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知道你始終是要走的。
鶯歌來告知我的時候,心還是抽地疼了一下。不怪誰。是我不該心存僥幸。
春明明已經(jīng)很深了。不知從哪竄來一陣寒風(fēng)冷不丁從脖子鉆進(jìn)來,讓人不由得打了冷戰(zhàn)。鶯歌眼尖,立刻點了暖爐捧上來。我接過,還是覺得涼。那種涼氣好像要鉆到骨頭里。
鶯歌眼珠滴溜兒一轉(zhuǎn),拿捏著分寸說,皇上自登基以來勤于朝政,每每批閱奏折到深夜。除了奴才和幾名宮女貼身伺候著,整個后宮形同虛設(shè),寒冬臘月里連個暖床的人都沒有,怎能不冷……
心知再不打斷他后面就要說一些類似“充實掖庭,綿延子嗣,功在社稷”之類那些我在朝堂上聽得耳朵都要長趼的話了。
我睨了他一眼,鶯歌啊,你服侍朕多久了?
他一愣,忙答,回皇上,奴才自七歲時有幸跟在皇上身邊伺候,至今已有十六年八個月零四天。
你腦子倒是好使。我冷哼一聲,加重語氣道,就怕總有一天被你這張嘴給連累搬了家尚不自知!
揚手砸了暖爐,燒紅的銀炭四濺,他誠惶誠恐地磕頭,任炭火燙傷了手也不敢停。沒多久,額頭上就磕出血。
罷了,我憐憫地看著他,指了指遠(yuǎn)處那個跪在花瓶旁邊的宮女,就封她為常在吧,此事交給你打點。
我倦倦地屏退四下,一個人去看小光。
若是被那些大臣們看見我偷偷養(yǎng)了只這么丑的小東西,用西域進(jìn)貢的葡萄給它當(dāng)點心,時不時還和它說說話一定要會在當(dāng)今圣上喜怒無常、心狠手辣之后要再加上一句舉止怪異。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全天下間,知我者,唯你一人而已。
[一]新寵
啞巴也能進(jìn)宮當(dāng)宮女,內(nèi)務(wù)府是怎么做事的?就是就是,最可氣的是那個宮女姿容平平,還不及我十分之一,竟也能陪王伴駕!可不是嗎,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放著我們這樣的美人不聞不問,偏偏對一個奴婢青眼有加。皇上這么做,可不是變著法侮辱我們連個啞巴奴婢都不如嗎?
聽到這里我含笑拊掌,說得真好。
三個分別模仿中堂大人家外甥女,憫郡王小侄女以及大司馬大女兒說話的暗使立刻收聲,靜候我接下來吩咐。
下去吧。
他們面露疑色,但很快消失在殿堂上。
鶯歌皺著眉頭湊過來,替我鳴不平道,要不是皇上您英明,在京城埋下暗使,還真是想不到這些官家小姐在私下竟敢如此議論皇上。
我冷哼,朕若當(dāng)真英明,他們也不會借著給憫郡王祝壽之名相互勾結(jié)。連暗使都窺聽不到里面的密談,只帶回這些丫頭們的抱怨回來草草交差!
鶯歌眼睛滴溜兒一轉(zhuǎn)安慰道,如今皇上已經(jīng)登基三年,江山初定,再加上早在幾年前就秘密訓(xùn)練幾萬精銳暗使,他們無論是智謀武功忠心甚至口技,都是百里挑一,足以匹敵十萬強(qiáng)兵。料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正因為江山初定,帝位未穩(wěn),這批暗使雖是精銳,但對方若是結(jié)集百萬,乃至千萬兵力,又當(dāng)如何。若不未雨綢繆豈非任人宰割。
這些話我沒跟鶯歌說,反正說了他也不懂。
別跪著了,隨朕去瞧瞧朕這位讓那些大家閨秀們又羨又妒的愛妃。
玉輦行至承歡宮,心中莫名一滯,盯著鶯歌,他這次倒像是沒察覺到似的,討好地說,戴常在就住這兒了,請皇上下輦。
自你離宮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踏足承歡宮。想不到鶯歌這奴才自作聰明,以為把那新晉的妃子安排在這兒,我就會念著往昔與你的情誼,待這妃子好一些,從而為皇室綿延子嗣,鶯歌才好對那些齊齊去討好他的老臣子們有所交代。
鶯歌高聲通傳,接駕的宮人跪了一排,獨獨不見戴常在。
怎么,你們主子不僅啞且耳朵也不好使嗎?
宮人們低著頭為難地答,小主……她……她……
不耐煩地一腳踢開他們,徑自走到內(nèi)香閣,第一個注意到的不是我的愛妃,而是她手上的小光。
你喂它吃什么?!我一把從她手上奪過來。
它不喜歡待在籠子里,在承歡宮可自行活動。宮界處撒些它最怕的辣椒粉,就不會走失,去別處。
我忘了她不會說話,只見她手中筷子上夾著半條蚯蚓,而另外一半還在小光嘴里,嚼了兩下吞進(jìn)去。
我?guī)缀跻焓诌M(jìn)去從它嘴里掏出來,小光怎么可以吃這么惡心的東西!朕一直喂食的都是葡萄、香蕉、烤羊腿。還有新鮮羊乳。
鶯歌見我氣得想殺人,趕緊示意戴常在磕頭認(rèn)錯,誰知這個姿容平平,還是個啞巴的小女子跪是跪了,卻抬著頭用一種“它就是喜歡吃蚯蚓”的表情看著我。
就在我想把她如何處置,是喂她吃蚯蚓呢,還是讓小光蜇她一下,小光從我掌中掙脫出去,飛快地朝她奔去,一口吞掉筷子上另外半只蚯蚓。
我目瞪口呆,戴常在抬眼看我,一雙不怎么好看的眼睛分明透著狡黠。
進(jìn)來之前,我還在想給她另尋個去處。明知道你不會再回來,我卻固執(zhí)地認(rèn)為承歡宮只配屬于你一個人而已。
但就在這一刻,我改變了主意。
[二]小光
我問戴常在,小光長得這么丑,你不怕它嗎?
她在紙上寫,奴婢不怕。
字跡歪歪扭扭比黃口小兒還不如,應(yīng)該是剛學(xué)寫字不久。我又問,宮人教的?她點點頭。我想了想,字寫得這么丑做師傅的也有責(zé)任,往后就由朕來做你師傅。
她盈盈一拜,面上卻沒什么表情。
大概是不愿意我教?嗯,應(yīng)該是自知蠢鈍,怕我責(zé)罰。
她怎么會不怕我呢,這皇宮乃至天下人都該是怕我的。這王位染了太多鮮血,這條登基之路是以太多尸體鋪就,其實這些人只有一個是我親手殺的,就是養(yǎng)我十幾年的平軒王。
養(yǎng)育之恩大于天,一個連養(yǎng)父都能手刃的人,還能饒過誰!
朝臣們哪怕只是犯了小小的錯都嚇得如臨大敵。自我登基以來,逐步鏟除前朝重臣,清掃當(dāng)初阻我登基官吏,新皇立威,夜宴之上,我暗中吩咐兩名暗使假裝唱戲,一五一十地用口技模仿某個官員昨夜在房間里與小妾的親密之語,他們果然噤若寒蟬。
那次警告之后,他們確實安分了許多。不過從這次魏中堂、大司馬與憫郡王此舉,頗有些蹊蹺。
他們?nèi)嗽谖业腔鶗r給予我極大的支持,若不是這樣也許我還要再廢許多周折。但我登基之后,并未對他們?nèi)擞泻渭为?,就連他們想要把自己女兒送進(jìn)宮來伺候我,都被我拒絕。
我這么做,他們定會私下多番揣度,鶯歌也提醒我,后宮本就空無一人,我還如此拒絕大人們的一番好意,難免傷他們的心。
我卻未放在心上,反正自我登基以來,就任性妄為,唯我獨尊,他們早該習(xí)慣。
其實真相很蠢,我斷然不能告訴他們我已心有所屬,這必定會貽笑大方。
母親在很久之前就教導(dǎo)過我,一個君王心中是不能有情愛的。
在教戴常在寫“情”這個字的時候,我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你。鶯歌站著一旁瞧我們,口不擇言地說,皇上與常在看起來就像一對尋常夫妻,舉案齊眉的樣子。
掌嘴!我扔下筆。
鶯歌的話太刺耳。
[三]壽辰
二十歲壽辰那日,憫郡王上本奏,此乃吾皇納妃以來第一個壽辰,必定要風(fēng)光大辦,以示皇家威儀。于是親手操辦了一場極盡奢華的夜宴。
開國至今,尚未有過場面如此恢弘的盛事。文武百官攜其家眷進(jìn)攻朝賀,偌大的泰和宮座無虛席。推杯換盞間,數(shù)百萬支煙火臨空綻放,拼湊出幾百種名貴花朵,在暗如墨汁的夜空中鮮艷怒放,洋洋灑灑,點亮整個夜空。
舉城百姓無不爭相觀看,頻頻喝彩,山呼萬歲。
各國使者也紛紛朝賀,其中月氏國自然也在其中。
你的哥哥聶浮眠送來的是你們月氏國名叫“浮花一世”的酒,這種酒香味綿長,一旦開蓋,光是酒香就能叫人無法自拔。它的味道卻不如名字這樣溫柔,相反酒性極烈,好像大漠的風(fēng)沙兜頭而來,叫人防不勝防。
我第一次同你飲酒,喝的就是它了。
那已經(jīng)是五六年前,我還是京城白馬倚紅翠的風(fēng)雅小王爺。當(dāng)時先皇命我父王平軒王出使西域,拜訪月氏國。
夜晚舉行篝火盛會,一群衣著鮮麗青春熱情的少男少女們手拉著手跳舞,樂隊演奏著歡快的曲子??晌腋竿醯男乃紖s完全在另一處,我自繁華喧鬧聲悄悄退出他也毫無察覺。
皓月當(dāng)空,黃沙漫無邊際。我望著無垠大漠,竟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就在那個時候小光出現(xiàn)了,它趴在黃沙中用探究的目光注視著我這個外來闖入者。我緩緩后退,他卻步步緊逼。我小心翼翼與它對峙,直到一只手掌輕輕托起了它。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煙碧色紗裙,外罩一件白裘外套,露出白皙的肌膚和凜冽的鎖骨。你那樣纖瘦,眉宇間卻難掩大漠女兒自信爽朗。你打量我兩眼就猜出我的身份,卻半點懼色也無。甚至當(dāng)面說我們中原人見識淺薄,連沙蜴都當(dāng)成蜥蜴。
我也不服氣,笑你們大漠人粗野,這么丑的東西你也放在嘴邊親吻,好生讓人作嘔。
誰知你聞言竟開懷大笑起來,你說,我們大漠兒女才沒那么多講究。我喜歡它就親它了,才不嫌棄它是丑是美!你們中原人就是把別人的目光看得太重,便活得累。
這番話的弦外之意是指先皇派人出使西域,說是禮尚往來友好邦交,實則是為了宣揚我朝國威,大肆賞賜。然而,這一番臺面工夫,一路“邦交”下來幾乎耗空國庫。弄得那年增加賦稅,我朝百姓苦不堪言。
讓我詫異的是你這小小的月氏國的公主竟然也能一眼看穿我朝此舉的詬病,實屬出人意料。
遠(yuǎn)處傳來歌聲、舞聲還有風(fēng)沙聲,月光下,你一臉得意地瞧著我。從未有過一個姑娘像你那樣坦然地盯著我看,那雙瞳中水波一圈一圈蕩漾開來,竟要漫延到我心里去。
目光相接處,光風(fēng)霽月。
忽然你“呀”的一聲,打破這時空交錯般的靜謐。你說,北斗七星!
我很自然地往天空望去,你見我這種反應(yīng)笑得更加歡暢。根本就看不見什么北斗七星,我被你取笑有點生氣,掉頭就走。你追上來一把拉住我的手,眼睛笑得像月牙,不是天上的星星,是你脖子上的。
我下意識地去摸,被你攔住。你說這是漠蠅咬的,七個都紅腫了起來,不能用手摸,不然痛癢難忍,最后抓得皮開肉爛,受盡折磨而死!你不提還好,你這么一說,我立刻感覺瘙癢難耐,欲伸手去抓才發(fā)覺手早已被你捉住,你用另一手解下腰帶上墜著的小瓶子,咬掉塞子,示意我揚起腦袋,小心翼翼地把瓶子里的藥水倒在傷處。
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涼感頓時蔓延全身,隨著藥味一并襲來的還有你身上若有似無的香味,同樣令人心曠神怡。
上完藥,你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兒,饒有興趣地眨著眼說,中原的男子都像你一樣會臉紅的嗎?
我急忙轉(zhuǎn)過臉去,轉(zhuǎn)移你的視線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好報答你。
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聶浮歡這三個字在我心里落地生根。
我們離開的前一天,你偷偷來找我,豪爽地拍著我的肩說,走,去喝酒。
那是我第一次喝“浮花一世”,在京城我也是酒中豪杰,可是在你面前,我只喝一杯不到便醉了。
我說浮歡,你救了小王的命,要我怎么謝你呢?
你們中原人不是時興“以身相許”嗎,那就把你這個人當(dāng)做報答送給我吧。
那時候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以身相許,但你這么說了,我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答應(yīng)了。
慚愧的是,這承諾我沒能守住。
念及此,我不禁親自走過去接過你哥哥手里的“浮花一世”。他一定不知道就在剛剛這么短的時間里我想起了什么,受寵若驚地一拜。
宴席散去之時,我遣鶯歌去辦個差事。他回來告訴我,聶浮眠說你很好。如今又像從前一樣在大漠養(yǎng)馬,唱歌,無拘無束。
我仰望著頭頂上的月亮,它又高又遠(yuǎn)又寂寞。
[四]驚變
我夜夜宿在承歡宮,但從未寵幸過戴常在。鶯歌已經(jīng)告訴我很多次她的名字,可我總記不住。
戴常在卻不甚在意,她“說”從前當(dāng)宮女的時候不知道干了多少粗活,早惡心慣了,被小光親一親根本不算什么。況且她覺得小光很有靈性,每次我來承歡宮它都要爬出來接我。
我笑笑,小光何止這點靈性,它甚至與你心心相映,能察覺到你有危險,及時向我求救。
那一次,你在皇宮。
我們離開月氏回到中原的第二個月,你父王把你作為禮物雙手送給了先皇。
我與你之間,數(shù)步之遙,天涯之遠(yuǎn)。
你穿著華貴的衣裳,珠光繚繞,沉靜面容下,不辨悲喜。
先皇那時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你不過是清晨遺落在花瓣上的一滴露水。收到這份禮物他很開心,當(dāng)即封你為露妃。
不過,你只做了一天的妃子。
惠妃于當(dāng)日夜晚發(fā)動內(nèi)亂,與平軒王里應(yīng)外合,十萬暗使很快控制住局面。唯一的兩個阿哥被軟禁于自己府中,惠妃面見先皇,向他陳述當(dāng)年后宮之爭正盛,為保皇兒性命,假意誕下死胎,實則將皇子送到平軒王府寄養(yǎng)。
先皇被迫擬旨,恢復(fù)惠妃身份,恩準(zhǔn)她搬出冷宮,并承認(rèn)平軒王之子煜允為皇室正統(tǒng),擇日回宮認(rèn)祖歸宗。朕年事已高,恐不多時。念六阿哥煜允仁義謙厚,敏慧廣博,特立為儲,以固國本。
惠妃握著先皇的手,穩(wěn)穩(wěn)地將朱紅大印蓋上去,一切便成定局。
眼下,只須借一外人之手,造就皇上遇刺假象,十六年的忍耐就于一朝得以如所愿。
他們選中的那個“外人”就是你——剛封為妃的月氏國公主。
那天夜里,先皇果然死在你的寢宮中。太醫(yī)按照惠妃吩咐,當(dāng)著眾位大臣的面聲稱先皇是“縱欲過度”而損氣耗力而亡。
事發(fā)之后,我不顧惠妃阻攔去找你。如我所料,你聽信惠妃的話,暗地里與她達(dá)成交易。
只要惠妃依法殺了你,他們便連弒君的罪名都不必?fù)?dān)。而作為交換,他們已經(jīng)和你父王達(dá)成協(xié)議,只要借你之手殺掉先皇,我朝就永不進(jìn)犯月氏。兩國從此以兄弟相稱。
你當(dāng)時并不知道我和他們是一伙的,你哭著對我說,你不怕死,為月氏國臣民犧牲你萬死不辭。但是,你還是對我說一聲對不起。你說對不起,煜允,我這么做是萬不得已。
你打算自盡,被我及時攔住,你因為太過乏力昏死過去。
我守了你四天三夜,我對惠妃說,若你有事,我若登基就用這半壁江山來為你陪葬!
十六年苦心籌謀,惠妃他們早已布好所有棋局,只等按照她的吩咐走下去。她不會讓我這個最重要的棋子出意外。
我總算保住了你,她們用另一個女子代替你去死。
從此再也沒有月氏國公主,也沒有露妃,只有一個聶浮歡。
[五]決裂
你醒來時,我已登基為新帝。你臉色蒼白地盯著我胸前的金線龍紋久久不能言語。
四天三夜里我多害怕你死去,太醫(yī)說你早就做好了自殺的準(zhǔn)備,牙縫里毒藥被你咬開來不及吞掉,還是有一部分溢出來。西域的毒中原無藥可解,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
我就那樣寸步不離地守著你,跟你說話,替你拭汗。
你醒來我喜極而泣,你說第一句話,我痛徹心扉。
你說,煜允,原來你和他們是一樣的人。目光絕望疼痛,嘴角被咬出血。
我無從解釋,這個計劃里最大的得益者,在全天下人看來,除了我再無他人。
惠妃捧著我臉說,吾兒,母親要為你掃平障礙,以我殘身筑你龍巢。
狡兔死,走狗烹。我即位之后,她又對我說,吾兒,那些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的廢人無須再留。于是,全心全意護(hù)她幫她傾慕她半生的平軒王猝死家中。
至今,我仍記得她被冊封為皇太后,涂著殷紅的嘴唇,一字一頓地對我說,一個君王是不能有情愛的。她說只有絕情斷愛方能坐穩(wěn)江山。
她還叮囑我,一定要找傳國玉璽,因為我朝建立之初祖先就親手打造而得,傳聞得此玉璽者得天下。
那時,她蒼老的臉上還閃耀著無窮無盡的欲望。
但我想要的生活不過是四個字,隨心所欲。就連在大漠初遇的你都能看出我眼中的困倦,那時你天真地說假如我喜歡的話,我可以留下來留在大漠,和你并肩看落日沙丘。
可我生來就注定了要被束縛,起初是小王爺?shù)纳矸菔`我,后來是母親束縛我,最后是這座宮廷。
皇太后病逝后,這寂寂皇宮我舉目無親。當(dāng)我明白終生都不能得以自由的時候,我只能決心放開你。
聽說我讓你離開,你暗淡許久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驚詫光亮,你小心翼翼地問我,真的嗎?
你那個神情,叫我一絲怠慢都不敢再有,立刻吩咐鶯歌去準(zhǔn)備。然后我獨自回到養(yǎng)心殿,坐在龍椅上發(fā)呆,從清晨到黃昏,終于等來鶯歌告知我你已走的消息。
你終究還是走了。我望著天邊搖搖欲墜的夕陽,良久良久,笑起來,走得好,走得好啊!
鶯歌瞧我這神色嚇得魂飛魄散,只聽他大喊宣太醫(yī),就再也看不見也聽不見什么了。
[六]浮花
那次忽然昏厥之后,我的身子就大不如從前。
壽辰之后,我以“龍體不適”為由,躲了幾天清靜。朝堂上他們總是有奏不完的要事,這三年我在這把龍椅上坐得身心俱疲。盡管平軒王從小就像培養(yǎng)太子那樣培養(yǎng)我,可我心性使然,越是相逼,越是厭倦。太醫(yī)最后一次給我請脈時,叮囑我多加休息??伤麄兤陀猩喜煌甑恼圩?。
我好累。喂小光吃葡萄時我忽然蹦出這句話,戴常在在紙上寫,皇上累了就歇一歇。
歇一歇,我也想,可是他們不許??!鶯歌慌慌張張地闖進(jìn)來時,我心里就已經(jīng)有了計較。
他面有懼色,附在我耳畔道,昨兒個派去監(jiān)視憫郡王的暗使到這會兒還沒有任何消息,恐怕已經(jīng)……
我輕笑一聲,看起來,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動手了。
黃昏時分,皇城內(nèi)外已經(jīng)集滿了他們的軍隊。假如我沒有猜錯,應(yīng)該是在我壽辰上他們就以煙火為訊號,集結(jié)兵力,一旦他們擁有足以與我十萬精銳暗使相抗衡的兵力就會長驅(qū)直入,改朝換代。
承歡宮外,一片火光。所謂皇宮其實不過是個修羅場,無數(shù)人倒下,無數(shù)人踩著別人的尸體喪心病狂地朝龍椅爬,遇神殺神遇佛弒佛。
外面廝殺聲,哭喊聲,刀光劍影,血染宮廷。
鶯歌見我紋絲不動,試探道,皇上,要不你干脆投降吧。
我笑道,傳國玉璽在我手中,我為何要降?
是,我不負(fù)惠妃所望,花了整整三年時間利用暗使最終找到了傳國玉璽。并且我已經(jīng)擬好一條我朝永生永世都不進(jìn)犯月氏國的圣旨,用傳國玉璽蓋上御印。若他們想要傳國玉璽,就必須要承認(rèn)并按那條圣旨去做,永生永世與月氏結(jié)兄弟之盟。這也是三年來唯一支撐著我坐在這皇位上的原因。
我對鶯歌說,你隨我來。用目光示意戴常在隨我一同進(jìn)到內(nèi)殿,走到床榻邊用力拉了一下掛紗帳的銀鉤,機(jī)關(guān)觸動,密室入口緩緩打開。
我說,鶯歌,所有的暗使都已經(jīng)在壽辰那天夜里,被我交給聶浮眠帶回月氏國為他們所用?,F(xiàn)在我?guī)闾映龌蕦m,我們一起去找浮歡。
聞言,他絲毫不為所動,抬起頭幽幽地看著我,你就想這么一走了之嗎?當(dāng)年平軒王迷戀惠妃將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你身上,連對他的親生子都沒有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zé)任……甚至為了讓惠妃無憂,將自己的親生子送去做了太監(jiān),永絕后患!
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成就你,成就你的霸業(yè)!
如今,你卻想一走了之?煜允,你以為你還走得了嗎?
真相是這樣猝不及防,比我想象中的更慘烈,更絕望。我看著眼前和我一起長大,伺候了我十六年的鶯歌,手指顫抖地指向他,你就是平軒王的親生子?
他面部猙獰扭曲,狂笑著搖頭,他不配!
我只覺得心上破開了好大一個口子,身子抖動如風(fēng)中棉絮,為什么。我唯一信任的人,卻是因我而毀了一生。
戴常在伸手扶住我,可我仍然控制不住發(fā)抖,假如我是被惠妃擺布的棋子,那么鶯歌呢,他不過長我六歲。稚子何辜!
原來有一種殘忍,如此兵不血刃。
鶯歌狂笑數(shù)聲才停下來,瞳孔里似無邊黑夜。他道,煜允,皇上,若不是多虧你調(diào)教的暗使,我也不會知道這真相。他停了停,仿佛是商量的語氣,現(xiàn)下,你欠我的,要怎么還呢?
我閉了閉眼睛,你殺了我吧!
除了死,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償還什么??次疫@絕望的神情,他得意地扯開嘴角,黑色的瞳孔里仿佛掠過一道閃電,驚悚詭異。
電光石火間,我恍然頓悟,甩開戴常在箭步上去揪住他的衣領(lǐng),浮歡!你把浮歡怎樣了?
果然他露出一絲近似變態(tài)的笑容,你猜?
轟隆隆,幾道驚雷從我心口滾過。
惠妃告訴我,一個帝王是不能有情的。除了會毀了他的江山,還會毀了那個被帝王愛上的女子。她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因此,我從未透露出對你的感情。
離開月氏你送我千里,我坐在馬車不敢掀簾看你一眼。你離開皇宮策馬而去,我不敢見你最后一面。
就是怕有心人利用你,傷害你。全天下只有鶯歌知道我對你的感情,可是他卻也是全天下最恨我的人。
你殺了她,是不是?
手上的力道漸漸放松,整個人頹然癱下去,怔怔地半跪在他面前。他冷冷一哼,殺她?那恐怕太便宜你了。隨之狡黠一笑,俯下身在我耳邊道,我找人把她送進(jìn)了春風(fēng)樓……
我想跟他同歸于盡,可一點力氣都沒有。就在我恨不得張口咬他的時候,有個熟悉的生意響起來。
她說,原來是你。
意識到說話的人是戴常在,鶯歌倏然變色,而我?guī)缀醪荒芎粑?/p>
戴常在恨恨地盯著鶯歌,我一直以為是自己的運氣不好,還沒出城就遇見京城的地痞流氓。醒來時財物被搜刮一空,她們還逼我……逼我……
她眼里泛著淚光,繼續(xù)道,最后,我親手毀了自己的臉,她們見我成了廢物才放松警惕,讓我逃了出來。
浮歡……
萬箭穿心一樣的痛。原來她就是你,你就是戴常在。你一直在我身邊。
命運的安排總是讓人無法揣度,你逃出魔窟奄奄一息之際,竟遇見了一個商人。他的女兒要被送進(jìn)宮當(dāng)宮女,他萬般不舍,見你孑然一身,無家可歸,便將你易容,送進(jìn)了宮。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你最后竟又回到我身邊。
鶯歌!鶯歌他竟然這樣對你!
我用盡力氣撲上去掐他的脖子,忽然間,他從袖子里摸出短刀,我只感覺被人猛地推開,然后就聽見刀刃刺入的聲音。
血從你胸口涌出來,原本在打盹兒的小光驟然間像閃電一樣撲上去咬住鶯歌的喉管,沙蜴的毒見血封喉。
浮歡——
我的眼睛一下子濕潤起來。
你望著我,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快走!
[七]相許
密室出口通向京城外小樹林,我抱著你上了馬車就一路狂奔。
我拼命地?fù)P鞭,踹馬肚子,期望它跑得再快一點,跑在我第一次與你告別之前,跑在我得知自己身世之前,跑回到我們在黃沙里豪氣干云地飲酒的光陰。
你以為我喝醉了,其實我尚有一線意識。我知道你在月光下偷偷吻了我,你笑著說,煜允,你的臉比小光的舌頭還要紅。簡直紅透了!
浮歡,我早該知道,在你用那樣狡黠的目光看我的時候,當(dāng)你說你不怕我的時候,其實你給了我那么多那么多的暗示,可我都沒認(rèn)出你來。你一定是太失望,太生氣,所以現(xiàn)在要懲罰我才不和我說話了對嗎?
浮歡,我用那么久,花了那么大的力氣才一步步走到你身邊。你怎么忍心,你怎么舍得。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普天之下,我唯一所求,只你一人而已。
浮花一世,你說但盡歡顏。我答應(yīng)你,對酒當(dāng)歌,且盡歡顏。
還有,以身相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