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來自藏區(qū)，母親來自長沙，他們相識于云南的一所大學。在食堂里四目偶然相接的瞬間，兩人便認定了今生的情緣。為了愛情，也為了響應當時“支援邊疆”的號召，他們雙雙留在了云南一個邊陲小城當老師，后來又輾轉來到了迪慶，即今天已馳名中外的香格里拉縣。

一

父母是1967年結婚的，他們沒舉行婚禮儀式，兩人把被子搬到一起就算是有個家了。接下來的暑假成了他們旅行結婚的假期，也算是開旅游結婚之先河吧。從此，他們每年都相約至少出去旅游一次，即便我和姐姐的出生都沒有改變他們這樣的約定。

那時的迪慶，貧窮落后，交通不便，有些地方甚至連路都沒有。到大一點的縣城，比如去麗江，只有一種辦法：搭乘縣里唯一一輛解放牌大貨車，走3天盤山公路，中間還要住兩宿的車馬店。走如此艱難的路，父母居然還帶著我們姐妹兩個小孩子。我暈車，到麗江時往往已累脫了形，父親就背著我，母親則牽著姐姐，借住在某小學的教室里休整一天，第二天再繼續(xù)行走。

30年前的中國人還沒有什么旅游概念，身為教師的父母，工資收入也相當微薄。即便這樣，他們在10年里還是帶著我和姐姐到過許多地方，純粹為了游山玩水。那些旅途相當苦，也相當有趣。

父母的同學和朋友真多，每到一地，我們都能見到和他們熟識的人。雖然大家都不富裕，但招待我們一家一兩天，都相當熱情。也因此，我和姐姐認識了許多親人般的叔叔阿姨們。

二

我們在迪慶的家，是一所人情味十足的藏式民居。父親是地道的藏民，對此自然是相當熟悉和習慣；母親雖來自湖南，但很快就適應并喜歡上了這里的生活。

周末，如果母親在院子里洗衣服，父親通常一邊陪我們小孩子玩一邊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雖都是些家長里短的閑話，但氣氛溫馨熱鬧。

有一次，父親趁著我睡著，把我偷偷放在了我一直不敢騎的牦牛背上，然后就和母親到街市上買東西去了。等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牦牛背上，愣了幾秒鐘便大聲哭了起來，可又不敢動彈。

循著哭聲回來的母親和藏民鄰居看到這樣的情形，都哈哈大笑起來：原來，父親怕我摔下來，早已用哈達把我牢牢地綁在了牦牛背上。這個笑話，至今還被熟識的老鄰居們津津樂道，他們說：“那一家子真有意思。”

記憶中的父母，總有做不完的活兒和說不完的話。與當?shù)啬凶悠毡椴幌矚g干家務事截然相反，父親只要一有空就和母親擠在廚房里，一個洗菜一個切菜，說說笑笑地就把飯菜準備好了。有時他們說話聲音很大，讓在院子里做作業(yè)的我和姐姐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連忙跑進廚房去看他們。

上述情景常讓我迷惑不解：父母在一起過了30年，有多少話能夠一直說而且趣味盎然，有什么事可以總是一起做而毫不厭倦？

三

姐姐考上大學那年，父母在家里大宴賓客，其中就有當時還是我男朋友現(xiàn)在則是我丈夫的扎西。在我差不多已忘記那天宴會的具體情形時，扎西卻向我描述了他當天感受到的“震撼”。

“因為迪慶終于出現(xiàn)女大學生了，那天來你家道賀的人很多。大伙在院子里喝著酥油茶，吃著牦牛肉，你父母又端出來一盤盤色香味俱佳的江南菜肴?！?/p>

“我好奇地跑到后面的廚房里，看他們是如何制作出如此漂亮的菜肴，卻發(fā)現(xiàn)你父母站在充滿陽光的廚房里，一邊快樂地交談一邊忙著各自手里的活兒：一個把胡蘿卜仔細洗凈后放在案板上，另一個則熟練地將它們切削成花朵擺進盤子里，然后再將炒好的菜盛進去。當時，只有大飯店里才有胡蘿卜雕花做成的菜盤裝飾邊，而我在你們家里竟看到了，而且還看到了你父母是那么開心地在一起用胡蘿卜雕花?！?/p>

“當時我就想，傳說中的王子和公主過上的幸福生活，也不過如此吧，而那幸福的生活，指的也可能就是這種兩個人齊心雕刻出的胡蘿卜花吧。原來，幸福的定義就這么簡單。我可以想象到，當他們到白發(fā)蒼蒼時，仍然會在廚房里一起開心地雕刻胡蘿卜花的！”

四

1999年，父親被查出患了胃癌而且已是晚期。母親堅持不把真相告訴父親，直到去世前，父親還笑呵呵地對我們說全家人要一起再出去旅游一次。

我后來就想，那么聰明且受過高等教育的父親，經(jīng)過一次次病危，當時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呢？原來，他所有的快樂，都是佯裝給母親看的；就像母親總在夜里流淚，在廚房里輕聲哭泣，但到了父親的病床前，她也總是一副無比快樂的樣子。

這一生，他們都希望給予對方最快樂的笑容。

在最后半年的生命時限里，父親總愿意對我談到他和母親青春的過往。說起在大學讀書時，有個來自北京的男生曾熱烈地追求過母親，而母親也差點動心和那人在一起。父親由衷地慶幸自己搶先一步向母親表白了心聲，他用藏族最直白的情歌表達了對她的愛意。

“母親為什么會選擇你？”我好奇地問。

“因為我長得很英俊。”父親半開玩笑地說。我相信，父親直到患病之后也是最英俊的康巴漢子，更何況當年風華正茂的時候。

母親喜歡吃糖，在糧食供應困難買糖需要憑票的年月，父親每次想方設法地弄到幾塊水果糖后會把其中一塊給我，另一塊給姐姐，剩下的則都給了母親。后來，隨著我和姐姐長大有了外出的機會，每次離家前父親都不忘囑咐我們：“到外地要記著給你媽媽買點糖回來，哪怕是最便宜的水果糖呢，這可是你們對母親表達愛的機會呀!”每當這時，我和姐姐都會由衷地感嘆：母親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父親去世后，母親幾乎瘋掉，她不僅夜夜流淚，白天還總是坐在廚房里盯著地板發(fā)呆。家中任何一件和父親有關的物品，都可以讓母親大放悲聲。有好幾次我還看到，母親半夜站在路邊祈求平安吉祥的經(jīng)幡前，念念有詞，而從前，身為漢人的母親根本就不會到這樣的地方來禱告，偶爾因為父親沿襲傳統(tǒng)在這里祈禱時她才會恭敬地鞠個躬，再繞行三圈，以表敬畏之情。

我們都很擔心母親的健康。后來，姐姐和姐夫商量了一下，將母親接到了昆明，希望換個環(huán)境可以讓她減少一點思念父親的痛苦。

五

一晃5年過去了，對于父親的離去，母親已能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有時帶著姐姐的孩子回迪慶來住住，她還拿出父親生前的一些遺物，跟外孫一起開心地玩。只有在各家各戶升起炊煙時，她的神情才會略微現(xiàn)出沮喪，眼睛看著遠方若有所思。

有一次，我和母親一道在廚房里準備晚飯時，夕陽的余輝灑了進來。閑談中，我問她：“你這輩子最大的挫折是什么？”

母親很認真地想了想，回答：“是你父親的去世。我一直以為我可以走在他前面，或者是我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但我沒想到他會比我先走?！?/p>

“當初，您為什么選擇了父親？”我忽然記起了父親曾經(jīng)說過的他們的青春過往。

“是因為你父親的一句話?！蹦赣H的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甜美的微笑，“他說：‘我對天發(fā)誓，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比你多活一天。我會幫你安葬，讓你安心，不受失去愛人的苦痛，然后我再來陪伴你！’”

可是，父親身不由己地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傷了母親的心。即便母親經(jīng)歷了像因出身問題受到審查蹲過牛棚、患乳腺腫瘤動過一次大手術、更年期時一次大出血差點沒救過來等等這么多苦痛，都沒有父親的辭世更讓她傷心。

“但是，我想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母親很平靜地說，“我一直比你父親堅強，雖然我多愁善感。他生前是個濃眉大眼的男子漢，永遠有著快樂的笑容。失去他的時候，我確實有種鳥兒不能再飛般的恐懼，但我只要一想到如果我比你父親去得早，他將會比我更驚懼，沒有了我和他一起說笑，他都有可能失去語言能力……想到這些后果，我就不再埋怨命苦了?！?/p>

“我很開心我能比他多活這些年，不僅陪伴他到了生命的終點，給了他所有我所能給予的照顧。我還很開心地看到，我們的兩個女兒都已長大成人，而且擁有了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婚姻幸福?！?母親說。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