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花開、潮漲、風起,行走是生命的常態(tài),只要心不停息,腳步就會向前?!} 記
當雙足立地之時,我的行走已經(jīng)開始。童年,蹣跚學步,跌跌撞撞中,感覺到土地的硬實,每一個磕絆都是一份小坎坷,當?shù)谝粋€腳印在土地上留下痕跡的時候,雖有畏懼和猶豫,但已開啟丈量人生的漫長生涯。
走過窄而高的門檻,走出陽光斑駁的小院,走向村莊濃郁的綠色,我的空間,因為行走而愈加拓展。在視野的快速放大中,逐漸擺脫掉奶奶身后的追喚以及母親溫暖的臂彎,我以與谷穗齊高的姿態(tài),嘗試鄉(xiāng)村風景的四季變換,在羊群沿著河邊擺出的弧線中,在禾菽拔節(jié)的愉悅里,修正自己的步幅。那時候,我知道我很小,但是太陽和月亮很大,河水流向很遠的海,天很高。
少年如勃發(fā)的枝條,昂揚向上。行走之時,腳尖不會碰地,因為青春在飛?;ǘ浯舐曢_放,露珠滴落,砸傷那些起起落落的心事。喜歡寫朦朧詩句,喜歡看云,月光下的腳步有些散亂,那些閃閃爍爍的理想被壓進筆記。意氣恣肆的年華,何曾低過眉頭?五陵年少的游俠兒,是否也如我,飲罷新豐美酒,系馬高樓垂柳,北市嘯聚,南街縱塵。隨手抓一把青春擦拭劍尖,那逼人的銳氣何物堪擋!今日燕趙,明朝河洛,千里之赴,萬死不辭,打馬的一瞬,人已不知身在何處。無論何處,步履不停,風吹衣襟,豪氣盈懷。那揮灑的韶華,如火焰跳動,如濤浪起涌,如新竹拔筍,亦如晨曦映照春山。
青年的衣裳開始沾染著征塵。人在旅途,野店雞鳴,去國懷鄉(xiāng)之思常在心頭。一身布衣,惴惴不安中將理想驅出書本,開始全力的實踐。方向點有時候那么清晰,有時候卻又那么無奈。報國需要門徑,經(jīng)世濟用在熱血之余,還需要真正的肝膽和屈曲。你的行走,自然謀身立業(yè)以為經(jīng)緯,可當你身處熙熙攘攘,紅塵中你立命何處?卑微的身影在渾濁的激流中左右搖擺。腹中錦繡,不知被看做珠玉還是被視為塵土,腹中草草,更淪為從流飄蕩之一芥。如若得意,你是否一如賈誼初出街巷,縱橫廟堂不讓絳灌?如若失意,你是否還如賈誼落寞長沙,幽怨難伸早晚涕泣?歷史的長河,浩蕩奔流,淘盡多少風流人物!真雄才得志者幾人?看那流放的屈子,寄情山水的太白,于戰(zhàn)亂中輾轉避死的杜甫,被貶謫至海角天涯的東坡,苦難只是成就了詩人之詩名,而他們兼濟天下的滄海抱負,只剩下一聲沉重的嘆息和一束搖搖欲滅的光焰。
于是在中年,腳步開始放慢,一如一條河流,拐彎處,激流漸緩,沙洲堆起,那上面,竟盛長著萋萋蒹葭,還有飛來飛去的白鷺。人生在中年,行走之間,終于多了份疲憊。于是緩慢的步履起處,塵土不再飛揚,而衣上酒痕漸多,鬢邊白發(fā)悄染。走走停停,或者繞來繞去,是中歲之人的常態(tài)。理想的花朵片片枯萎頓地,回頭顧看,悲喜雜陳。錯過花開,芬芳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記憶。長劍大多生銹,棄置案頭,偶爾握在手中,亦不見余寒。沒有了速度,孑然獨行,雨雪霏霏之日,道途楊柳依依,能不潸然淚下。然而在酒中,一杯一杯地把盞之下,慨當以慷,心底到底激起三分的悲壯,襟懷欲待馳騁,那一刻,聊發(fā)少年之狂,悲乎喜乎,不復而知。
歲月的行走,只是人生的表象,這些于山川草木、花開花落有關。在每個人的懷里,當然還有精神的行走。那是足可以補歲月行走之不足。少年的行走,不拘不泥,那是英氣勃發(fā)的姿態(tài);青年的行走,剛毅果敢,那是使命在身的責任;中年的行走,平淡穩(wěn)重,那是經(jīng)風沐雨之后的從容。在這些行走之中,其實一直有那些厚重的典籍,供你去對話賢者,讓你迷途之時、松懈之際,心有所依,目有所及,雖前路漫漫,山水迢遞,終可以撥開紛繁,洞見彼岸。午夜燈下,勤勤誦讀,這就是心的行走,此行走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遠接三墳五典,旁聯(lián)美雨歐風,體用之中,皆為我所執(zhí)。
所以行走者不孤單,行走者無失敗,行走者在不斷提高生命的質量,行走者在接續(xù)歷史的簡帛。
走吧,我們在路上。我們擁有未來。但我們必將都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