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朝女帝大婚,靜安帝姬坐在青木神殿前,轉頭問一身喜紅的駙馬:“你可記得輕鸞?”顧遲恍惚間憶起一個少女的笑顏。帝女輕鸞,靜安帝姬的"/>
<賀新郎>
嫣朝女帝大婚,靜安帝姬坐在青木神殿前,轉頭問一身喜紅的駙馬:“你可記得輕鸞?”
顧遲恍惚間憶起一個少女的笑顏。
帝女輕鸞,靜安帝姬的親妹妹,生于青木神殿,長于青木神殿……后因其母琉華帝姬口諭,也將死于青木神殿,一生不得邁出。
傳說,因為國師曾斷言,輕鸞非人,而是一尾錦鯉。
傳說,她曾在人前化為鯉魚妄圖離去,卻被國師一劍釘在了祭臺上。
暗夜里,顧遲似乎聽到有人凄凄婉婉地唱起來:“人心輕薄情似紙,魚已棄水乘龍去……”
哀而不傷,月色靡華。
靜安帝姬驀然纏住了他的手,顧遲微怔,掌心突然傳來一陣疼痛。
“來人。”指甲深深刺入駙馬的掌心,靜安帝姬漠然吩咐,“今夜大喜,讓御膳房為本殿加道菜——駙馬愛喝魚湯,就到青木神殿里,把那妖鯉撈出來吧?!?/p>
顧遲背脊一震,手中的屠蘇酒跌落在地。
<殿前歡>
輕鸞及笄那年,嫣朝國師的未婚妻身染惡疾,香消玉殞。
年輕的國師承受不起喪妻之痛,進宮面見琉華帝姬,請求在青木神殿為早夭的少女誦經(jīng)三天。
帝姬感念其癡心,破例允諾。
十五歲的輕鸞,就是在青木神殿的碧璽池邊見到了蹺著二郎腿打瞌睡的陸棄。
輕鸞自小興趣就異于常人,國策女紅她全沒興趣,只愛閑來無事寫幾本戲文。
那日她剛聽了女官們在殿外學來的新戲,風流才子魂歸天外,心碎少女在情人的墓前哭成淚人:“我心已碎如落葉,不若今日也一頭撞死在這里,隨他去吧!”
回宮的路上,輕鸞感動得直掉淚,冷不防腳下踹到了什么東西。
她瞪著那睡眼惺忪的陌生青年:“你是誰?”
混進神殿里只一天,要做的事就已經(jīng)做完。偷懶的陸棄干咳一聲,不動聲色地整理好凌亂的衣衫。
“臣陸棄,見過輕鸞帝女。”
“哦,你就是那個死了老婆的國師?!?/p>
輕鸞圓溜溜的眼睛上下掃了他幾眼,陸棄的半邊面頰被銀面具遮蓋,露出的下巴卻冷漠堅毅,薄唇緊抿,似乎心中郁結難平。
她聯(lián)想起剛剛的戲文,一陣同情油然而生:“未婚妻去世,你很傷心吧?”
“自然傷心。”
“撕心裂肺?”
“對?!?/p>
“沒有她就活不下去?”
“……是?!?/p>
“情至刻骨,果然如此。”輕鸞眼圈更紅了,憐憫地望著陸棄,安慰道,“那你不如隨她去了吧,我不攔著你?!?/p>
“……”
若不是這碧璽池常年熱氣蒸騰,青年的銀面具或許會就此結冰,碎裂成渣。
輕鸞作為帝女異常熱心,陸棄剛失去了愛人,陰陽相隔的傷痛對于她的創(chuàng)作是絕好的素材,于是整日追著他跑,將向來穩(wěn)重自持的國師逼得前所未有的狼狽。
祈福的第三天,輕鸞終于又在碧璽池邊逮到了陸棄。
“國師國師,我今日又寫了本戲折子……”
見到她的身影,陸棄咬牙切齒,卻不敵她如小狗一樣火熱的眼神。
“帝女殿下?!彼麩o奈道,“再過三個月,帝姬就到了天命之年。您這般不務正業(yè),難道想去駐守皇陵嗎?”
這是嫣朝千百年來的規(guī)矩。
帝姬天命之日,需要在眾多帝女之中確定人選,一位即位稱帝,三位輔政朝野,一位神官祈福,其他的帝女皆要派去駐守皇陵,終生不得踏入王都。
歷來駐守皇陵的帝女,在那妖鬼橫行的地界,沒有一個得以善終。
“我知道。”
陸棄皺眉,瞪著那個無動于衷的人,沒好氣地反問:“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陛p鸞把寫好的戲折子塞進懷里,抬頭朝他露出一個柔軟如晨露般的笑,“可是我想做神官,大概沒人會同我爭吧?!?/p>
“你倒想得開。”
“有些道理,她們不明白,所以常常傷心。”輕鸞笑了,“可父親曾教我,若是傷心了,把心撕裂就好了,一半留給昨天,一半守著今天,明天是一定要笑著面對的?!?/p>
陸棄怔了半晌,哭笑不得地彎下腰,敲了敲她的腦袋。
<鎖麟囊>
若說駐守皇陵的帝女們的下場是九死一生的話,那么嫣朝的神官則是連那一線生機都沒有。她們注定敬奉神殿、為蒼生祈福,直至二十五歲,孤身一人寂寞而亡。
琉華帝姬的天命之日即將到來。
每一代帝姬即位五十年,只有那一日青木神殿殿門大開,接受全國子民前來朝拜圣物琉璃火。
琉華帝姬慵懶半臥,指間水煙云霧縹緲:“國師,一個月后的朝拜,你覺得誰來做奉寶神官合適?”
陸棄淡然以對:“靜安帝女與輕鸞帝女都已年滿十五。”
“你在青木神殿住了三日,可曾見過那兩個丫頭?”琉華帝姬似笑非笑,“姐姐靜安還好,輕鸞實在不夠穩(wěn)重,只愛玩樂,怕是將來留她在朝中也無大用?!?/p>
不知為何,陸棄眼前突然閃過那日少女柔軟的一笑。
真要那樣的少女去做神官嗎?
他猶豫片刻,低聲道:“輕鸞殿下心思單純,生性喜樂。而靜安帝女精通國策,作為神官實在大材小用,不若就由輕鸞……”
帝姬聞言有些意外,妖嬈的眼角望了那面具遮臉的青年一眼,半晌心里才有了計較,緩緩地吐出一個字。
“諾?!?/p>
天命之日,青木神殿十八重檀木大門終于被打開。
輕鸞手捧即將供奉圣物的盒子,與姐姐靜安并肩走在通往神殿的路上。華美的紅衣下擺迤邐蜿蜒,靜安姣好的面頰帶著微紅,如櫻的唇瓣咬了又咬,似乎有些緊張。
輕鸞好奇,湊過去問:“阿姐,你是怎么了?”
靜安靦腆一笑,趴在她耳邊說:“你記得吧?三年前在殿外遇到一個青衫少年,在我跌倒前扶了我一把……前日母親喚我過去,我又遇到了他。他似乎是在朝為官,不知今天會不會來?!?/p>
輕鸞看著姐姐頰上的胭脂色越發(fā)艷麗,朦朧中似乎有些明白,又不是特別分明。
那一日,靜安帝女年方十六,被立為嫣朝儲君。
眾臣心悅臣服,她的臉上卻沒有什么驚喜,姿容端麗,舉手投足已然顯出王者之風來。只是明麗的眸子,有意無意地投向位于朝臣之首的那位青年。
青年一襲青衫,銀色面具寒光閃耀,沉黑的瞳人沒有半分猶疑。
輕鸞手捧著雕瓏盒,在朝臣對姐姐的恭賀聲里,悄無聲息地向后退去。
不知不覺,就又走到了碧璽池邊。
她蹲在池邊怔怔地看著氤氳池水,恍惚間,有一把熟悉的嗓音在她頭上響起——
“如愿做了神官,怎么也不見你高興?短命帝女。”
<躍鯉記>
“你怎么在這里?”輕鸞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人,“你剛才不是還站在神殿前廳……”
陸棄略微有些尷尬,倨傲的面容難得有一絲尷尬。
他清咳一聲:“喀,臣——”
“我知道了。”輕鸞突然出聲打斷他的話,大眼睛圓滾滾地轉悠,小聲說:“父親曾經(jīng)對我講過,海外青丘之上有種仙獸,足踏祥云,一躍就是三萬五千里……”
陸棄皺眉打斷她的浮想聯(lián)翩:“臣是人?!?/p>
輕鸞不說話了,但眼里擺明了不相信——明明前一瞬還位列百官之首,若非妖異,怎么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轉眼就跑到了碧璽池?
陸棄在她懷疑的目光下,牙齒都被咬得咯咯作響,冷不防卻聽到身后凌亂的腳步聲追過來。
輕鸞想探出頭去看,卻被陸棄把腦袋按了回去。
“哎,什么聲音?”
“狗叫。”
“啥?!”誰敢在神殿養(yǎng)狗?
追兵已經(jīng)逼近,國師大人二話沒說,十分大逆不道地把輕鸞帝女扯進了碧璽池里。
“撲通”一聲。
一只手捂著輕鸞的嘴巴,另一只手緊緊將她抱在懷中,陸棄想起剛剛盜取琉璃火時似乎被人看到了樣貌,忍不住在心底低咒一聲“麻煩”。
沒過多久,琉璃火被盜之事就傳到了前殿的帝姬耳中。
帝姬火速帶人前往,立刻有人稟報:“剛剛我們看到那賊子,臉上戴著面具,很像是國師……”
帝姬一怔,笑著看向某處:“內(nèi)侍大人說笑了,國師不就在這里嗎?”
內(nèi)侍順著那視線看過去,帝姬身后,一位戴面具的青年無聲而立,銀色面具寒冷入骨——
正是國師陸棄。
碧璽池底。
輕鸞掙扎得厲害,陸棄瞪了她一眼,卻見她臉蛋憋得通紅,圓溜溜的眼珠子急得直轉,手指卻一直指著某個方向,那里有個排水口,黑洞洞的,僅容一人通過。
“出口——”
輕鸞胸肺間存有的空氣,僅能讓她再說出這兩個字,接著就兩眼一翻,很灑脫地不省人事。
陸棄嚇了一跳:“別暈??!”
他這才記起,嫣朝的子民體質本就與他們一族不同,是無法在水中存活的??稍倏纯茨仟M窄的出口……
“罷了。”
陸棄長嘆一聲,從懷中摸出一物,手指間燃起一種無法言說的瑰麗色澤,妖艷而迷人。
那是千年前護國錦鯉的一顆內(nèi)丹,傳說能夠招來祥瑞的王朝圣物,琉璃火。
他將它含入口中,神色復雜地撩開少女頰邊的發(fā)絲,修長的手指在她的下巴上輕輕一捏,見那檀口輕啟,他猶豫了片刻,將唇覆了上去。
烏黑發(fā)絲纏繞,少女的睫毛輕輕顫抖。
她朦朧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個少年,蒼白的面孔,火熱的唇舌,以及銀色的冰冷面具。
“……是誰?”
青年沉黑的眼睛只與她對視一瞬便匆匆移開,卻又轉回來瞪她一眼,似乎是警告她不準再看。
只那么一眼,輕鸞曾經(jīng)不理解的、仿若靜安帝女那彷徨而又竊喜的心思,終于在她腦中豁然開朗。
碧璽池岸。
群臣失措之間,池底突然升騰起一抹艷紅色。
鋪天蓋地的紅來得太過妖異,使琉華帝姬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巨大的魚尾掀起一陣水花,眾人一陣驚呼后閉眼,再定睛看去,卻只有渾身濕漉漉的少女面色蒼白地躺在池邊。
“輕鸞帝女?!”
國師見狀微微一皺眉,半晌,才解釋道:“帝女殿下非凡人之身,而是千年前在神側侍奉的一尾錦鯉。許是變化之期到來,對于琉璃火無法自控?!?/p>
帝姬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是福是禍?”
國師垂眸斂目,淡淡地說:“國之大吉?!?/p>
<憶王孫>
輕鸞帝女搖身一變,成了大嫣朝的吉祥物。
陸棄盜取琉璃火失敗,反倒讓輕鸞的身體變成那么一副半人半魚的樣子,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于是他便每日自池底的通道往返于青木神殿和外界之間,試圖找出把琉璃火從輕鸞體內(nèi)剝離的方法。
然而這一日,他才邁上池岸,就聽見一陣哭聲。
眉宇一皺,陸棄疾步走了過去,然而未到她身后,卻被她陡然出聲嚇得一個踉蹌。
輕鸞正手捧戲折子奮筆疾書,邊寫邊隨之念白:“上窮碧落,吾心傷矣!君不在黃泉之中,吾魂離兮!月落重生,燈卻再難紅!再難紅……”
寫到高潮處,眼淚噴薄而出。她用袖子在臉上一通亂揉,繼續(xù)埋頭創(chuàng)作,余光瞄到陸棄走來,急忙將他拉到身邊。
“國師,我嘔心瀝血新寫了一本戲折子,女主角失足掉下山崖,你說她的夫君是會隨著她一起跳下去,還是轉身與敵人血戰(zhàn)至死?”
陸棄滿頭青筋亂跳:“臣……不清楚?!?/p>
輕鸞捧著腮坐在他旁邊:“你當初日夜為亡妻誦經(jīng)祈福,就沒想過要隨她而去?”
“臣有臣未盡的責任,不能輕易去死。倒是帝女您……”
“原來如此?!辈豢蜌獾卮驍嗨脑挘p鸞再次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子,感慨萬千地揮舞毛筆,“生而不郁,求死不得,居然還有這種虐法,創(chuàng)作之事果然十分玄妙……”
“……”
那一瞬間,權傾朝野智力過人的國師大人,突然忘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
青木神殿地廣而幽深,斑駁的宮墻圍住了相當廣闊的一片土地。
輕鸞與陸棄走在人煙稀少的小路上,還不忘繼續(xù)發(fā)問:“你為什么要偷琉璃火?那個東西似乎沒什么用處,連敵國都不屑偷它了?!?/p>
“有鮫一族?!标憲壍卣f,“我們居于北部冰原之上,自百年前開始,不慎丟失了本族的那顆琉璃火,失去珞神的庇佑,人丁便逐漸稀薄……我原本只是打算借用幾天,用它敬通神明之后便奉還。”
輕鸞望著他:“可如今琉璃火在我身上,你要怎么辦?”
“……沒錯?!?/p>
清風拂過,林中祈愿響鈴叮叮當當。
陸棄看著這個懵懂的少女,無奈地嘆了口氣,嘴角卻牽起一抹與冰冷眼瞳并不般配的溫柔:“到底該怎么辦呢?”
琉璃火性喜血暖,總不能挖出你的心來。
<小重山>
帝紀三百九十八年,大嫣朝遇上史無前例的天災,烈日炎炎而三月不雨,妖獸肆虐,民不聊生。
民間不知何時開始有傳言,半年前的帝姬天命之日,鎮(zhèn)國之寶琉璃火被一尾妖鯉吞食入腹,激怒了天神,降下災禍。
而這妖鯉,居然誕在帝王家。
“國師?!绷鹑A帝姬略顯疲憊地靠在王座上,少有地露出了蒼老的姿態(tài),“我記得你說過,輕鸞之變,乃國之大吉。”
青年國師一襲青色官袍,站在朝野中央好似一株孤竹,沉默不語。
“輕鸞是我生的,她出生之時,半點異象也無。”帝姬嘆了口氣,放輕嗓音,“若有法子解決更好,若是……”
“琉璃火在帝女體內(nèi)。”國師終于打破沉默,沉聲道,“臣三日后祈雨,請求由輕鸞帝女隨侍在側,定能將國之異象通達天聽。”
下了朝野,陸棄破天荒地未與半個人攀談,只推說是要趕回府中齋戒三日,準備祈雨。
國師府在王城西側,隱藏在重重宮閣深處。
當他卸了朝服走進書房,里面已經(jīng)有人在等著他。
“三日后祈雨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琉璃火不取出來,無論怎么祭祀都沒有用處?!蹦侨藧琅卣f,“難道你要折壽祈雨嗎?!”
陸棄換了黑色長衫,輕描淡寫地道:“不過折幾年的壽,倒也沒什么所謂?!?/p>
說完,他提筆在宣紙上寫了幾個字,折了兩折遞給那人:“上面的材料準備好,今晚我便做祈雨燈?!?/p>
碧璽池邊。
陸棄自始至終默不作聲,修長的手指靈巧地編織著手中的燈骨,輕鸞拿著刷子將那不知原料的銀色粉末刷上燈身,時不時地偷偷瞄他一眼。
“國師?!?/p>
“嗯?”
“你今天偷偷調戲我家阿姐了吧?”
“……”
“咔嚓”一聲,千金難買的龍骨被用力折斷,年輕穩(wěn)重的國師大人額角青筋又跳了幾下。
他按了按抽痛的眉心:“臣至今從未見過靜安帝女,何來調戲之說?”
輕鸞被他話語里的猙獰嚇了一跳,向后縮了縮脖子:“別裝蒜,我可都瞧見了,你在靜安殿里頭拉著我阿姐的手,還含情脈脈地說什么此生絕不相負……真是的,戲文里這種詞都過時了,你是真心想做我姐夫嗎?”
陸棄聞言眉頭皺起,不由得放下了手中龍骨。
“我若真心喜歡靜安殿下,你待如何?”
“……”
未待輕鸞回答,陸棄卻先一步起身,徑自離開。
“喂,你去哪里?”輕鸞在他身后喊叫。
“去找你的姐夫算賬?!?/p>
看著國師大人絕塵而去的背影,輕鸞的黛眉輕蹙,手指無意識地壓在了胸口。
“真是的,未婚妻才去世半年多,居然這么容易就變心了?!?/p>
<錦燈明>
靜安帝女的容貌一天比一天秀美起來,容光煥發(fā),似乎泡了天上御仙池的露水般潤澤。
殿里頭的人都說,靜女帝女不知戀上哪家公子,陷得如此之深,連琉華帝姬都驚動了,怕是好事將近。
整個琉華宮的女眷,唯一知道“那家公子”是誰的,大概只有一個輕鸞。然而她已是妖鯉之身,沒有半個人敢上前與她攀談,所以秘密仍舊是秘密。
“今日國師還向我要了你的生辰八字?!膘o安帝女小心翼翼地涂抹著朱紅蔻丹,嘴角帶笑,“說是要在你生辰前尋一個全城最好的戲班子,來演你的戲呢?!?/p>
輕鸞正埋首寫著戲折子,只隨口道:“哦,好啊,我的新戲就快寫出來了,這次絕對不摻狗血,感天動地,虐得你們淚流成河?!?/p>
未來帝姬對戲文什么的并不感興趣,自顧自地說:“國師性子溫,心思也周密,那日我向母親提起,她也說是個好歸宿……”
輕鸞打了個呵欠,很是匪夷所思。
那個壞脾氣的冰塊國師,性子溫,心思周密?上次她不過是隨口說他“調戲”自家阿姐,他便氣急而去,兩天過去,只派了人來取祈雨燈。
明明就是個小氣鬼,或者說,他只對自己才會那么小氣?
輕鸞突然有些沮喪。
靜安帝女察覺到妹妹的失神,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頭頂:“在想什么?民間那些傳聞,你別往心里去。國師本領大得很,明日祈雨祭結束,了結這場天災,他們就會明白你的好處?!?/p>
輕鸞笑著在阿姐的手心蹭了蹭:“那些事,有阿姐和母親在,我才不擔心。我在想這次的新戲,有鮫一族的大祭司與冰原深處的一尾妖鯉相愛卻不能相守,這故事怎么樣?”
靜安帝女無奈地笑了,戳了戳她的鼻尖:“都快十七歲了,怎么總是孩子心性,待過了明日祭祀,我定要求母親尋個精明的公子管住你?!?/p>
話說到一半,靜安如畫的眉目間又染上了郁結:“只是國師說過,明日的祈雨祭,如果琉璃火在你體內(nèi)當真無用,就需要點燃那盞祈雨燈。而那東西,怕是會折損他半生壽命的……”
輕鸞手指倏然一顫,戲折子被撕裂了好大一道口子。
祈雨祭設在午夜時分。
青木神殿的最深處,由祈愿鈴結成的繩索將整個祭臺圍繞起來,四下并無他人,只有輕鸞一襲錦緞紅衣,坐在祭臺中央。
四角篝火艷紅,她白皙圓潤的臉頰也映出了妖異的血色。
直到殿前僧侶敲足了十二下吊鐘,陸棄才姍姍來遲。又是一身如墨黑衫,遠遠看去,仿佛來自黑夜盡頭。
待他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不知怎么,輕鸞就脫口而出:“好久不見?!?/p>
陸棄失笑,敲了敲她的腦袋:“不是才三天?”
輕鸞捂住被敲的額頭,臉頰被篝火烤得有些燙人。
“國師,我以為施術祭祀是要舞劍噴火的?”
“你以為我是街頭賣藝的?”
白她一眼,陸棄坐在她身邊閉目養(yǎng)神,悠悠然道:“累了就靠著我睡一下?!?/p>
輕鸞的大眼睛瞄來瞄去,確定沒看到那盞會要了他的半條命的祈雨燈,才發(fā)覺自己確實困了,沒多久,就真的睡倒在他的懷里。
那一夜,輕鸞總共醒過兩次。
第一次,她看到陸棄拿著一把鑲滿寶石的匕首,定定地盯著她。而她忽然睜開眼,在猝不及防之際與他對視,良久,卻又緩緩閉合。
“國師?!彼慕廾诤谝估镙p輕顫抖,“神官原本就活不過二十五歲,我馬上就要十六,拿九年換你的半輩子,也不算虧本?!?/p>
琉璃火若是挖出來便派得上用場,她也沒有怨言。
可是陸棄沒有說話。
她沒想到自己還有第二次睜開眼的機會。
再次醒來時,她精神委靡,視線模糊,卻還是看到了他手里拿著的那盞祈雨燈。
<空歡喜>
大喜的日子,大殿前的女官卻肅然寂靜,戰(zhàn)戰(zhàn)兢兢。
靜安帝姬神色漠然地坐在最高席,看著侍者面帶不忍地將一盅琉璃碗盛的湯送到自己的面前。
帝姬紓尊降貴,親手執(zhí)起那碗湯,舀起一勺,送到駙馬唇邊。
顧遲的背脊已然被冷汗浸透,薄唇緊緊抿住,臉色煞白。
“駙馬怎么不喝?”靜安帝姬淡淡地瞥他一眼,“我十四歲認識你,十七歲愛上你,過了這九年,終于得償所愿嫁給你。所以這魚湯,我特地用了嫣朝最尊貴的一條魚……駙馬曾說過,此生此世,絕不相負。如今是反悔了嗎?”
顧遲一顆心跳得七上八下的,完全搞不清楚,這位前日還溫聲細語的帝姬為何突然反常起來。
至于這魚湯……他鎮(zhèn)了鎮(zhèn)心神。
危言聳聽而已,靜安疼愛輕鸞入骨,又怎么忍心殺了她熬湯?
魚湯入口時,略微腥膻,在喉頭又化成了甜。
帝姬微微一笑,自己卻沒有喝,而是把那魚湯又放了下去,朝下面拍了拍手。
“將剛剛沒演完的戲,給我演下去?!?/p>
絲竹樂曲再起,顧遲盯著那碗只動了一口的湯,眼前卻是一黑。
帝紀三百九十八年,秋,國師陸棄擒拿妖鯉,成功祈雨。
那場雨下了三天三夜,有人見到一束血色紅光自青木神殿的深處直沖云霄,甚是驚悚。嫣朝從此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那日,當靜安帝女聽到聲音起身時,發(fā)現(xiàn)母親琉華帝姬也面色蒼白地趕往神殿。
據(jù)說那一整夜,帝姬噩夢連連,夢境里滿是鮮血。
當她們趕到的時候,輕鸞已經(jīng)坐在了血泊里,一身血衣,下半身是魚尾,被一柄利劍穿過尾鰭釘在祭臺之上,臉上也濺了無數(shù)血漬。
她的手里緊緊抱著一個男人,正是國師陸棄。而另一個青年正滿臉是淚,跪在陸棄面前。
地上散落的,是兩個銀質的面具。
“有鮫一族——”琉華帝姬閉了閉眼,看著那兩個容貌身形如出一轍的男人,“傳說鮫人半人半魚,甚為困擾,珞神感念其族類癡心,將其分割為二人。從此,有鮫族人但凡生產(chǎn),必是雙生子,臉上也會帶有同樣的咒紋。”
靜安帝女聞言看向那二人,呆若木雞。
陸棄的胞弟——顧遲緊緊攥著陸棄的衣擺,淚痕猶在,卻似乎陷入癲狂。
他憤然地指著氣若游絲的兄長,大聲責問:“我明明換了的!我換了你在燈里放置的生辰八字!只要她在祭祀中途滅了那祈雨燈,死的就是她!她一死,就可以取出琉璃火,無論是嫣朝百姓還是我們有鮫一族,全都能得救了!”
陸棄漆黑的長發(fā)在血中散落,他靜靜地看了少女那染血的面容,才輕聲說:“我知道?!?/p>
顧遲不敢相信:“你……知道?”
“我知道,所以才換了它?!标憲夒y得地露出一絲笑意來,試圖抬手去敲少女的額頭,卻沒了力氣。
輕鸞依舊怔怔的,見他想要敲自己,就低下頭去給他敲。
她至今還是不明白,阿姐明明告訴她,想要救國師,只要滅掉那盞燈就好了。可她才按掉那燈芯,陸棄就咯出了一口血來,倒在了血泊里。
接著她突然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下半身不知何時變成了魚尾,抱著陸棄想要離開,卻被顧遲一劍釘了下去。
居然也沒怎么疼。
陸棄無奈地看著她,長指卻在她的發(fā)上輕輕撫了撫:“傻子。”
她眼里也沒有淚,只是拉著他的手,嗓音有些發(fā)抖:“國師,我的戲文快寫完了。有鮫一族的大祭司終于穿過北冰原找到了愛人,鮫人化為龍,將妖鯉負在背上,一飛沖天……”
“真好?!标憲壸旖菭科鹨荒ㄐΓ痔嫠恋裟樕系难?,輕聲說,“沒事的,輕鸞。”
“國師。”
“傷心這種事情,把心撕裂就好了,一半留給昨天,一半守著今天,明天是一定要笑著面對的?!?/p>
“……”
“所以,沒事的?!?/p>
雨水將一切沖刷殆盡,連同陸棄存在過的痕跡。
第二日,琉華帝姬發(fā)布罪己詔,稱天災全因她治國無方,傳位于帝女靜安。
退位前,她頒布了最后一道口諭:將帝女輕鸞永世囚禁于青木神殿,除靜安帝女及親信女官,外人一概不準接近碧璽池。
輕鸞的魚尾,自陸棄死后那日,就再也變不回雙腿了。
<魚龍舞>
戲臺上,那戲子咿咿呀呀,錦緞做成的艷紅魚尾緊緊裹在她的長腿上,像極了真正的鮫人。
可惜顧遲腹中痛極,再也沒力氣去看戲。
“昨日輕鸞就二十五歲了,你頂替陸棄活著也有八年。”靜安坐在他身邊,淡淡地說,“她終于隨龍而去,拋卻了困頓她半生的這方水土。我從未見過她笑得如昨日那般開心。”
整整九年過去,輕鸞每日每夜趴在碧璽池邊唱著歌。
靜安永遠都不會忘記,昨夜那寂寥的青木神殿里,她心愛的妹妹唱著唱著,突然停住了歌聲。
輕鸞笑著對她說:“阿姐,國師應該來接我了?!?/p>
可直到眼淚變得冰冷,她等待的那條龍,終究沒有來。
“靜安——”
“九年?!膘o安眼里逐漸泛起了溫度,撫上了顧遲溫雅的面頰,“這九年里,我每天都在想,當初我到底愛上了誰?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分不清楚。”
顧遲望著她,想對她說,那年他與她初遇,他扶住險些跌倒的她,在靜安殿前那株梨花樹下。還想對她說,那時他的情話雖然俗套,卻句句不假。
可劇痛讓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的眼前逐漸變得模糊,他似乎看到自己的雙腿變成了魚尾。
最后,他只聽到她說:“琉璃火我從輕鸞的身體里拿出來了,現(xiàn)在它是你的。既然我分辨不出,不如就讓你再變成鮫人,這樣,你就完整了吧?!?/p>
黑夜里有人還在唱著:“人心輕薄情似紙,魚已棄水乘龍去……”
可他已經(jīng)聽不清。
帝紀四百〇六年,靜安帝姬大婚,頒布戒令:將駙馬顧遲囚禁于青木神殿,永生不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