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艾莉想要一個男人。

春天里艾莉遇到一個男人。

艾莉站在街口等出租車，大紅的長裙在花香里搖曳。并非適合穿裙子的季節(jié)，可是艾莉等不及了。冬天像地獄一般難捱，嚴(yán)寒凍僵一個年輕女性的所有欲望。工作，應(yīng)酬，任人差使，陀螺般旋轉(zhuǎn)的工作日，足不出戶的休息日，臃腫的穿著，灰色的街景，冰天雪地，萬物蕭瑟，冬天的艾莉毫無快樂可言?，F(xiàn)在春天到了，陽光里充滿生機，花香中彌漫愛欲，艾莉的心，隨之躁動起來。

艾莉確信她會愛上一個男人。

出租車非常少。好不容易盼來一輛，卻被不遠(yuǎn)處的男人攔下。車子緊擦著艾莉駛過，又在前方剎住。男人的腦袋從車窗里探出來，去哪？

月光海公司。

順路。

艾莉知道，她的男人突然降臨。男人從反光鏡里偷覷著她，眼神雖直，卻不乏柔情。艾莉白他一眼，卻怒不起來。男人約四十多歲，眼睛很亮，鼻子很挺，下巴很翹，嘴巴很方。艾莉在公司門前下車，倚著玉蘭樹點一根香煙——盡管下了辭職的決心，但她需要醞釀辭職的勇氣。出租車在灰色的煙霧里繞一個圈子，駛往來時方向，男人搖開車窗，沖她揮了揮手。艾莉再白男人一眼，嘴巴卻笑起來。

這樣的事情，艾莉并非頭一次遇到。城市里的假紳士和偽紳士像公狗一樣多，公狗們抽動著敏銳的鼻子，它們的鼻子只為骨頭和母狗的屁股而存在。艾莉掐滅煙蒂，轉(zhuǎn)身，吸一口氣，提著長裙，噔噔噔跑上樓。陽光從樓梯口的窗子拐進(jìn)來，溫暖并且多情，淡藍(lán)色的微塵在陽光里飛舞，艾莉瞇起狐貍般細(xì)長的眼睛。

因了男人，她變得無比快樂。

那夜里，艾莉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喝掉一瓶紅葡萄酒。她想象著那些晶瑩剔透的紫葡萄被人采摘，運輸，入桶，發(fā)酵，裝瓶，最終成為人類刺激神經(jīng)、放松神經(jīng)和撫慰神經(jīng)的神奇液體。每一滴葡萄酒都是一顆葡萄的血液。每一瓶葡萄酒里都藏著無數(shù)顆葡萄死去的生命。葡萄酒為人類而存在。葡萄為人類而存在。事實上，世上所有東西，都為人類而存在。

它們沒有自我。

葡萄酒就像女人。女人可以帶給男人刺激、放松和撫慰。每一個成熟的女人都藏著無數(shù)個少女死去的生命。逝去的少女為葡萄酒般的女人而存在。葡萄酒般的女人為男人而存在。幾乎所有的一切：相貌、穿著、情緒、情感……甚至，每一個器官。女人沒有自我。世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謊言，男女平等就是最滑稽、最動聽、最虛偽并且最惡毒的謊言。

艾莉摟著酒瓶，一滴殘酒掛在瓶口。紫紅色的酒液溫潤剔透，輕輕晃動著，終于滴落。空中的酒滴如同琥珀，五光十色的城市在琥珀里夸張地變了形狀。琥珀落上光潔的鞋面，城市粉身碎骨，光影瞬間消失。抬頭，艾莉再一次看到男人。

你尾隨我？

男人聳聳肩膀，不置可否。

你想泡我？

男人探身，將艾莉扶起。艾莉抽抽鼻子，她聞到一股非常好聞的生煙草氣味。她將男人帶回了家，很難說到底是男人勾引了她還是她勾引了男人，一切來得那般自然，瓜熟蒂落。葡萄酒，燈光，曼妙的輕音樂。微風(fēng)，月色，男人輪廓分明的臉。喘息，低吟，淡淡的似曾相識。所有的一切都讓艾莉迷醉，男人的膚色鐵一般黑，身體鐵一般硬。

隨后的一個多月，艾莉和男人就像兩只難舍難分的蛤蚧。也許肉欲終于上升為愛情，也許愛情只為未來的肉欲存在，艾莉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便不再想，每天有一位高大英俊的中年男人陪她吃飯喝酒聊天做愛，艾莉很滿足了。

艾莉認(rèn)為她有一種近似病態(tài)的男性崇拜。她很容易愛上男人，也很容易讓男人愛上自己。當(dāng)男人對她提出過分的要求，她很難拒絕。她不忍，不敢，她善良。她認(rèn)為拒絕一個男人對她的沖動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這殘忍絕不亞于用一把快刀將男人的男根斬斷。有一次幾個女伴在一起開玩笑，說起前世，有人說自己是狐貍，有人說自己是蛤蜊，有人說自己是花瓶，有人說自己是臭豆腐，輪到艾莉，她想了想，說，充氣娃娃。幾秒鐘以后，大家哄堂大笑。哄堂大笑的原因絕非艾莉的想象力太過豐富，而是因為，艾莉的說法太過貼切。

再一次談到充氣娃娃，是在男人離開城市以前。男人告訴艾莉，他今年的工作結(jié)束了，要回家。艾莉嘆一口氣，摟緊男人的腰，又放開男人的腰。男人去浴室沖澡，回來，趴在艾莉耳邊，說，我走了。艾莉說，嗯。一會兒睜開眼，男人仍然站在床頭。艾莉說，想帶上我？男人說，可以試試。艾莉說，怎么跟你太太交待？男人說，她不在家。艾莉說，萬一撞上呢？男人說，我就說你是我買來的充氣娃娃。艾莉“噗”一聲笑了，說，好想法。她跳下床，浴室里將自己搓洗得五彩斑斕。她喜歡瘋狂的想法，更喜歡將瘋狂的想法付諸行動。她想象女人將正在交歡的他們捉現(xiàn)，男人卻神態(tài)自若地說，這是我剛剛買回的充氣娃娃；她想象自己馬上扮成充氣娃娃的樣子，低頭垂眼，表情卑微，熱氣騰騰的胴體毫無廉恥地向女人打開；她想象女人看看她，再看看男人，惡毒地說，要不要將你的充氣娃娃放凈氣，然后塞洗衣機里洗洗？她腰身扭動，哼唱起鄧麗君的歌，腳趾間飄起一個絢麗的氣泡。她的嗓子非常好，歌聲水淋淋的，又軟又滑，既黏且糯，男人稱贊她的歌聲，說，就像一尾多情的小水蛭。男人的話極有詩意，男人還有一個極有詩意的名字。男人說，他曾經(jīng)是一位詩人。

那是只有在影視和雜志上才能看到的豪宅：色彩分明的復(fù)式建筑讓她眼花繚亂，門前的草坪如同一個巨大的足球場。保安為他們打開鐵門，艾莉仿佛立即置身于宮殿之中。院子里的樹木高大茂盛，游泳池里碧波蕩漾，造型古樸的石雕們點綴其間，默不作聲。艾莉即刻變得卑微，她跟隨男人的腳步，嚇得大氣不敢出。

豪宅里只有四個下人：保安、花匠、廚子、女傭。四個人站成一排，眼睛瞅著腳尖，向艾莉彎腰致敬，艾莉霎時成為女皇。男人沖他們說，給艾小姐準(zhǔn)備洗澡水，四個人立即一起奔向浴室。似乎他們不是要為艾莉準(zhǔn)備一缸溫水，而是要為她宰殺一頭大象。少頃四個人一起返回，說，秦先生，洗澡水備好了。

男人叫做秦川。艾莉曾經(jīng)對男人說，兩種人最適合叫這個名字，一是詩人，二是富豪。那時她認(rèn)為男人屬于第一種，現(xiàn)在，她確信，男人是富豪中的富豪。其實艾莉不喜歡富豪，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們不過是一臺臺冷冰冰的賺錢機器。他們或英俊或丑陋，或高大或短小，或文質(zhì)彬彬或野調(diào)無腔，或博古通今或寡見少聞，但他們無一例外缺乏感情。浴缸里的水溫恰到好處，水面上簇?fù)淼拿倒寤ò曜尠蚵潘上聛?。她想就算秦川對她沒有感情又能如何呢？她與秦川，不過是肉體上的關(guān)系；她來，不過是因為好奇。她和秦川愛上對方的身體，足夠了；她和秦川只有在做愛的時候愛上對方，足夠了。更何況，在陌生的豪宅里與一位英俊強壯的男人來一場痛快淋漓的性愛，一直是她的夢想。盡管如此，她感覺自己仍是涼的，如同隔夜的牛奶。直到秦川的嘴唇緩緩滑過她的后背，她才一點一點變得溫暖，變得滾燙。浴缸里的水隨著他們的動作慢慢變少，終成一條褐色的船。粉紅色的玫瑰花瓣粘滿她和秦川的身體，艾莉從壓抑的喘息，終變成為忘情的呻吟。廚子在廚房里準(zhǔn)備晚餐，花匠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女傭在客廳里擦拭灰塵，保安在陽光里瞇起眼睛……沒有人在意她的呻吟，甚至，或許，沒有人聽到她的呻吟。秦川將她抱起，走進(jìn)臥室，然后她睡著了，在陌生的豪宅里，在氤氳著花香的臥室里，在秦川的臂彎里。睡去之前她做出決定——她要在睡醒以后離開?；蛟S離開前她會陪秦川享用一頓晚餐，燈火如月，月光如酒，葡萄酒血一般紅?？傊仨氹x開這個叫做秦川的男人，她怕她愛上他，她怕她愛不上他。

醒來時候，天已黃昏。她做了一個夢，夢清晰無比，仿若現(xiàn)實。她夢見她和秦川果真被女人撞見，秦川鎮(zhèn)定自若地說，漂亮嗎？剛剛買來的充氣娃娃。女人說，當(dāng)我白癡？秦川說，智能實體，與真人無異。女人惡毒地掐掐艾莉的臉蛋，問，她知痛嗎？秦川說，與真人無異……你知痛，她就知痛。女人問，使用說明呢？秦川說，男人與女人親熱，用得著使用說明？女人說，發(fā)票呢？保修卡呢？秦川說，在她的體內(nèi)……如果她壞了，返廠，像解剖青蛙那樣將她解剖，就找到了。女人湊上前來，狐疑地端詳艾莉的臉，說，你還是當(dāng)我白癡。秦川說，時間久了，你自然會相信。女人說，可是哪有充氣娃娃做得這樣逼真的？秦川低下頭，深情地親吻了艾莉的嘴唇。高科技帶來高享受。他一邊撫摸艾莉潤潔的肩膀，一邊對女人說。

艾莉、秦川和女人共進(jìn)晚餐。菜肴豐盛并且精致，女人卻吃得極少。今晚你想陪我，還是想陪你的充氣娃娃？她問秦川。秦川喝一口酒，說，兩個一起不行？女人說，你可真變態(tài)。秦川說，她不過是充氣娃娃。女人說，我看她比女人還女人。旁邊的艾莉笨拙地切著牛排，不言不語。女人盯著艾莉的眼睛，說，胃口這么好？除了西餐，還喜歡什么菜？艾莉叉起一塊牛排，突然笑了。除了臭豆腐，我什么都喜歡吃。她啜一口酒，說。

秦川睡得非常踏實。下午與艾莉的交歡將他的體力與興致消耗殆盡，躺下不久，他便響起鼾聲。艾莉卻睡不著，躺下一會兒，起身去客廳，翻一本雜志，臥到沙發(fā)上看。大宅靜得離奇，廚子、女傭、花匠和保安仿佛全都神秘失蹤，只是偶爾，艾莉能夠聽到一兩聲劃過低空的鳥鳴。艾莉想也許他們都是鬼魂？白天出沒，夜里消失?？墒钱?dāng)她輕輕摁下對講機按鈕，立刻有聲音傳過來，主人有什么吩咐？艾莉說，一杯牛奶。少頃，女傭端一杯熱牛奶進(jìn)來。女傭精神抖擻，完全沒有半點瞌睡的模樣。突然艾莉覺得女傭與女人長得很像：細(xì)眉，細(xì)眼，寬額頭，長睫毛，厚嘴唇，鼻子翹挺，脖子纖細(xì)……除了膚色黝黑，表情卑微。如果她換上女人的衣服再稍加打扮，她就變成女人；如果女人系上她的圍裙再稍加勞作，女人就變成女傭。艾莉盯著女傭的臉，直讓她局促不安，忙說沒什么事我先下去了。她是倒退著離開的，腳步既碎且穩(wěn)。她的動作和表情極其專業(yè)，她讓艾莉感覺舒服。

半夜里女人出來，問手捧雜志的艾莉，都認(rèn)識哪國文字？艾莉說，中文，英文，日文，法文，意大利文……女人問，越南文呢？艾莉說，一點點。女人問，柬埔寨文呢？艾莉說，皮毛。女人問，廠家造你時輸入進(jìn)去的程序？艾莉說，我是智能玩偶，我可以學(xué)。女人問，出廠時你就這樣風(fēng)騷？艾莉說，出廠時我還是女嬰。與你一樣，我也是從女嬰長成女人的。女人問，你有名字吧？艾莉說，我叫艾莉。怎么稱呼你？女人想了想，說，叫我主人吧！

本計劃第二天清晨永遠(yuǎn)離開秦川，可是現(xiàn)在，艾莉突然想在這里多住幾天。很顯然女人不過將她當(dāng)成一個試圖混進(jìn)豪宅的女孩——煮咖啡，煮牛奶，洗刷餐具，洗刷馬桶，拿不菲的薪水，住豪華的房子……然后，趁女主人不注意，與男主人調(diào)情或者偷情——艾莉相信這樣的生活對很多年輕并且貧困的女孩極具吸引力。現(xiàn)在她必須讓女人相信她是秦川買來的充氣娃娃——工廠出來的產(chǎn)品，供男人發(fā)泄性欲的玩具。她對他們的生活不會造成絲毫影響。

她是充氣娃娃。秦川并沒有將女人背叛。

中午時分，艾莉的計劃順利得逞。女人去游泳池里游泳，房間里只剩下艾莉和秦川。艾莉瞟秦川一眼，秦川心領(lǐng)神會，走過來，擁抱艾莉。他的動作很輕，艾莉卻感覺到滾燙并且尖銳的金屬制品劃過她的腰畔。艾莉用下巴指指魚一般游動的女人，無力地說，她能看見。秦川喘息著，輕咬著她的下巴。你忘記了你是充氣娃娃。他的嘴唇往下滑動著，說。

女人進(jìn)來時候，艾莉已經(jīng)掛在秦川的腰間。房間里明亮清澈，厚重的落地窗簾安靜地退守窗戶兩端。女人盯住他們看了一會兒，替兩個人拉嚴(yán)窗簾。自慰也得避人，女人嘟嚷著，你好像愛上你的充氣娃娃了。聲音軟綿綿的，帶著醋意，尚未飄至秦川的近前，就被艾莉的呻吟擊得粉碎。艾莉閉上眼睛，漫天花瓣飛舞……

女人對秦川說，我相信她是充氣娃娃了……她敢當(dāng)著我的面與你做愛，這絕非一個女孩子可以做出來的。秦川說，這是她的工作，她存在的唯一價值。女人說，我可有可無了？秦川說，哪里話？有洗衣機就不用傭人了？有電視機就不用讀書了？一樣的道理。女人撇撇嘴，說，可是我感覺，我真的可有可無了。

如此輕易將女人擊敗，艾莉始料未及。夜里秦川有時候需要艾莉，有時候需要女人。需要艾莉的時候，艾莉必會接納他、配合他，必會給他一個銷魂的夜晚；需要女人的時候，女人有時候會接納他、配合他，有時候則不會。女人說她是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女人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身體不好的時候。真正的女人會有不想做愛的時候——沒有理由，就是不想做。這時秦川便會轉(zhuǎn)向艾莉。這時的艾莉必是冰冷的、麻木的、僵硬的——因為這一刻，她成為女人的替代品——一個有體溫、會扭動的充氣娃娃。

突然艾莉深刻地相信，在這樣的豪宅里，在這樣的女人面前，她與秦川，永遠(yuǎn)不可能再有愛情?；蛟S在外面也未曾有過吧？在外面，她與秦川的所謂愛情，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她是咖啡杯，是茶壺，是浴缸，是馬桶，是諸多供秦川使用的器具之一。她連女傭都不如，連狗都不如。很多時，她沒有尊嚴(yán)。

女人說，充氣娃娃，沒有尊嚴(yán)。

女人對艾莉，開始頤指氣使。她讓艾莉去院子里澆花，去廚房里洗菜，去游泳池里換水，去洗手間里刷馬桶，甚至，女人抬起她傲慢修長的兩腿，讓艾莉為她的每一個趾甲抹上紫黑色的指甲油。女人的腳非常漂亮，弧線優(yōu)美，既小且軟，捧著它們，如同捧著兩只白色的鴿子。突然艾莉在她的左腳腳跟上發(fā)現(xiàn)五道小小的傷疤，傷疤筆直、淡紫色、排列整齊，如同在她的腳跟上，支起一架小巧的梯子。艾莉問她，自虐？女人說，每過三年，我的腳跟上都會多出這樣一道傷疤。艾莉笑，你不會剛滿十五歲吧？女人說，第一道傷疤，出現(xiàn)在我二十五歲那年。艾莉小心地在她的腳趾間夾上柔軟的餐巾，她替女人感受到一種美人遲暮的悲涼。毛刷輕輕掠過，女人的趾甲變得艷美并且傷感。

傷感的女人對艾莉的吩咐越來越多——白天艾莉需要像女傭那樣干活，夜里艾莉需要時刻等候秦川的召喚。如果豪宅是一個世界，艾莉已經(jīng)成為世界的最底層。那天艾莉正為女人和秦川煲湯，女人突然走過來，笑著對艾莉說，唱首歌聽。艾莉說，我在煲湯。女人說，煲湯，動的只是手，只是眼，現(xiàn)在我想讓你的嘴也不能得閑。艾莉說，我是充氣娃娃，不是唱片機。女人說，花這么多錢把你買來，就得把你榨干。是不是？艾莉唱起鄧麗君的《甜蜜蜜》，歌聲在廚房里繞來繞去，水淋淋的，既軟且糯。你得用英語唱，女人仍然笑著，唱完了，再用日語唱，用法語唱，用意大利語、越南語、柬埔寨語……反正你都會，是不是？女人穿著性感迷人的絲綢吊帶睡裙，溫潤的肩膀和雪白的大腿一覽無余。女人是命令的口氣，卻用了商量的表情。那天的女人像一朵玫瑰花一般芬芳，那天的艾莉像一頭拉磨的驢子般渾身臭汗。

然而那天的秦川，選擇了驢子般的艾莉。女人剛剛步出廚房，秦川便走進(jìn)來，粗野地掀開艾莉的短裙。艾莉說，我還沒有洗澡。話未說完，她便感受到一種排山倒海的撕裂與沖撞。砂鍋在燃?xì)庠钌稀巴煌弧钡孛爸魵猓鉁珴庥?，艾莉與淡藍(lán)色的火焰一起燃燒。女人走進(jìn)來，又離開。女傭走進(jìn)來，又離開。廚子走進(jìn)來，又離開。窗外飄起雨，粉紅色的芙蓉花飄落一地。艾莉哭著對秦川說，明天早晨，我必須離開。

可是你不能說走就走。晚飯時候，女人對艾莉說，比如花很多錢買回一條狗，狗突然想走，主人怎么辦？肯定不同意……

那我就逃走……

比如花很多錢買回一條狗，狗突然失蹤，主人怎么辦？肯定懸賞重金將它找回……找回來，揍一頓，鎖上鐵鏈，關(guān)起來，餓幾天……

我不是狗……

差不多吧……充氣娃娃，狗……

我不是充氣娃娃，我是真正的女人。艾莉說，秦川欺騙了你。

女人輕輕一愣，看看秦川，說，這游戲很好玩嗎？

秦川聳聳肩膀，笑。

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充氣娃娃。艾莉說，我來，最初只因一句玩笑，后來因為好奇，因為惡作劇，或許還因為，我曾經(jīng)愛上秦川。現(xiàn)在我后悔了，我想離開。我離開，不僅因為你讓我沒有尊嚴(yán)，還因為，我不想繼續(xù)破壞你和秦川的感情。假如我繼續(xù)留在這里，最終變成充氣娃娃的會是你。我指的是，你早晚會變成一件可有可無的工具，早晚會被秦川當(dāng)成一個不能再用的抽水馬桶扔掉。你同意我的話嗎？

同意。女人說。

所以我必須離開……我與你一樣，是真正的女人。

我們不一樣。女人說。

可是我不是充氣娃娃！艾莉叫起來。

可是我是充氣娃娃。女人看看秦川，低下頭，餐叉將高腳酒杯敲擊得“叮當(dāng)”有聲。我指的是，真正的充氣娃娃——實體的，智能的，工廠里制造出來的成人玩偶。

她抬起頭，盯著秦川的眼睛，說，秦川，你敢否認(rèn)嗎？

女人嫁過來那天，豪宅里熱鬧并且神圣。那是十八年以前，那一年她二十三歲。她的皮膚像緞子般光潔光滑，她的嘴唇像沾著露珠的草莓。她的美和清純，無懈可擊?？墒呛髞?，她知道，她高挑的身材，嬌嫩的肌膚，精致的五官，花苞般嬌艷的乳房，她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工廠流水線的作品。

她是充氣娃娃。先是猜測，后有證據(jù)。她悲傷欲絕。

童年的記憶五彩斑斕。僻靜的鄉(xiāng)野，安詳?shù)哪疚?，屋前一條小河，屋后一片山林。河里的魚兒追逐嬉戲，山林里的野花爭妍斗艷。她喜歡將野花編成花環(huán)，戴上頭頂，然后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看蝴蝶在頭頂翩翩起舞；她喜歡坐在河邊，將腳丫泡進(jìn)清澈的河水，再往河水里丟下一顆又一顆白色的石子。魚兒輕啄著她的腳跟，她瞇起眼睛，心中酥癢。有時她會奔向田野，毫無目的，就那么瘋跑，讓氣喘吁吁，讓汗透全身。她喜歡被自己追逐的感覺。

后來她讀書，進(jìn)城，畢業(yè)，工作，再后來她遇見秦川。一顆英俊的腦袋從出租車?yán)锾匠鰜?，對她說，順路。她立即汗透全身，心中酥癢。她知道她愛上了他。

當(dāng)天夜里秦川將她占有，或者說當(dāng)天夜里她將秦川占有，她認(rèn)為后者或許更恰當(dāng)一些。她不是隨便的女人，她無比保守，可是見到秦川，她就想將自己交付出去。她不是淫蕩的女人，她無比清純，可是見到赤裸的秦川，她甚至想跪下去親吻秦川的腳趾。那幾天里，她認(rèn)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合格的充氣娃娃。

她變了，變得失去自我。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秦川——關(guān)心秦川，服侍秦川，取悅秦川，愛秦川。她為秦川而存在，為秦川的要求而存在。那時她相信這是愛情的力量。秦川英俊瀟灑，腰纏萬貫，彬彬有禮，善解人意。秦川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

直到她確信自己是充氣娃娃。

她的所有記憶都是虛假的：小河，木屋，棗樹，田野，校園，圖書館，六人宿舍，慈祥的外婆，木訥的父親，奔跑的野兔，美麗的花環(huán)……全都是虛假的；她的所有對于回憶的感覺全都是虛假的：溫暖，寒冷，懷念，甜蜜，微風(fēng)拂面，魚兒親吻腳趾……全都是虛假的。盡管它們無比真實地存留在她的記憶里，可是它們從未真實地存在過。它們是工廠強行植入到她腦子里的幻像，就像將一張碟片放進(jìn)碟機，然后，她一遍又一遍地被這些虛假的記憶欺騙。事實上遇到秦川之前她只存在過工廠的生產(chǎn)車間，與眾多漂亮多情的充氣娃娃一起，與眾多殘肢斷臂一起。她想到血淋淋的地獄。

她出生，即二十二歲。工廠為她穿上合體的衣裙，背上漂亮的坤包，又在坤包里，塞上足以證明她的身份和記憶的所有的一切。她有臨時租住的房子，有穿過三年的風(fēng)衣，有童年翻過的小人書，有少女時留下的日記，有口紅，有睫毛膏，有幾個朋友，有幾位同事，有年邁的父親，有慈祥的外婆，它們和他們都是道具和演員，只為欺騙她而存在。工廠為她取了一個美麗動聽的名字——戴菲兒，充氣娃娃里面，這名字是唯一。戴菲兒在初春的時候遇到秦川，之前，秦川為她支付了一筆巨款。那些錢足夠讓秦川娶上一百位年輕嬌美的妻子，可是秦川選擇了她。

因為秦川只需要玩偶。

秦川只需要玩偶，并非因為浪蕩，而是因為專情。病毒將花朵般的妻子啃噬到只剩一副枯骨，妻子躺在病床上，對秦川說，娶個好女孩，享受你余下的人生吧。說時，妻子雙眸含笑，秦川卻流下淚水。他在妻子的靈柩前守了整整三天，然后打出一個電話。他需要一個完美的女人，一個能夠為他動情、為他呻吟和扭動的女人。他需要釋放一個中年男人的壓抑和快樂，可是他不可能再愛上她。他認(rèn)為除了妻子，他永遠(yuǎn)不會再愛上別的女人。愛上任何女人都是對妻子的背叛，假如他需要魚水之歡，一個玩偶足矣。

戴菲兒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完成——身材，膚色，口音，性格，文化程度，童年記憶……他本想讓她完全變成妻子的模樣，可是最終，他放棄了這種打算。他認(rèn)為這樣只會增加他的思念和悲傷。他認(rèn)為，或許，一位看起來完全陌生的女孩更能夠讓他找到一點“從相識到相知”的感覺。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愛上了戴菲兒，那一刻，他沒有幸福，只有恐懼。

——不是因為他愛上妻子以外的女人，而是因為他愛上充氣娃娃。他愛上一件商品，一個長成女人形狀的玩具。

這些話是秦川親口對戴菲兒說的，在酒后，在他們剛剛云雨以后。那時戴菲兒認(rèn)為這不過他諸多玩笑里的一個。直到她終于確信。

——她是充氣娃娃，她不配愛上秦川。

就像一條狗不配愛上它的主人。

二十五歲那年，某天早晨醒來，戴菲兒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腳跟上多出一道小小的淡紫色傷疤。傷疤非常隱蔽，戴菲兒卻能感覺到刀鋒的鋒利與寒冷。將傷疤擎給秦川看，秦川說，也許它以前就在?？墒谴鞣苾褐?，那里不可能有傷疤。她喜歡給趾甲抹上紫黑色的指甲油，她知道她的腳跟光滑得如同大理石。夜里她與秦川纏綿，她發(fā)現(xiàn)一向充滿激情的秦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盡管心存狐疑，戴菲兒還是很快將這件事情忘記。直到三年以后，當(dāng)她往趾甲上涂抹指甲油，她發(fā)現(xiàn)腳跟上，又多出一道傷疤。

玻璃劃傷的吧？秦川將她的腳捧在手里，心痛地揉。

不可能。戴菲兒說，這幾天我?guī)缀鯖]出臥室。

沒事出去走走。陽光很好。

沒興致。

幾年時間里，戴菲兒幾乎足不出戶。她只關(guān)心屬于她的空間：臥室、客廳、書房、廚房、浴室、游泳池……她只關(guān)心秦川：秦川出差，她牽掛他；秦川回來，她取悅他。她知道她正在淪為舊時的太太甚至小妾——她可以迎合他的任何要求，幾近充氣娃娃。她見過充氣娃娃，在雜志上，在電影里，在性用品商店里，她驚嘆它們的逼真與風(fēng)情。她安慰自己說，充氣娃娃取悅的不過是男人的器官，她取悅的則是秦川的心靈。每一次見到秦川，她還是有見到神的感覺。某一次，她真的跪倒在秦川面前。

又三年過去，當(dāng)她的腳跟上再一次多出一道傷疤，她終于相信這絕不是偶然。她還相信這些傷疤肯定因為秦川。秦川向她隱瞞了太多。

日子如同流水，生活沒有波瀾。很多時候她試圖弄清這些傷疤的來歷，可是每當(dāng)想到這里，便困意漸濃。然后她的腳跟上多出第四道和第五道傷疤，再然后，第六道傷疤遲遲不見。

戴菲兒知道，她的生命距離終點，越來越近。

確知自己是充氣娃娃，在一個下午的酒后。幸福并且持久的床笫之歡讓秦川呼呼睡去，戴菲兒卻怎么也睡不著。似乎一個天大的秘密等待她去發(fā)現(xiàn)，她聽到心臟“嘭嘭”跳動的聲音。起身去書房，她愣住了——一向緊鎖的保險柜竟然毫無設(shè)防地向她敞開。那是獨屬于秦川的保險柜，秦川告訴她，那里面都是非常重要的合同和文件。她坐在椅子上，喝掉一杯濃茶，又返回臥室，對秦川說，你該鎖好你的保險柜。秦川翻身，嘟囔一句什么，又沉沉睡去。于是她重新來到書房，蹲下身子。她發(fā)現(xiàn)一個足以令她崩潰的秘密。

她看到她的出廠時間……

她看到她的合格證、發(fā)票、信譽卡、保修卡……

她看到她的使用說明……

她看到她的保質(zhì)期和使用年限……

秦川還在睡覺，戴菲兒離開豪宅。幾年里她頭一次離開豪宅，外面的一切對她來說，已經(jīng)太過陌生。其實她在外面呆過的時間非常短暫——從走下流水線，到進(jìn)入豪宅，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她不該屬于陽光、微風(fēng)、田野、開滿鮮花的小徑、車水馬龍的街道、電話聲此起彼伏的辦公室，溫暖并且封閉的臥室才是充氣娃娃來到世間的唯一目的。

如此，她對秦川的想念，牽掛，體貼，服侍，取悅，愛，全都有了理由。她愛的不是秦川，而是男人。她需要的亦不是秦川，而是男人。惡毒的工廠讓她的思想、情感以及行為變得極其簡單——為服侍和取悅她的顧客而存在，便是她活著的全部意義。

如此，她對秦川的愛，或者秦川對她的愛，就像她的舊時記憶，不過是一種幻像或者假象——假如購買她的不是秦川而是別的男人，她會同樣如此。假如購買她的不是男人而是一條公狗，她亦會同樣如此。充氣娃娃沒有選擇。充氣娃娃的愛與情感沒有選擇。那個下午她一直勸說自己討厭秦川憎恨秦川，可是她做不到。她仍然愛他，瘋狂地、奮不顧身地愛他。她不知道這是她作為充氣娃娃的本能，還是她作為妻子的本能。

黃昏時回到豪宅，秦川的身邊，坐著他們的私人醫(yī)生。菲兒過來。秦川表情痛苦地說，盡管我很傷心，不過我還是想請你面對現(xiàn)實……

秦川所說的現(xiàn)實，是指戴菲兒身患絕癥。他們的私人醫(yī)生手捧診斷書，說，我很遺憾。戴菲兒沖他笑笑，說，謝謝您……留下來吃飯吧！她知道自己即將死去，卻絕不是因為絕癥。使用說明上寫著充氣娃娃永遠(yuǎn)不會身患絕癥。使用說明上還寫著總會有一個恰當(dāng)?shù)睦碛勺屗齻冺樌厮廊?，比如絕癥，比如意外，比如自殺，等等。自殺的充氣娃娃不多，但有。廠家在她們誕生以前就在她們的腦子里植入了自殺的理由、決心、方式和時間，她們要做的，只是等到那一天將自己順利地結(jié)束。她們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其實屬于“他殺”而非“自殺”——她們悲痛欲絕，卻連悲痛欲絕都是虛假的；她們?nèi)f念俱灰，卻連萬念俱灰都是虛假的?？傊齻儽仨毸廊?，因為她們不再有活著的價值。

她們不再有活著的價值，因為她們到了使用的年限。就像汽車需要報廢，充氣娃娃也需要報廢。戴菲兒的報廢期限是十五年，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嫁給秦川整整十九年。秦川為她多申請了四年的生命，就像為一輛到了報廢期的汽車多爭取了三年的使用時間。秦川這樣做，或許只因為節(jié)儉，或許還因為，他真的不忍將戴菲兒送進(jìn)絞肉機般的報廢機里。

每年都會有數(shù)不清的充氣娃娃被塞進(jìn)報廢機，戴菲兒只是其一。工廠需要推陳出新，他們絕不允許任何一個充氣娃娃活過十九年。新出廠的充氣娃娃更加漂亮更加窈窕更加嫵媚更加性感更加精通取悅男人之道，她們源源不斷地走上大街，與購買她們的男人神奇地邂逅。而可憐的她們還認(rèn)為，這就是愛情。

女人會老去，充氣娃娃也會。老去的女人皮膚松弛，皺紋疊積，眼神渾濁，腰間堆滿贅肉，充氣娃娃也會。男人活到一百歲也會喜歡年輕漂亮的女孩，年老色衰的充氣娃娃，只配被報廢機變成一堆無用并且惡心的垃圾。

這是工廠的理論。男人的理論。這是世界的理論。

狗屁的理論。

戴菲兒幻想秦川會一心一意地守著她，直到她死去。為此她加倍取悅秦川補償秦川，她認(rèn)為即使她是一條狗，秦川也會被感動。直到秦川帶回一個叫做艾莉的妖里妖氣的女孩，戴菲兒才相信，之前秦川對她的愛和依戀，全都是假象。玩偶只是玩偶，玩偶只配為男人的器官活著。

玩偶不配擁有男人的愛情。

讓秦川再找一個女人的想法是她提出來的。但是她提出來，與秦川真去做了，是兩回事情。她提出來，她不想讓秦川傷心。秦川真做了，秦川將她的心，撕成碎片。

秦川對戴菲兒說，對不起。

戴菲兒起身，離開餐桌。她看看艾莉，說，現(xiàn)在你可以安心住在這里了。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全都屬于你和秦川。

艾莉沒有見到戴菲兒的合格證、發(fā)票、信譽卡、保修卡、使用說明……但她相信戴菲兒所說的每一句話。因為哀傷無法掩飾。因為她看到戴菲兒的哀傷，秦川的哀傷。她聽到連接在他們之間的那根看不見的細(xì)細(xì)的線繩的崩斷之音。一頓飯的時間，她成為主人，戴菲兒成為玩偶，世界就是這般離奇，充滿變數(shù)。

她掐一下大腿，痛。她看一眼腳跟，她的腳跟，大理石般光潔無瑕。

戴菲兒老去很快。昨天與今天，判若兩人。她說她的生命力即將耗盡，廠家卻不再往她的體內(nèi)注入新的生命力。在我年輕的時候，他們每隔三年就會往我的體內(nèi)注入生命力，我卻渾然不知。戴菲兒抬起腳，腳跟上的五道疤痕，如同一架通往死亡的木梯。

夜里戴菲兒躺在中間，艾莉和秦川，各守一側(cè)。每夜艾莉都會驚醒好幾次，她知道，戴菲兒隨時可能死去。戴菲兒早已不能下地，吃喝屙撒睡，全都需要艾莉和秦川的照顧。有時艾莉試圖喚來女傭，秦川急忙制止她說，讓我來吧！他明曉戴菲兒的心思，他想在她生命的盡頭，給她一點“做人”的尊嚴(yán)。想想便覺得滑稽，兩個人為一個即將報廢的玩偶夜不能寐，兩個人為這個玩偶的所謂尊嚴(yán)筋疲力盡，這樣的事情說出去，絕不會有人相信。可是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艾莉和秦川，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愛。

戴菲兒死去那天，秦川陪她整整一夜。死去的戴菲兒靜靜地躺在靈柩里，她形銷骨立，全然沒有一點動人模樣。然后來了殯儀車，然后有人將靈柩抬上殯儀車，再然后，殯儀車離開豪宅，消失在山林之中。艾莉問秦川，你不去看看？秦川說，你認(rèn)為將一個女人扔進(jìn)報廢機很好看嗎？艾莉說，可是他們……秦川說，他們都是演員。靈柩和殯儀車，只是演出的道具。

也有賴著不死的充氣娃娃。幾天以后，秦川對艾莉說，也許由于廠家大意，往她體內(nèi)注入了過多的生命力，也許她學(xué)會了養(yǎng)生，變得長壽，總之在她應(yīng)該死去的時候，她仍然津津有味地活著，這時廠家就會強行將她報廢。死到臨頭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充氣娃娃，或者，就算告訴她，她也不會相信。她在報廢機里大聲號呼，慘叫，呻吟，無人理她。她可以清晰地聽到肌肉被撕裂的聲音，骨骼被斬斷的聲音，內(nèi)臟被絞碎的聲音。她能夠看到她蹦跳的心臟，蠕動不止的腸子，電線般纏成一團的血管，白森森的腿骨和髖骨。艾莉你說，這時候，她們到底是充氣娃娃，還是真正的女人？

艾莉不寒而栗。她再一次看看腳跟。她的腳跟，完美無瑕。

沒有了戴菲兒，艾莉成為豪宅真正的主人。她可以赤裸著身子在各個房間之間走來走去，她可以赤裸著身子躺在游泳池邊的躺椅上享受或溫暖或熱烈的日光浴。她可以毫無顧忌地與秦川做愛，在臥室里，在廚房里，在浴室里……在地板上，在桌子上，在空中……在霧氣里，在陽光里，在大雨中……在一缸飄著花瓣的溫水中，在一叢葳蕤的花草旁，在一株高大的棗樹下……無聊時候，這是她和秦川最喜歡的娛樂方式。后來她發(fā)現(xiàn)她再一次愛上秦川，這足以成為她繼續(xù)留在這里的理由。可是她對這種感覺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她知道，當(dāng)女人對男人言聽計從，那么這個女人，已經(jīng)成為充氣娃娃。

每天醒來，她都會檢查自己的兩腳。每次酒后，她都會檢查秦川的保險柜。她為她的多疑感到可笑和可悲。

愛情就是愛情吧！她想，女人對男人千般好，并非充氣娃娃的特權(quán)。再說這世上哪個女人不是男人的充氣娃娃呢？哪個女人在某一些特殊的時間里不是男人的充氣娃娃呢？身體上的充氣娃娃，或者，靈魂里的充氣娃娃。低到塵埃里，張愛玲說的吧？女人既然可以心甘情愿地低至一粒塵埃，為什么不能心甘情愿地變成一個玩偶呢？

秦川不在的日子，是她最難捱的時光。她無聊，無趣，孤枕難眠。有那么幾次，她撥通以前的閨蜜的電話，剛聊幾句，又覺得與她們聊天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她們問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沒有男朋友，有沒有訂婚，等等。她怎么回答她們呢？幾次之后，艾莉終將電話本刪空。似乎一輩子就這樣了——秦川，戴菲兒的照片，女人的照片，高腳酒杯，女傭，廚子，粉紅色的臥室，潔白的游泳池，空氣里的塵埃，花花草草……也許幾年以后她還會走出去，也許，她永遠(yuǎn)不會離開豪宅。出不出去都沒有關(guān)系，出去，她離不開秦川，不出去，她永遠(yuǎn)擁有秦川。秦川是她的唯一，她只為取悅秦川服侍秦川而存在。

戴菲兒是化妝成女人的充氣娃娃，艾莉是化妝成充氣娃娃的女人。世界萬般荒謬，只因所謂愛情。

她為沐浴后的秦川按摩，她讓秦川變得赤裸。她仔細(xì)檢查秦川的耳垂，腋窩，膝窩，腳踝，腳跟，腳趾……她沒有發(fā)現(xiàn)一道哪怕最微小的傷痕。她讓秦川翻過身來，她的指尖和目光將秦川的每一處探遍。

沒有你想要的吧？秦川笑著說，你懷疑我是充氣娃娃。

你果然不是……

為什么懷疑？

因為完美。艾莉說，因為人類不可能這樣完美。我指的是，無可挑剔的五官和身體，令人難以置信的持久。還有你的豪宅，你舒適的生活，你永遠(yuǎn)以逸待勞的生意。男人怎么能夠這樣完美？唯一的解釋是，你是玩偶，就像戴菲兒……

可是你沒有找到疤痕。秦川說，如果我是玩偶，生命力無法注入。

艾莉的嘴唇，輕輕落上秦川的胸膛。她看到秦川的膨脹，她知道，現(xiàn)在的秦川，想要她。

黎明時分，艾莉從夢里醒來。夢里的秦川變成充氣娃娃，腳趾間，五個小小的淡紫色傷疤。身邊不見秦川，爬起來去書房，秦川手捧一個大紙袋，看著她笑。

你早就知道了。秦川說，你不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腳趾間的傷疤。

戴菲兒知道嗎？

她從不會注意我的腳趾。秦川說，她遠(yuǎn)沒有你這般細(xì)心……

秦川是充氣娃娃，艾莉看到他的合格證、信譽卡、保修卡、發(fā)票、使用說明……他的傷疤不是留在腳跟上而是藏在腳趾間，八道排列整齊的傷疤，如同一架小小的木梯。

我是充氣娃娃。秦川沖艾莉笑笑，貨真價實。

秦川在街心花園與女人相遇。女人坐在長椅上讀一本書，面前趴一條安靜的斑點狗。晚霞為她鍍上一圈金黃色的輪廓，她嫵媚并且優(yōu)雅的剪影美得讓年輕的秦川心碎。突然她抬起頭，遞秦川一個微笑，秦川的心，瞬時被她捕虜。

他們熱戀兩個多月，然后舉行了婚禮。后來她被檢查出身患絕癥，那時候，他們的蜜月尚未度完。臨死前她握著秦川的手，說，娶個好女人，享受你余下的人生吧！她交給秦川一個紙袋，那里面裝著秦川的合格證、信譽卡、保修卡、使用說明……她本想永遠(yuǎn)瞞著秦川，可是臨死以前，她改變了主意。她說充氣娃娃有權(quán)知道自己的身世，盡管這身世非但沒有價值，反而會增加痛苦。

秦川完全按照女人的要求被制造出來。秦川被制造出來的目的只有一個：愛上女人，然后給她快樂。連秦川這個名字也是女人給他取的，其實女人才是詩人。

之所以需要一個玩偶，不僅因為她是女人，還因為，她也是充氣娃娃。她不想讓能夠制造充氣娃娃的真正的男人再一次進(jìn)入到她的身體，于是她選擇了同類。她是前夫從工廠里訂制的，她的前夫，曾經(jīng)是這棟豪宅的主人。前夫有很多性伴侶，可是前夫最喜歡她——因為她對他沒有威脅——因為她不像別的女人那樣盯著他的財產(chǎn)——因為她極其完美——因為她對他的服侍體貼入微，無可挑剔。

——因為前夫需要她這樣——因為她只能這樣。

充氣娃娃沒有選擇。

前夫在一次酒后飆車中突然死去，她順理成章地繼承了他的財產(chǎn)。這一切荒誕無比，她和他，都沒有料到。一起繼承過來的還有她的合格證、信譽卡、保修卡、發(fā)票……前夫死去兩年以后，當(dāng)她再一次整理他的遺物，她發(fā)現(xiàn)所有真相。她還知道自己將在五年以后死去，死在床上，或者報廢機里。

她用時四年，將秦川從一個個孤單的零件變成一位英俊的男人。其實她完全不必消耗如此之多的時間，她需要的只是性愛——充氣娃娃們?nèi)急蝗祟悘娦性O(shè)定并植入了對于性愛的強烈渴求和依賴——人類體諒人類，卻從不體諒充氣娃娃。她完全可以隨便購買一個健壯并且體貼的充氣娃娃——流水線下來的產(chǎn)品，個個都是那般完美?？墒撬弧Ｋ枰H自設(shè)計她的伴侶，因為她曾經(jīng)被男人設(shè)計。

她不再相信愛情。因為她對前夫的愛情也是被設(shè)計出來的。盡管它萬般真實，卻無比虛假?？墒撬枰粣鄣母杏X。哪怕這感覺只是商家對她的服務(wù)。于是秦川在一個黃昏，與她“邂逅”。

她死得很安詳。四年時間足以讓她面對現(xiàn)實。并且，某一天，她突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再一次迎來了久違的愛情——從未被設(shè)計和植入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她愛上秦川，玩偶愛上玩偶，這感覺讓她戰(zhàn)栗。

她將一切告訴秦川。她說她愛他，他也愛她。但她對他的愛是真實的，他對她的愛是虛假的。她請他相信他對她的愛只是一種被事先設(shè)計的幻像，他尚未出生就注定要愛她并且只能愛她。這很殘忍，令人費解，卻是事實。所以，她的死對秦川來說，其實是誕生。自我的誕生。愛的誕生。她希望秦川終有一天也能像她一樣，擁有真正的從未被人類設(shè)計的愛情。于是年輕漂亮的戴菲兒走下流水線，與秦川相遇，相守，相知。可是無論秦川如何努力，也不能像愛女人那樣去愛戴菲兒——女人的影子，總是揮之不去。這對戴菲兒不公平，幾近殘忍。

更為殘忍的是，戴菲兒尚未死去，艾莉便走進(jìn)他們的生活。艾莉不知道，當(dāng)她與秦川做愛，旁邊的戴菲兒會是什么感覺。可是她知道她的感覺，她在乎。她在乎的不是秦川，而是戴菲兒。

為什么不能等到戴菲兒死去？艾莉說，待她死去，我再走進(jìn)來……

這正是她的意思。秦川說，她說她想在死去以前看到我再找一個女人。我想那時候，她已經(jīng)知道她不過是一個永遠(yuǎn)得不到愛情的充氣娃娃。

所以你選擇了我？

秦川笑笑。

我不會是按照你的要求制造出來的充氣娃娃吧？

你當(dāng)然不是。秦川再笑笑，說，其實最重要的，不是戴菲兒即將死去，而是我也即將死去。作為一個充氣娃娃，我已經(jīng)活了太久。

可是你早就該死去。艾莉說，充氣娃娃的報廢期限是十五年，工廠絕不允許任何一個充氣娃娃活過十九年……

你說的是女人。秦川說，男人的報廢期限是二十四年。當(dāng)然還可以申請，看看身體狀況，出一筆錢，多活三至四年。就是說，一個男性的充氣娃娃，可以有二十八年的生命?！腥说镊攘Ρ扰硕喑鍪畮啄?，如果身體允許，四十歲到五十歲的男人最有魅力……

這是工廠的理論。男人的理論。這是世界的理論。

狗屁的理論。

就是說永遠(yuǎn)不可能有老年的充氣娃娃進(jìn)入報廢機？

有。秦川說，很多充氣娃娃走下流水線就已經(jīng)人到中年或者人到老年。你得知道，顧客的需求是多元化的。正所謂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秦川，你還有多久的生命？

最多一年。

加上申請的延長期呢？

我已經(jīng)延長了三年。

秦川，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你看呢？

秦川，我能為你做點什么？

陪著我，與我聊天，喝咖啡，下棋，相擁而眠……

還有呢？

與我結(jié)婚。

不結(jié)婚行嗎？

不行。我得把所有的財產(chǎn)留給你。既然充氣娃娃不能從世間帶走任何東西，那么，充氣娃娃可以把它們?nèi)艚o你……

這不是理由。

我們成為夫妻，這也是戴菲兒的遺愿。

這仍然不是理由。

我愛你，艾莉。這算理由嗎？

婚禮簡單并且熱鬧。廚子跳起歡快的舞蹈，花匠將宅院裝扮成花的海洋，保安為他們高歌一曲，女傭祝他們白頭偕老。

白頭偕老。這句話差點讓艾莉流下眼淚。

婚后一個多月，秦川的身體開始變化。他有了第一根白發(fā)然后白發(fā)越來越多，他有了第一條皺紋然后皺紋堆成梯田，他的肌肉變得松弛然后像碎布條那樣垂在身上。夜里艾莉緊擁著他，幻想一覺醒來，他能變回從前的樣子，可是每一天清晨，他都會變得更老。艾莉知道他必將死去，死得安詳或者痛苦，死在豪宅里或者報廢機里。她愛上充氣娃娃，她的愛情大限將至。

一個肥胖的男人制造出一個充氣娃娃，這個充氣娃娃制造出一個叫做秦川的充氣娃娃，叫做秦川的充氣娃娃制造出一個叫做戴菲兒的充氣娃娃，然后她闖進(jìn)來，愛上秦川，再然后，戴菲兒和秦川死去，充氣娃娃從大宅里消失。悲傷如同浩瀚的海水將她淹沒，她不想爬上岸來。

她誤入充氣娃娃的世界。她被從流水線上走下來的商品們折磨。她的情感世界徹底變得顛倒，一變成二，有變成無，是變成非，恨變成愛。她應(yīng)該憎恨秦川而不是愛上秦川。她應(yīng)該逃離豪宅而不是堅守豪宅。盡管，當(dāng)秦川死去，豪宅便成為她的財產(chǎn)。

人類的財產(chǎn)回歸人類，充氣娃娃什么也不會帶走。人類制造并購買充氣娃娃，不是為繼承，只是為享用。

艾莉頭痛欲裂。

秦川尚能走動的時候，她會扶秦川去院子里的游泳池。她讓秦川坐在游泳池邊的遮陽傘下，她將自己剝成一枚鮮嫩的葡萄。保安、花匠、廚子和女傭的目光無處不在，可是她不在乎。她只在乎秦川的感受——秦川的眸子深處刮起溫暖濕潤的季風(fēng)，身體卻沒有任何變化。她像奴仆那樣伏下身體，親吻秦川的肩膀、胸膛、膝蓋、小腿、腳趾以及腳趾之間的傷疤……秦川的身體，仍然沒有任何變化?；蛟S老去的不僅是秦川的身體，還有他的表情，以及對她的愛戀。

可是他愛戀過她嗎？充氣娃娃能夠愛戀真正的女人嗎？她不知道。她想知道。她不想知道。

她守著風(fēng)燭殘年的秦川，為他按摩，讀書，煮牛奶，煮咖啡，翻身，洗澡，甚至解手?，F(xiàn)在的秦川不僅無法與她做愛，連親吻她的力氣都沒有。好在秦川還能說話，還能抖抖索索地寫幾行字。秦川寫下遺囑，當(dāng)他死去，艾莉?qū)碛兴乃胸敭a(chǎn)。

于是保安離他而去，花匠離他而去，廚子和女傭離他而去。他們在這里工作太久卻沒有得到什么，他們的離去太過正常?；蛟S他們至死都不知道他們一直在為玩偶服務(wù)——他們是卑賤的奴仆，玩偶是高貴的主人，這實在充滿諷刺；或許某一天，當(dāng)他們突然在自己的腳跟或者腳趾間發(fā)現(xiàn)幾道淡紫色的傷疤，當(dāng)他們突然在某一個隱蔽的地方發(fā)現(xiàn)屬于自己的保修卡、信譽卡、使用說明……當(dāng)那一天真的來臨，迎接他們的，首先是恐懼，然后是哀傷。

他們不會憤怒。玩偶沒有憤怒的權(quán)力。就像報廢一部汽車，汽車沒有憤怒的權(quán)力。就像宰殺一條老狗，老狗沒有憤怒的權(quán)力。

可是艾莉恐懼。當(dāng)大宅里只剩下她和奄奄一息的秦川，恐懼如影隨形。她不知道秦川死去以后她該怎么辦：獨守空空蕩蕩的大宅，還是走回外面的世界？

盡管做了最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可是當(dāng)秦川如期死去，艾莉還是感覺整個世界離她而去。她抱著秦川的頭，親吻著秦川布滿皺紋的嘴唇，她求秦川不要走不要走。她驚嘆自己竟然有著如此之多的眼淚。

她說秦川，你說實話，我是你買來的充氣娃娃嗎？秦川說，你是真正的女人。她說秦川，求你不要騙我。秦川說，我沒有騙你，你是真正的女人。她看到秦川閉上眼睛，身體開始抽搐，嗓子里發(fā)出嘶啞的哨音。秦川的死去那般真實，秦川變成一位真正的老人。她緊攥著秦川的手，不敢松開。她低喚著秦川的名字，不敢停下?？墒菬o論她如何努力，秦川還是死去。死去之前秦川拼盡力氣打了一個長長的屁，他盯著艾莉的臉，露出最后一抹壞笑。

艾莉守著秦川，從黃昏到黎明。她將秦川抱進(jìn)浴室，又將他的每一個毛孔擇洗得干干凈凈；她為秦川理發(fā)，刮臉，又在秦川的身體上，噴灑了昂貴的古龍香水；她為秦川穿上顏色鮮亮的壽衣，她抹一把眼淚，又將壽衣脫下，換上他生前最愛的睡衣。睡衣上殘留著她的氣味，她知道，待天明，她的氣味連同秦川的身體，將會被報廢機絞得粉碎。

黎明時她淺淺地睡去。雖然時間很短，卻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她、秦川和戴菲兒坐在草地上，周圍簇?fù)碇孱伭臍馇?。他們?nèi)菋雰?，有著柔軟的牙床、柔軟的毛發(fā)、柔軟的四肢和柔軟的表情。他們慢慢長大，秦川長出尖尖的喉結(jié)，她和戴菲兒的胸前，鼓出花苞般嬌嫩的乳房。他們一起走過雨巷，她在頭頂撐開紙傘，傘下擠成她和秦川。后來秦川離她而去，牽起另一位女人的手。女人美得令人眩目，卻不真實。后來秦川離女人而去，牽起戴菲兒的手。戴菲兒同樣驚艷無比，卻飄飄渺渺，如同一縷塵煙。夜里她為戴菲兒的趾甲涂上紫黑色的指甲油，艷美飄渺的戴菲兒于是變得凄美并且真實。再后來，秦川真實地進(jìn)入到她的身體，她真實地進(jìn)入到秦川的生活。他們在鋪滿玫瑰花瓣的大床上纏綿，床頭柜上擺放著女人的照片，戴菲兒的照片，無數(shù)個她不認(rèn)識的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們默默地看著快樂并且亢奮的他們，臉上浮現(xiàn)獰笑，眼眶里流出鮮血。再后來，報廢機如同坦克轟隆隆開來，幾個強壯的男人將秦川提起，塞進(jìn)報廢機。她仍然掛在秦川的身體上，她求秦川放她下來，可是秦川的雙臂，仍然緊緊將她纏住。她進(jìn)入到無邊的黑暗，她聽到肌肉被撕裂的聲音，她嘗到鮮血的咸腥味道。她看到孤零零的手，腳，嘴唇，牙齒，下巴，乳房，跳動的心臟，閃爍的眼睛……

她醒來，幾個男人正將秦川抬上殯儀車。她喊，不要！男人們說，是時候了。她想撲上去撫摸秦川的身體，她將嘴唇咬出鮮血，終于忍住。

那一天，她在院子里，為她和秦川，栽下一棵合歡樹。

她用時半年將豪宅里的東西整理了一遍，她沒有發(fā)現(xiàn)屬于她的保修卡、信譽卡、使用說明……但是她仍然懷疑自己是充氣娃娃——因為她愛秦川——因為真正的女人不可能愛上秦川——因為人類不可能愛上充氣娃娃——就像人類不可能愛上一條狗，一部汽車，一個馬桶——因為她與秦川的故事太過蹊蹺——因為秦川在臨死之前鼓勵她再找一個男人。秦川說，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制造一個充氣娃娃，然后享受余生。每天艾莉都要認(rèn)真地檢查她的腳跟，她沒有發(fā)現(xiàn)一道哪怕最微小的傷疤。她不知道應(yīng)該慶幸，還是應(yīng)該憂傷。

沒有充氣娃娃的豪宅，墳塋般空曠安靜。

于是突然，她想要一個充氣娃娃。因為她不是充氣娃娃。因為她想走出豪宅，放棄豪宅。因為她認(rèn)為這樣隱秘的豪宅只應(yīng)該屬于與世無爭的充氣娃娃。她在，對充氣娃娃的世界，其實是一種玷污。

于是突然，她想要兩個充氣娃娃。她會讓他們相遇，相知，相愛，相守。他們在豪宅里喝咖啡，喝葡萄酒，聽音樂，聊天，做愛，無拘無束。而她，將會守著城市的某個角落，守著她與秦川的往事，度完她的余生。

——兩個充氣娃娃，一個是秦川的模樣，一個是她的模樣。他們毫不知情地走下流水線，然后神奇地邂逅。他們會在死去以前再一次訂制兩個充氣娃娃，一個秦川，一個她，秦川與她邂逅，相知，相愛，相守……生命無休無止，愛情地老天荒。

這想法讓她瘋狂。

她給玩偶工廠打去電話，很快，一個工程師模樣的禿頭男人前來拜訪。男人弄明白她的要求，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

你是說，你想定做兩個充氣娃娃？

是這樣。

一個是你的模樣和性格，一個是秦川的模樣和性格？

是這樣。

然后讓他們互相玩？

是相愛。

讓他們相愛？

是我們。

讓你們相愛？

是這樣。

可是你得到了什么？

安慰。虛假的永恒。地老天荒。

怪有想法。

行，還是不行？

當(dāng)然行。顧客永遠(yuǎn)是對的。

有難度嗎？

沒難度。一年時間足矣?，F(xiàn)成的模具，現(xiàn)成的刻錄板……

現(xiàn)成的刻錄板？

是啊……我們保存有秦川的模具和刻錄板，這樣會方便很多……還有，他身體的某些部分還可以再用……心臟，肝臟，骨骼，陽具……就像在新汽車?yán)镅b上舊方向盤，就像在新電腦里裝上舊內(nèi)存……報廢機不過將他肢解，并未將他粉碎……如果你還想再用的話……

我還想再用。

不過就算用了廢物，也不能優(yōu)惠……

是舊物。

不過就算用了舊物……

就這樣吧！艾莉站起來，我希望一年以后，這里住著年輕的秦川和年輕的艾莉……

一年時間里艾莉?qū)⒑勒械慕锹渲匦麓驋吡艘槐椤Ｋ业角卮粝聛淼难浪?、剃須刀、領(lǐng)帶夾、鋼筆、咖啡杯、香煙、打火機、手表……可是她仍然沒有找到屬于她的信譽卡、保修卡、發(fā)票、使用說明……她將她使用過的東西全部清洗一遍……她將游泳池里的水放干凈……她不想這里繼續(xù)殘留著她的氣味……她將所有她不喜歡的花草連根鏟除，又種上她喜歡的玫瑰、夜來香、三色堇、蒲公英、曼佗羅、海棠……她想這里總得留下一點她的影子……她系著圍裙，操著锨鏟，院子里日日忙碌……她的膚色變得黝黑，頭發(fā)變得篷亂。突然她想起那個女傭，突然她認(rèn)為，那個女傭與戴菲兒，肯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或許女傭才是秦川曾經(jīng)的妻子，她像自己一樣送走秦川，然后給禿頭男人打去一個電話。她將游泳池里的水放干凈，將所有她不喜歡的花草連根鏟除，又種上丁香、紫荊、葡萄、玉蘭樹、薔薇……她系著圍裙，操著刀鏟，膚色變得越來越黑，頭發(fā)變得越來越亂。她在秦川的腦子里植入了虛假的記憶，她讓秦川確信他的妻子不是真正的女人而是一個充氣娃娃，她讓秦川確信他的妻子已經(jīng)被送進(jìn)了報廢機，她讓秦川確信是他制造了叫做戴菲兒的充氣娃娃，她讓秦川確信她不過是他一個月以前雇來的女傭……但其實，一個月以前，秦川尚未出生。她心甘情愿地做著這一切，只因她想每天看到秦川，照顧秦川，服侍秦川。然后秦川帶來戴菲兒，然后秦川帶來她，然后戴菲兒死去，然后秦川死去，然后她對豪宅再無依戀，終于選擇離開。還有廚子、花匠、保安，突然之間，艾莉感覺他們與秦川都是那般相像！輪廓分明的下巴、淡黃色的眼晴、又直又挺的鼻子、彬彬有禮的舉止……他們是不是前世的秦川？他們是不是化裝成廚子、花匠和保安的秦川？是他們制造了充氣娃娃的秦川還是秦川制造了充氣娃娃的他們？是他們給了充氣娃娃的秦川的生命還是秦川給了充氣娃娃的他們的生命？他們與女人、與戴菲兒、與女傭甚至與她又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之間又是什么關(guān)系？艾莉捂住耳朵，天旋地轉(zhuǎn)。

那么，假如她留在這里，她完全可以給年輕的秦川和年輕的艾莉做一名最合格的女傭。年輕的秦川會認(rèn)為她和年輕的艾莉長得很像，僅此而已。秦川既不會與她偷情，更不會愛上她。因為秦川的愛情，早已命中注定——他只會去愛被制造出來的艾莉，而不是制造出艾莉的艾莉。

這也算背叛吧。充氣娃娃的背叛。

艾莉有些后悔。她想她也許該為秦川植入她是女傭的記憶，如此她便可以守護秦川一生?？墒沁@想法正常嗎？秦川已經(jīng)死去，現(xiàn)在的秦川，不過是他虛假的延續(xù)。這算愛情嗎？或許，算?；蛟S，不算。她如此癡情，如此低賤，她像極了充氣娃娃。

可是她不是充氣娃娃。

她環(huán)顧屋子，抱起一個花瓶?；ㄆ渴撬?dāng)初帶進(jìn)豪宅的唯一，也是現(xiàn)在她想帶出豪宅的唯一。她走出豪宅，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她終忍不住回頭。淚水在她回頭的剎那噴濺而出，她做不到云淡風(fēng)輕。

她聽到秦川和艾莉的說笑聲。

她躲進(jìn)路邊的草叢。她看到英俊逼人的秦川和性感迷人的艾莉。秦川輕攬著艾莉的腰，艾莉花枝亂顫。突然秦川往這邊掃一眼，艾莉心中一驚，手抖，花瓶跌落地上。

碎片迸濺。

低頭，一地碎片間，艾莉看到屬于她的合格證、信譽卡、保修卡、使用說明……

腳跟上，一道清晰的淡紫色疤痕……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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