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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賤羊之死

        2012-04-29 00:00:00沈石溪
        幸福·少年版 2012年12期

        公羊歪梨,是我放牧的這群山羊里的賤羊。賤羊,就是地位最低賤的羊。

        也難怪歪梨會變成賤羊,它一生下來,脖子就向右歪了三十度,三歲了,個頭還像一歲的羊那么大,活像長僵了的一只歪梨。它的毛白里透灰,沒有一點兒光澤,稀稀疏疏,就像鹽堿地里的莊稼。兩只灰褐色的羊角又短又圓,還不如母羊的角。

        賤羊的日子自然很難過。在動物界,所謂的階級次序其實就是進食次序,地位高的,占有更多更精美的食物,地位低的,只能得到更少更粗糙的食物。歪梨是賤羊,每次羊群進入草場,碧綠鮮嫩的草地都被其他羊占據(jù)了,它只能啃發(fā)黃的老葉子;飲水時,地位高的羊站在上游喝潔凈的水,輪到它,就只能在下游喝被羊蹄攪混的泥漿。最不幸的是,沒有哪頭羊看得起它,當然,也沒有哪頭羊愿意跟它結(jié)伴扎堆,它總是形影相吊,顯得很孤獨。有一天黃昏,它壯著膽想接近一頭名叫灰額頭的母羊,可還沒等它靠近,灰額頭就跳著跑開了。歪梨滿臉沮喪,從此,它的脖子歪得更厲害,身體縮得更瘦小了。

        夕陽西下,我讓牧羊狗阿甲將羊兒趕攏來,準備回家。從放牧的嘎泰草場到曼廣弄寨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從索橋穿過峽谷,走的是直路,要少走十幾里路;另一條是繞著山道轉(zhuǎn)一座山,走的是彎路。一般情況下,我是愿意走近路的。

        我趕著羊群來到索橋邊。這是在滇西南一帶大山里經(jīng)常見到的一種簡易索橋,狹窄的峽谷兩邊,拉兩根粗粗的鐵鏈,鐵鏈之間鋪著竹子算是橋面,兩邊各用一根藤條編掛,算是扶手,人和牲畜勉強可以通行。我所要經(jīng)過的戛洛索橋全長約二十米,高約五十米,不算特別危險。山羊沒有恐高癥,我經(jīng)常帶它們走索橋,它們也習(xí)慣了??墒牵翘彀砦易叩剿鳂蜻厱r,天空突然由晴轉(zhuǎn)陰,刮起了涼風(fēng),吹得索橋直搖晃。無論我怎么吆喝,無論牧羊狗阿甲怎么齜牙咧嘴地恐嚇,頭羊二肉髯就是不肯上橋。頭羊的舉動具有榜樣作用,它不肯上橋,羊群也都賴在索橋邊不走。我總不能一只羊一只羊地抱過橋去。我想:風(fēng)這么大,索橋也確實比平時晃得厲害,羊真要在索橋上被晃下去幾只,損失就大了。于是,我臨時改變主意,想離開索橋,繞道而行。

        我剛把頭羊二肉髯引下橋,突然,羊群里“咩”地爆響起一聲氣貫長虹的吼叫。我嚇了一跳,扭頭望去,嘿,原來是歪梨在叫!它的叫聲從來就是萎萎縮縮平平淡淡的,怎么突然間吼得這么精神抖擻了呢?我正納悶,只見它歪著脖子,挺著胸脯,雄赳赳地從羊群里躥出來,嗖嗖嗖,大步流星地走上橋去。幾十只羊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幾十雙羊眼統(tǒng)統(tǒng)被歪梨的舉動吸引住了,就連頭羊二肉髯也被歪梨的勇敢震懾住了,長長的羊臉上露出羞澀的表情,縮了縮脖子,悄悄地鉆進羊群里了。

        我也被搞蒙了。在我的印象里,歪梨絕對不是傻大膽、愣頭青,恰恰相反,它平時的膽子比一般羊都小。過去,每次過索橋,它都不敢和其他羊擠在一起走,生怕其他羊行走時會左右搖擺,連累它一起摔下去。它總是走在最后,小心翼翼,顫顫抖抖,連母羊都不如。怎么一眨眼,它變成了英雄?

        歪梨走過三分之一時,風(fēng)越刮越猛,呼呼地從山的左側(cè)吹來,吹得索橋像秋千似的猛烈晃蕩,別說羊了,就是人抓著扶手也會心驚膽寒。果然!歪梨趴在橋面上,四只羊蹄勾住竹排間的縫隙,不敢再走了?!盎貋恚⊥崂?,回來!”我高聲喊叫起來。歪梨本來就歪著的脖頸側(cè)向背后,向橋頭望來,它看見所有的羊都站在橋頭緊盯著它,當然也看見了頭羊二肉髯失去了往日的威風(fēng),混雜在企圖逃離橋頭的羊群中?!斑恪彼鼩馔躺胶拥亻L嘶一聲,一個躍挺,繃直了腿,又站起來。“咩咩——”母羊灰額頭終于忍耐不住,朝歪梨送去一聲既欣賞又擔驚受怕的呼叫。隨著灰額頭的叫聲,歪梨一個跳躍,朝前躥出去一大步,像被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鼓舞著,“咩咩”興奮地叫著,繼續(xù)往橋中央邁進。

        天空飄落一陣密集的雨,竹子鋪排的橋面滑得像澆了一層油。羊?qū)儆谂?苿游?,牛科動物不像貓科動物或犬科動物有可以伸縮的利爪,羊蹄平滑,抓不牢地面的任何東西。歪梨走得東倒西歪,就像在跳迪斯科??伤詧远ú灰频爻白咧?,剛走到橋中央,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閃電,把整座索橋連同歪梨一起照得雪亮。它的形象忽然不再是低“人”一等的賤羊,而是百里挑一出類拔萃的優(yōu)秀大公羊。只聽“轟隆”一聲巨響,雷霆在索橋上空炸響,橋面猛烈顫抖搖晃,簡直就像巨浪中的一條舢板。閃電過后,我的視線一片模糊,等我再能看清索橋時,橋面上空蕩蕩的,歪梨已經(jīng)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橋下的深淵里傳來物體砸地的訇然聲響。

        我不知道歪梨為什么要用生命來冒這次險,也許它是不愿再平平庸庸、窩窩囊囊地生活下去,它寧肯死,也要最后輝煌一次。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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