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官名金牛山。我們叫它小山。夏日午后,從東方大廈南望,有丘林蔚然而起,那就是小山的所在。
蝸居久了,人就習(xí)慣了安靜,安靜地讀書為文,安靜地思考人生,安靜地回首往事。
月圓月缺,灑滿記憶的小山屢次與我擦肩而過。今夜無月,街燈卻很明亮,突然想一個人在這樣的夜晚去小山走走。
屈指算來,有大半年時間沒有去小山了,小山還會為我保留原貌么?我還會熟悉那條小路么?還會嗅到紫花地丁的清香么?
懷揣熟悉的記憶影像,走向小山。
曾經(jīng)小山北坡延伸的長廊,竟然建起了寬廣潔凈的大理石地面廣場,以及整齊有序的大花壇?;▔锏闹脖槐叹G,長長的塑料水管正在噴灑著泉水。甬道兩旁豎立著二十四根大理石浮雕,上面雕著二十四節(jié)氣的文字和圖案。每個柱子的上方華燈璀璨。騰甲莊河從這里流過,曾經(jīng)有人來這里扶著白玉欄桿看流水湯湯,指點著河中的尖嘴鰱懷念故鄉(xiāng)。如今腳下的河水變得不再清澈,那座可供人們觀云賞月的拱橋,已被無情地削平,成為廣場的一部分。
廣場空曠,心也空曠。巨型母愛雕塑《大愛無疆》的建設(shè)已接近尾聲。原來,這是故鄉(xiāng)為打造全國母愛文化城市名片,建設(shè)以“母愛、敬母、回報母親”為主題的母愛文化廣場。這里的土地,原來是小山的北門位置,有一堵圍墻,圍墻外是一片農(nóng)民開墾的菜園。春天的早晨,我時常會看到主人劃鋤澆水的身影。我也曾無數(shù)次光臨這里,用相機拍攝過嫩綠的辣椒苗,纖細的小蔥苗,金黃的油菜花,紫紅的茄子花,還有滿坡的葵菊以及叫不上名的小花小草。眼下,我漫步在母愛廣場,感受母愛的博大,無法找到被小山花草重重包圍的豐盈溫潤的感覺。小山的影子如影隨形,縈繞眼前,每一朵小花的姿態(tài),每一只蝴蝶的行蹤,每一寸泥土的紋路,每一粒隨風(fēng)搖落的露珠,每一縷躍動在草尖林際的霞光,都燦爛在我的記憶里。
是的,一個人的行走,總是適合回憶的。那些消逝的事物,會隨著暮靄、月光和孤獨的腳步,一起復(fù)活嗎?
那一年,我與小山結(jié)緣,心也變得溫潤香甜。
記憶中半山腰的小路兩旁有茂盛的栗子樹,我親眼看到這些栗子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我溫潤的心感受著栗花樸素的美感。粟子花開得比楊樹的“毛毛蟲”漂亮,它清純?nèi)崮郏涞責(zé)o聲,卻芬芳了我的四季。
不遠處是一片槐樹林。每年五月,下過一場春雨,白色的槐花就紛紛揚揚地盛開,籠罩了綠色的灌木叢,暗香浮動,蔚藍的天色里融入它的瑩白,繽紛的思緒里浸透了它的馨香。有月的夜晚,可以坐在大槐樹底下望月懷遠,可聆聽天籟之音,也可以想象月圓時的故事或者無月時燦爛的晚霞。一陣清風(fēng)拂過,槐花落蕊無聲,如醉如夢。
右手邊上應(yīng)該是有幾棵大松樹的。倚在松樹上往外看,可以看到遠方的風(fēng)景,和踽踽獨行的身影;山腳下的人往上看,也能看到這棵大松樹像佇立凝望的身影,那么親切偉岸。松樹下曾經(jīng)有兩塊平板石頭,我在心里給它取名叫“談古論今石”,坐在這石頭上,啃面包喝牛奶,可以讓心靈回到宋朝,可以談詩論道,可以聽蛐蛐和布谷鳥的鳴叫。
記憶是鎖不住的天,腦海里滿是昨日的美麗場景??墒?,現(xiàn)實留不住美好,一個人的力量就像空氣中的小水滴,那么微不足道。身如浮萍,無法力挽狂瀾。眼下,再也找不到那些栗子樹、大槐樹、大松樹和遍地野花了,那兩塊帶著體溫的原始石頭也不知身在何方。眼前,工人們正在加班加點壘砌著嶄新的石階,推土機挖掘機震耳欲聾,將坑洼的小路填平,不肯留存一點一滴原來的痕跡,我不知道這是自然的悲哀,還是人類的偉大!
還好,那片小水塘還在,水塘里的水遠非先前清澈見底,那僅存的一灣水,就像一位老者混濁無神的眼睛;旁邊的蘆葦岸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容顏,滿地枯黃,一如冬天的殘??;那根供觀測用的水泥柱還在,掩映水泥柱的那些花草的種子早已四散為家了吧?
我靜靜地在小水塘的四周徘徊,記憶也帶著往日的露水晶瑩奪目起來。這里是適合拍日出日落的地方,適合聞花香的地方,也是適合比賽吹蘆笛的地方;這里也許曾經(jīng)有過很多浪漫的故事,也許很多浪漫的故事在這里變得憂傷;這里曾經(jīng)有過善良的人,小心地撿拾起被人折斷的康乃馨,輕輕俯身放在清澈水塘里,給它生命之源,給它陽光雨露,任它自然生長。這里還散亂地生長著幾塊石頭。春天,石頭間著嫩綠;夏天,石頭藏著曙紅;冬天,石頭裏著雪白。那個可以儲藏“小地豆”的石洞也還在?!靶〉囟埂痹?jīng)是最美的夢,帶著童真童趣的幻想在這里流連,如今隨風(fēng)消逝。曾經(jīng)還有人深情地種下幾粒石子,期待著石子也會開花。伸手摸一摸石洞里面的小石子,感覺它們是那么孤獨無助,靜守著無望的結(jié)局……
站立在小水塘邊任思緒蔓延很久,我不愿意離開,我生怕我的雙腳一離開這里,僅存的小水塘瞬間也會消失殆盡。
小水塘的旁邊原來還有一座被花木濃蔭籠罩著的山房。如今已不見了蹤影。那時候,很多個清晨,我都會踏著露水走到這座山房,看初升的太陽照耀叢林,摘熟透的野草莓,咽下一絲酸澀的甜美。小路通幽,山光明凈,鳥兒歌唱,深潭倒影,更使人覺得心境空明,我不由得會吟誦起常建的《題破山寺后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我甚至把那座山房當(dāng)成了我心中的禪房。如今,一片枯寂,唯記憶生動。
廣場盡頭,原來的南大門,圍墻也早已不復(fù)存在,那左右成片整齊的松林都成了新建的廣場。大門外那片地,曾有人耕作,在上面赤足行走,與土地母親最親密的接觸,由于入春以來天氣干旱,一直沒有雨水的滋潤,也變得十分干裂。
遠處,燈火通明,遠方的鐵塔,隱入暗夜的朦朧里,從此不愿浮出光明嗎?
我的心隱隱作痛:那些勤勞善良的農(nóng)民呢?那位傾心土地的詩人呢?那些美麗的自然風(fēng)光呢?
在曾經(jīng)的小山上久久佇立,久久凝望,久久回憶。夜色已晚,夜風(fēng)已寒。我不知道,有多少往事還可以重來?有多少風(fēng)景正在遠逝?
懷念就這樣與日俱增。懷念小山,懷念有小山相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