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青青
翻閱一摞摞書籍,數(shù)遍一層層瓦縫,磚墻外面是磚墻,房脊之上還是房脊。眼里天地小了,胸中天地卻大了。
出城北五里,越過護(hù)城的澮河,西向沱湖,一里開外堤壩漸行漸低。路也漸行漸細(xì),細(xì)若羊腸。夾路青青草,草上白白花,如星如云,叫人眼花。小路在小花歡送下進(jìn)入蘆葦?shù)?。耳邊但聞颯颯聲,如靜室聽蠶,春夜聞?dòng)?。葦梢晃?dòng)起伏,伸手卻摸不到一絲風(fēng)?!霸碑?dāng)?shù)厝私心区B兒葦喳兒。葦喳兒誰家鳥籠也不養(yǎng),那清亮,那脆響,只有葦葉做弦才彈奏得出,離了環(huán)境便頓失靈氣。20年前,這條河水環(huán)繞五河城,入夜枕畔可聞鳥音清越,葦葉颯颯,而今便在夢中也只有機(jī)器轟鳴了。
小路漸低漸濕,綿綿軟軟,卻不黏不陷,踏之飄飄然。忽聞水腥襲來,空氣極是清新。眼前豁然開朗,已是到了湖邊。平湖如鏡,天上是云湖上也是云,湖上湛藍(lán)天上也湛藍(lán)。有白鷺掠飛,你能說哪是湖哪是天嗎?遠(yuǎn)望湖天一色,夕陽銜水,熔金如虹。三兩漁船靜臥,有一葉扁舟飄出,一男一女,一前一后,手撐竹篙,舟行如梭。一會(huì)兒扯起水中絲線,魚鱗閃閃,笑語飄飄,那情景讓人羨慕得心動(dòng)手癢。這片平湖純是天賜,勞動(dòng)便是游戲,行動(dòng)卻如舞蹈。
腳下的地漸漸斜下去,水中的雜草蔓上岸來。蘆葦過濾了霞光,水面一片神奇。無數(shù)小魚調(diào)皮歡游,紛紛跳出水面。水紋兒一圈一圈蕩開。風(fēng)累了,便眠于青萍之上,蘆葦靜穆站立,站立成一叢遐思。天地澄澈,靜若處子,不含纖塵。喧響沉淀了,焦躁沉淀了,憂愁沉淀了,一切濁氣次第消失,身心通透,說不出多么輕松,仿佛展臂即可飛翔。
往回走,蘆葦牽我衣襟,我不忍離去。這一片青青蘆葦,郁郁自然,多么美妙多么可愛。我們平日累了、煩了、躁了,只知道閑扯、打牌、喝酒、看電視、悶生氣,卻很少走出去親近自然。那一片青青蘆葦只有那么站著,站成寂寞的等待。
香澗湖記
六萬畝香澗湖,連通澮河,逶迤東去。岸畔無壩無堤,陸地漸次升高。從遠(yuǎn)處來,但覺草越來越翠,風(fēng)越來越甜,不經(jīng)意間,腳下便有了水聲。這才大吃一驚,曾幾何時(shí),竟然身入泥沼,腳下青苗早已化做水草,面前麥浪已成碧波翻騰。白鷺從高空垂直而下,驚起一片波瀾:好一泓誘人的湖水啊!
農(nóng)人種田,往往攆水而種。水退到哪里,犁便在哪里掉頭。最后收獲也是水上到哪,便收到哪。湖與人,恩恩怨怨說不清,年復(fù)一年,就這么編織著耕種之歌。后來人口繁衍,土地吃緊,湖畔漸漸有了堤壩,堤內(nèi)沼澤成了肥田沃壤,只是土中蚌螺殼兒白花花一層,莊稼中時(shí)常生出青青蘆葦。堤外漫坡上,人們依舊攆水種植,雖不保收,收到即是豐年。
香澗湖早年以“澗”名之,足見其深不可測。后積年歷代,黃河數(shù)度奪澮入淮,挾帶大量泥沙淤填,湖底早已淤泥盈丈。夏秋遇旱,澮河水枯,湖上淺阻處斷流,湖分割成一個(gè)個(gè)相見不相連的斷線珍珠。而今懷洪新河沿線疏浚,中流河道清流浩蕩,兩旁灣汊水草、蘆葦青翠葳蕤,圍網(wǎng)重重疊疊,好似當(dāng)年大軍戰(zhàn)陣,千年古湖又以一個(gè)新的面貌亮相。
湖邊一些灣灘澤地,澤有多寬,蘆葦就有多寬。春天里,萬竿葦箭向天齊射,蓬蓬勃勃。夏日里,蕩蕩然升起一片立體碧波。鳥有了藏身之所,風(fēng)過處,颯颯喧響中就有了清越之音。清越之音為蘆葦蕩添了生氣,也添了靈氣,任何交響樂比它不得;那清脆,任何弦管絲竹擬它不來。岸畔,遠(yuǎn)村古樹下,農(nóng)人靜臥,膚若紫銅,面如拙佛,神閑氣定打著盹兒。待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蘆花在村中揚(yáng)起,來年便有蘆葦一叢叢開在農(nóng)家屋前院后。巧手編織出席兒墊兒,整車整船,出鄉(xiāng)、出縣、出省。冬閑時(shí)節(jié),樹下竟空空如也,沒有了打盹的閑人。
船家女兒梳妝,懶得像城里人那般對鏡,湖水即鏡。朝陽做胭脂,晚霞敷濃妝,羞得魚沉雁落,全在灑脫天然之間。湖上人說話,嗓音特高,尾韻清脆,聽來悅耳。想是久居湖上,濡染了水聲的清亮吧。
但凡來湖上的人,最喜歡在船家吃飯?;钗r,活魚,活蟹,作料極簡,唯鹽油而已。這湖水煮湖魚的滋味,任你走遍九州,吃遍名貴餐館,也莫不贊嘆這美味鮮湯之獨(dú)特。嘗一家如此,吃十家這般。問其秘訣,卻笑而不答,只舀一瓢清清湖水,叫你看,讓你嘗。水清瑩澄澈,入口清涼,好像有一絲香,一絲甜,又好像什么也沒有,那若有若無的感覺,讓喝慣了自來水的人回味無窮。
張洲記
香澗湖上多少傳說,生了又滅,滅了又生。湖中張洲,更是年年春風(fēng)年年綠,惹得湖上人,古今傳奇說不盡。
張洲無非是水中的一片野地,年年清明谷雨,有農(nóng)人撐了船來,船倉載牛,船頭放犁,上得洲來,放一把火燒了荒草,曳犁喝牛,翻起濕漉漉的黑土,撒下種子,載歌而去。夏秋又搖船來,咿呀收去。
外人若上張洲,卻是十分稀奇。從三五里岸畔尋一小船,漁人持篙立于船尾,竹篙一點(diǎn),船便沒入蘆葦叢中,一條清澈見底的水巷,恰容得小船行走。漁人悠悠地?fù)?,游客靜靜地看,船無聲滑行,水上漂著花朵一般的菱角秧,小若銀釘?shù)聂~兒結(jié)伴悠游,戲于菱秧水草間。不經(jīng)意,水巷拐了彎兒,生了汊兒,葦兒深了,天合地暗,不辨東西南北。正迷離時(shí),忽又天開地亮,駛進(jìn)一片明麗淺水灘。水清淺見底,水草筆直排列于水中,離離如栽。浮萍鋪一片綠氈絨,辣蓼兒舉一枝紅花。三棱草亭亭玉立,嫻如處子。蘅子秧肥碩,綠葉如蛙,綠葉間閃耀著小小白花,宛若燈光流彩,更有些浮萍水草,連漁人也道不出名兒來。湖岸平平地斜上去,地平線延伸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村莊卻如三團(tuán)兩團(tuán)淡墨。
正覺神清氣爽,心曠襟寬,船忽又入了幽幽的蘆葦蕩。冷不防橫里竄出一只小船來。船尾立一赤膊漢子,精瘦,鰍黑,猬須,左手拎一尾金鯉,右手橫拖竹篙,聲音極是洪亮。便以為誤入了梁山水泊,撞見了阮小二,心跳得“咚咚”響。上得張洲,不禁大失所望,一片野地,半是莊稼,半是野草。兩只鷺鷥撲撲翅,斜飛而去。不禁要說:“這有什么稀奇!”
早年那張洲,卻是一塊寶地。傳說水漲洲也漲,水落洲也落,總是浮在水上,不見淹沒,也不見增高。正是早年大禹治水,堵了一只海眼,遺下的一團(tuán)息壤,長而成洲。
張洲種砂收金,竟是一日勝過一日地繁榮起來。年年收獲季節(jié),總要搭一木板大臺(tái),木板下系滿銅鈴,叫做“響場”。第一場糧,便在臺(tái)上打,叫做“打響場”。打場時(shí),選膘壯黃牛配健驢,披紅掛彩。鞭炮炸響,石磙唱歌,滿場銅鈴叮當(dāng),聲震十里。牛、驢較起勁來,愈發(fā)精神抖擻,著實(shí)一臺(tái)好戲。
張洲雖是膏腴之壤,卻也擋不住世態(tài)滄桑、人間巨變。遠(yuǎn)的不知,只明朝建業(yè)時(shí),便曾有七洗濠梁(今臨淮關(guān))、三洗鳳陽之兵禍。距鳳陽、濠梁只一水之隔的張洲自是在劫難逃。匪來也搶,兵來也殺,加之黃河屢次決口奪澮,張洲竟是路斷人稀,焦土滿目。朱元璋平定天下后,因心中對江南首富、蘇州沈萬三有所畏忌,在采取的一系列削弱沈萬三勢力的措施中,便有一項(xiàng)是將蘇州人口疏散開去。張洲一帶,便有了一批移民。如今這一帶老戶人家家譜中,仍記有祖籍蘇州喜鵲窩。然喜鵲窩在何處,卻無人知曉了。
太平天國時(shí),張洲之上升起反旗,有一張姓將領(lǐng)在此駐兵,帥旗高揚(yáng),聲威赫赫??上Ш髞?,兵困洲上,孤立無援,全部戰(zhàn)死,洲上土地一片殷紅。從此再也無人居住了,張洲日漸淪為荒土。今人在洲上耕耘,每每犁出陶器瓦罐,偶爾拾得銹劍鐵矛。殘磚碎瓦遍地皆是??h文管所也把這一帶列為考古重點(diǎn)區(qū)域。
公元1991年夏,百年不遇的罕見大水似猛獸而來,淮河流域,狂濤拍岸,令人膽寒。大水之后,人心思治,于是開挖懷洪新河分流淮河工程開始了。主航道正從香澗湖心貫穿。巨蟒似的疏浚船管道龍頭,在張洲南灘泄下一片黃泥漿。工程師看了,說張洲阻水也要挖了去。巨蟒便伸直腰,向南岸逶迤而去。
翌年,秋風(fēng)起時(shí),有勘察河線人員經(jīng)過張洲,意外發(fā)現(xiàn),那一片泥漿彌漫處,一圈淺水中,竟密密匝匝生滿旱柳。柳苗一律青翠,水靈,壯茁,低者半米,高者兩米,四十畝方圓,擠擠挨挨,竟如種植一般。那黃土丘也幽靜得迷人,引得獐雞、野鴨、蒼鷺、白鷺齊來,群棲群飛。少則十來只,多則上百只,一時(shí)成罕見祥瑞之景。電視臺(tái)記者來攝了像,發(fā)了新聞。林業(yè)工程師來做了品種鑒定。此后地方政府便派專人來看管,說這是上好的樹苗子,是一筆天賜的財(cái)富。消息傳開,各種傳說便撲朔迷離。說是疏浚船掘起了湖底的萬年古泥,土中的古柳種子接了陽氣,泛了生機(jī),生出這么一片精靈來。于是,鄉(xiāng)人就有來上香的,取一抔土,當(dāng)做祈福祛病的靈丹妙藥。做得極神秘,生怕天機(jī)泄露失了靈驗(yàn)。也有少男少女?dāng)y手而來,小心地挖一株柳帶走。那是因?yàn)椴恢獜暮翁庯L(fēng)聞這柳是唐代長安灞橋的柳樹種子,最能留住愛情的。于是有人干脆就給那柳起名為“鴛鴦柳”。
黃泥丘上,遍布著同泥漿一色的砂礓石。砂礓石多有奇形,臥虎、跳獅、飛鳳、游龍、神佛、寶塔……令人浮想聯(lián)翩。上得洲來,喜滋滋,你也撿,我也拾?;氐酱?,洗了看,在手里翻來覆去把玩。有人將砂礓石一塊塊排于船板上,舀水來潤,水溢滿了船板,卻惱了撐篙的,一腳踢去,道:“沒聽說砂礓頭也是寶貝?!蹦侨嘶琶τ檬秩n時(shí),早有幾塊滾下水去。眼瞅著水紋一圈圈兒縮小,砂礓往下沉,心也往下沉。心中極是惋惜,就擠出幾句順口溜來:
女媧煉補(bǔ)天,雪芹做書膽。
漁人使腳踢,眾人當(dāng)彈丸。
登堂為獨(dú)珍,入水歸自然。
莫道奇石頑,得失自有緣。
霸王城記
香澗湖上有一塊小洲,水小則露,水大則沒,洲上半是泥土,半是瓦礫,與別處泥沼迥異。這不起眼小洲卻有鼎鼎大名:“霸王城”。
公元前205年夏,項(xiàng)羽在彭城大敗漢軍,劉邦退到滎陽,楚軍乘勝追擊,在滎陽一帶雙方相互攻伐達(dá)兩年之久。公元前202年,楚漢之爭,最終達(dá)成以鴻溝為界,滎陽以東為楚,以西為漢。至此項(xiàng)羽引兵東歸,號角之聲悠揚(yáng)。劉邦率部西行,馬蹄之聲舒緩。
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凱旋歸來的楚軍,在澮水邊,這座深塹高壘的城堡中,擺開慶賀太平的盛宴。濃烈的酒香沖天彌漫,連飛鳥也飄飄搖搖,醺醺欲醉。但是楚軍沒想到,劉邦失信,和約墨跡未干,已西歸的漢軍又卷土重殺回來!楚軍措手不及,周圍營壘紛紛崩潰,漢軍四面圍定霸王城。吊橋匆匆拉起,刀戟?jiǎng)Ω暝诔窍潞忾W閃。壁壘上下,籠罩無窮殺氣。澮水對面,漢軍土臺(tái)高高筑起,弓箭排開,直逼楚城。不日,漢軍潮水般涌來,霸王城抵抗不住,最終淪為一座孤城。末路英雄楚霸王依舊虬髯如龍,圓眼暴睜。官兵們從他重瞳如炬的目光中,頓時(shí)找回了昔日的干云豪氣。這是一場人城俱焚的戰(zhàn)爭!于是乎,金戈鐵馬,斧鉞鼓角,一夜之間,澮水變紅,滿城狼藉,方圓數(shù)十里,尸橫遍野,刀戟?jiǎng)Ω旰鷣y棄于草莽之中。次日天明,楚軍僅剩十余騎,追隨項(xiàng)羽脫身南渡淮河而去。最后一代梟雄自刎于烏江邊,留下“至今思項(xiàng)羽,不肯過江東”的千古美贊。
一場壯烈無比,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zhàn)之后,四方歸寂。冥色之中,夜露之下,死人堆中開始蠕蠕而動(dòng)。一些昏迷后醒來的戰(zhàn)士,艱難地爬起,折幾根樹棍,刈幾簇蘆葦搭一個(gè)庵棚,他們開始在這里棲下身來。這莽莽草原上,他們?nèi)缙压⒌姆N子,生下根來。如今兩千年過去,這里仍能從村莊、姓氏中找到楚漢那場慘烈廝殺后留下的影子,以屈、楚、鐘、黃、劉、夏、曹等姓氏而名的村莊,散布于四周數(shù)十里方圓,這些村莊人丁繁衍旺盛。
歷經(jīng)滄海桑田,香澗湖附近那些名為前營、后營、東營、西營、馬坊營、皇墩廟的村莊,名稱依舊,卻與普通村莊全無二致,早已不見當(dāng)年軍營痕跡了。霸王城與對面的漢王臺(tái),也僅僅只是荒草蔓生的一個(gè)土丘罷了。然而,人們并沒有忘記那場惡戰(zhàn),古老的縣志里,圖畫標(biāo)記清楚,歷代文人騷客亦有詩留存。1991年淮河分段水利工程穿香澗湖而過,施工隊(duì)在霸王城北,漢王臺(tái)南,曾挖出一個(gè)保持原貌的古代村莊遺址,屋舍、水缸、鍋灶、水井,布局儼然。考古人員聞風(fēng)而來,可惜現(xiàn)場沒及時(shí)保護(hù)好,空留下遺憾。歷年來,當(dāng)?shù)匕傩辗拍粮N,也經(jīng)常撿拾到色黑形古的瓶罐。有人專門持鍬扛鎬而來,卻偏又掘不動(dòng)那淺淺黃土之下的瓦礫。瓦礫密密匝匝,重疊交錯(cuò),如同層層疊疊的拉鏈,密閉緊鎖,泥漿都灌不進(jìn)去。日積月累,浮土下的瓦礫表層,蒙上了厚如糞土的黑色粉末。
在戰(zhàn)火中焚毀,又在無數(shù)變遷中受傷的霸王城,城墻化做瓦礫,瓦礫又變成了不屈不撓的戰(zhàn)士,站立成了堅(jiān)不可摧的城墻,頑強(qiáng)地堅(jiān)守著地下的秘密。
游人到此,舉目一片茫然,難免感慨萬端,繁華落盡,唯有后世緬懷者的一曲挽歌仍在灘上飛翔:
清湖蘸碧臺(tái),蕭瑟積黃埃。
按劍驅(qū)殘暴,酣歌憶壯才。
雄圖空壁壘,帝業(yè)半蒿萊。
千古凄涼境,云煙鎖綠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