)，信奉著溫暖。

就算再過，一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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