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紅踏著三輪車從鎮(zhèn)上賣完西瓜回來,穿過蘇秋琴家的玉米地,就看到自家瓜地里的賊。好你個偷瓜賊!今天總算給我候著了。這幾天柳紅也不知怎么搞的,心里煩躁得很,跟火燒火燎似的,無法消停;這會兒瞧見有人偷她家的瓜,那還得了啊,心頭的火焰就噌地竄房頂了,她跳下三輪車來,迅速退回到玉米地前。隨即她就丟下三輪車,一頭鉆進(jìn)蘇秋琴的玉米地。她從玉米地里包抄過去,今天要是捉不到賊,她就不姓柳!
柳紅就像一支箭,從玉米地的這頭迅速射向玉米地的那頭,出了那頭就是她家的西瓜地。
柳紅想不到自己闖入的玉米地,不是一般狀況的玉米地,而是大有狀況的玉米地。她在玉米地的中央突然撞見她姑娘——也就是她丈夫蘇石的姐姐蘇秋琴——的肉身,被嚇得魂都沒有了。為什么要說是蘇秋琴的肉身呢?因?yàn)樘K秋琴把自己扒得精光,就像一坨白花花的肉騎在一捆干草上,一個長頸的小瓶子在乳溝里來回插動,兩只豐碩的大奶子隨著插動的節(jié)奏顛啊顛啊的;蘇秋琴緊閉著雙眼,一臉扭曲的樣子,嘴里哼哼哈哈不住地吸涼氣……
原來,蘇秋琴在自家玉米地里開辟了戰(zhàn)場,正干得熱火朝天呢。
這種狀況當(dāng)然不適合有外人在場。但一切來得太快,也來得太突然,柳紅想避已經(jīng)避不開了,她像是被孫悟空定了身,傻傻地豎在蘇秋琴面前。蘇秋琴也如同從噩夢中驚醒,兩眼驚恐地盯著她弟媳婦柳紅。四目相對,猶如雷電相擊,震得倆人趕緊別頭,一個張東,一個望西。
尷尬,只有尷尬。
沉默,只有沉默。
誰的腦海里都是一片空白,找不出在這種狀況下應(yīng)該說的話。
畢竟蘇秋琴年長幾歲,她自嘲地空笑了兩聲道:“我在過家家呢,你怎么也來了?”
這倒提醒了柳紅。剛才她的大腦突然跳閘,現(xiàn)在終于恢復(fù)了思維,想起自己為什么穿梭這片狀況很不一般的玉米地,忙便朝蘇秋琴背后的方向指了指:“我去抓小偷!我去抓小偷!”就拔腿跑了,跑得跟個小偷似的。
也正是冤家路窄,柳紅驚恐萬狀地竄出玉米地,就瞧見那個偷瓜賊抱著一只大西瓜,篤悠悠地朝玉米地走來,他大概也把這片玉米地當(dāng)作掩護(hù)偷盜的天然屏障了。癩阿小走到玉米地邊上,剛想松口氣的當(dāng)兒,柳紅突然從玉米地里跳將出,沖他大喝一聲。與其說他是被柳紅嚇倒了,倒不如說是被這種突發(fā)性的狀況所嚇倒了;癩阿小見到柳紅就跟見到鬼似的。不由自主地扔下那只大西瓜,轉(zhuǎn)身就跑。
但他還想往哪里逃?柳紅就像饑餓的野獸撲食一般,縱身一撲將他撲倒在地。倆人抱作一團(tuán)滿地打滾時,癩阿小也就從剛才見鬼似的狀況中還過神來,抱住柳紅皮笑肉不笑,心里不知又打什么鬼主意,他居然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任由柳紅騎到他身上,雙手就像兩把破扇嘩啦嘩啦地拍他的耳光。不但如此,癩阿小還裝腔作勢,配合柳紅演苦情戲,想逗她樂的;誰知柳紅越拍越兇,就算癩阿小能忍他的臉也忍不住啊,火辣辣的痛。癩阿小的火氣就噌噌地上來了,心說我不就是想摸只瓜吃吃嘛,而且還沒有吃到呢,至于這么遭人恨嗎?被女人騎在褲襠底下,老子還會有翻身之日嗎?想到這兒他伸手用力一推,將柳紅從自己身上推下去。
癩阿小推的還真是地方,就推在柳紅的胸脯上,而且還用了蠻力。胸脯本是女人最柔弱的部位,哪里經(jīng)得起男人用力推搡,柳紅只感到一陣鉆心的巨痛,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整個人像被碾碎了一般,散作無數(shù)塊痛的碎片;但在每塊碎片的疼痛背后,隨之而來的卻是勾人魂魄的麻酥,柳紅嘴里忍不住嘣出急促的呻吟聲。
也就是這個瞬間,柳紅完全恍惚了,她像是跌到了云端上。
癩阿小雖然三十好幾還光棍一個,但他碰過的女人決不比老村長爛眼阿根少,所以女人身上那點(diǎn)小秘密他太懂了。想想也是,這大熱天的,柳紅穿的套衫薄得跟張紙似的,他的手就相當(dāng)于直接碰到了敏感部位;再加上蘇石出門有半年了,她還能不念得慌嗎?再加上剛才玉米地里撞見蘇秋琴,觸景生情……就在柳紅飄到云端上的瞬間,癩阿小抓住時機(jī)將她按倒在地,動手扒她的褲子想霸王強(qiáng)上弓;但突然嘩啦一聲巨響,一只大西瓜砸在他頭上,癩阿小倒下了。
蘇秋琴將癩阿小從柳紅身上移開,見他無聲無息的,她就用腳踢踢他,也沒有動靜,蘇秋琴不免驚慌起來,這家伙不會被我砸死了吧?她叫柳紅,柳紅卻傻呆呆地坐在地上,兩眼朝著她放火。這鬼天氣,熱得人都發(fā)瘋了。蘇秋琴攀住柳紅的雙肩拼命地?fù)u,柳紅嗖地站起身來,撿了一塊西瓜,狠狠地拍到癩阿小的臉上。
“畜生坯!我叫你偷瓜吃?!?/p>
柳紅拍了一塊西瓜,還嫌不夠解恨,她又去找第二塊西瓜。蘇秋琴一把拉住她。癩阿小滿臉的西瓜瓣像流血似的,看上去叫人怕兮兮的。蘇秋琴再一次提出自己的擔(dān)憂。柳紅說他的頭是硬的,西瓜是軟的,哪有這么容易死的;這個畜生坯是在裝死啊。蘇秋琴推推柳紅,叫她看看他有氣沒?柳紅說好啊,正手反手給了他兩巴掌,但癩阿小紋絲不動。
蘇秋琴只有自己伸只手指頭到癩阿小鼻子底下探了探,好像沒有氣息;這下蘇秋琴慌了,急忙去剝他的牛頭短褲。柳紅就奇怪了,問蘇秋琴你剝他褲頭做啥?蘇秋琴說我看看,她公公剛過世時,底下直翹翹的,過了好久才軟下去。
癩阿小的也直翹翹的,看來是沒氣了。
蘇秋琴方寸大亂,也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心態(tài),她狠狠地抓了把直翹翹的東西,大罵道:“操你娘的……”癩阿小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的笑聲自然激怒了柳紅和蘇秋琴。好呀,這畜生坯果然在裝死,還有心思耍她們玩呢。蘇秋琴和柳紅猶如下山的猛虎,將癩阿小的頭塞進(jìn)了他的褲襠里,照蘇秋琴的話說,吃你自己的小雞巴去吧!
柳紅和蘇秋琴得勝而歸。
有了并肩作戰(zhàn)的經(jīng)歷,柳紅和蘇秋琴有說有笑地往回走,卻在村道口碰到了老村長張阿根。他那雙白多黑少的爛眼睛就像蒼蠅似地在她們身上飛來飛去。
“看什么看!”柳紅沒好氣道,“回家看你老婆去!”
爛眼阿根沒羞沒恥地傻笑道:“我老婆沒你們好看!”
“那看你兒媳婦去!”蘇秋琴也開玩笑道。
“我兒媳婦也沒你們好看!”
“神經(jīng)??!”柳紅找到她的三輪車,走了。
“扒灰佬!”蘇秋琴也笑嘻嘻地跟了一句。
爛眼阿根卻笑得更燦爛了,好像她們的罵聲很補(bǔ)很受用似的,他朝她們叫道:“像癩阿小這種造頭——還沒有長成熟的——鴨子,清湯寡水的,有啥個吃頭?姜還是老的辣,你們吃過就知道那味道……”
柳紅和蘇秋琴一個朝東走,一個朝西走,相隔有一兩壟地遠(yuǎn)時,聽到爛眼阿根的叫聲,兩人不由自主地回頭,相視一笑,仿佛在說:扒灰佬就是扒灰佬;神經(jīng)病就是神經(jīng)病。柳紅踏著三輪車回家,心里有些毛毛糙糙的。當(dāng)她看到白天明和公公蘇長河在自家院子里白話,柳紅的心被猛地扯到嗓子眼上,堵得她氣都喘不過來了,她扔下三輪車,三步并作兩步,沖進(jìn)屋里去。
“石頭,石頭……”
柳紅邊叫著蘇石,邊沖進(jìn)他們房里。她以為蘇石會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猛地將她夾進(jìn)懷里,用嘴堵住她的叫聲。但他們房里沒有蘇石,只有那只昨夜她雙腿夾過的枕頭——她也叫它石頭——被她扔到了地上,今天早晨忘了撿。她又沖到公公房里張了張,蘇石也不在他父親房里。柳紅從屋里出來,看到公公坐在院子的地上編織蒲包,而白天明則站在邊上跟老丈人白話,就明白蘇石沒有回來。如果蘇石回來了,他肯定也會在院子里的,這樣她一進(jìn)門他就能看到她了。姐夫和蘇石一起在城里打工,但他放著城里的工不打,突然跑到她家里來,肯定有事,難道蘇石出什么事了?
“姐夫,石頭呢?”
柳紅盯著白天明問。白天明低下頭去,他說蘇石在城里。柳紅又問他:“那你怎么回來了?”白天明沒有吭聲。柳紅回頭看她公公。蘇長河歇下了手頭的活,一對白眼珠盯著南天門,呆呆的,出著神。柳紅再問:“姐夫,你回家去過了嗎?”白天明苦笑了一下,說還沒有呢。這就對了,如果白天明回家去過了,蘇秋琴還至于到玉米地里一個人“過家家”嗎?既然白天明一回村里就直接來這兒,那肯定蘇石出啥事了?工地上又出事故了?路上被車撞了……一瞬間,電視里那些可怕的鏡頭就在她腦海里瘋轉(zhuǎn),像電風(fēng)扇葉子越轉(zhuǎn)越快,她的心一懸一懸的,難受得想吐。
“姐夫,石頭到底怎么啦?你快說啊?!?/p>
白天明又苦笑了一下,他說:“蘇石在城里沒事,沒啥大事,這是他叫我?guī)Щ貋斫o你的?!彼噶酥肝蓍芟碌哪锹眯邪?,鼓鼓囊囊的。他又說:“我先走了,有什么事你問爸吧,剛才我都跟爸說了?!闭f著,白天明就跟小偷似的,拎起自己的包,折轉(zhuǎn)屁股溜了。
柳紅從屋檐下拎過旅行包,挺沉的,她吱地一聲打開拉鏈,邊翻里面的東西,邊問公公蘇長河:“爸,姐夫跟你說什么了?石頭沒事吧?”她從旅行包里翻出一瓶洗發(fā)露,一瓶沐浴露,幾塊香皂,一條短裙——短得連屁股都遮不住的,她穿得出去嗎——一條“紅雙喜”香煙……柳紅把香煙遞給公公:“爸,這是石頭給你買的香煙,姐夫說什么了?爸,你倒是說話啊……”
“唉,石頭在城里被人打了,”蘇長河說,“天明說是前天晚上,工地上停電,只好休息,大家在棚屋里熱得受不了,就出去逛街,出去時大家是在一起的,后來七走八走就都走散了,結(jié)果蘇石在一條老巷子里遇到幾個小流氓,石頭也正當(dāng)不懂事,幾個小流氓找他尋事頭,他走走開也就完了,誰知這孩子竟跟人家動起手來,天明說都是些皮外傷,不礙事的,你放心好了;問題是石頭和小流氓一起被當(dāng)?shù)嘏沙鏊竭M(jìn)去了,每人必須交四千塊錢罰金,才能放出來?!?/p>
“怎么會呢?人被打了,還要交罰款?有沒有搞錯呵?”柳紅聽糊涂了。
蘇長河朝著天白白眼道:“政府是不會弄錯的,石頭肯定也有錯,才會被罰的?!?/p>
這天傍晚,柳紅扒了碗飯,心里還是不踏實(shí),就去蘇秋琴家。但蘇秋琴家關(guān)著門,一家人都不知哪去了,她敲了兩下門,手就遲疑了。她聽到里面的聲響。好像是蘇秋琴的呻吟聲,突然輕了下去。接著是白天明和她的對話聲,含含糊糊的。接著就沒有了任何聲響,但隨即蘇秋琴的呻吟聲又響了起來,跟示威似的,一聲比一聲響亮。
柳紅就是用腳趾頭也想象得出這會兒蘇秋琴快活死人的情狀。但她腦海里出現(xiàn)的卻是自己和石頭在床上的情景。去年冬天她嫁給蘇石時,他們?nèi)烊共幌麓玻钡焦K長河在他們房門外咳嗽響得像打雷,才不得不分開。那肉中肉的滋味,至今想來依舊讓柳紅心顫。如果今天換了是蘇石回來,那么現(xiàn)在在床上的就是她和蘇石了,那該有多好啊!也不知怎么搞的,胸口被癩阿小動過之后,這會兒就像爬滿了螞蟻,說不出來的癢癢;柳紅恨不得借哪個男人的手,伸到自己的身體里,用力將這些撓不到的癢癢捏個粉碎。
柳紅也不知自己在蘇秋琴家的門口呆了多久,突然聽到里面有開門聲,她下意識地拔腿就跑。她聽到白天明打開院門,朝小路上張張,問是柳紅嗎?柳紅沒有理他,她突然非常非常討厭白天明和蘇秋琴,不想見到她們倆;她邊往家跑,邊沒頭沒腦地對自己說:“有什么了不起!”但不知為什么,她的眼里早已噙滿了淚水。
柳紅沖進(jìn)自家院子時,蘇長河正在井邊沖涼。這時候天色已晚,柳紅又不在家,蘇長河就脫得精光,舒舒服服地沖個涼,他想不到柳紅會突然沖進(jìn)來。他平常只穿條牛頭短褲,身上曬得墨墨黑,只有穿短褲的地方是白的,光著身子的他反倒像是穿了一條白短褲。柳紅當(dāng)時思想波動很大,她沒有意識到這些,只覺得自己孤立無依,想找個依靠,就沖過去一把抱住蘇長河。
蘇長河愣住了。
隨即他聽到柳紅嚶嚶地抽泣聲,他叫她放開,又問她怎么啦?
但柳紅卻將他抱得更緊了。
等到柳紅感覺到小腹上那個硬梆梆的東西,并意識到這東西不是她的時候,她才啊喲地叫了一聲,放開蘇長河跑進(jìn)屋去。
蘇長河趕緊穿上牛頭短褲,想進(jìn)屋問問柳紅發(fā)生什么事了,但他還是沒敢走進(jìn)去。他搬了長條凳和竹榻,在院子里將竹榻架好;然后又搬了竹椅子和小腳凳,放在竹榻邊;小腳凳上放了他的“大前門”香煙和火柴,還有一把大茶壺——蘇石從城里買來送給他的。熱水瓶放在小腳凳旁邊。他坐下來,抽上一根煙,就像往常一樣靜靜地坐在自家院子里乘涼。與往日不同的是,他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捕捉著屋里的動靜。
屋子里靜極了。
院子里也靜極了,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
蘇長河感到前所無有的騷熱,心里煩煩的。
過了好一會兒,柳紅出來了。
柳紅到井邊沖涼。
平常也是這樣的,柳紅沖涼從來不避公公的,因?yàn)樗莻€瞎子。
老井在院子的西南角,比較偏僻,但柳紅嘩嘩的沖水聲卻特別醒耳,今天她是怎么啦,跟自己有仇似的,一桶桶井水往自己頭上倒。是的,柳紅今天太有仇了,她恨自己,恨自己沖洗不掉癩阿小抓過胸口的奇癢,沖洗不掉耳邊蘇秋琴的叫床聲,沖洗不掉小腹上公公壓過的硬梆梆的感覺……今天,有太多的人往她體內(nèi)塞了太多的東西,她不想要,她要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洗掉,但是,她不能夠,反被它們肆意地騷擾著。
蘇長河一支煙接一支煙地抽著,他坐在那兒,像一塊沉默的石碑。
柳紅沖完涼,照例將她和公公的衣服洗了,一件件地晾到曬衣竿上。
接著,她搬出電風(fēng)扇,定了方向,對著她躺的竹榻和公公坐的竹椅子吹。
柳紅也像往常一樣躺在竹榻上乘涼。
星星還是那幾顆星星,月亮沒有出現(xiàn),大概是月初吧,蘇長河嘴上的煙頭一紅一紅的,像兩人的心思;柳紅終于打破了院子里的沉默,她說:“爸,我穿了石頭買的裙子,你看,漂亮不?”蘇長河說:“我哪看得見啊?!绷t說:“你就不能說句好???爸,你摸摸,摸上去很得體的?!碧K長河沒有摸,他說:“你喜歡就好?!?/p>
和往日不同,蘇長河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爸,你怎么不抽石頭給你買的煙?”
“我不喜歡帶屁股的煙?!?/p>
柳紅辨著公公話里的味道,這么說他是喜歡抽她買的煙了。
蘇長河的煙平常都是柳紅買的,大前門,不帶煙屁股。
柳紅喜歡聞公公身上的煙味兒?;蛟S不僅僅是煙味兒,公公身上有著香煙味、汗臭味以及其他氣味混雜在一起的男人味兒。這男人味兒很尖,很刺鼻,但柳紅就是喜歡聞。都說男人是臭男人,但這臭男人身上的味兒,卻讓柳紅心醉。每次洗衣服時,柳紅都會偷偷地聞蘇長河換下的臟衣服,那上面就有著她喜歡的氣味。
“爸,你不能一支接一支地抽,”柳紅說蘇長河道:“你抽一支兩支,淡淡的煙味,很香很好聞的,抽多了,就臭了?!?/p>
蘇長河不理她,邊喝茶,邊跟她作對地抽得很兇。
“爸,給我背上撓撓,我癢?!?/p>
柳紅說了兩遍,蘇長河都沒有伸手。柳紅就抓過他的手,硬按在自己的背脊上。對,就這兒,就這兒——兩塊肩胛骨之間那個她自己撓不到的地方。蘇長河常年編織蒲包、蘆葦席的手指頭,毛糙得就像鐵砂皮一樣,被他一撓,柳紅背上原本不癢的地方也跟著癢起來了。
“往下,往下,對,對,就這個地方……”
舒服啊!舒服得柳紅心里一汪一汪的,起了遐想。
一路往下?lián)舷氯サ奶K長河的手突然像觸到電似的,從柳紅身上彈了開去,消失了。
只有罵蘇石:
“好你個死石頭!”
“臭石頭!”
“爛石頭!”
“……”
柳紅默默地罵著蘇石。等她罵也罵夠了,念想也念想完了,柳紅心頭的煩躁也就輕了,她忽然有些累了,腦袋沉沉的,漸漸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這天午后,柳紅在鎮(zhèn)上遇到白玉兒——也就是白天明的妹妹,爛眼阿根的兒媳婦,她丈夫張翔也在城里打工。白玉兒把柳紅拉到一邊,不無神秘地悄悄問她:“你知不知道你丈夫他們干的好事?”柳紅知道她說的是蘇石被幾個城里的小流氓打了的事。白玉兒就是這種女人,就喜歡看到別人的不好,別人難過她就開心。但白玉兒說才不是這么回事呢。前幾天張翔打電話回家,她聽到他在電話里和她公公說,蘇石和她哥白天明是在洗腳屋里被抓的。
“洗腳屋?什么洗腳屋?”柳紅急忙問。
“洗腳屋你都不知道呀!就是雞婆呆的地方唄。蘇石和我哥那天也真是不湊巧,剛好碰到城里在打黃掃毒,你說他們這當(dāng)口去洗腳,而且剛好在做那事,還能不被掃進(jìn)去嗎?說來說去,打黃掃毒還不是為了錢?每人罰款四千塊,交了錢就走人,沒有錢你就乖乖地呆著,派出所就把蘇石扣在里面,讓我哥出來搞錢的。”
“是嗎?怎么會這樣的?”柳紅的臉都白了。
“怎么不會呀?不信你可以問我嫂子?!?/p>
白玉兒瞅了一眼柳紅,見她臉色一陣陣地白,就恰到好處地走了。
白玉兒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柳紅的魂兒讓白玉兒勾走了,她只覺得天昏地轉(zhuǎn),人一直飄在云里霧里,她胡亂地在街上踏了一圈,才發(fā)覺自己想要做什么,就馱著半車西瓜匆匆地回家了。但她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接去了蘇秋琴家。那天早晨,柳紅在銀行取錢時,她看到白天明也從銀行取了四千塊錢,就覺得蹊蹺;現(xiàn)在想來,就應(yīng)該是那么回事了,但柳紅不甘心。
“為什么?為什么去找那種女人?”
“他不會的,他不會的……”
柳紅一路掙扎著,她要去問問蘇秋琴,蘇秋琴肯定知道。這不是真的!是白玉兒騙她的。白玉兒就見不得她和石頭好,就來編排她。柳紅趕到蘇秋琴家,蘇秋琴卻不在家。她問秋琴姐哪兒去了?白婆婆就癟癟嘴,一臉鄙夷的神情,很干脆地告訴她不知道。柳紅急了,她說我有急事,白婆婆你告訴我,秋琴姐到底去哪兒了?
白婆婆就哼了一聲,說,誰知道她死哪兒去了?
柳紅的腦子里突然跳出玉米地來。對!蘇秋琴肯定在玉米地里。柳紅扔下三輪車,飛快地跑去玉米地——蘇秋琴家的玉米地。她肯定在哪兒。柳紅再次像箭一般射向玉米地的中央——被蘇秋琴踏倒了幾棵玉米樹,辟出一塊小小的天地來。柳紅透過玉米林看到了她,蘇秋琴果然在那兒,白花花的肉身趴在地上。柳紅沖上去,用力猛地一推,蘇秋琴就側(cè)過身來,四叉八仰地躺在她跟前,柳紅被眼前的肉身嚇壞了。
她不是蘇秋琴,而是一個男人。
確切地說,他是老村長爛眼阿根。
那蘇秋琴躲到哪兒去了?
柳紅邊找邊大聲地喊:“秋琴姐,秋琴姐……”
柳紅跑出一壟地遠(yuǎn),突然剎住了腳步,她感覺不對啊,好像有哪兒不對勁兒;爛眼阿根沒有動靜啊,而且他那個眼神……那個眼神,好像是……柳紅折身跑回去,仔細(xì)一瞧,不好!爛眼阿根像是……不,應(yīng)該是……死了。
“死了?”柳紅再次奔跑起來,比她來時更快的速度沖出玉米地。
蘇長河帶柳紅到爛眼阿根家時,柳紅一直在顫抖。爛眼阿根的老婆男人婆和兒媳婦白玉兒都在家,蘇長河問老村長呢?她們都說不知道,男人婆還惡狠狠地罵了句,誰知道他死哪兒去了。蘇長河告訴她們,老村長死在玉米地里,男人婆不信,問誰看見了?蘇長河說柳紅看見的,在他女兒家的玉米里,趕緊報警吧。男人婆說不報,要報你報。蘇長河就叫白玉兒撥通了報警電話,他報了警。
不久,爛眼阿根的尸體被拖走了,據(jù)說要去驗(yàn)尸什么的;與此同時,柳紅也被鄉(xiāng)派出所帶走了。一個叫老金的人,還有一個年輕人,把柳紅帶到一間會議室,給她錄口供。主要是老金問,年輕人筆錄。柳紅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人還一直在顫抖。老金就那么幾個問題,翻來覆去地問她,你去玉米地干什么?你為什么去玉米地?柳紅開始只說她去玉米地是抄近路回家,又說是去自家瓜地瞧瞧有沒有人偷瓜,又說那次碰到癩阿小偷瓜的事,又說她去找蘇秋琴,又說在街上碰到白玉兒……結(jié)果在一遍遍地復(fù)述中,漏洞百出,最后,她不得不說出蘇秋琴在玉米地“過家家”的事情,她本來不想說了,但說著說著就說不圓了。
老金聽到蘇秋琴“過家家”的事,眼睛一瞪,眼里射出一道光來,就抓住這個話題不放了。
蘇秋琴雖然是蘇石的姐姐,但這個女人柳紅也說不太清楚,她跟她不一樣;蘇秋琴很少下地干活的,尤其生了兒子之后。她高興時帶兒子玩玩,不高興就去村口的小店那兒,跟一群老頭兒搓麻將,一塊兩塊,消磨消磨時光;或者跑去鎮(zhèn)上玩。具體,柳紅也說不上來。對了,有一次男人婆去小店吵過架,說是她的金耳環(huán)被爛眼阿根偷了,不知送給了哪個小婊子;男人婆認(rèn)定是給了蘇秋琴,還掀了他們的麻將桌,和蘇秋琴扭打起來,一個揪頭發(fā),一個抓臉,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但柳紅從未見到蘇秋琴有什么金耳環(huán)……
蘇長河在家左等右等,等到太陽都落山了,還不見柳紅回家,他就急了,就摸去鎮(zhèn)上。蘇長河走到派出所,整個人跟河里撈起來似的,渾身是汗;他站在派出所的大院子里,瞪著一雙白煞煞的眼珠兒,聲嘶力竭地喊柳紅。柳紅還在樓上的會議室,她聽到公公的叫聲,眼淚奪眶而出,人就噌地彈跳起來,她對老金和年輕人說,我爸來了,我爸來找我了。
老金和那個年輕人對視了一下,老金就對柳紅說,那就先這樣吧,有什么事我們還會去找你的,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柳紅愣了愣,不敢相信地問老金,我可以走了嗎?老金說可以,走吧。柳紅就沖下樓去,邊跑邊喊爸,我在這兒。
柳紅拉住蘇長河的手說,爸,我沒事了,我們走吧。
柳紅拉著蘇長河的手,匆匆地走派出所,一路上,他們的手就沒有松開過,就像柳紅小時候那樣,柳紅牽著他走。
回到村里,柳紅才知道蘇秋琴的婆婆、男人婆和白玉兒也被帶去派出所了。只是比柳紅晚一些時候,蘇秋琴的婆婆就帶著寶貝孫子回來了,但男人婆和白玉兒沒有回來。奇怪的是,蘇秋琴不見了。聽蘇秋琴的婆婆說,已經(jīng)有兩天不見了。據(jù)說是為了錢的事,她去縣城找白天明。而且更奇怪的是,癩阿小也不見了。
一時間,村里說什么的都有,有的說爛眼阿根和蘇秋琴在玉米地里搞時搞死的,有的說是癩阿小弄死他的,也有的說是男人婆弄死的,也有的說是白玉兒弄死的,還有的說是癩阿小和蘇秋琴合伙弄死的,他們就逃了……反正說什么的都有,到了第二天傍晚,蘇秋琴倒是回來了。她當(dāng)然不是自己回來的,而是派出所的人找回來的。她確實(shí)去了縣城,但沒有去找白天明。據(jù)她自己說,她是去城里散散心的。他們找到她時,正好她也玩膩了,就搭他們的車回來了,連車費(fèi)都省了。她先去了派出所,把自己出門前前后后都說了。他們就把她放了。
“就這么簡單?”柳紅問。
“你還想怎么復(fù)雜?”蘇秋琴笑道,“爛眼阿根的死跟我有啥關(guān)系?我家的玉米地不遮不攔的,誰都可以死在那兒。”
柳紅終于松了口氣。
不久,案子倒是破了。
男人婆原本是老村長的女兒,樣子長得實(shí)在難看,大家都叫她男人婆;但她是老村長的獨(dú)養(yǎng)女兒,在村里賽過就是皇帝的女兒,別說嫁不出去,就是村里的小伙子任憑她挑,她還嫌這嫌那呢。她七挑八挑,挑到二十四歲還沒有把自己嫁出去。最后,她挑中了爛眼阿根。爛眼阿根那時候眼睛還不爛,很英俊的一個小伙子;據(jù)說是后來當(dāng)了村長,看多了不該看東西,眼睛才開始爛的。男人婆嫁給爛眼阿根后,過了十年的幸福生活;老老村長對這個乘龍快婿考察了十年,見他安分守己,老實(shí)肯干,也就十二分放心地把村長的位置傳給了他。誰知爛眼阿根當(dāng)上村長后,搖身一變,仗著手中的權(quán)力,到處亂搞女人,結(jié)果把老村長給活活氣死了。男人婆本是個志高氣昂的女人,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來,一哭二鬧三上吊,什么法子都使遍了,還是沒有用;老爸又過世了,無人能按住爛眼阿根的牛頭,她也就眼不見心不煩,只要爛眼阿根不把女人帶回家來,她就閉上眼睛過日子,一心撲在自己的兒子身上。
男人婆對兒子的寵愛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張翔都十七八歲了,還和她睡一張床;白玉兒嫁過去第三天,男人婆就要拉兒子睡她房里。為此,婆媳關(guān)系一向不和。張翔夾在兩個女人之間要死要活,索性跟蘇石、白天明他們進(jìn)城打工去了。就這樣,張翔一回家,頭天晚上還必須跟他娘睡,恨得白玉兒咬牙切齒。張翔出去打工后,男人婆就替兒子守著白玉兒,她走一步男人婆就跟一步,從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直到有一天,被她無意間撞見爛眼阿根拉著白玉兒的手,她猶如天打五雷轟,竄到白玉兒的房里翻了遍,結(jié)果給她翻出了自己的那副金耳環(huán)。爛眼阿根在外面胡來,男人婆也就算了,但兒子的女人他竟然也敢碰,不!碰一個手指頭都不行,就在這一刻,男人婆起了惡念,這天趁爛眼阿根獨(dú)自在家酗酒,就下了手。
爛眼阿根不但好色,而且好酒;年輕時兩斤老酒不在話下,上了年紀(jì)之后,喝到半斤光景就很有些醉意了,但從小醉到大醉的間距特別長,他就是再喝半斤也是如此。這天爛眼阿根喝下半瓶酒后,男人婆就把他的酒瓶藏了起來;爛眼阿根起身去廚房找時,找到的卻是男人婆早已準(zhǔn)備好的,灌了甲胺磷的毒酒。爛眼阿根這時候已經(jīng)很有些醉意了,居然喝不出酒中的怪味兒,他把那半瓶毒酒全喝了。
這天中午應(yīng)該就是柳紅在街上碰到白玉兒的那個中午,等白玉兒回家,男人婆已經(jīng)將爛眼阿根弄到蘇秋琴家的玉米地里。當(dāng)她像扔一條死狗那樣將爛眼阿根扔在地里時,依舊難解她心頭之恨,這老畜生不是好色嗎?就讓人看看他是個啥貨色?于是,她將他身上的衣服全剝了,讓他赤條條地死在那兒。
后來,老金他們在爛眼阿根家的糞坑里撈到了他的衣服,確信是男人婆做的。
據(jù)說男人婆被老金他們一嚇,就竹筒倒豆子全坦白了。
這個案子其實(shí)不難破。
消息傳來,村里人都唏噓不已。
這天傍晚,柳紅正在井邊沖涼,蘇秋琴來了。她見到柳紅就哇哇直叫,說:“好啊,柳紅,你當(dāng)著爸的面在洗澡啊?!绷t被她說得難為情起來,轉(zhuǎn)身欲走,蘇秋琴就一把攔住了她,罵這鬼天氣,一個月都不落一顆雨,想熱死人啊。她也迅速地扒了衣服,和柳紅一起沖涼。柳紅就羞她:“你怎么也當(dāng)著爸的面洗澡了?”
蘇秋琴說:“作興你洗,就不作興我洗嗎?他可是我爸呵?!?/p>
“去你的!”柳紅推了一把蘇秋琴,剛巧推到她敏感的部位。蘇秋琴就故意哎唷唷地呻吟起來,還狠狠地拍了一下柳紅的屁股。柳紅倒不覺得痛,感覺麻酥酥的。她也在蘇秋琴的屁股上回敬了一巴掌。蘇秋琴又趁機(jī)抓了一把柳紅的胸膛。倆人在井邊打打鬧鬧的,氣氛就有些曖昧了。
倆人突然就歇了手,臉都紅春春的。
柳紅那顆小心撲撲撲地直跳,臉燙得像剛從灶膛里撥出來的煨番薯。
不知什么時候,蘇長河出門去散步了。蘇秋琴就笑她爸,一個瞎子出去散什么步嗎?柳紅就說蘇秋琴,你怎么可以這么說爸呢?蘇秋琴就笑她:“誰要你護(hù)著他?他是我爸還是你爸?”柳紅就不吭聲了。蘇秋琴就推推她說:“行了行了,我來是跟你說件事的?!绷t一聽有事就渾身緊張起來,忙問她什么事?蘇秋琴說她想去城里掙錢。
上次蘇秋琴去城里,并沒有去找白天明,她是和癩阿小一起去城里耍子的。誰知癩阿小身上也沒什么錢,玩了兩天就囊中羞澀;癩阿小想到他的表妹杏花在一家洗腳屋里干活,很有錢的,蘇秋琴也想去瞧瞧,癩阿小就帶她去了。這一去,蘇秋琴就讓杏花說動了心,她也接起客來,這城里男人的錢太好掙了,她呆在洗腳屋里不想走了。誰知派出所的人找來了,嚇得癩阿小連個人影都不見了,她不得不跟他們回來。
這幾天她呆在烏七八糟的村里膩味死了,就想著再去城里。她告訴柳紅,在城里女人比男人不知強(qiáng)多少倍,錢太好掙了。柳紅不懂。問她怎么掙錢啊?蘇秋琴朝她白白眼,反問道:“你說女人靠什么掙錢?。俊绷t被噎得半天吭不出聲來。
“你不會是……”半晌,柳紅才遲疑道。
蘇秋琴說:“我總算看明白了,與其在家守活寡,倒不如去城里掙錢呢。你看這些臭男人到了城里,有幾個管得住自己的。而你沒有看到那些女人,在城里有多開心呢?!?/p>
蘇秋琴又問柳紅:“種地太苦了,你也一起去吧?”
柳紅不響。蘇秋琴說:“你擔(dān)心什么呢?白天明敢在城里找野女人,我就敢給他戴綠帽子;再說在城里你只要掰掰大腿就是錢,錢來得不要太容易呵。”
柳紅像是不認(rèn)識地盯著蘇秋琴:“你不會是……”
“什么你不會是、你不會是,我告訴你,就是這么回事,你想開了,那有什么呢?總比在村里和癩阿小鬼混強(qiáng)吧。我敢保證,只要你走出去,要不了三五年,一幢房子就掙回來了。”
柳紅嚴(yán)肅道:“我不去。你也不能去?!?/p>
“為什么?”
“爸會傷心的?!?/p>
蘇秋琴說:“你別拿爸來壓我,連白天明都管不住我,何況爸了?!?/p>
“你不去就算了,這年頭怎么還有像你這么古板的女人?”蘇秋琴說著就走了,她說她已經(jīng)跟白玉兒她們約好了,明早一起去城里。
蘇長河回來時,柳紅在竹榻上縮成一團(tuán),嚶嚶地哭泣著喊痛。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來都痛得她要死要活,跟死過一回似的。蘇長河聽到哭聲,問她怎么啦?她說她肚子痛。蘇長河問她要不要去把蘇秋琴叫來?柳紅說不要。蘇長河又問要不要把赤腳醫(yī)生叫來,柳紅也不要,赤腳醫(yī)生叫來有什么用呢?赤腳醫(yī)生只會說她的河道被淤泥堵住了,叫蘇石多捅捅,通了就好了,這不是啥毛病。人都要痛死了,還不是毛病,那要什么才是毛病呢?再說蘇石遠(yuǎn)在城里,半年都不回來一趟,又怎么個治法呢?赤腳醫(yī)生只會給她幾粒止痛片吃,越吃下次痛得越厲害,她不要吃止痛片,她也不要痛……柳紅的小腹像冰窖一般堅(jiān)硬,冰冷,一陣陣巨痛就是從那兒向她襲來,她快要死了;柳紅哭著喊著蘇長河:“爸,我要死了。爸,救救我?!?/p>
“你起來,我扶你去屋里睡吧?!被蛟S是她剛才洗澡時受涼了,或許喝多了涼水——柳紅就愛喝涼水,說過多少次了都不長記性。,蘇長河說著去扶她,但柳紅哪里站得起來,痛得在竹榻上滾來滾去,蘇長河只有抱住她,將她抱進(jìn)去。柳紅整個人涼如冰水,渾身冷汗,縮在蘇長河的懷里,讓蘇長河有種六月里喝了冰水的舒暢;而蘇長河身上的騷熱,也猶如雪夜烤炭火,同樣讓柳紅說不出的溫暖。她抱緊了蘇長河,拼命地往他身上縮,恨不能躲進(jìn)他滾燙的體內(nèi)。
蘇長河將柳紅抱到他們房里,放到床上。
他說我去倒熱水,你用熱毛巾焐一焐會好的。
但柳紅不放手,她不放。
蘇長河突然生氣了,粗暴地扳開她的雙手。
柳紅在床上打滾著,叫喊著,聲淚俱下。
蘇長河到了房門口,整個人卻僵在那兒。他知道熱毛巾起不了什么作用,上次已經(jīng)用過了。他那么說,只是想放下柳紅。這是他兒子的媳婦啊。但聽著她一聲聲地喊著爸,你救我,你救救我啊,蘇長河又心如刀絞,他何嘗不想救她,可他有什么法子呢?床上的柳紅越滾越輕,叫聲也漸漸暗啞了下去;蘇長河聽得出,她快不行了。他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床前,抓到柳紅的手問道:“爸救你,可是你要爸怎么救你呢?”
柳紅奄奄一息道:“爸,你去把石頭叫來。“
蘇長河說:“好,你忍一忍,明天一早我就去把石頭給你找回來?!?/p>
“爸,現(xiàn)在,馬上,我怕?lián)尾坏矫魈炝?。?/p>
“現(xiàn)在?”
“現(xiàn)在,馬上,爸,我要死了……”
“好,爸現(xiàn)在就叫石頭回來,但爸得把你的眼睛蒙上?!?/p>
“用那條紅絲巾……”柳紅說。
蘇長河將那條紅絲巾疊了疊,然后將柳紅的眼睛蒙住,像孩子們捉迷藏時那樣。
前幾天乘涼時,柳紅問起公公年輕時候的事,蘇長河什么也不肯說。柳紅對公公的過去一直充滿著好奇,因?yàn)樗龑K長河始終懷著某種特殊的情愫。鄉(xiāng)親們都說他年輕時英俊風(fēng)流,有過好幾個女人,而且還為一個女人戳瞎了自己的雙眼;那個女人和蘇長河生活了七年,在蘇秋琴五歲、蘇石一歲多的那年秋天,跟一個男人跑了,跑得無蹤無影。蘇長河沒有去找她,他知道當(dāng)一個女人的心不在自己身上時,就是找回來了還會再跑的。
后來,有不少人給蘇長河介紹過對象,像蘇秋琴的婆婆,守寡之后就很想嫁給他,但蘇長河誰都不要。他說過一句死話,他這輩子不會再要任何女人了。柳紅心想公公莫非還念著那個飛了的女人,她曾經(jīng)偷偷地翻過他的房間,但沒有一樣?xùn)|西是女人留給他的,或者他和女人在一起時的紀(jì)念物,他銷毀得也真夠徹底的。
乘涼時,柳紅總是纏著公公,想聽一聽他那些事兒,尤其是他為女人戳瞎自己雙眼的事兒,這到底是為什么呢?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理由來,除非她公公特傻或者特癡情。還有,她還特別想知道那個女人長得什么模樣兒?值得她公公這樣做嗎?
其實(shí)那個女人,柳紅應(yīng)該是見過的,只是她記不得了。
柳紅無父無母,只有爺爺奶奶——也不是她的親爺爺親奶奶,但比親爺爺親奶奶還要親。柳紅的爺爺奶奶膝下無人,奶奶信佛,別人初一十五去虎山頭燒香,她三天兩頭去。有一天早晨她剛在觀音菩薩面前燒完香,就聽到嬰兒的哭聲。奶奶就把襁褓里的柳紅撿回了家。當(dāng)時爺爺奶奶已六十多了,對這個小東西自然寶貝得不得了。奶奶三天兩頭去燒香,完了就去鎮(zhèn)上轉(zhuǎn)轉(zhuǎn),回家時總有東西給她吃的,幾顆糖,幾塊糕,那是別的鄉(xiāng)村孩子所享受不到的。
那個女人飛走時,柳紅才三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一點(diǎn)印象了,只模模糊糊地記得當(dāng)時她和蘇秋琴、蘇石在一起玩,蘇家的院子里坐著蘇長河,他就像一座石佛似地坐在地上,兩只白煞煞的眼睛空空洞洞地望著南天門,一動也不動。他已經(jīng)坐很久了。柳紅看他空洞的眼眶里慢慢地流下了眼淚,她忍不住走到他的跟前,用小小的雙手抱住他大大的腦袋,抱得緊緊的。
柳紅說:“叔叔不要哭,等我長大了,我嫁給你做老婆?!?/p>
蘇長河哇地哭出聲來,抱住柳紅小小的身軀失聲痛哭。
從那以后,柳紅就喜歡呆在蘇長河身邊,蘇長河出門,她就牽著他的手給他帶路。蘇秋琴那時候就討厭她,不讓她牽她爸的手。蘇秋琴說:“這是我爸爸,不要你碰?!钡?,如果柳紅有好吃的,能夠給蘇秋琴吃,或者能幫她帶弟弟,蘇秋琴還是允許柳紅碰一碰她爸的。而柳紅的口袋里,總是隔三差五有好吃的東西,所以蘇秋琴和柳紅的關(guān)系始終處于亦敵亦友的狀態(tài)。
柳紅關(guān)于那個女人的提問,蘇長河就是不說話,他一個字都不說;但前幾天他終于開了口,也只是感嘆了一句,說什么都沒有了,就剩下一條沒有送出去的紅絲巾。這條絲巾是他打算在女人的生日時送給她的,但他永遠(yuǎn)等不到那一天了;因?yàn)檫€沒有到生日那一天,女人就跟人跑了。柳紅吵著要看,蘇長河就去房里找了出來。還是店里的包裝。柳紅拆開來一看,粉紅色的絲巾,她喜歡。蘇長河見她喜歡,就給了她。
柳紅躺在竹榻上玩著紅絲巾,突然想體驗(yàn)一下戳瞎雙眼的感覺——當(dāng)然,她是不會這么說的,而是用這條紅絲巾將自己的雙眼蒙了起來,非要她公公在前面帶路,她在后面跟著,在家里走個來回。誰知她沒走兩步,一只腳剛跨過門檻,整個人就跌進(jìn)屋里去,幸虧前面有她公公擋著,她才沒有跌倒地上,而是跌在了蘇長河的背上。
蘇長河在柳紅頭上系住紅絲巾,輕輕地拍拍她的腦袋,他說:“你等著,我這就去把石頭給你叫來,就現(xiàn)在,馬上。”
“嗯?!?/p>
蘇長河跌跌撞撞地奔跑出去,隨即柳紅就聽到有人重重地拍響了她家的院門。
蘇長河問誰???
“我?!?/p>
是石頭的聲音。
院門重重地打開了。
“石頭,真的是你?。俊?/p>
是蘇長河的聲音。
“爸,是我?!?/p>
是石頭的聲音。石頭真的回來了。
隨即是關(guān)上院門的聲音。
隨即又是關(guān)上屋門的聲音。
在他們的房門口,蘇長河對石頭說:“快進(jìn)去吧,她在等你?!?/p>
石頭說:“爸,你也早點(diǎn)歇著吧。”
石頭關(guān)上了房門,叫著柳紅:“紅,我是石頭。你怎么啦?你病了嗎?”石頭上床,把柳紅抱在懷里。石頭的懷里就像揣著一塊堅(jiān)硬的冰。柳紅輕輕地叫著石頭,快,快,救我。
…………
黑夜里的一切聲音都飽含了欲望,來自一團(tuán)老辣的熊熊燃燒的火焰和火焰中頓時融化的冰塊,在奇特的水火相容中,他們交出了寂寞,交出了眼淚,交出了痛和血,也交出了夜的漆黑。
第二天柳紅醒得很晚,她一直以為自己還身處黑夜中,直到她摸到頭上蒙著的紅絲巾,直到蘇長河端了紅糖雞蛋湯給她喝,柳紅才知道已經(jīng)是午后了;昨夜河道已經(jīng)疏通,淤泥開始下來了,她感到身上有著說不出的慵懶和舒暢,覺也睡得特別的沉實(shí)。
是的,她甚至感到餓了。
“謝謝爸。”柳紅接過蛋湯,甜甜地叫道。
蘇長河剛放開碗的雙手,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柳紅喝了口蛋湯,香香的,甜甜的,她笑道:“昨天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了,謝謝爸把石頭叫來了,我的病就好了?!?/p>
蘇長河暗暗地吸了口氣道:“石頭他一早就走了,他怕吵醒你,叫我跟你說一聲。”
“我知道,”柳紅說:“他城里事忙,回去晚了,老板又要扣他工錢了?!?/p>
“是啊,是啊?!?/p>
蘇秋琴不只是帶走了白玉兒,她還帶走了毛娣、黃小燕和米菊等幾個女人,村里也就越發(fā)的冷清了;癩阿小不知又從哪兒冒了出來,而且盯上了柳紅。他在小店里跟人搓麻將時,就跟人家說,村里除了柳紅,現(xiàn)在再也沒有其他女人看得上眼了。柳紅下地干活,癩阿小就像一株玉米樹豎在田野上;柳紅跑去鎮(zhèn)上賣蔬果,癩阿小又像黃鼠狼圍著雞轉(zhuǎn)個不停地跟著她;尤其讓柳紅氣憤的是,那天傍晚她在自家院子里沖涼,癩阿小竟從院墻外扔石子進(jìn)來,而且很準(zhǔn)地扔在她身上。柳紅把這事告訴了蘇長河。蘇長河就天天候在院門外,有一天聽到他的聲響,蘇長河大喝一聲癩阿小,猛地?cái)S過去一塊斷磚,嚇得他拔腿就逃,從此就不敢接近柳紅了。
歲月匆匆,轉(zhuǎn)眼已到了深秋。一個秋雨犀利的暮秋,張翔獨(dú)自捧著男人婆的骨灰盒回來了。爛眼阿根的案件終于判下來了,男人婆被處以死刑,法場就在米字鄉(xiāng)西北角的外草塘,那兒距離麥村三里多四里不到,但麥村聽不到那一聲脆弱的槍聲。村里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也沒有人去湊這個熱鬧,只有被通知去收尸的張翔。在法場上,張翔看到他母親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形了,她始終別著頭,一張瘦臉上兩只眼睛大得恐怖,像是沒有眼珠子的空洞,十分茫然地盯著某個地方。她沒有喊,沒有叫,也沒有哭泣,甚至沒有任何表情,臨死前她只問白玉兒怎么樣?當(dāng)她得知白玉兒到城里去掙那種錢了,才咬牙切齒道:“早知如此,也將她一起毒死算了?!?/p>
早在夏天,白玉兒為公公爛眼阿根哭得賊傷心,就有人說東道西,張翔就跟白玉兒鬧,白玉兒一氣之下跟蘇秋琴走了;現(xiàn)在男人婆就地正法,吃了鋼花生,張翔去收尸前,找過白玉兒,要她一起回來給他娘辦喪事,但白玉兒死活不肯,她說她已經(jīng)決定跟他離婚了,從此跟他們家渾身渾腦不搭界了。
爛眼阿根的墳就挖在張家的莊稼地里。
才三四個月時間,小小的墳塋上已經(jīng)長滿雜草,枯黃在寒風(fēng)里;張翔重新將墳挖開,將他母親的骨灰盒并排放在他父親的骨灰盒邊上,但他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將母親的骨灰盒壓在父親的骨灰盒上。誰叫母親活著時受夠了父親的氣。但人活著的時間總是有限的,而死后的時間才是無限的,他要母親永遠(yuǎn)壓住父親,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埋好后,張翔站在墳前抽煙,他為自己的做法得意地大笑,一陣狂笑過后,卻早已淚流滿面。
為什么會這樣的?為什么?
只是瞬間,雙親就沒了,世間就剩下他孤獨(dú)一人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張家無人種植的莊稼地荒廢了,雜草和藤蔓并不知道這小小的墳塋是什么東西,迅速將它占領(lǐng)了,和村里其它的荒地沒有什么兩樣,除了春色,誰也看不出這里還埋著兩個人——兩個吵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早早結(jié)束了一輩子的人。
麥村又恢復(fù)了落寞和平靜,秋去冬來,北風(fēng)像無形的巨手把地上的花花草草枝枝葉葉全都擼走了,把世間一下子擼空了,村莊也顯得格外冷清、肅殺和凄涼;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房前屋后的樹枝上傳來北風(fēng)嗚嗚的哭泣聲,不由得讓人悲從心生。留守在麥村的老人和婦孺?zhèn)?,縮在冰冷的被窩里扳著手指數(shù)日子,到過年還有多少天?到男人們返村還有多少天?盼著他們從城里啟程,回到自己的身邊,將這群枯燥、焦渴和守身如玉的女人,印染成別樣的景色。
臘月十五,月光融融地鋪了一地。
“梆!梆!梆!”
“誰???”
“爸,是我。”
“石頭,你回來啊。”
然后是重重地關(guān)上院門。
然后是重重地關(guān)上屋門。
“快進(jìn)去吧,”在房門口蘇長河會對石頭說,“別讓你媳婦久等了。”
“嗯。”石頭乖乖地答應(yīng),并輕輕地關(guān)上房門。
這成了一種固定的儀式。
清塘的儀式。
他們把它叫做清塘。每次柳紅需要清塘?xí)r,她就用紅絲巾蒙住自己的雙眼,然后要蘇長河把她的石頭從城里叫回來——現(xiàn)在,馬上,就叫回來——蘇長河就像變魔術(shù)似的,通過一種固定的儀式,把她的石頭變出來,變到她的床上。
塘是肥沃的冬塘,確實(shí)需要經(jīng)常清理。
自從蘇長河有了將石頭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幻術(shù)之后,石頭就經(jīng)常晚歸早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媳婦的毛病治愈了。就像干旱的土地,有了雨水一遍遍的澆洗,沒有了病痛,卻有了滋潤。柳紅豐滿了一些,美麗了一些,肌膚像凍豬油一樣細(xì)白、水嫩;尤其她的胸脯滾圓滾圓的,比春天大了許多,要是有了孩子,絕對養(yǎng)人。
屋里正忙著清塘,屋外卻傳來了敲門聲。
“梆!梆!梆!”
“誰?。俊?/p>
“爸,石頭?!?/p>
“石頭?”
“石頭回來了?”
…………
蘇長河跌跌撞撞地出去,開了門,一把抓住蘇石,激動地摸著他的臉,似乎在確認(rèn)他是不是蘇石?蘇石第一次碰到這種事,覺得父親好生奇怪,難道還有誰要冒充他不成?“石頭,真的是你回來了。”蘇長河從兒子手上搶過大包小包,蘇石不讓,蘇長河堅(jiān)持要拎,蘇石就勻了一大一小兩只包給他,自己也拎了一大一小兩只包。父子倆一起進(jìn)屋來。蘇長河問他晚飯還沒有吃吧?蘇石說還沒呢。蘇長河就叫柳紅,柳紅柳紅,快出來做飯,石頭到現(xiàn)在還餓著呢。
柳紅臉紅撲撲的,出來給蘇石下了碗面,上面蓋了只荷包蛋,下面又埋了只荷包蛋。
這一夜不光是蘇石回來了,白天明、張翔他們也回來了,七八個男人一起回來的。第二天、第三天……隨后的三五天里,麥村的男人們絡(luò)絡(luò)續(xù)續(xù)都回來了。有了男人的村莊,才是一個充滿生機(jī)和活力的村莊。男人酗酒,罵娘,聚眾賭博,打老婆孩子,夜里還發(fā)瘋地干女人——田要冬耕兒要親生,當(dāng)然也不僅僅是為了播種,更多是發(fā)泄和貪婪,是荒廢了一年半載后的掠奪……男人將整個村莊鬧得熱氣騰騰的,但在一片和諧的聲音中,也夾雜著不和諧的聲音;比如:張翔和白玉兒終于去鄉(xiāng)里扯離婚證了。蘇秋琴和白天明也鬧得不可開交,幾近離婚的地步。毛娣、黃小燕和米菊她們和男人也有著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夫妻矛盾,但床頭吵架床尾和的多。
蘇秋琴、白玉兒、毛娣、黃小燕和米菊她們是男人們返村后才回來的,這本身就讓她們的男人們非常惱火,他們帶著一身焦渴趕回家里,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人還在城里,還在做那種生意。當(dāng)然,在女人們掏出她所掙的相當(dāng)可觀的錢之后,多數(shù)男人看在錢的面子上,也就原諒了自己的女人,只是把怨憤推到蘇秋琴一個人身上。都是這個婊子,教壞了他們的女人,明天找白天明和蘇秋琴算賬去!
夜里男人們在女人身上發(fā)狠時都這么說,但到了白天卻又忘得一干二凈。
其實(shí),他們也是這么說說而已。
只是尋個事頭,好在女人身上發(fā)泄一通罷了。
這些女人在城里呆過之后,就更像女人了,跟他們在城里打工時看到的城里女人一模一樣,身上總有一股撩人兒的香味,就很像他們意淫過的對象;而且她們在床上也花樣經(jīng)賊透,不像過去那樣是個悶葫蘆,從頭到尾不吭一聲,現(xiàn)在動一動就叫,叫得男人心花怒放,感覺自己更像個男人了。這一點(diǎn),是哪個男人都喜歡的。
另外,她們才出去了小半年,在城里掙的錢卻比他們干一年都多。這還不算她們給男人、給老人小孩買的皮茄克、羽絨衣和皮鞋,人人一身嶄新過大年,那份喜氣是往年所沒有的。年收入翻了一番,點(diǎn)亮了很多家庭美好的憧憬,到哪年哪月蓋棟高樓……
這一點(diǎn),也是哪個男人都喜歡的。
所以,很多夫妻吵吵鬧鬧也就是吵吵鬧鬧而已,吵鬧倒是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一把鹽,使得他們的生活更加有滋有味。但蘇秋琴和那些女人不同,她回到家就把自己掙的錢拍在客堂的飯桌上,一排排地?cái)傞_,讓白天明見識了什么叫有錢。蘇秋琴將自己的錢收起來后,就要白天明把他掙的錢也放在桌上,讓她也見識見識。
可問題是,白天明這個人不但好色,而且好賭——跟死了的爛眼阿根一個德性。對了,他長得就像爛眼阿根,雖然白天明的母親始終保持沉默,但大家都說他就是爛眼阿根的種。說來也奇了怪了,白天明和張翔感情特好,和親兄弟沒有啥分別。他打了一年工,工錢一半進(jìn)了洗腳屋,一半進(jìn)了賭友們的口袋。所幸的是,他們返村的前一天晚上,白天明手氣不錯,終于能夠口袋里裝著千把錢回家,但比起蘇秋琴那摞錢來,就太小巫見大巫了;他非但拿不出手,也怕拿出來“遭毒手”,讓蘇秋琴沒收了。這可是白天明的“保命錢”,他還要靠它賭上一個長長的春節(jié)呢。白天明拿不出錢來,蘇秋琴也不難為他,說行啊,那我們就各過各的吧。
什么叫各過各的?最現(xiàn)實(shí)的一點(diǎn)就是分床睡,白天明休想碰蘇秋琴的一只腳趾頭。
蘇秋琴不許他碰,白天明就越想碰,而且一天比一天更想。
蘇秋琴說:“你想碰也可以,碰一次五十,陪夜三百?!?/p>
白天明說:“你當(dāng)你是什么?雞??!”
“你說的沒錯。老婆是老公一輩子的雞,老公是老婆一輩子的嫖客。”
“笑話,哪有老公干這事還要付錢給老婆的?”
“你才是笑話呢!別人家的老公一回家就把這一年掙的錢全給了老婆,就已經(jīng)把下一年的嫖資預(yù)付了,所以干這種事當(dāng)然不用付錢了,但是你一個子兒都沒有摸出來,我想你是打算一次次付款啰?!?/p>
“你到底要干什么?”
“從你在城里亂搞女人被抓后偷家里的錢去交罰金,你就應(yīng)該想到我要干什么了?!?/p>
“那你到底想怎么樣?”
蘇秋琴給了白天明三條路走:
第一條路是他交出夏天時偷家里的四千塊錢,并交出這一年打工所得的六千塊工錢;只要他交出一萬塊錢來,蘇秋琴沒有二話,明年他可以繼續(xù)去打工。但要白天明交出一萬塊錢來,那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條路顯然是走不通的。
第二條路是離婚。白天明走他的陽關(guān)道,她蘇秋琴走她的獨(dú)木橋。
這條路白天明也不想走。
第三條路是明年開春,白天明跟蘇秋琴一起去城里做生意;蘇秋琴計(jì)劃著明年帶更多的姐妹去城里掙錢,她和姐妹們自己開洗腳屋,自己做老板。但是經(jīng)過這小半年的實(shí)踐,她發(fā)覺沒有一兩個男人在身邊還真的不行,容易被不三不四的城里小流氓欺侮和敲詐。她要白天明和張翔去保護(hù)她們,做她們的保鏢。
其實(shí),蘇秋琴留給白天明的就是這條路。
“你要叫張翔去?那我妹呢?”白天明轉(zhuǎn)移話道。
“她也去啊。”
“她們不是離婚了嗎?”
“對啊,就因?yàn)樗齻冸x婚了,我才要她們一起去啊。離婚是氣頭上的事,倆人硬著頭皮這么鬧,到頭來也只有離婚了;那是對爛眼阿根他們有個交待。但是離婚之后,倆人就又后悔了,其實(shí)你妹心里有張翔,張翔心里也有她。我們把倆人一起叫去,要不了一年半載他們就會復(fù)婚的。信不信你到時候看吧?”
聽蘇秋琴這么一說,白天明也覺得是這么回事。他還發(fā)覺蘇秋琴觀察能力和辦事能力都挺強(qiáng)的,打扮得也特有味兒。白天明直到今天才發(fā)覺自己娶了女強(qiáng)人,不僅啞然失笑。白天明被蘇秋琴一腳踢到床底下后,就乖乖地舉了白旗,他把口袋里僅有千把塊錢如數(shù)上交“國庫”。蘇秋琴這才讓他上了床。
第二天早晨,白天明出門去玩時,蘇秋琴往他袋里塞了三百塊錢。
她說:“一個男人口袋里沒有一分錢,哪還像個男人呵?!?/p>
這讓白天明打心底服了自己的女人。
從男人返村過年到第二年開春離村這段時間,歷來是癩阿小最難熬的日子,他每天早出晚歸,小心地避讓著村里的男人;但是這天晚上,他剛回到家,就被蘇石、白天明和其他幾個男人堵在自家院子里,癩阿小見勢不妙,想溜卻已經(jīng)沒門了。
那七八個男人都是他的冤家對頭,每雙眼睛都像鑿子一樣戳在他身上,一戳一個洞。
蘇石的手上突然變出一根手腕粗的木棍,一棍將癩阿小打趴在地上。
蘇石說:“知道我為什么揍你嗎?”
癩阿小說知道。
那七八個男人每人一棍,有揍他背的,有揍他胸的,有揍他腰的,有揍他腿……癩阿小一下挨了七八棍,就像一條死狗那樣賴在地上,哭啊喊啊叫啊……當(dāng)然不忘向他們求饒,最后輪到白天明,他接過木棍,對癩阿小說:“我去年就想揍你了,你個畜生賊性不改,今年我可得讓你長點(diǎn)記性了。”白天明奮力一棍下去,嚓!只聽得癩阿小一聲慘叫,他的右腿斷了。
蘇石說:“限你在大年三十前離開麥村,從此不得踏進(jìn)村子一步,不然我見你一次就打斷你一條腿;明年我不走了,不信你就等著瞧吧?!?/p>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麥村的大人小孩正在屋外放鞭炮焰火呢,突然發(fā)現(xiàn)癩阿小的那間破草屋著火了,那火燒的,火紅,燦爛,那些不更事的孩子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焰火,無不興高采烈,拍手叫好。只有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心里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作孽啊作孽……”
白天明的母親嘆息不已。
白天明從外面進(jìn)來,對母親道:“留癩阿小在村里才叫作孽呢。”
從此,麥村再也沒有了癩阿小的影蹤。
一晃年就過過了。一晃又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元宵節(jié)一過男人們又相繼離開了村莊;男人們走后不久,蘇秋琴和白天明、張翔也帶了一大群女人離開了麥村。村里就剩下蘇石了。蘇石不去城里打工了。這兩年他在城里的時候,確切地說也不能算是在城里,而是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工地上打工時,看到附近的農(nóng)民用大棚養(yǎng)殖蔬果,收入不錯,他就想試試,或許是條致富的路子。
麥村空了,冷冷的,仿佛老天爺也悲傷了起來,下著一場又一場春寒料峭的雨,終日不見陽光,春天也陰冷。但蘇家卻格外溫暖,蘇石和柳紅同進(jìn)同出,在一片了無生機(jī)的大地上,搭起了一條條長長的大棚。柳紅喜歡做這個事,將蘇長河削好的長長的竹條,交叉插在蘇石下種后的壟上,然后在竹條上鋪上塑料薄膜,四周壓上泥塊。蘇石種的都是時鮮蔬菜,那些蔬菜的名字和樣子是柳紅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還有草莓,還有玉黃色晶瑩的小番茄,還有……蘇石說這些時鮮貨在城里很好賣的,價格很高;但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快,要趕在時令和別人的前頭。也就是說,你得在春天里種出夏秋的蔬果來,夏天里種出秋冬的蔬果來,城里人就喜歡吃反季節(jié)的蔬果。柳紅雖然不是太明白,但她也知道得不到的東西才珍貴的道理;不過她還是覺得城里人有些傻,春天里吃春天的蔬果,夏天里吃夏天的蔬果,這樣不是更好了,又便宜又好吃。瞧著蘇石把電線一直拉到大棚里,整夜整夜地點(diǎn)著電燈,她就覺得心痛。不過,她挺喜歡在大棚里干活,那兒溫和,淋不到雨,比曬太陽都舒服。
這天又收割了一批菜。蘇石將收割后的地掘了,下了種,連夜噴了催生素、營養(yǎng)素和農(nóng)藥調(diào)制的混合劑,將大棚里的幾盞燈全點(diǎn)亮了,加溫。這樣要不了兩天,下一批蔬菜就長出來了。第二天凌晨蘇石馱著剛收的新鮮菜進(jìn)城了。他不在鎮(zhèn)上批發(fā)給人家,而是踏三輪車直接去城里,一家一家地送到賓館和酒家,雖然辛苦,但收入也要高許多。只是賓館和酒家都有自己固定的客戶,蘇石要打進(jìn)去,和他們建立關(guān)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一車蔬菜也就三百多斤四百斤不到,等他全部賣出去,天已經(jīng)暗了。
蘇石回到家已經(jīng)晚上七八點(diǎn)鐘了,但家里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蘇石叫爸又叫柳紅,還是沒有人答應(yīng)。他們會去哪兒呢?蘇石在屋里兜了一圈,又站在院子里,隨即他出了院門,在村道上遠(yuǎn)遠(yuǎn)看到自家的地里,大棚里亮著燈兒,一壟一壟的大棚亮燦燦的,在深厚的夜色中顯得特別醒目。他們應(yīng)該不會在大棚里吧,今天又沒有啥活可干的。但蘇石也是快步走向自家的田野,他來到大棚前,又叫爸又叫柳紅,卻還是沒有人答應(yīng)。
蘇石一壟一壟地看過來,直到昨夜剛下種的那壟大棚里,他看到了蘇長河和柳紅,兩人倒在地上,抱得緊緊的。蘇石遲疑了片刻,鉆進(jìn)大棚。棚頂只有半人多高,他是蹲著身子進(jìn)去的。大棚里藥劑味兒濃郁,奇異的香氣中有著甜膩的味道,蠻好聞的。在醒目的燈光下,柳紅倒在蘇長河的身上,她一條腿穿著褲子,一條腿赤祼著,圓丟丟的屁股又白又嫩,朝著天。蘇石輕輕一推,柳紅就從蘇長河身上滾了下來,只見蘇長河仰天而臥,褲子脫到膝蓋上,他的東西直挺挺地翹著。
蘇石像是不認(rèn)識這是什么東西,傻呆呆地盯著它看了好久。
從小,蘇石就聽村里村外的人說他爸是個流氓,但蘇石不信,他爸怎么會是流氓呢?他爸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他為女人戳瞎了自己的雙眼,母親丟下他和姐跟別的男人跑了,他爸都沒有吭一聲,只是全心全意地將他們姐弟拉扯大。從小,在蘇石眼里,他爸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可是今天,他…他……
柳紅頭上蒙著一條紅絲巾。蘇石從她的頭上剝了下來,紅絲巾打著一個結(jié),是個死結(jié)。他捏著紅絲巾的那個結(jié),硬梆梆的。蘇石從大棚里爬了出來,癱坐在地上,點(diǎn)上一支煙,他邊抽煙邊借著大棚里透出朦朧的燈光,審視著手上的紅絲巾,好像不認(rèn)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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