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的春天,在“性學”博士張競生看來,亂紅飛花,鶯歌燕舞,都是淡淡的惆悵。沒有愛情的春天,總是薄涼的,空洞的,失落的,何況是留學“浪漫之都”巴黎八年,邂逅了無數(shù)“浪漫的事”之后。倩影渺渺,兩手空空,北京的春天把年過而立的他,絆了個趑趄!
這天早晨,北京大學教授張競生,就著吹面不寒的楊柳輕風,意興闌珊地吃著“營養(yǎng)”早餐,一杯牛奶、三片面包,外加一份報紙。愛情,在不經(jīng)意間來臨了。
《北京晨報》副刊上登載的一則講述故事吸引了張競生。一位叫褚松雪的女子,自述不愿意接受包辦婚姻,憤而脫離家庭關系,只身從遙遠的浙江嘉興逃到山西陽高,在窮鄉(xiāng)僻壤的縣立女校擔任校長。她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她請人把菩薩塑像搬出廟堂,騰出廟堂充當教室,在當?shù)匾疖幦淮蟛ā?/p>
張競生眼前一亮:這不就是中國的娜拉嗎?他內(nèi)心波濤洶涌,推開窗子,對著遠天,仰頭高歌長笑。就是她了!張競生沒有猶豫,立刻提筆給褚松雪寫信,贊賞她的行為,稱她是中國的奇女子。
敢作敢為,不為世俗所羈,這就是張競生,他的成名,也緣于此。
1922年3月,北大生物系主任譚熙鴻教授在妻子病逝后不到一個月,即與其妻妹陳淑君結(jié)婚,陳淑君當時還是北大在讀學生,且已與別人訂有婚約。陳淑君不顧婚約轉(zhuǎn)而與姐夫結(jié)婚,不僅在未名湖畔引起頗多非議,就連一些報刊也發(fā)表各種言論推波助瀾。張競生密切關注著這場爭論,認為這是宣傳自己學術主張的絕好機會,于是他揮筆疾書,將淤積于心中多年的塊壘傾力倒出,寫下了論文《愛情的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的研究》,發(fā)表在《北京晨報》副刊上。在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著名的“愛情四定則”:一、愛情是有條件的。二、愛情是可以比較的。三、愛情是可以變遷的。四、夫妻為朋友的一種,最好的夫妻是永遠的情人。這樣的觀點,當時的中國,新穎超前,驚世駭俗,遭到眾多“圍觀”,掀起了一場長達兩個月的愛情大討論。張競生深陷輿論的漩渦,差點被批評謾罵的唾沫星子淹死,但也從此名聲遠播,成為家喻戶曉、鼎鼎大名的爭議人物。
收到張競生的來信,褚松雪又驚又喜,一遍又一遍地讀信,興奮得整夜睡不著覺。茫茫人海,獨自顛簸在世俗的驚濤駭浪中,雖無懼怕,卻也有難以言說的孤獨無助,張競生這不期而至的同情、理解和支持,讓她覺得老天如此厚待她。張競生是她別特崇拜的人物,在她心中,堪稱高山仰止,她非常贊同他的愛情定則。張競生在給她的信中說:“你打倒了有形的偶像,你比我更勇敢!我正在和許多無形的偶像宣戰(zhàn)。我們既然是打倒偶像的同志,應該做個朋友。”從此,兩人書信往返,十分投機。
一次,褚松雪在信中告訴張競生,她是個性格剛烈、慷慨激昂的人,她不僅敢于打倒偶像,而且喜歡革命,在十多歲時,她就在上海與社會黨人有過來往。信中還夾有一張個人照片,照片上的褚松雪,獨立于教室窗外,目光悠遠,一副桀驁不羈的樣子。張競生十分驚訝,又頗為歡喜。因為他本人就是一個老革命黨。他遂告訴她,他參加過同盟會,見過孫中山,策劃煙臺“獨立”時還差點遇難。志同道合,褚松雪對張競生由敬佩而轉(zhuǎn)為崇拜,并引為知音。他們在信中談人生、談學問、談愛情、談家庭,無所不談。談到婚姻問題時,褚松雪直截了當?shù)乇硎?,她不想結(jié)婚,她認為婚姻就像蝸牛的殼,是一個負累,但她愿意與一個志同道合的人過情人生活。張競生深受法國浪漫主義愛情觀的影響,崇尚“情人制”,褚松雪的想法,正契合他意。一對癡男怨女,一拍即合,迅即墜入愛河,且相期彼此以超凡脫俗,自然率真,不拘泥于俗道。
不久,在張競生的幫助下,褚松雪考取了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的研究生。他們同居了,過上了甜蜜浪漫的情人生活??蓻]想到,張競生卻眷戀起婚姻,他渴望志同道合、朝朝暮暮、比翼齊飛的婚姻來。年近四十的他,每隔十天半月就向褚松雪求一次婚。每次都跟她大談柏拉圖的理論:“最好的男人必須與最好的女人盡多地結(jié)合,最好的下一代必須培養(yǎng)成長。”再強硬的女人,面對一次次情真意切的求婚,內(nèi)心也是柔軟的。終于,這對向往情人制的“奇男怪女”,也在禮堂按西方儀式,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婚后,他們夫唱婦隨,琴瑟和樂,出雙入對,共同參與社會活動,北大同仁稱他們是超出世俗的、情投意合的新式夫妻。有一次,夫妻聯(lián)袂赴天津向大學生演講。張競生的講題是《冒險的美趣與快樂》,褚松雪的講題是《離婚問題》,她侃侃而談:如果女方對離婚后的前景有疑慮,男方不妨先給女方介紹一位相匹配的男人,替他們撮合,及至他們戀愛成熟,原來夫妻的離婚問題也就迎刃而解。臺下的聽眾面面相覷,舉座愕然,唯獨坐在主席臺上的張競生,為妻子的大膽放談鼓掌叫好。
張競生是學哲學的,但對性學的研究情有獨鐘。關于愛情的討論挨了批評,不僅沒有嚇退他,反而增強了他斗士一樣的決心。1925年冬天,張競生在報紙上公開向世人征集性史資料,并編輯出版了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性資料實錄《性史》第一集,其中第一篇《我的性經(jīng)歷》的作者“一舸女士”,就是他的妻子褚松雪。當時的她全力支持丈夫事業(yè)。《性史》的出版無異于張競生在身邊扔下重磅炸彈,一時間,前所未有的口誅筆伐,譏諷謾罵,以排山倒海之勢,向他襲來。很快,《性史》被視為“洪水猛獸”,予以查禁。張競生聲名狼藉,被人戲謔為“大淫蟲”,他的人生道路也為此發(fā)生逆轉(zhuǎn)。此時的北大,曾容得下陳獨秀,也容得下封建遺老遺少,唯獨容不下一個講性的人。張競生付出了身敗名裂的慘重代價,與主張在教室公開做人體寫生的劉海粟、唱毛毛雨的黎錦暉被稱為“三大文妖”。
被北大解聘后,迫于形勢和生計壓力,“臭名昭著”的張競生孤身到了上海,與友人合資開辦了“美的書店”。他主張讓生活成為人類在自然中一場永不謝幕的自由狂歡,編輯出版《性育小叢書》,叢書封面上印有從巴黎公開出版物上取來的藝術裸體女像,這在當時是非常新鮮大膽的。叢書定價低廉,書店又大膽雇用年輕漂亮的女店員——那時上海的商店里都還沒有女店員,“做生意”也還是男性的職業(yè),因而購者踴躍,叢書前所未有的暢銷??上В痪盟捅徽_傳雇妓女販賣淫穢書刊,書店被迫關門。
事業(yè)受挫,張競生將一顆心全放在褚松雪身上,然而,“愛情專家”犯了一個嚴重錯誤,他自恃幫她入學、供她讀書、為她養(yǎng)家,他的愛情就裝進了保險箱。他卻沒有想到,特立獨行的褚松雪,豈能容忍平凡平淡、細微瑣屑的婚姻生活,甘當一個“賢妻良母”。從國外留學歸來后,張競生對現(xiàn)實的政治問題喪失了興趣,褚松雪恰恰相反。她熱衷政治活動,有自己的人生理想,她這樣期許自己和同伴們:“要鍛煉堅強的人格,養(yǎng)成自肆力與創(chuàng)造能力,培養(yǎng)進取精神和耐苦的習慣,使人人有完全獨立的人格與創(chuàng)造環(huán)境的能力,然后可以同惡社會奮斗,而不致被彼打敗了?!北贝鬂庥舻娜宋沫h(huán)境和活躍的新文化思想,既豐富了褚松雪的國學素養(yǎng),也給她打開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門。當張競生沉浸在構(gòu)建中的“美的”烏托邦,霹靂從天而降,她不辭而別了!這對奇男女的美滿婚姻,僅僅三年,就走向窮途末路。
“愛情專家”居然在愛情上一敗涂地!愛情是可以變遷的,這是他堅守的觀點,但一遭遇現(xiàn)實,就立刻土崩瓦解??v是志同亦心傷,褚松雪的背棄,讓張競生難以容忍,痛不欲生,黯然神傷。因愛生恨,他恨褚松雪的無情無義,在《新文化》上發(fā)表了題為《恨》的文章,痛斥她拋夫別子離家出走,并說“她屢次對他的假偽欺騙盡情托出,大大罵她一頓”。
這段愛恨情仇,在他和她的生命史上,劃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創(chuàng)痕,留下了終身無可彌補的遺恨。褚松雪與張競生分手后,投筆從戎,參加國民革命軍,曾被授予上校軍銜。移居臺灣后,雖不乏優(yōu)秀追求者,但為愛子計,她堅持獨身,終身未再嫁。她晚年執(zhí)筆寫回憶錄時,絕口不提張競生,其心痛心傷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