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小法又一次從夢中醒來，耳邊的鋼琴曲卻戛然而止。他躺在床上不動，豎起耳朵靜靜傾聽，房間里只有沈明珠淋淋的呼吸。再仔細(xì)聽，便聽到一些“噼噼、唰唰”的細(xì)小聲響。徐小法披衣起床，開了客廳的燈，開了廚房的燈，開了衛(wèi)生間的燈，房間里又多了電子元件的“嗞嗞”響聲，他四處查看，連冰箱門都打開，扒拉了一下里面涼颼颼的食品，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徐小法用手摸了一把汗，確信鋼琴曲是他夢中的情景。他到衛(wèi)生間洗臉，一把一把的水淋到臉上，滿身的汗終于消退。徐小法抬起頭，從鏡子里看到自己蒼白的面孔，在雪白的節(jié)能燈照射下，他的面孔仿佛橡皮泥捏成的玩具，木呆呆的沒有任何表情。

徐小法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在睡夢中聽到鋼琴曲，自從搬入這個被兩條公路包圍的住宅區(qū)，他屢次在夢中聽到宛如流水般美妙動聽的鋼琴曲，有時候聽得他的內(nèi)心一片溫柔，等到毫無征兆地一下子醒來，鋼琴曲卻戛然而止。

除了鋼琴曲，徐小法還聽到過其它聲音，比如幾個男人嘩啦嘩啦地搓麻將，兩個男人大聲熱烈地交流，男童大聲地哭泣、語音不詳?shù)剞q解、年輕女人一聲接一聲地訓(xùn)斥。最初徐小法沒有感覺奇怪，但是有一天早晨，他跟沈明珠說起男童大聲哭泣、年輕女人大聲訓(xùn)斥的事情，沈明珠滿臉詫異，說道:“深更半夜，誰家的孩子會在外邊?又有誰家的女人會在外邊教訓(xùn)孩子?”

徐小法恍然覺出一切的不正常，他正在吃早飯，筷子擱在兩排牙齒之間就不動了。是呀，誰家的孩子會深更半夜在外邊，聽他口齒不清的說話聲，最多不超過四歲。這個年齡的孩子，半夜深更時都在呼呼大睡，如果非要在外邊的話，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被人拐賣?？墒切煨》ㄟB續(xù)三次聽到他在外邊哭泣，如果是拐賣的話，不可能拐賣三次。

徐小法又想起半夜三更聽到的其它聲音，他挑了一個上午，躺在臨近馬路的臥房的床上，仔細(xì)聽窗外的聲音，他只聽到汽車“刷、刷”的一輛接一輛通過，聽不到一點點人的聲音。他特意打開窗戶，趴到窗臺上，看到兩個女人站在馬路邊指手劃腳地說話，她們的聲音應(yīng)該很大，但是徐小法一點都聽不到。然后又在一個晚上，徐小法打開窗戶，屏聲靜氣地坐在窗戶底下，他渴望聽到樓上或是樓下鄰居家吵架或是拉椅子、拖桌子、打麻將的聲音，但是他沒有聽到這些聲音，他只聽到了隱隱約約的電視的吵鬧。如此說來，徐小法半夜聽到的那些聲音不是正常的來自人間的聲音。

等到徐小法明白了這些事情的時候，搓麻將、男人說笑、孩子哭泣的聲音通通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連綿不斷的鋼琴曲，他有時候已經(jīng)醒來，卻閉著眼睛裝睡，以此分辨聲音存在什么地方，但是只要他的意識不是睡眠狀態(tài)，是的，無論是他裝還是不裝，只要他一下子醒來，鋼琴曲便戛然而止。

徐小法不敢將這件事情告訴他的同事，他是“零風(fēng)險動漫制作公司”的程序員，雖然他們開發(fā)的所有動畫人物都擁有常人無法擁有的神奇功能，但是徐小法所有的同事都是無神論者，如果他將夢中聽到鋼琴曲的事情告訴同事，同事肯定會笑掉大牙，他們不是說他神神叨叨，就是說他精神有問題。

精神有問題——這幾個字令徐小法心生恐懼。徐小法的家族遺傳病史就是精神病，他的奶奶患了七八年的老年癡呆癥，每天都是神呀、鬼呀、牛頭馬面什么的。有一天深夜，奶奶突然喊醒徐小法，指了窗外的夜空叫徐小法看。奶奶的臉上浮著一坨圓圓的紅暈，她興奮地說:“看見了嗎?牛頭馬面?！毙煨》▽㈩^探向窗外，窗外除了漆黑的天空，搖來搖去的樹枝，沒有別的任何東西。奶奶去世的時候，徐小法與爸爸拿著一只剪成三角形的黃裱紙給她托魂，那紙竟然千斤重，怎樣用力也托不起來。奶奶雖然安葬了，但是她居住的房間經(jīng)年累月籠罩著她身上的氣味，是一種濃郁的，叫人感覺不舒服的氣息，怎樣打掃衛(wèi)生，怎樣開門開窗都無法消散，最后媽媽去山上找了一堆艾草，據(jù)說艾草能夠驅(qū)邪避鬼，每年端午節(jié)，人們都喜歡將艾草插到門欞上，不叫那些有害的生靈進(jìn)門。媽媽找了一堆艾草在奶奶屋里點燃了，燒了一個時辰，奶奶的氣味馬上消失貽盡。

家族里面精神出問題的還有姑姑與爸爸。姑姑本來是挺正常的人，有一天因為房子與婆婆吵架，很生氣，突然就拿著一把菜刀跑到馬路上，揮著刀亂砍行人。倒是一個人沒砍到，警察將她帶到派出所，聽言語不像正常人，送到精神病醫(yī)院檢查，確診為:刺激性突發(fā)精神病。

爸爸就更不用說了，爸爸在城里上班，徐小法五歲的時候他抱回一個女嬰，說是在火車站揀的。媽媽見到女嬰特別喜愛，將她當(dāng)成親生女兒撫養(yǎng)，養(yǎng)到十三歲的時候，媽媽突然與爸爸大吵大鬧，之后女孩消失了蹤影。不久，爸爸從城市回到農(nóng)村，他日日喝酒，喝完酒就與母親吵鬧，家里的水缸、暖瓶、碗碟等等能夠砸爛的東西全都砸得粉碎。后來雖然不喝酒了，但是動不動就頭疼，躺在床上胡言亂語，說他去了一個什么地方，在那個地方拿著一把大刀……媽媽用了很多辦法，比如請會法術(shù)的男人施法，做了能夠鎮(zhèn)定安神的枕頭塞到爸爸頭底下，做了桃木符放進(jìn)爸爸的衣服口袋，但是一切無濟(jì)于事，爸爸還是胡言亂語，醫(yī)生診斷，他患的同樣是精神病。徐小法幾次動員媽媽將爸爸送進(jìn)精神病院，可是媽媽擔(dān)心爸爸在那里會受苦，不肯將他送去。

而他，徐小法，自小女孩消失之后就陷入漫長的憂郁之中。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整日閉口不言，盯著墻角發(fā)呆，或是閉著眼睛瞎想。好在，功課還算優(yōu)秀，要不也會被當(dāng)作精神病患者。

是的，精神有問題。奶奶、姑姑、爸爸連同他自己，他們身上存在的這種可怕疾病，以及流淌在他們血液里的精神病基因，這些事情徐小法全都瞞著沈明珠與同事，如果被同事們得知，他們另眼看他，會將他送進(jìn)精神病院，那么他的人生就會徹底毀掉。

2

“零風(fēng)險動漫制作公司”是以團(tuán)隊的方式開展工作，有對外聯(lián)絡(luò)團(tuán)隊，有基礎(chǔ)制作團(tuán)隊，有市場開發(fā)團(tuán)隊等等。徐小法屬于動畫制作團(tuán)隊，團(tuán)隊總共十二人，領(lǐng)隊的是名三十出頭的男子，名叫劉奇，其他的隊員不需一一列舉，但有兩個人必須交待一下，周銅生與沈賀歲。他們是徐小法工作中聯(lián)系最緊密的同伴，當(dāng)前他們與徐小法正在共同制作一個動畫，動畫的情節(jié)說來簡單，三名緝毒警察查獲一名毒犯與一批毒品，但是警局里出現(xiàn)敗類，拿走了作為重要證據(jù)的毒品，更改了審問記錄，致使毒犯變身吸毒者，無法進(jìn)行刑事裁決。三名緝毒警察與警局內(nèi)的敗類進(jìn)行斗爭，最終取得勝利。毒犯與敗類同時受到懲罰。這樣的情節(jié)在生活里應(yīng)該能夠發(fā)生，但是徐小法從未遇到或聽到這樣的事情，一切情節(jié)安排來自于劉奇的構(gòu)想。也許劉奇有在警察局工作的朋友或是親友，他采用了他們的一個案件過程，構(gòu)成了動畫的素材。

一進(jìn)辦公室，劉奇就命令徐小法與周銅生、沈賀歲一起到某個地方提取貨物。這種事情通常不會安排他們?nèi)プ?，但是劉奇既然安排了，徐小法等人也不能拒絕。徐小法拿了提貨單，按照劉奇提供的地址，開著車去往那個地方。

是一條如同羊腸一般狹窄的胡同，兩人相對必須側(cè)身才能通過，徐小法、周銅生、沈賀歲棄了汽車，沿著胡同步行。胡同盡頭，左轉(zhuǎn)20米是個四方的院子，院子內(nèi)立著一座紅色的三層小樓。這樣的樓房在城市里已經(jīng)非常少見，紅磚壘成的框架，灰白水泥構(gòu)成的欄桿，一層樓道連著十幾個房間，房間的房門涂著暗紅的陳舊油漆，窗戶上掛著白色、藍(lán)色或是黑色的窗簾。二樓的樓梯口站著兩個男人，他們看著徐小法、周銅生、沈賀歲上樓，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徐小法赫然感覺到緊張。

劉奇提供的地址是三樓東邊盡頭的房間。徐小法走過去，看到暗紅色的房門敞開，房主人仿佛預(yù)料到他們會來，早早敞開了房門迎接。徐小法走進(jìn)去，小小的客廳里沒有人，電視機(jī)打開著，上面放映著美得令人窒息的旅游風(fēng)光。徐小法與周銅生、沈賀歲四處張望，客廳里沒人，臥室里沒有人，陽臺上沒有人，廚房內(nèi)也沒有人，這個時候，徐小法聽到隱隱的鋼琴曲從廁所傳出來，對的，就是他夢中無數(shù)次聽到的那種鋼琴曲，優(yōu)美的，圓潤的，流水一般的鋼琴曲。徐小法心中大驚，一腳踹開廁所的門，音樂伴隨著白色的水蒸汽傾瀉而出。一個身材優(yōu)美的女人轉(zhuǎn)過身來，淋浴頭仍舊在她的頭頂灑下銀簾一般的水珠，她瞪大眼睛，驚訝地看著徐小法他們，沒有像普通的女人那樣發(fā)出恐懼的尖叫。

徐小法以為女人會臭罵他們。但是等到女人穿好衣服出來，她只是問他們前來的目的，徐小法將提貨單與劉奇提供的地址出示給她，女人輕輕笑了，說:“我這里沒有貨物，不是快遞公司或是物流中心，這里不是倉庫，這里只是我的家?！?/p>

這個結(jié)果完全出乎徐小法的意料，徐小法給劉奇打電話，將眼前的情形告訴劉奇。劉奇怔了半晌，突然張口罵道:“他媽的，又給騙了?！?/p>

雖然女人沒有責(zé)怪他們，但是徐小法仍然心懷內(nèi)疚，他給女人留下手機(jī)號碼，說:“如果哪一天想起這件事情，如果哪一天想罵我們，請打這個電話。”

女人笑了笑，拿了電話號碼看了兩眼，找出一張紙，刷刷寫下一串?dāng)?shù)字，說:“這是我的手機(jī)號碼，如果哪一天你感覺抱歉了，可以打這個電話?！?/p>

徐小法將電話號碼存入手機(jī)，他抬頭看女人，女人正笑瞇瞇地看著他，徐小法看到女人眉毛里藏著一顆朱紅色的痣。眉中有痣，夢里藏珠，又是一枚罕見的紅痣。徐小法心動了一下，一下子感覺女人那么漂亮。

從女人家出來，徐小法看到院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五六個男人，其中兩個男人快速奔跑、上樓，然后“嗵”的一聲，男人的嗷叫從二樓的一個房間傳出，徐小法急忙下樓，在樓梯口，他看到幾個男人押著一個男人從一個房間出來，徐小法大聲問:“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我們在抓捕毒犯，你們在干什么?”

“抓捕毒犯?”徐小法一下子想到他們正在制作的動畫，徐小法叫了起來，“我，還有我。我是他們的同伙?！?/p>

周銅生、沈賀歲已經(jīng)嚇得臉色蒼白，警察可不管他們害不害怕，將他們連同徐小法，連同毒犯子一起抓到警局。

審問的結(jié)果自然是對徐小法一場教育。徐小法說出他們制作的動畫，一再說:“我只是想看看動畫里的事情是不是能夠在生活中發(fā)生。是不是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變成動畫?！?/p>

警察罵他:“你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p>

“對，對，我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但是請你們，請你們一定要將審訊結(jié)果告訴我?！?/p>

3

回到家，沈明珠正在廚房做飯。徐小法坐到沙發(fā)上，茶幾上已經(jīng)放好一杯茶水。碧綠的茶葉在水晶般透明潔凈的玻璃杯里一根一根向上豎起。這是沈明珠每天必做的功課，泡好一杯茶，等待徐小法回家。茶葉是她托人買的，聽說產(chǎn)自印度山區(qū)，價格昂貴，有著某種奇異的令人沉迷的香氣。

一杯茶喝完，沈明珠已經(jīng)將飯菜擺到桌上，清淡的二菜一湯，符合徐小法的口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明珠是個合格的妻子，勤快，喜歡潔凈，做得一手好飯菜，對徐小法還算體貼。但是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沈明珠又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她表情單一，寡言少語，身體總是冰冷，不喜歡做愛。還有一個令徐小法非常不快的地方，就是看不懂她，徐小法總感覺沈明珠像裝在透明塑料袋里一樣，雖然能夠摸到，看到，但是卻看不真切，摸不真實。

坐到餐桌上吃飯。沈明珠給徐小法夾了一筷子菜，突然問徐小法:“毒犯抓到了?”

“嗯。”徐小法下意識地點頭，一下子停住筷子，“什么毒犯?”

“你們的動畫，不是制作到抓捕毒犯的程度了?”

徐小法想到他們設(shè)計的動畫片的情節(jié)，是的，是應(yīng)該到抓捕毒犯的程度了，可是他曾經(jīng)將動畫的制作進(jìn)度告訴過沈明珠嗎?徐小法想了又想，無法確定告訴過沒有。他權(quán)當(dāng)自己曾經(jīng)告訴過沈明珠，點點頭，說:“如果今天不是去提貨，毒犯應(yīng)該被抓捕的?！彼目曜油Ｗ×耍氲浇裉焯嶝洉r遇到的事情，是的，是一幫警察在抓捕毒犯，他們動畫片中的情景提前在生活中發(fā)生。

徐小法將今天遇到的事情告訴了沈明珠，悠揚(yáng)、好聽的鋼琴曲，沐浴的祼體女人，抓捕毒犯的警察，一系列的事情仿佛演練的情節(jié)在他的眼前一一發(fā)生。沈明珠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仿佛都沒有聽到，或者徐小法的話題她不感興趣，可是話題卻是因她而起。等到徐小法最后一句話說完，她掃了徐小法的臉一眼，說:“吃飯?！?/p>

第二天上班，周銅生已經(jīng)坐在電腦前工作，見到徐小法，他興奮地叫起來:“出事了!出事了!”

“出事了?什么事?前期制作的動畫消失了?！?/p>

“不是，不是，毒品不見了?！?/p>

“毒品不見了是正常的，我們設(shè)計的情節(jié)不就是繳獲的毒品被警察局內(nèi)的敗類偷走了嗎?”

“我是說，生活里這件事真的發(fā)生了。”

“啊?!”

周銅生告訴徐小法，今天一上班他就接到警察局一名警察的電話，這名警察參與了昨天對徐小法等人的審問，知道徐小法對這起案件感興趣，在受審的過程中，徐小法將他們設(shè)計的動畫情節(jié)告訴了警察，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使編造的故事離現(xiàn)實生活更近一些。等到警察發(fā)現(xiàn)毒品不見的時候，大吃一驚，他首先想到徐小法設(shè)計的動畫片的情節(jié)，于是打電話給徐小法，可是徐小法的手機(jī)打不通，他就撥通了周銅生的手機(jī)。

“這不可能?！毙煨》ㄗ揭巫由?“虛構(gòu)的情節(jié)在生活中發(fā)生，這怎么可能?到底是生活充滿了魔幻，還是虛構(gòu)的情節(jié)包含了真實。生活與動畫，誰更真?誰更假?”

周銅生雙手合在一起，使勁搓，說:“我倒想看看，真實的案件是否會隨著我們動畫的情節(jié)發(fā)展，如果是那樣的話，就照著我們動畫中的人物形象去查找那個敗類了。劉奇呀，劉領(lǐng)導(dǎo)，他就是個未卜先知的神人?！?/p>

動畫片中接下來的情節(jié)是抓捕毒犯的一個警察突然死去。徐小法可不想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人死亡。

徐小法沒回公司，直接回了家。沈明珠不在家，但是茶幾上放著一杯泡好的茶水。摸上去，茶水還是燙的，想必沈明珠離家不久。徐小法坐到沙發(fā)上，慢慢地將茶水喝完，看著夜色一層一層降臨，最后包繞了他的身體和身體周邊的所有空間。其時，房屋只有沖著對面樓房的窗戶有隱隱約約的亮光，對面人家臥室內(nèi)暗黃的吊燈光，廚房內(nèi)雪白的節(jié)能燈光，衛(wèi)生間內(nèi)赤黃的浴霸燈光，一一映入徐小法的眼簾。它們的存在愈發(fā)襯托出徐小法周邊的黑暗。徐小法應(yīng)該打開燈，應(yīng)該做飯的，但是他什么都不想做，躺在沙發(fā)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睡夢中依然聽到悠揚(yáng)的鋼琴音樂，徐小法一下子醒過來，如同往常一樣音樂聲戛然而止。房間內(nèi)依舊一片黑暗，沈明珠依舊沒有回來，擱在茶幾上的手機(jī)發(fā)出淡綠色的亮光，有電話打進(jìn)來，屏幕上顯示的是個陌生號碼。接聽，一個仿佛天籟的女聲說:“徐小法，你能來看看我嗎?”

“你是誰?”

“忘記了嗎?你告訴我有事的時候可以找你的?”

徐小法想了半天，記起那個洗浴的裸體女人。她的手機(jī)號碼被他存入手機(jī)了的，為什么此時卻沒有顯示?女子赤裸的身體映現(xiàn)在徐小法的腦海，籠罩著身體的是冒著熱氣的銀簾般的水霧。徐小法的內(nèi)心一片溫柔:“好的，我就去?！?/p>

很快，徐小法來到那處胡同。胡同內(nèi)沒有燈光，顯得異常詭異。不時有男女從胡同內(nèi)穿過，他們?nèi)嫉痛怪^，靠著墻邊，行色匆匆。

女子所住的樓道同樣沒有燈光，但是各戶人家門窗玻璃透出的燈光照得樓道明明暗暗，徐小法小心躲過那些毫無章法排列的紙箱子、瓶子、罐子，來到女子的房間。

房門是半掩的，暈黃色的燈光連同流水般的鋼琴樂曲從室內(nèi)淌出來。徐小法的內(nèi)心又一次充滿溫柔。他敲敲門，門內(nèi)一個女聲回答:“進(jìn)來吧?！?/p>

徐小法進(jìn)屋，看到女子穿著一襲白衣，端著一杯紅酒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茶幾放著一只同樣的杯子，里面同樣裝著紅酒。鋼琴曲是從擱在電視機(jī)旁邊的音響里放出來的，黑色的音箱包著一層毛茸茸的外套，叫人無由地想撫摸一下。

徐小法站在沙發(fā)旁邊，看著女子，說:“你不是叫我來喝紅酒的吧?”

女子仰起臉，徐小法看到她的下巴上有一顆紅痣，在白色肌膚的映襯下，紅得奪目。與眉間的那顆紅痣，相互映襯，仿佛兩顆明珠。

仿佛一壺溫?zé)岬乃惯M(jìn)徐小法的心內(nèi)，徐小法的心一下子化開了。

女子說:“不可以嗎?”

徐小法轉(zhuǎn)了頭，咬了牙，違背自己意愿地說:“當(dāng)然不可以。”

“為什么?”

“我不喜歡和陌生女人一起喝酒?！?/p>

“是嗎?”

女子輕輕笑起來，起身擰低音響的音量，同時將房門緊閉了。她說:“我跟你講個故事，你就不會再說我是陌生人了?！?/p>

女子說:“7年前，一名徐姓男子領(lǐng)著一個女孩來到這座城市，他將女孩子交到她的親生母親手里，在此之前，小女孩一直由徐姓的男人撫養(yǎng)。”

徐小法的心抖了起來，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小女孩的身影，十三歲的小女孩，穿著桃紅色的上衣，扎著兩只小辮，被她的父親牽著，低著頭，小小的囚犯一般，一步一步走離了村莊。是的，那個小女孩就是被父親從城里領(lǐng)回來的孩子，在他的家里生活了十三年，她是徐小法的初戀。她柔軟的頭發(fā)，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無數(shù)次地跑進(jìn)徐小法的夢里?？墒窃谛煨》ㄊ藲q那年，父親卻將她帶離了家。徐小法永遠(yuǎn)不能忘記那天的情景，村子籠罩在大霧里面，小女孩很快就脫離他的視線，他抱著一棵樹，看著白茫茫的霧團(tuán)嚎啕大哭，為無法決定自己命運(yùn)的女孩，為自己不幸夭折的初戀嚎啕大哭。

可是徐小法不露聲色，他不想自己揭開謎底。

女子繼續(xù)說道:“而小女孩的親生母親已經(jīng)結(jié)婚，她嫁給一名富有的男子，并且生育了一個兒子。她不想叫丈夫知道小女孩是她未婚先孕的結(jié)果，于是謊稱小女孩是她的外甥女。小女孩在親生母親的家里過起寄人籬下的生活，沒有關(guān)懷與愛，經(jīng)常受到繼父的歧視，弟弟的羞辱，直至十六歲那年被繼父強(qiáng)奸?！?/p>

“不!”徐小法忍不住大叫起來，他的心疼得厲害，抓住女子的肩膀說:“她就是你嗎?是你嗎?我記得你的名字的，你叫徐小艷?！?/p>

“是我嗎?是我嗎?”女子揚(yáng)起頭，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是眼睛里面卻溢著淚水，“是我嗎?如果你說是我，那么就是我?！?/p>

徐小法將徐小艷摟在懷里，說:“妹妹，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吹侥忝奸g有顆紅痣時，我就懷疑是你?！?/p>

“是嗎?是嗎?”徐小艷從徐小法的懷里掙脫出來，“那你知道我想過找你們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地恨你們?！?/p>

4

半夜時分，徐小法回到家。沈明珠已經(jīng)躺在床上睡著了。徐小法沒有開燈，站在黑暗的臥室里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內(nèi)心升起無限的愧疚。他與沈明珠雖然不是恩愛夫妻，但是從精神上背叛她，他還是感到非常內(nèi)疚。

徐小法躺到沙發(fā)上，立刻懷念起將徐小艷抱在懷里的感覺，她柔軟的嘴唇仿佛還貼在他的唇上。最初徐小艷是拒絕的，可是他說:“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有多痛苦。你不知道，你是我的初戀?！?/p>

“是嗎?”徐小艷仰著頭看他。

“是的，是的?！毙煨》ㄓ謱⒆齑接∩先ィ钌畹?、甜蜜到底的吻?！笆堑?，你是我的初戀，你的離去給我?guī)碇旅驌簦绊懥宋沂藲q之后的生活。甚至影響了我的婚姻?？墒悄愕拿嫒轂槭裁醋兓@么大?”徐小法摸著徐小艷下巴上的那顆紅痣，“不僅多了這顆痣，并且從前的模樣一點都找不到了?！?/p>

徐小艷掙開身子，笑道:“女大十八變，越是小時候長得丑的女孩子，大了之后變得越厲害?！?/p>

第二日醒來，徐小法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躺在沙發(fā)上。他坐起身，看到沈明珠從廚房端出早飯，炸成金黃色的饅頭片，黃澄澄的小米稀飯和切成細(xì)絲的咸菜。

徐小法以為沈明珠會問他昨夜去了哪里?可是沈明珠什么都沒問。

徐小法到辦公室時，周銅生已經(jīng)坐在電腦前面忙活，見到徐小法，他立刻將徐小法叫過去，徐小法看到電腦中的動畫內(nèi)容:警察局的緝毒中隊長正在訓(xùn)斥抓捕了毒販與繳獲了毒品的警察，隊長斷言警察保管不力，致使毒品丟失，為了警示今后，罰處他們停職反省。”

周銅生停下敲打鍵盤的手，說:“我相信，這個情景今天肯定會在警察局發(fā)生?！?/p>

徐小法才不相信這種情景會在警察局發(fā)生，但是他看出了劇情中的漏洞:警察停職反省后，案子由誰繼續(xù)偵破?中隊長可以不向停職反省的警察通報，但是周銅生必須向觀眾交代。

周銅生手摸了腦袋一下，說:“這個還沒來得及編呢。”

徐小法也摸了一下他的腦袋，走到自己辦公桌前，沒待坐下，就聽到周銅生大叫:“啊，啊，什么?什么?”

徐小法跑過去，看到周銅生的電腦屏幕上放映著一幅又一幅畫面:三名警察站在辦公室內(nèi)討論，一個警察說:“鑰匙一直在我手上。毒品怎么會丟了?”

“除了你，別人還有鑰匙嗎?”另一個警察問。

“別人……有的。”

“誰?”

“隊長?！?/p>

“是的，除了你，隊長還有櫥柜的鑰匙”。三個警察面面相覷，那個一直沒有講話的警察，這時說道:“以前怎么就沒有想到呢?難道是隊長……這怎么可能?！?/p>

這個警察抓起手機(jī)撥通一個電話，幾分鐘后，他放下電話，說:“毒犯翻供，不承認(rèn)販毒，供認(rèn)吸毒。如果真的是隊長出了問題，我們怎么能夠斗得過他?”

“如果真的是隊長出了問題，那么我們要為警察隊伍除奸鏟害?！?/p>

畫面就此定格。徐小法笑道:“周銅生，你很努力呀，這不編得挺好嗎?”

“可是，可是，這不是我編的。它，它不知道怎么跑了出來。”

這怎么可能?徐小法看看窗外，是個清亮亮的白天，摸摸周銅生的額頭，涼津津的，一切都這么正常，周銅生怎么會如此胡言亂語。

“真的不是我制作的。我們的故事情節(jié)還沒有發(fā)展到那一步?！敝茔~生面色蒼白地說道。

徐小法不理他，這時他的手機(jī) “嘀”地響了一聲，打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小心狗命。

“誰的短信?”周銅生問。

徐小法將短信給他看，周銅生又大叫起來:“這怎么可能。這是動畫片里的短信內(nèi)容，怎么會在生活里出現(xiàn)?”

徐小法撥打那個號碼，拔了無數(shù)遍，始終無法接通。

難道真的有奇妙的事情發(fā)生，動畫片里的人物有了生命，跑到真實的生活里，并且介入徐小法、周銅生的人生?

徐小法看著短信，陷入了沉思。按照動畫設(shè)計的內(nèi)容，三名警察中得有一名犧牲，如果動畫片中的人物來到了真實的生活中，那么真實的生活里會有人死亡。

一天工作結(jié)束，徐小法與周銅生一同在街上閑逛。走到市中心廣場的時候，徐小法提議進(jìn)去坐一會，在花壇邊的連椅上，徐小法很意外地遇到了徐小艷。

徐小法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向周銅生介紹徐小艷，倒是徐小艷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說:“我是徐小法的妹妹?！?/p>

“妹妹?”周銅生眼睛亮了，“這么說我可以追求你?！?/p>

“什么追求!”徐小法打了周銅生一下，雖然周銅生只大徐小艷兩歲，但是徐小法可不想叫他追求徐小艷。

周銅生似乎看出徐小法與徐小艷的關(guān)系不尋常，找個理由告別。徐小法與徐小艷坐在長椅上說話。徐小艷問徐小法父親的情況，徐小法說:“他的精神出了問題?！毙煨》▽⒏赣H的情況一一告訴徐小艷，徐小艷臉上掛著一絲冷笑，說:“沒想到?！?/p>

“我的家族有遺傳精神病史?！毙煨》ㄕf，“我的精神也有問題。十八歲時，因為你的離去，精神差點崩潰?，F(xiàn)在，每天晚上在睡夢中都會聽到鋼琴曲。也許有一天，我會像姑姑、父親一樣拿著一把大刀砍人?！?/p>

“不會的?！毙煨∑G緊緊抓住徐小法的手:“不會的，你的精神永遠(yuǎn)不會出問題?！?/p>

這個時候，徐小法的手機(jī)嘀地響了聲，打開，依舊是那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再不收手，你的下場與周銅生一樣。

周銅生，周銅生怎么了?

徐小法撥打周銅生的手機(jī)，無人接聽。他站起身，四處張望，中心廣場上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在休閑、走動，馬路上汽車、自行車來回穿梭，沒有任何異常。周銅生，他怎么了?

一個小時后，徐小法知道了周銅生怎么了，他被汽車撞死了。

這怎么可能?

5

徐小法回到家，茶幾上依然放著一杯泡好的茶水。沈明珠坐在沙上看書，身子往沙發(fā)內(nèi)靠靠，將玻璃水杯推到徐小法面前。徐小法抓起水杯，茶水特有的香氣令他的情緒平靜下來，但是腦子里卻響起了隱隱約約流水般的鋼琴樂曲。徐小法晃了晃頭，音樂消失了，他坐到沙發(fā)上，為這來自腦際深處的音樂感到奇怪，樂曲以前只在夢境中來，現(xiàn)在卻在白日不期而至，為什么?難道是幻聽?難道是精神再一次出了問題。

徐小法的頭昏昏沉沉，進(jìn)臥室躺到床上。他閉上眼睛，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沉沉睡去，睡夢中再一次聽到鋼琴曲，同時看到一個女人，長發(fā)蒙臉，穿著雪白的衣服，瞪著大眼睛，直勾勾地看他。徐小法呀的一聲醒來，赫然看到一個女人立在面前。難道夢中的情景是真的，徐小法驚出一身冷汗，定睛細(xì)看，發(fā)現(xiàn)是沈明珠站在面前。

徐小法不由說道:“嚇?biāo)牢伊?。?/p>

沈明珠伸手摸摸他的額頭，說:“出了這么多汗，做惡夢了?”

徐小法沒說話，起身來到客廳。剩了一半的茶水依舊放在茶幾上，他續(xù)上點熱水，一口一口全部喝干。

第二天到辦公室，劉奇與沈賀歲坐在那里等他，他們知道徐小法與周銅生的感情很好，擔(dān)心徐小法經(jīng)受不了周銅生死亡的打擊，想要安慰他。

徐小法打開了周銅生的電腦，點擊桌面上的一個程序，電腦屏幕上立刻跳出動畫畫面:兩名警察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說話。一名警察說:“你知道我為什么退出調(diào)查嗎?”

另一名警察搖搖頭。

“因為我感覺這里有圈套?！?/p>

另一名警察還是不說話。

“我們按照線人的舉報去抓毒販，但是舉報的地址卻是錯的，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竟然是一個裸體女人。在我們馬上就無功而返的時候，毒販卻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他出現(xiàn)的理由竟然是追蹤我們。然后就是在咱們的辦公室，應(yīng)該是最安全的地方，繳獲的毒品丟失……這些事情都是偶然發(fā)生的嗎?肯定不是偶然發(fā)生的，這里面肯定有個圈套，圈套的目標(biāo)是我們?nèi)齻€人，也或許是三個人中的一個。周銅生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那么接下來會是誰?如果針對我們?nèi)齻€的話，那么死的不是你就是我?！?/p>

“這怎么可能?”最先發(fā)出疑問的是劉奇，“周銅生怎么把他的名字寫進(jìn)了動畫里面?！?/p>

徐小法已是面色蒼白，頭發(fā)一根一根豎起，說:“不是周銅生編的，是動畫片里的人物自己給自己編的。”

“徐小法，你精神出問題了吧?”

徐小法一下子跳了起來，“天呀，不對的。他們描述的情景怎么跟我們的經(jīng)歷的事情相同，我們?nèi)ヌ嶝浀牡刂肥清e的，我們也遇到了一個正在洗浴的祼體女人，然后遇到警察在抓捕毒犯。這些畫面不是我們制作的?！?/p>

沈賀歲也證實，電腦屏幕上顯示的動畫不是他們制作的。

“不是你們制作的，難道是動畫片自己制作的?你們兩個人——”劉奇手指了徐小法與沈賀歲，“再胡思亂想，就把你們送精神病院?！?/p>

劉奇離開辦公室后，徐小法將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沈賀歲，沈賀歲也感覺奇怪，他查找從前制作的動畫，那些動畫全都消失了蹤影，他們設(shè)計的人物、動作、對白全部消失，剩下的就是現(xiàn)在放映的畫面。

徐小法與沈賀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沈賀歲問:“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

徐小法搖搖頭。

沈賀歲說:“如果動畫片接下去的內(nèi)容是又有警察犧牲……”

“那么，你和我，其中有一個人就會死去。然后，你或者我的名字就會出現(xiàn)在動畫片里。”

沈賀歲突然笑起來，說:“這太魔幻了。這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是，周銅生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那個女人……我們不是也遇到了嗎?”

徐小法的手機(jī)響了，接聽，是徐小艷，徐小艷要求徐小法帶她回家看望父母。

徐小法放下手機(jī)，看著沈賀歲說:“你知道那個洗澡的女人是誰嗎?”

“哪個洗澡的女人?”

“我們提貸那天遇到的女人?！?/p>

“那個裸體女人?”

徐小法對“裸體”兩個字特別反感，因為那天看到徐小艷身體的不僅是他，還有周銅生與沈賀歲。徐小法皺緊眉頭，說:“知道嗎?那是我失蹤多年的妹妹?！?/p>

“啊?”

“是我爸爸揀回的孩子，在我家長到十三歲突然失蹤。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念她，也試圖尋找她?！?/p>

沈賀歲張大嘴巴，半晌才說:“這些事情，動畫片里沒有呀?！?/p>

“可是它在生活里發(fā)生?！?/p>

“天呀，我已經(jīng)糊涂了。動畫片與生活哪一個更真實?！?/p>

回老家的路極其漫長，徐小法與徐小艷在火車上度過了一個白天，緊接著就是一個晚上。等到臥鋪車廂的頂燈熄滅的時候，徐小艷很自然地偎在徐小法的懷里。他們在最上鋪，沒有人注意他們的動作。徐小艷的嘴唇輕輕地觸碰著徐小法的嘴唇，一下又一下，徐小法忍耐不住，深深地吻了下去。是香甜的、令人心醉的吻。這香甜，這心醉來源于他對徐小艷深深的喜愛，是的，他愛徐小艷，從十八歲，一直愛到現(xiàn)在。

下了火車，兩人乘上汽車，然后步行，日暮時分，終于來到家里。家中的情景令徐小法大吃一驚，父親被一根繩子綁在椅子上，母親拿著碗米飯喂他。

父親與母親都沒有認(rèn)出徐小艷，徐小艷也沒有喊“爸、媽?！?/p>

當(dāng)徐小法將徐小艷的身份告訴母親后，母親手中的碗“咣”的一聲掉了，她一巴掌打到徐小艷的身上，說:“你為什么陰魂不散?為什么總纏著我們?”

母親的話令徐小法非常生氣，他將母親推到一邊說:“小艷有什么錯誤?你為什么這樣對待她?”

母親指著徐小艷，嘴唇哆嗦著，然后她又指著徐小法的父親說:“有什么錯誤?有什么錯誤?她是你爸爸跟野女人生的野孩子，還騙我，說是揀的。他騙我了十三年，叫我替他養(yǎng)了十三年的野種?”

啊?是這樣的嗎?徐小法張大了嘴巴，這么說徐小艷是他的同父異母的妹妹，他竟然與自己的親妹妹親吻?

徐小法搖晃著父親的肩膀，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父親嘴角流出一絲口水，嘴里嘟囔著:“給我刀，給我刀，我要殺人?！?/p>

徐小艷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一言不發(fā)。

突如其來的狀況令徐小法難以接受，徐小艷的神態(tài)又使他感覺徐小艷對一切都是知情的。難道是徐小艷故意安排的這場會面，如果是的話，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等到母親平靜下來，徐小法將她拉到院外，想跟母親問個明白。未待開口，母親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母親說:“小法，你現(xiàn)在長大了，我也沒有必要瞞你了。小艷，是你爸婚外戀的結(jié)果?！?/p>

徐小法面前的影像逐漸清晰起來。父親在城市上班，跟城里的一個女人好上了，女人懷孕生了孩子，卻不能撫養(yǎng)。父親抱回家，騙母親是路上揀的孩子。母親可憐孩子的身世，精心養(yǎng)育她，給她愛，供她衣服飲食，可是隨著孩子逐漸長大，母親發(fā)現(xiàn)孩子長得跟父親越來越像，不僅是說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就連五官、皮膚的顏色也與父親一模一樣，母親心生懷疑，質(zhì)問父親，終于問出真相。母親一氣之下將孩子趕出家門。

一個疑團(tuán)在徐小法的心頭升起，既然孩子與父親長得越來越像，為何成年之后的徐小艷卻與父親毫不相似，少年時的模樣與成年后不會發(fā)生特別的變化，現(xiàn)在的徐小艷何以變得叫母親與父親認(rèn)不出來。

徐小法問母親:“你確定這個徐小艷就是我妹妹嗎?”

母親的眼睛恍然睜大了，說:“我記糊涂了，她哪是徐小艷。她不是徐小艷。徐小艷，我哪會認(rèn)不出徐小艷?如果我認(rèn)不出她來，你爸爸絕對會認(rèn)出她來。”

“爸爸正在犯病?！?/p>

“你爸的病?！蹦赣H捂住臉一下子哭起來，說:“也是這個徐小艷害的?！?/p>

母親回屋，打開一個櫥子，拿出了一條疊在一起的枕巾，她抖開枕巾，十幾封信露在徐小法的面前，徐小法打開其中的一封，看起來。信是十二年前寫的，句句字字都在咒罵父親對她的生而不養(yǎng)，字字句句尖刻得如同裁紙刀片一般。

徐小法的手抖起來，說:“她是恨爸爸的。”

母親說:“你是知道的，你爸爸這家人有遺傳精神病史，你奶奶、你姑姑……你爸哪受得了這個刺激?！?/p>

母親扒拉著那些信，抽出一封，打開，遞給徐小法，是張舊報紙，邊角用黑筆框出一條社會新聞:一名男子強(qiáng)奸繼女獲刑。

母親說:“看吧，看吧，被強(qiáng)奸的繼女就是徐小艷。”

徐小法抱著頭“啊”地尖叫一聲，說:“這些東西為什么不燒掉?”

“燒掉?你爸不讓燒?！?/p>

“不讓燒，他清醒的時候不讓燒。他，現(xiàn)在這副樣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認(rèn)的，他現(xiàn)在這副樣子的時候為什么不燒掉?”

母親抱住徐小法，哭起來，說:“小法，你不要嚇我。你的精神是不是也要出問題?”

徐小法掙開母親的手臂，退后一步，指著母親的臉說:“是不是，你是不是故意的?因為你恨爸爸，恨徐小艷，所以用這些信來折磨爸爸?”

母親大喊起來:“怎么可能?小法，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你爸爸精神出了問題，我的日子就會好過嗎?你看看?！彼缸约荷砩?，又指指屋子的四壁，“你看看我過得好嗎?”

徐小法的腦子里一片亂紛紛的聲音，他聽不清母親在講什么，抓起那堆信，來到院子里，他要將它們燒毀，可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到打火機(jī)或是火柴。

一只握著火柴的手伸過來，徐小法將火柴抓到手里，擦燃一支，擦燃一支，再擦燃一支，地上的信燃了起來，很快變成一撮火焰，又漸漸消失，最后變成一堆灰燼。

徐小法站起來，發(fā)現(xiàn)“徐小艷”站在他的旁邊，那么，遞給他火柴的就是“徐小艷”?？墒恰煨》ǖ哪X子“叮”了一聲，這些信會不會是她寄來的?她既然知道徐小艷，她既然冒充徐小艷，那么她肯定知道這些信，那么這些信就可能是她寄來的。

徐小法抓住“徐小艷”的手臂，大聲喊道:“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做什么?我做了什么?”

“你為什么冒充徐小艷，為什么寫這些信，為什么逼得我爸爸成了精神病。”

“徐小法，你亂說什么，我就是徐小艷?！?/p>

“你還敢說你是徐小艷?！毙煨》◥汉莺莸氐芍难劬?，昨天，他還在她的唇上印下深深的吻，他們還在火車?yán)锵鄵矶?，相親相愛，今天他們差點成了亂倫的親兄妹，現(xiàn)在他們又是狹路相逢，分外眼紅的仇人。

“徐小艷”的眼里滾出淚來，她說:“小法，你這樣恨我。你的眼睛里全是恨，看不到一點點的愛。昨天你還是愛我的?！?/p>

“我愛你?”徐小法松開手，狂躁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顆炸彈，隨時隨地都可能炸掉?！叭绻闶切煨∑G的話，那么你是知道我們倆是親兄妹的。如果知道，為什么還會與我——”，他逼到“徐小艷”的臉前，“知道我們是親兄妹，還與我擁抱、親吻。這可能嗎?這只說明一個問題，你不是徐小艷，你知道我們不是親兄妹?！?/p>

這時母親沖了過來，她打了“徐小艷”一記耳光，說:“我怎么會不認(rèn)得徐小艷，你冒充徐小艷，騙我們，騙小法，什么目的?”

“好，”“徐小艷”捂住臉，說:“我承認(rèn)我不是真的徐小艷?？墒悄切┬挪皇俏覍懙模⑶倚》?，你要相信，我是真心喜歡你?！?/p>

6

母親終于同意將父親送到精神病院，希望系統(tǒng)的治療可以幫助父親恢復(fù)正常。當(dāng)精神病院的大門在他們面前緩緩關(guān)閉的時候，母親流下了眼淚，說:“你爸爸雖然做錯了事情，我雖然恨他，但是我也不希望他生活得這樣痛苦。他的痛苦不是因為我的恨，而是因為內(nèi)心的自責(zé)。”

徐小法冷冷地看著那道鐵門，說:“媽媽，你不是折磨爸爸的人，這世上有更恨爸爸的人，是他在折磨爸爸，讓爸爸雖然活著，但是不如死去?！?/p>

那個更恨爸爸的人是誰?徐小法認(rèn)為“徐小艷”知道答案?？墒恰靶煨∑G”已經(jīng)回到城里，這幾天徐小法忙著辦理爸爸的住院手續(xù)，沒有時間聯(lián)系“徐小艷”，回到城市，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徐小艷”打電話。然而“徐小艷”不是不接聽，就是掛斷。徐小法來到“徐小艷”的住所，發(fā)現(xiàn)那里鐵鎖把門，“徐小艷”蹤影全無。

偌大的城市尋找一個女人也許不難，難的是這個女人用的是假名字，徐小法斷定“徐小艷”這個名字在生活中已經(jīng)不存在?！靶煨∑G”用的手機(jī)號碼，他到移動公司查詢，那是不需要身份證的預(yù)付費(fèi)號碼，在大街的隨便一個地方，付上三十或五十元就可以買到那么一張卡。最后徐小法動用朋友關(guān)系，在派出所查詢，查詢的結(jié)果令徐小法大吃一驚，真實的徐小艷已經(jīng)死了。

怎么可能，與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竟然死了。徐小法不能夠接受這個事實，然而電腦上顯示的信息卻一遍遍地告訴他，真實的徐小艷就是死了，死因是自殺。

徐小法昏昏沉沉回到家里，感覺心口就像扎進(jìn)了一把刀子。他進(jìn)門，坐到沙發(fā)上，看到茶幾上依然放著一杯茶，沈明珠端著一只透明玻璃杯站在陽臺上，聽到徐小法進(jìn)門，回轉(zhuǎn)身，靜靜地看他，不說話。

徐小法抓起水杯，將茶水喝干，茶水應(yīng)該是一小口一小口品的，可是他卻像喝啤酒一般，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干。喝完后，徐小法躺到沙發(fā)上，沒待合上眼睛，便聽到如同潮水般襲來的鋼琴樂曲，緊接著頭部像挨了一斧頭一樣，疼痛難忍。

徐小法從沙發(fā)滾到地上，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景物全都變了形狀。房間的墻體是弧形的，天花板是黑色的，一張女人的臉俯在他的臉前，如同映在水里一般，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徐小法閉上眼睛，那個女人卻扒開了他的眼皮，她的臉重新浮現(xiàn)在眼前，女人說:“徐小法，你為什么還沒有神經(jīng)錯亂?你的意志夠堅強(qiáng)的，親生父親住進(jìn)精神病院，自己差點與親妹妹亂倫，誰能夠受到了這樣強(qiáng)烈的刺激，你卻能夠經(jīng)受。徐小法，你的意志夠堅強(qiáng)呀，不過，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到什么時候。”

徐小法“啊”地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醒來，已是半夜時分，徐小法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躺在沙發(fā)上，身上蓋了一床薄被子。室內(nèi)一片黑暗。徐小法坐起身，他口渴得要命，手習(xí)慣性在茶幾上亂摸，果然摸到一杯溫乎乎的茶水。徐小法端起來，一口喝干，起身來到臥室，擰亮床頭燈，看到沈明珠在床上熟睡，長發(fā)散落在枕頭上，沈明珠像枕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上面。徐小法忍不住想觸摸她的頭發(fā)，他的手剛剛伸過去，沈明珠就睜開了眼睛。

沈明珠說:“你在沙發(fā)上睡得好香。我想把你搬到床上，怎么都搬不動。沒有辦法，只有給你蓋床被子，委屈你在沙發(fā)上過夜了。”

徐小法張大嘴巴:“我沒有從沙發(fā)上掉下來?沒有昏過去嗎?”

“你說什么呢?”

沈明珠坐起身，伸手摸摸徐小法的額頭:“是不是又做惡夢了?你昨天回來，喝完茶就躺沙發(fā)上睡著了?！?/p>

徐小法回想到家后的情景，清清楚楚記得自己頭疼難忍時，從沙發(fā)滾到了地板上?？墒怯袝r夢中的情景也同樣會記得清清楚楚的，比如經(jīng)常在夢中聽到的鋼琴曲……徐小法拍了一下腦袋，確認(rèn)自己將夢中的情景當(dāng)成了生活中的真實事件。

徐小法躺到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沈明珠背對著他，本來如同小貓咪般靜悄悄的，突然之間，她開口講話，安靜的屋子里，徐小法竟然被嚇了一跳。沈明珠說:“沈賀歲昨天找你了?！?/p>

“找我?“徐小法坐起身，問:“什么事?”

“什么都沒有說。”沈明珠也坐起身，瞪大眼睛看著徐小法，一字一句慢慢說道:“小法，你有事情瞞著我?！?/p>

“有事情瞞著她?”徐小法的腦子快速旋轉(zhuǎn)起來。當(dāng)然有事情瞞著她，徐小艷，他從來沒有將徐小艷告訴她。之前因為與徐小艷相愛，所以不能告訴她，現(xiàn)在雖然發(fā)現(xiàn)徐小艷是假的，但因為是假的，更不能告訴她。

徐小法搖搖頭，說:“我沒有事情瞞你?！?/p>

“沒有事情?沒有事情?”沈明珠竟然哭起來。這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非常少見，沈明珠向來是一副波瀾不驚，面無表情的樣子?！吧蛸R歲都告訴我了。周銅生死了。你的精神出問題了。”

原來是這件事情，徐小法松了一口氣，說:“周銅生出車禍死了，我的精神沒出問題呀。”

“沈賀歲說你把動畫片里的事當(dāng)成真實的生活了。幻聽、幻視是精神病患者的特征。”

“我不是幻聽、幻視，是事情確實如此?！?/p>

徐小法將周銅生電腦中的動畫講給沈明珠聽，他以為沈明珠會明白過來，哪知沈明珠的眼里涌出了淚水，她摸著徐小法的臉說:“可憐的小法，遺傳基因發(fā)生作用了，你的精神出問題了，我要不要把你送精神病院?”

7

徐小法不相信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他才不會去醫(yī)院，他照樣去上班，上班路上，他的手機(jī)響了，徐小法看了一眼手機(jī)屏幕，猛地站住了，打電話的竟然是“徐小艷”。他按下接聽鍵，大喊:“你在哪?你害了我爸爸，轉(zhuǎn)身就跑掉?”

“徐小艷”在電話的另一端冷笑，說:“徐小法，先告訴你我的真實姓名，我叫王茉莉。怎么樣，這個名字俗氣吧。我——王茉莉要帶你去看一個人。”

“一個人，誰?”

“徐小艷的母親，也就是你爸爸的情人。”

徐小法沒有想到徐小艷的母親也住在精神病院內(nèi)。她穿著條紋狀的病號服，對著一棵柳樹喃喃自語。王茉莉過去，喊了一聲阿姨，她回過身茫然地看著王茉莉，一副不認(rèn)識的神情。

徐小法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那個引誘父親背叛婚姻，與父親非婚生子的女人竟然是這樣一副不堪的模樣，年輕時的她漂亮過嗎?豐滿過嗎?嘴唇紅艷過嗎?她憑什么吸引了，不，是引誘，她憑什么引誘了自己的父親。

徐小法說出父親的名字，問女人:“你記得他嗎?”

女人看著徐小法沒有任何反應(yīng)。徐小法抓住她的雙臂，拼命搖晃，眼淚幾乎要急出來，喊道:“我的爸爸，徐小艷，你的女兒，你記得他們嗎?”

女人依舊沒有反應(yīng)，回轉(zhuǎn)身，撿起地上的一根草放在嘴里咀嚼。

王茉莉說:“別問了，她什么都不記得了?！?/p>

“你，”徐小法看著王茉莉，一字一句惡狠狠地說道:“你怎么知道這些事情?你到底是誰?”

王茉莉往后退了幾步，確保徐小法揮拳打不到她，她說:“我怎么不能知道，徐小艷被繼父強(qiáng)奸的事，報紙上登了。這個城市有幾萬、幾十萬的人知道這件事情?！?/p>

“幾萬、幾十萬的人知道。為什么偏偏是你來告訴我答案?為什么在我們提貨的時候遇到你在洗澡。洗澡?這是不是一個圈套，你喜歡光著身子叫男人看嗎?好吧，好吧?！毙煨》_上來脫王茉莉的衣服，王茉莉大叫起來，幾名身強(qiáng)體壯的男醫(yī)生從病房的某個角落沖過來，王茉莉指著徐小法大叫:“他的精神有問題?！?/p>

作為徐小法的家屬，沈明珠證實徐小法的精神存在問題，比如幻聽，那些流水一般的鋼琴曲全是他幻聽的結(jié)果，比如發(fā)呆，盯著某處一眨不眨，比如多疑，懷疑緝毒中隊長的偵破結(jié)果。最最關(guān)鍵的是，徐小法的家族精神病史，他的奶奶、姑姑、爸爸全是精神病患者。

沈賀歲也證實徐小法的精神存在問題，比如:將動畫片中的情節(jié)與真實的生活混為一談，認(rèn)為動畫片里虛構(gòu)的人物介入了真實的生活。

“可是，那些事情不是生活里發(fā)生的嗎?周銅生不是已經(jīng)死去了嗎?”徐小法大叫起來。

“是生活中先發(fā)生了那些事，然后動畫片里才出現(xiàn)的。徐小法，你敢肯定，那些動畫內(nèi)容不是你設(shè)計的嗎?”

沈明珠與沈賀歲的說法推進(jìn)了醫(yī)生的診斷，徐小法作為一名精神病患者住進(jìn)醫(yī)院。沈明珠雙眼含淚看著徐小法說:“小法，配合醫(yī)生治療，爭取早日恢復(fù)正常。”

徐小法看著沈明珠的眼睛，第一次發(fā)現(xiàn)沈明珠如此的陌生。

徐小法只在精神病院呆了三天，第四天，他從精神病院跑了出來。他在街上胡亂地走著，看著來往的行人，內(nèi)心亂紛紛一片，他不知道這個偌大的城市，他應(yīng)該相信誰?王茉莉，騙了他，沈明珠陷害他，曾經(jīng)最親密的愛人都在千方百計地傷害他，努力使他從一個正常人變?yōu)橐粋€非正常人。他哪里做錯了，他的人生哪里出錯了。

走到博物館廣場，徐小法終于想起可以相信的人，沈賀歲，是的，徐小法、周銅生、沈賀歲，他們?nèi)耸沁@個城市里最親密的伙伴，周銅生死了，沈賀歲就是他最最親密的人了。徐小法借別人的手機(jī)給沈賀歲打電話，可是電話無人接聽，徐小法繼續(xù)打，終于有人接聽，卻不是沈賀歲，是劉奇。劉奇告訴徐小法:“沈賀歲和一個女人開車出城了。對了，那個女人好像是沈明珠?！?/p>

“沈明珠，我愛人?你怎么認(rèn)識沈明珠?”這樣的問題純粹是徐小法下意識的反應(yīng)，因為他從未將沈明珠介紹給公司的人，也沒有將公司的人介紹給沈明珠。

劉奇不好意思地說:“我在你電腦上看到的，你的電腦上有她的照片?！?/p>

徐小法不再追究這個，因為另一個問題占據(jù)了他的腦海:沈明珠認(rèn)識沈賀歲?他們倆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共同證實他的精神存在問題，這其間有什么聯(lián)系?他們倆一起出城又是為了什么?難道……

徐小法要劉奇帶一千元來找他，十分鐘后，劉奇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徐小法拉著他，攔下一輛出租車。

出城的道路有東、西、南、北四條，沈明珠與沈賀歲是從南邊出城的，徐小法指揮出租車從南邊的道路出城。這里靠山，車輛與行人稀少，汽車沿著馬路疾行，走了一個小時，沒有見到汽車的影子，徐小法不覺失望起來，就在他準(zhǔn)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劉奇突然叫起來，“看，他們的汽車。”

一輛白色的小汽車靜靜地停在山腳。徐小法與劉奇下了出租車，他們來到車前，看到車內(nèi)空無一人，兩排淺淺的腳印沿著車旁的小路向上，消失在野草之中。

徐小法與劉奇沿著小路向上走，一些場景在徐小法的頭腦中紛紛閃現(xiàn):沈明珠與沈賀歲坐在石頭上說話，兩人在樹林里……徐小法快要瘋掉了，他又一次發(fā)現(xiàn)沈明珠如此陌生，他對她一無所知，他痛恨自己的錯誤，即使不愛她，也不應(yīng)該如此不了解她。

一直到達(dá)山頂，徐小法都沒看到沈明珠與沈賀歲的身影。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懷疑走錯了路。上山的路只有這一條呀，難道他們沒有沿著路走，而是順著山體亂爬。

徐小法與劉奇分頭尋找，在一塊巨大的石頭后面，徐小法聽到爭吵的聲音。是沈明珠的聲音:“我恨他，是他使我的生活變得不堪，我為什么不能報復(fù)?”

“他與他的父親受的那些懲罰可以抵消你對他們的恨了。他們都住進(jìn)了精神病院。我們做到這個程度難道還不夠嗎?停手吧!”

“不，不，不，他們受再多的苦，再多的難，也抵消不了我們受到的傷害?！?/p>

徐小法轉(zhuǎn)過石頭，看到沈明珠與沈賀歲面對面站著，沈明珠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徐小法指著沈明珠，說:“你們倆，你們倆在做什么?”

沈明珠與沈賀歲回過頭來看著徐小法，一臉的驚愕表情，他們顯然沒有想到徐小法會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徐小法沖沈明珠撲過去，他的胸腔里聚集著一堆怒火，他要抓住沈明珠，要將她燒毀、撕碎。

沈明珠尖叫一聲，下意識躲閃，身子一晃，竟然要摔下山去，沈賀歲一把抓住沈明珠的手臂，可是他沒有拉住沈明珠反而跟著沈明珠要倒下去，徐小法伸出手抓住了沈明珠，再抓沈賀歲時，沈賀歲已經(jīng)摔了下去。

找到沈賀歲時已是夜幕時分，沈賀歲的頭磕在一塊石頭上，暈了過去。找到他時，他還沒有死，但是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死了。

沈明珠報案說是徐小法害死了沈賀歲。徐小法百口莫辯，當(dāng)時現(xiàn)場只有沈明珠、沈賀歲和他三個人，似乎沈明珠說什么就是什么了。這個時候，劉奇出面作證沈賀歲是自己摔下山死去的，他從另一條路找過來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徐小法不僅不是兇手，而且還是伸手救了沈明珠的英雄?？墒侨绻麤]有他要動手打沈明珠，沈賀歲又怎么可能摔下山去。

公司為沈賀歲舉行了遺體告別儀式，徐小法來到了殯儀館，他猜想自己可能面對的一切，被沈賀歲的家人謾罵、暴打，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為沈賀歲送行。他腦海中回想著與沈賀歲共事的時光，雖然時有爭吵，不過，他承認(rèn)，沈賀歲是個好人。徐小法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在告別廳內(nèi)，徐小法見到了沈賀歲的家人，那是一個老女人，滿頭白發(fā)，孤零零地站在沈賀歲的遺體旁邊，沒有哭泣，沒有眼淚，臉上甚至沒有表情。她沒有打也沒有罵徐小法，只是漠然地看了徐小法一眼。徐小法大吃一驚，因為，因為，因為她是徐小艷的母親。

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她跟沈賀歲是什么關(guān)系?從告別廳出來，徐小法問公司的同事，同事告訴他，女人是沈賀歲的母親。

天呀，天呀，徐小艷的母親竟然是沈賀歲的母親，徐小艷、沈明珠、沈賀歲，他們之間是怎樣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他們?yōu)槭裁绰?lián)系在一起?他們與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天地在徐小法面前晃悠起來，四壁齊刷刷地沖徐小法擠壓過來，徐小法看到每個人的臉都變了形狀，他們?nèi)缤吃诠R中，以各種奇形怪狀的模樣，扭頭看著他。

徐小法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這一次，徐小法成了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他沉浸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喃喃自語，他對真實的、現(xiàn)實的生活不管不顧，所有他曾經(jīng)認(rèn)識與熟識的人，都成為陌生人。

徐小法的母親與沈明珠一起將徐小法送進(jìn)了精神病院，醫(yī)生說:“徐小法是受了強(qiáng)烈的刺激后引起的精神病變?！?/p>

徐小法的母親淚水漣漣，說:“他爸爸也是這樣得病的，都是那個徐小艷害的。”

沈明珠冷笑起來:“徐小艷害的?你知道你們家人給我們造成多大傷害嗎?惡有惡報，是你們自己害了自己?！?/p>

徐小法的母親愕然看著沈明珠，不解地問:“你說什么?”

8

一年之后，徐小法恢復(fù)了正常。他仿佛睡了一個長長的覺，然后在一個清晨，沒有任何征兆地突然醒來，他驚訝自己穿著條紋病號服，呆在周圍都是精神病患者的醫(yī)院里。醫(yī)生將他叫進(jìn)治療室，那是一名年輕的留美歸來的醫(yī)生，戴著金邊眼鏡，臉上堆著令人心生溫暖的笑容。醫(yī)生說:“我們檢查了你的血液，你的身體里有一種可以讓人精神錯亂，意志混亂，產(chǎn)生幻覺、幻聽的毒素。這種毒素應(yīng)該是長期服用某種有害物質(zhì)產(chǎn)生的。我們替你報了案，并且進(jìn)行對癥治療，所以你恢復(fù)了正常。”

毒素?長期服用有毒物質(zhì)?這幾個字如同尖銳的利器扎進(jìn)了徐小法的耳膜，怎么可能。他問:“破案了嗎?是誰下的毒?”

醫(y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回家吧，先回家，回家后你就知道了。”

徐小法回到了家里，他用鑰匙打開家門。門鎖沒有換，家還是原來的樣子，沙發(fā)依舊，地板依舊，電視依舊，茶幾依舊，他的手習(xí)慣地去摸茶幾，手是空的，他沒有摸到盛著茶水的玻璃杯。

徐小法在沙發(fā)上躺了下來，回想一年前發(fā)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如同夢境，那些曾經(jīng)的疑團(tuán)又冒了出來，沈明珠，沈明珠，疑團(tuán)里面包括沈明珠的，他第一個要問的就是沈明珠。

可是沈明珠不在家里。

徐小法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等到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臥室的床上，半敞開的房門透進(jìn)客廳明亮的燈光和電視的吵鬧聲音，徐小法起床來到客廳，看到母親坐在沙發(fā)上，他驚訝道:“媽，你什么時候來的?”

母親拉著徐小法坐到沙發(fā)上，一遍一遍摸著徐小法的頭發(fā)，說:“小法，你受苦了，小法，你受苦了?！?/p>

“媽，我已經(jīng)好了，放心吧?！毙煨》ōh(huán)顧四周，問:“沈明珠呢?”

“那個妖精，你不要提她，全是她害的你?！?/p>

“她害我?她為什么害我?”

“等到明天，明天跟你說好不好?”

徐小法看著母親憤怒的面孔，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飯菜，他與母親坐到餐桌前吃飯。這個時候，家里的電話響了，母親接聽，將話筒遞給徐小法，徐小法問:“誰?”

母親不說話，徐小法接聽，話筒里傳來王茉莉的聲音。

王茉莉說:“小法，你好了。小法，我對不起你?！?/p>

徐小法與王茉莉在一間茶室見面。伴隨著王茉莉的講述，事情的真相如同水底下的鵝卵石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王茉莉是沈明珠的好友，而沈明珠是徐小艷繼父的女兒。沈賀歲是徐小艷的繼父與徐小艷生母的兒子，也就是沈明珠同父異母的弟弟。沈明珠的父親離婚后帶著沈明珠與徐小艷的母親結(jié)婚，起初他們的婚姻是幸福的，沈明珠的父親認(rèn)為徐小艷的母親是純潔的處女，對她非常珍愛?？墒前殡S著徐小艷的到來，幸福與恩愛戛然而止，沈明珠的父親認(rèn)為徐小艷的母親欺騙了他，認(rèn)為徐小艷的母親是個淫婦，他打她罵她凌辱她，家里天天充滿了硝煙。一天酒后，沈明珠的父親強(qiáng)奸了徐小艷。沈明珠的父親與徐小艷的母親跪下來哀求徐小艷不要報案，可是徐小艷最終報了案，父親判刑入獄。報紙刊登了這起違背人倫的案件，城市的居民一片嘩然，認(rèn)識與熟悉徐小艷一家的人對他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徐小艷承受不了壓力，跳樓自殺。徐小艷的母親受刺激患上精神病，她與沈明珠的父親生下的兒子沈賀歲遠(yuǎn)走他鄉(xiāng)，與所有人斷絕了來往。沈明珠認(rèn)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徐小法的父親引起的，所以對徐小法的父親實施了報復(fù)。

“那么，那些信都是沈明珠寫的?還有刊登那起強(qiáng)奸事件的報紙也是沈明珠寄的?”徐小法問。

王茉莉點點頭。

“為什么她要這樣做?為什么要將一個悲劇，變成兩個悲劇。而你，”徐小法指著王茉莉說:“你是她的幫兇?！?/p>

“小法，對不起。我一直以為我在幫助她?！?/p>

“對不起，有用嗎?沈明珠與我的婚姻也是報復(fù)的一個內(nèi)容吧?”

“是的。她為了讓你的精神出現(xiàn)問題，每天將一種草藥泡在茶水里給你喝。”

“那種有著奇異香味的茶水……竟然是她下的毒，我喝了它，喝了它三年?！?/p>

“可是你的精神一直不出現(xiàn)問題，雖然幻聽，雖然經(jīng)常在睡夢中聽到鋼琴曲，那都是喝藥的結(jié)果，但是你一直沒有失去正常。所以她安排我以徐小艷的身份出現(xiàn)，安排你看到我的裸體，安排我們親吻，差一點點做愛，她是想以亂倫的壓力壓垮你。可惜，事情進(jìn)行得不太順利?！?/p>

“那么給劉奇提供提貨地址的也是她吧?！?/p>

“不是她，是沈賀歲，他們姐弟倆聯(lián)合起來折磨你。不過，提貨時遇到警察抓捕毒犯是個意外，周銅生的死也是個意外，就是這些意外促使沈賀歲提前制作了動畫內(nèi)容放到周銅生的電腦里面，以此混淆你對真實生活的感覺。”

徐小法快速地回想了一下事件的經(jīng)過，他找到一個疑點:“警察，給周銅生打電話的警察，還有發(fā)給我的‘小心狗命’的短信……”

“電話是沈賀歲打的，短信也是沈賀歲發(fā)的?！?/p>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我最信任的人都是蓄意害我的人，沈明珠，沈賀歲，還有你!”徐小法抓住王茉莉的雙肩大叫:“就是因為你們的報復(fù)，周銅生死了，我的爸爸住進(jìn)了精神病院，我住進(jìn)了精神病院，就是因為你們的報復(fù)?！?/p>

“對不起。”王茉莉低下頭，“我已經(jīng)后悔了。所以我做證，證明沈明珠在你的茶水里放了有毒的草藥?！?/p>

“王茉莉!”徐小法大叫:“我到底是應(yīng)該恨你，還是應(yīng)該感謝你?！?/p>

王茉莉的眼里迸出淚來，看著徐小法，一句話說不出來。

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掙扎，徐小法決定去看望沈明珠，母親要求陪著徐小法去。徐小法問:“她把我們害得這樣慘，你不恨她嗎?”

母親說:“她恨我們，我們恨她，什么時候是個頭呀。愛總比恨容易得多，再說，愛更能叫人感覺到生活的美好與幸福。”

徐小法沒想到母親會說出這樣富有哲理的話來，禁不住擁抱了她一下。

在女子監(jiān)獄，徐小法與母親見到了沈明珠，看上去，她與入獄前沒有太大的不同，面對著徐小法，沈明珠一味地冷笑。

徐小法說:“我知道我們的婚姻里沒有愛情，你對于我只是一個結(jié)婚的對象，與其他的女人沒有任何不同，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你報復(fù)的對象，你為什么以犧牲你的婚姻，用你的幸福作為代價來報復(fù)我?”

“幸福?”沈明珠大叫:“我曾經(jīng)幸福過嗎?是的，徐小艷沒到我家之前，我是幸福的?？墒悄銈?，你，”她指著徐小法的母親，“因為你的妒忌，因為你的自私，你將徐小艷攆出家門，將我們一家人打入地獄。為什么?徐小艷與徐小法的爸爸如果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你為什么能夠接受她?為什么知道她是徐小法爸爸的婚外生子就無法接受，就要把她趕出家門，破壞我家的幸福生活?你到底是善良的還是兇惡的?今天，你來看我，為什么?是因為你的假仁慈嗎?”

徐小法的母親捂住臉跪到地上，大哭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p>

沈明珠哈哈大笑，“徐小法，我的毒藥竟然沒有讓你成為精神病患者，徐小法，你竟然痊愈?徐小法，你的意志怎么那么堅強(qiáng)?哈哈，老天為何如此不公?徐小法你好端端地活著，我的家人為什么要這樣悲慘，我的人生為什么要這樣痛苦?”

沈明珠的頭向墻壁撞去，獄警飛身上前，抱住沈明珠，將她帶離了見面室。

徐小法拉起母親，兩人走出監(jiān)獄。王茉莉站在監(jiān)獄前的路口上等著他們，三個人不說話，并排向前走著，走著，走著，仿佛走在沒有盡頭的人生之路上。公交車站牌下，三個人停下腳步。徐小法轉(zhuǎn)向母親，說:“媽媽，我想，我是有錯的?！?/p>

母親詫異地看著徐小法，徐小法說:“我從來沒有愛過沈明珠，媽媽，我跟她做了三年夫妻，如果我曾經(jīng)用心愛過她，她也不會如此恨爸爸，恨你，恨我?！?/p>

“你，你的意思是……”

“媽媽，我想等著沈明珠出獄，我想……我們還是夫妻，我應(yīng)該好好愛她，讓愛化解她內(nèi)心的仇恨。”

母親握住徐小法的手說:“兒子，我支持你?！?/p>

王茉莉一直沒有說話，這個時候，公交車來了，王茉莉在前，徐小法與母親在后，一同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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