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里窮,六叔沒少接濟我。如今我大學畢業(yè),到城里上班一年多了,打電話邀請六叔來城里玩。六叔在電話那頭笑呵呵地說,你小子有良心,沒忘本,明天在汽車站接我吧。
第二天,六叔真的從長途公交車上走出來。我迎上前去,順便叫了一輛面的。六叔搖著手說,我不是老爺子,享受不了那待遇。公交車隨便坐,才一塊錢,咱們還是坐公交吧。我?guī)銒鹱觼沓抢锟催^病,城里的事情咱清楚。
公交車上人很多。好在中途不斷有人下車,我搶了一個座位讓六叔坐。
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上來了,搖搖晃晃地擠在六叔身邊。六叔看了老人一眼,像是給老人讓座,站起來,又坐下了,把目光投向窗外。
六叔身邊的一個人下車了,白發(fā)老人也下車了,上來個蝴蝶一樣漂亮的姑娘,飄落在六叔身邊的空座上。
六叔站起來說,你坐吧。
我還沒來得及去坐卻被別人搶去了。
下了車,六叔一邊埋怨我,一邊說,你知道我為啥不給那個白發(fā)老頭讓座嗎?我看那人是老干部,坐車不花錢。這老頭坐了大半輩子車,說不定還是個漏網(wǎng)的貪官呢。我笑了,問他咋見了美女就不想坐了?六叔嘿嘿笑,那孩子穿得干干凈凈,我是怕把人家的裙子弄臟了。
我笑得肚子疼。
六叔說渴了,要買一瓶礦泉水。我忙掏錢。六叔一把攔住我說,小看你叔了,你叔一塊錢也花不起?。?/p>
買了礦泉水,一轉(zhuǎn)身,六叔眨巴著小眼睛說,那個賣水的女人多找我一塊錢,這瓶水白喝。我說那多不好,我去退給人家。六叔拽住我說,擺攤的小販一天要掙好多錢的,就當是殺富濟貧了。
說著,六叔把一塊錢塞給路邊的小乞丐。
我把六叔領(lǐng)到餐館說,咱們先吃飯,你喜歡吃啥,盡管點。六叔說,孩子啊,你出息了,叔沒有白疼你。服務(wù)員把菜譜拿上來,六叔伸出老棗樹皮一樣的手指翻了幾頁,目光在身邊的服務(wù)員臉上掃一下,又落到我身上,把嘴唇送到我耳邊,壓低聲音問:公費還是自費?我說這個你不要擔心,想吃啥盡管點。你資助我上學,我報答不完你對我的恩情。不要說一頓飯,就是為你養(yǎng)老送終、摔盆打幡也是應(yīng)該的。
六叔生氣的樣子說,一碼歸一碼。你不告訴我,我就不點菜。
我知道,如果說我自掏腰包,六叔肯定舍不得吃名貴的菜。我就跟他說,我是科長,有簽字權(quán),你盡管點菜。六叔笑了,說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花花綠綠的一桌子菜擺上來,香氣裊裊。我端起酒杯說,六叔,我敬您老一杯。
六叔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六叔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說這桌子菜這么豐盛,吃不完太可惜了,把我的朋友叫過來一起吃吧,他正好也在城里。我說好啊,打電話讓你的朋友過來吧。
借你手機用用。六叔訕笑著掏出一個紙條,念出一串數(shù)字。我撥通了,把手機遞給他。他說老王啊,你過來吃飯吧,我侄子請我吃飯呢,我點的都是價錢很貴的菜呢。
六叔又壓低聲音問我,這是啥飯店?我告訴他是蓬萊酒家。六叔大聲說,蓬萊酒家,對對,蓬萊酒家,快點過來吧,我們已經(jīng)開吃了。
六叔的聲音真大,像是喊出來的,鄰桌都把目光投向他,一個女的捂上了耳朵。
過一會兒,老王來了。老王在建筑工地打工,年齡比六叔小一些,和六叔一個村子住著。老王搓著皺巴巴的手,怯怯地坐下。六叔不停地向老王碗里夾菜,還說吃吃吃,我侄子是科長,吃完飯簽個字就拍屁股走人。老王你多吃點,這么多的菜別浪費了,落下飯渣兒也是人家的,不吃白不吃。城里興打包,吃不完兜著走,晚上熱熱還能吃。
六叔在我家住了一天,嚷著要回去,說還惦記著家里的二畝棉花,不打杈子就長瘋了。
后來六叔給我打電話,生氣地說,你這孩子盡吹牛,說自己有簽字權(quán)。怎么在城里待了幾天就變質(zhì)了,學會說假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