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了那生死相搏的四天四夜,楊銳(化名)終于安全踏上家鄉(xiāng)四川的土地。
和他一同歸來的,是他在中國水電集團蘇丹烏阿公路工地上的16名同事。1月28日,當蘇丹反政府武裝沖進工地時,楊銳等17人分散隱蔽躲過一劫。而另外29名同事則被劫持,直到11天后才獲釋回國。
世事難料,禍福無常。過了這個驚心動魄的年,楊銳恍如隔世,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又重新開始。面對記者,那死里逃生的一切又在眼前浮現(xiàn),揮之不去。
營地門口多了幾倍警察
2012年1月27日,中國農歷大年初五,蘇丹南科爾多凡州,中國水電烏阿公路項目營地的傍晚如往日般平靜。工地上的47名中國工人用完晚飯后,圍在一塊打麻將消磨時間。
晚9時左右,平靜被打破。中水電在蘇丹的合作公司Technocon EgnineeringGroup的副駐場工程師、項目監(jiān)理工程師巴蒂突然通知大家:“準備撤退!政府軍和反政府軍可能又要開戰(zhàn)了”。
這類情況,大家早已習慣。南科爾多凡州盛產石油,當?shù)卣姾头凑姵S行∫?guī)模武裝沖突,此前并未對營地造成威脅,營地周圍平時有警察站崗,“27號晚開始,當?shù)卣衷跔I地門口部署了比平時多幾倍的警察,大概有20人,他們手持Ak47,車后箱還架著重機槍?!睏钿J(化名)回憶說。
不過為防萬一,工地上所有人還是很快收拾好行裝,分乘11輛車北撤15公里到達阿巴西亞鎮(zhèn)過夜。出于安全考慮,宿營地選擇在當?shù)匾粋€政府機構“IFAC”門前。
一夜無事。28日早7時,一名蘇丹籍副監(jiān)理前來告訴中方人員:“軍方通知警報解除”,大家相信,昨晚只是虛驚一場。但8點返回營地后,楊銳發(fā)現(xiàn)政府軍的戒備并未解除,這異樣的情況讓他生出一絲擔憂,不過也沒太在意。
28日上午9時,情況突變。
營地大門外突然響起兩聲巨響,像是火箭彈爆炸的聲音。之后是持續(xù)的槍聲。
工地上的人們發(fā)覺事態(tài)嚴重,打算收拾行李返回阿巴西亞鎮(zhèn)。工程項目部經(jīng)理韓章良開始聯(lián)系中國駐蘇丹大使館和蘇丹政府,報告營地被襲擊,請求支援。
中國大使館立即給予指引:“盡量別暴露,也別驚慌,我們在跟蘇丹當局說明情況,敦促盡快想辦法”。
隨后,韓章良前往營地北邊的監(jiān)理營地找巴蒂尋求幫助,其他人暫時留在營地待命。
韓章良在途中遭遇反政府武裝,還有許多重要電話號碼的手機被沒收。叛軍士兵用手比劃著命令他蹲在原地別動,幸運的是并未對他施以暴力。
而營地這邊,門外的槍聲一直持續(xù)到上午10時左右。這時營地里的人們看見一隊軍人沿著遠處的河岸往阿巴西亞鎮(zhèn)方向撤退,隨后槍炮聲消失?!按蠹乙詾槭钦姲雅衍娳s跑了,于是繼續(xù)留在寢室,等待下一步指示”,楊銳說。
但事態(tài)和他們所判斷的正相反。
上午10點半左右,一伙軍人突然闖進營地,用當?shù)卣Z叫喊:“所有人待在原地別動”,幾分鐘后,一個戴紅色貝雷帽的人走進來,先指揮手下對在場的中方人員搜身,隨后是砸門和搶東西。
這一切持續(xù)到中午12點左右,叛軍撤退時帶走了29名中國工人和部分物資,往阿巴西亞鎮(zhèn)方向去了。
“韓章良和郭保軍拍了3張反政府軍劫掠物資的照片,韓、郭還看見他們將幾個被劫持的中國工人押回營地幫著搬物資”。楊銳回憶道。
槍林彈雨死里逃生
為了脫離險境,營地中剩下的18人考慮了三個撤離方案:一是開車直接北上首都喀土穆;二是前往監(jiān)理營地躲避,等待大使館方面通知;三是躲進營地后面的果林。
沒等他們拿定主意,下午3點左右,負責望風的馬衛(wèi)東發(fā)現(xiàn)叛軍再次來到營地?,F(xiàn)場所有人迅速從食堂窗戶逃出去,再翻過鐵絲網(wǎng),躲進營地東面的樹林里。
下午6點39分,楊銳更新了他的新浪微博:“躲在寢室,看外面,被不明武裝翻亂的已經(jīng)裝車的行李?!倍敝脸吠?,這是他唯一發(fā)出的一個微博。
千里之外的國內,消息迅速傳開。一場生死營救隨即在地球另一端展開。
為確保安全,18名工人決定繼續(xù)往東跨越兩個果園,然后在林地里躲避。到晚上7點,有人拿出過年時沒吃完的腰果讓大家填了一下肚子,然后開始商量晚上潛回營地搬點食物和水出來。
晚上9點左右,韓章良、郭保軍潛回營地,拿了水和啤酒,但沒有找到干糧。草草充饑后,大家就睡在樹下,地上只用樹葉墊了墊,扛不住夜晚寒冷的人就擠坐在一起互相取暖。
韓章良用另一部手機與外界保持著聯(lián)系,但大家都擔心通話聲會驚動周圍山上叛軍。叛軍在營地東南角的一棵大樹上,以及營地第二排寢室的一個房間里都安排暗哨,如果被發(fā)現(xiàn),隨時可能遭到射擊。
29日早上7點55分,果林東北方山間再次傳來機槍聲,一直響到下午4點左右還沒停下來。此時有好消息傳來,韓章良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政府軍,通知大家回撤到第一個果園里隱蔽,等待距主營地40公里外的拉沙德市長派軍隊來接應,但由于戰(zhàn)事激烈,接應方向一直沒有確定。
“當時我們不知道,營地西面山頭有反政府軍的兩挺重機槍,政府軍的車無法從正面來營救我們”楊銳說。
為了確定政府軍何時能來救援,楊銳和馮石磊進行分工,他負責與拉沙德市市長進行聯(lián)絡,馮石磊則負責偵察營地外的情況。
楊銳和拉沙德市市長聯(lián)絡后,市長給他提供了負責營救行動的一名政府軍軍官的電話號碼。楊銳和那位軍官約定在營地東面的芒果林會合,那里離大家昨晚過夜的果林很近,便于在短時間內撤退。
楊銳將這一情況告訴馮石磊,由于大家分散躲避,馮石磊只得高聲向遠處的韓章良喊話,通知撤退情況。喊話聲驚動了叛軍的暗哨,子彈很快飛了過來。幸好有刺笆阻擋,叛軍看不清楚他們的藏身方位,只能朝著這邊盲目射擊。
下午4點半,前來營救的政府軍開始和叛軍接上火,楊銳看見,政府軍攻下了公路主線靠東的地方,并向叛軍發(fā)射了一枚火箭彈。
槍聲一直不停。過了一會兒,一隊軍人打到中方人員昨晚過夜的果林南面,用阿語向這邊喊話。由于阿語翻譯不在身邊,沒人能聽懂他們在喊什么,大家也分辨不清這是哪一方的軍隊,所以誰也不敢回應一句。
幾次喊話無應答,對方開始警覺,一邊繼續(xù)喊話,一邊向地面掃射發(fā)出警告,大概意思是再不出聲,就要開火了。
這時,不知是誰大著膽子用英語喊了句“Chinese”,那隊軍人這才沖上來圍住中方人員。原來這是前來營救的政府軍!
政府軍士兵一邊向叛軍開槍還擊,一邊掩護中方人員后撤。
叛軍此時的射擊已從之前的放亂槍變成了有目標的密集掃射。如此近距離的槍擊對大多數(shù)中方人員而言還是第一次,慌亂中大家開始往后跑。
就在這時,一排子彈飛來,馮石磊倒下了。
“大家跑的時候,我還看到一個政府軍士兵去拉倒在地上的小馮,似乎已經(jīng)沒反應了,但當時情況很亂,顧不上多看一眼”。童月明回憶說。
直到晚上,大家才確定馮石磊已經(jīng)犧牲,“他的頭朝東南,左耳中彈”,楊銳回憶,“大家在他遺體旁邊坐了一個多小時”。
來自四川彭山的馮石磊,平時給大家的印象是很低調,不張揚,工作很努力,幾乎沒見他抱怨過啥。前段時間,小馮剛剛用打工的收入替家里還完了債,他非常高興,在寢室里喝了點酒慶祝,他說,從今以后掙的就是自己的了……
30日晚7時左右,除29名人質和犧牲的馮石磊外,中方17名工作人員全部安全抵達喀土穆。
被劫持的驚魂11天
在被劫持成為人質之前,韓文水在蘇丹的日子平靜而舒適。他在蘇丹已經(jīng)待了9個月,基本上適應了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這是他第二次出國打工,第一次是在同樣遙遠的阿爾及利亞,在那里干了兩年,同在蘇丹一樣,干的都是修橋梁的活,大他十幾歲的堂哥韓文剛,一直是韓文水出國打工的搭檔,也—起淪為了人質。
修橋梁的活在哪都一樣,在蘇丹,韓文水發(fā)現(xiàn)活干起來比在國內還要輕松,更多時候,他和那些中國工友的身份類似于技術指導,而重活累活都是雇傭當?shù)厝藖砀伞.數(shù)厝藙趧恿Φ土?,又不懂技術,韓文水他們就負責指導其干活,工期緊張的時候才會親自上陣。1月28日上午,當看到一群人端著槍走進來時,韓文水他們一開始無法辨別對方身份,因為反政府武裝人員經(jīng)常和政府軍穿著同樣的軍裝。不過,當對方一邊用槍比劃一邊嚷嚷著“交出手機”時,韓文水意識到,他們這次很不幸,遇到的是反政府武裝。
韓文水的手機是第一個被收走的。收完手機后,十幾個手拿AK_47沖鋒槍的人押著他們上路,韓文水和其他28個工友淪為了人質。
走在荒無人煙的崎嶇山路上,韓文水和工友們都有一種恐懼感。身后就是沖鋒槍,前方不知到要去哪兒,大家只是不停地走路,從白天一直走到晚上。這期間,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交火的槍炮聲此起彼伏,經(jīng)常走著走著,持槍士兵就會讓他們馬上趴下,或是躲到隱蔽處,而他們剛藏到石頭堆后面,轟炸機就從上空轟隆隆飛過。
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第二天,依舊是走路,兩天下來,韓文水的腳磨出了血泡。懂阿拉伯語的工友馬小龍和蘇世偉向押解士兵提出休息的要求,士兵們根本不同意,提的次數(shù)多了,才得到勉強答應??赏O聛磉€沒有幾分鐘,又被槍脅迫著繼續(xù)趕路。
在走到一個鎮(zhèn)子時,不知道什么緣故,當?shù)厝丝吹巾n文水他們紛紛聚集過來,不一會兒,聚了至少有上千人,他們圍住了韓文水一行人,然后,樹枝、石頭……紛紛朝他們扔了過來,韓文水他們一下子嚇壞了,就連那些持槍士兵也開始慌張起來,他們拿著槍沖開了一條路,正好發(fā)現(xiàn)了一輛卡車,就讓韓文水他們趕緊上車狂奔而去。
一連走了5天,到達了反政府武裝控制區(qū),韓文水們被安置在一個院子。院子不大,院墻是用石頭壘起來的,房頂是鋪的稻草,而房間里面更是臟亂不堪,腳踩到地上,再抬起來一看會發(fā)現(xiàn),鞋底上沾滿了牛糞、羊糞。
在這里,沒有持槍士兵押解著趕路,大家總算可以休息了,并被允許在院子里自由活動。反政府武裝人員對他們的態(tài)度也有所改觀,甚至給大家發(fā)放香皂、水杯等物品。閑下來之后,韓文水和工友們還饒有興致地算了算大家一路的奔波路程:五天的時間里,至少走了400里的山路。
被劫持之后,在路上時吃飯也是問題。在路上奔波的時候,押解士兵給他們發(fā)的飯,經(jīng)常是高粱面做的糊糊,有一次,給每個人發(fā)了兩個野棗就算是早餐了。
比饑餓更難忍受的是口渴。天熱再加上不停地走路,缺水讓人都快虛脫了,大家都嚷著要喝水,押解士兵則開始告訴他們:“再走走,前面就有水源了。”后來大家才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讓他們快點走路的幌子,當忍耐到了極限時,工友們開始以停止走路作為抗議。
押解士兵本身也是又累又渴,答應給大家找水喝。幾個人出去了三四個小時,終于抬回來了兩大桶水。水和黃泥湯一個色,有一股腥臭味,是那種喂牛、羊的水,不過韓文水他們顧不上太多,用方便面桶,舀起來就往嘴里灌,一口氣灌了四五桶。
此后幾天,韓文水發(fā)現(xiàn),給他們喝的水有時候是黑的,有時候是紅的。喝了之后,韓文水不止一次鬧起了肚子疼。
恐懼、勞累、不能適應的食物和飲水……當大家被這些折磨得接近崩潰時,2月4日,翻譯馬小龍突然給大家?guī)砹艘粋€好消息:反政府武裝可能很快會釋放他們。雖然大家將信將疑,但情緒還是一下子就高漲起來。
2月7日清晨,還在睡夢中的韓文水和工友們都被緊急叫醒,一個頭領模樣的人通過翻譯給大家講話,頭領說了一堆客氣話,并為劫持他們這一不禮貌的行為表達了歉意,同時宣布所有人自由了。然后,一輛皮卡車將所有人拉到了大約100公里之外的地方釋放。11天的人質生活宣告結束。2月9日下午,韓文水和其他28位遭劫持的工友乘飛機回到北京。第二天體檢,韓文水被檢出血壓高。而一起回來的工友們,體檢中很多都發(fā)現(xiàn)了血壓不正常。韓文水認為,這肯定與那1l天的不衛(wèi)生飲食、精神高度緊張有很大關系。這11天里,韓文水本人瘦了十幾斤。
蘇丹中資企業(yè)提高警戒級別
“蘇丹中國人質事件”最終有了比較圓滿的結局,但與此同時,緊張的氣氛仍然彌漫在留守蘇丹的中國員工中。
王勝利是蘇丹青尼羅河州羅賽雷斯大壩加高工程項目的一個包工頭,手下有10多名工人。他告訴記者,這些中國工人目前情緒還比較穩(wěn)定,但都做了相應的防范準備:不管是上班還是外出,工人們隨身背著一個小包,里面裝有證件和一些食品,以防備遭遇不測時使用。
在發(fā)生“1·28”中國工人遭劫持事件后,蘇丹的各家中資企業(yè)都提高了警戒級別。中國葛洲壩集團國際工程有限公司蘇丹代表處首席代表隆國斌回憶說,事發(fā)時,他剛好在國內休假。公司緊急通知他返回蘇丹,以便親自指揮該公司在蘇人員做好防范工作。另外,國內總公司還要求蘇丹代表處每天兩次向總公司匯報其在蘇丹的人員情況。
事實上,對于襲擊和劫持中國工人的原因,反政府武裝自己強調“并非有意”。居住在肯尼亞的“蘇丹人民解放運動”(北方局)發(fā)言人阿爾努·恩古圖魯宣稱,(北方局)武裝人員1月28日上午與政府軍在南科爾多凡州阿巴希亞鎮(zhèn)附近發(fā)生戰(zhàn)斗,武裝人員攻占了一處據(jù)點后,發(fā)現(xiàn)其中有29名中國工人。為保障這些中國人員的安全,武裝人員已經(jīng)把他們轉移到一處秘密地點。
這與蘇丹官方的說法并不一致,因為南科爾多凡州一直是蘇丹最主要的石油產區(qū),反政府武裝的行為被認為破壞了當?shù)氐姆€(wěn)定與發(fā)展。
截至去年底,蘇丹大概有1.5萬名中國人,他們多分布在各個基礎設施項目中,相對較為集中。
中國駐蘇丹大使館經(jīng)濟商務參贊郝宏社表示,以往在蘇丹處理攻擊中國人的事件時,既有成功的經(jīng)驗,也有失敗的教訓。
“一旦發(fā)生襲擊事件,一定要冷靜處理,不要魯莽采取行動?!彼e例提醒在蘇的中國員工說,南蘇丹獨立之前,中國葛洲壩工程公司的一個項目工地上,七八名中國工人曾被武裝分子堵在屋子里。武裝分子將室內物品一掃而光,然后告訴中國人:20分鐘后再起身。結果,中國人耐心等待了20分鐘后脫離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