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十歲,姐姐比我大一歲。她屬羊,我屬猴??赡芘c生肖有關(guān)吧,姐姐在家中永遠是一只溫順的綿羊,幫奶奶擇菜洗菜燒火做飯,而我永遠是一只爬上爬下的猴子。當杏子還是青綠色的蛋蛋時,我早就摘到了嘴里,但杏子又苦又澀,姐姐看著我強忍著不吐杏子的表情,就格格笑個不停。一到夏天,家里丁香花的香味飄滿院子,姐姐說,這丁香的葉子還有點甜呢。我不信。姐姐說不甜怎么總會看到蜜蜂們來叮咬丁香的葉子呀,在丁香樹下我總能看到蜜蜂叼點丁香樹葉飛來飛去,我就信了。我就含了一片丁香樹葉在嘴里,那個苦呀,我連吃了幾塊糖都沒消除干凈,而姐姐卻笑得直不起腰來。我告訴了奶奶,奶奶笑著說我不是省油的燈。
村旁有一個小賣店,離小店不遠有一條河。據(jù)說那條河一直往東流,流到黃河,流到大海。一到夏天,那條河就猛漲起來,不時能看到水面上浮著死雞、死牛什么的,如果下過一場猛雨,就能看到一棵棵大樹從上游漂下來,水性好的大人們還會下水撈木頭。這幾年,又有幾家砂石廠開在那兒,挖了很多很大很深的砂坑,砂坑里積滿了水,在那里閃著綠瑩瑩的光。隔壁的大頭就是在那兒被淹死的,所以大人們一看到我們在那兒,就拼命地趕我們。
河,我們不敢去,但喜歡去離河不遠的小賣店。守店的是一個又黑又瘦又禿頂?shù)陌肜永项^,老伴兒死了好幾年了,總喜歡瞇著眼看放學的學生,如同看一群回圈的羊。
我發(fā)現(xiàn)那老頭看女生時,他臉上的肌肉總要抖幾抖。他的嘴里總有股說不清的臭味,讓人感覺他好像整天在嚼臭襪子。小店裝有電話,是村子里唯一的一部電話。村里人都很窮,窮得沒法了,就外出打工。打工的人要聯(lián)系家里人,就靠它。大人們永遠這樣,越有錢,就越覺得窮,就越滿世界瘋跑。把孩子扔到親戚家,或帶到隔壁,放幾袋面,幾塑料桶青油,就算完事了。至于家那就更簡單了,用磚塊土塊砌墻封掉門窗,堵住大門,就坐著火車到一個叫什么新疆的地方去摘棉花。全村的年輕人都走了,那一扇扇封掉的門窗,就像一張張狗皮膏藥,貼在小山村里。
整個村子沉寂下來。村里的那個破籃球架前沒有了人,上面的一塊木板快要掉下來了,偶爾會看到幾個小孩把石頭當籃球投向籃環(huán),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那塊木板上,木板搖搖欲墜,那幾個小孩早跑得不知蹤影。在有月亮的夜晚,再也聽不到小孩子們的喧鬧聲了。村子似乎沉浸在久遠的夢魘中。
這些遠離父母的伙伴們成了沒娘娃,整天焉頭耷腦的,動不動就發(fā)怒,上課結(jié)伙與老師搞對立,總想搞破壞,總想發(fā)脾氣,今天少一個桌角,明天少一條桌腿。老師叫家長,來的都是老人們,在那里老淚縱橫地央求老師。所以在老師那兒有個留守兒童記錄本,上面寫著我們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可能還有我們調(diào)皮搗蛋的記錄。
我父母是在兩年前走的。我,姐姐,奶奶,一直通過那個小賣店的電話和他們聯(lián)系。每天放學,離太陽下山還有點時間,沒娘娃們就會聚在小賣店門前,眼巴巴地盼望著從那“嚼襪子”的嘴中挖出點父母的消息。
老頭兒很怪,總喜歡單獨給女孩們說父母的消息,而且每次總叫一個,他那核桃一樣的臉上洋溢著笑,往她們手里塞一顆糖,叫進一天到晚掛著窗簾的小隔間,好半天不出來。女孩們一出來,就紅著臉匆匆走了,只留給我們飄忽的背影。我就想不通,我們男生又不去搶她們的父母,有必要這樣神神秘秘嘛!那老頭也是的,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的,非要關(guān)在房里說,并且一說就是大半天。
最高興的事,就是與父母通電話!說好幾點鐘打過來,我們提前向老師請假,一路上想了好多好多要說的話。家里的那頭牛生了,隔壁家的狗被人偷了,村上十五歲的牡丹姐跟著蜜蜂匠跑了,金剛頭半路上又向我和姐姐要錢了,奶奶給我們做了酸奶……可一聽到電話里父母的聲音,只想哭,嗯嗯啊啊地回答著提問。奶奶為這常罵我,說男人的眼里火出來,女人的眼里尿出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每次接完電話,那句最想說的話還是沒說出口,把話筒貼在臉上好半天,我想父母這時也在電話旁邊站著,想象著我們撲進懷里的感覺,那不爭氣的尿水就又出來了。
電話就是好,只是從電話中聞不到父母的氣息,找不到撲進父母懷中那熟悉的溫情。
這幾年,父母只回來過一次。走在放學的路上,我和姐總盼望汽車經(jīng)過,看見有車遠遠駛過來,我和姐就會停下來,仔細看下車的人,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大包小包地拐進另一條巷道,消失了。我知道那些大包小包中裝的肯定是好吃的東西,也能想象得出那家孩子像一只羊羔拼命撞進母親懷里的樣子。
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越來越遠了,望著空空的土路,我和姐姐就爭論起父母回來時會帶什么東西的問題。我說是糖,姐姐說是衣服,還有書,而且說得那么肯定,使我似乎看到了帶來的就是衣服和書。我就和她吵,但每次總以我的號啕大哭結(jié)束,姐姐就拉著撅著嘴的我回家。
每當黑夜來臨,那冷清的墻壁從四面向我們擠來,把我們?nèi)齻€人擠在火炕上。父母在的時候,家里多么熱鬧呀,姨娘來了,大大來了,堂兄堂弟們也來了,父親就拉亮院子里的燈,我們在燈光下捉迷藏,天那么黑,我們都敢藏在最黑的地方。
如今父母走了,姨娘全家走了,大大一家也走了,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走了,村子空空落落的。我家院子更空了,月光下,家里那棵原來那么可愛的樹,如今瘦骨嶙峋的,在有風的夜晚,發(fā)出怪異的聲音。這還不算,它那發(fā)出怪異聲音的枝條還要伸展到我的夢中,讓我喘不過氣來。這時我就握緊姐姐的手,可是她的手也在發(fā)抖。只有奶奶是鎮(zhèn)定的,她用依然平緩的腔調(diào),講著川草花和馬蓮花的故事,說后媽和馬蓮花欺負川草花,說川草花最后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奶奶講到后媽時總會重重地“唉”一聲,停下來想著什么,等我們催促她繼續(xù)講下去時,她就會問我們講到哪兒了。
裝扮父母是我們最喜歡的游戲,我當父親,姐姐當母親。學他們平常的走路姿勢,學他們說話的口氣,學他們干活,學他們吵架。姐姐學母親真像啊,聽到那一聲“三兒,阿媽想你呀”,我的尿水又下來了,奶奶看著看著,也笑出了眼淚。
每天臨睡前還有一項任務(wù),就是對著父母相片說事情,說自己干的好事,說自己的愿望。因為奶奶說了,只要誠心誠意,父母一定能在那個叫新疆的地方,聽到我們的話。
2
奶奶拉我們?nèi)サ雇僚鳌N覀冞@里把土坯叫胡基,是我們這里上好的建筑材料,和好泥,填在木模具中,抹平,扣在地上,弄成四方的泥塊,晾干就行了。和泥是重體力活,得靠壯實的男人來做,我們家老的老小的小,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最后只好叫來隔壁的劉爺幫忙和泥。劉爺就說奶奶:這么老了還倒什么土坯呀?我想也是,等父母回來了,買點現(xiàn)成的紅磚多好呀,又結(jié)實,又好看。奶奶苦笑著搖了搖頭。
有一天奶奶突然說,這兩天我心跳得慌,我歿了后,你們用這胡基給我堵上墳?zāi)沟钠矗?!奶奶長嘆一口氣,接著說,你們的父母也真是狠心腸,不管我們仨了。
那天,我在奶奶臉上看到了一種從未見過的神色,這使我有點害怕。
晚上,奶奶老說心口疼,吃了半碗飯,就躺下了。
這天晚上,不知為什么,村里的狗不叫了,一片寂靜。沒一絲風,院子里的那棵大樹也沉默著。我夢見整個世界堆滿了雪,我在高高的雪堆上爬呀爬呀,周圍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真寂寞呀!真孤單呀!
奶奶!奶奶!姐姐一邊喊,一邊推醒了我。我抬起頭來,看到奶奶的臉沒有一點血色,半躺在姐姐懷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說,奶奶不行了,你們?nèi)ソ腥税桑?/p>
我披起衣服跳下炕。回來,我去!姐姐叫回了我,讓我把一碗從沙特帶來的水喂給奶奶。有事叫隔壁劉爺。姐姐又回頭叮囑我。
奶奶的眼淚出來了。奶奶只有出的氣了,臉越來越黃,她小聲地念著清真言……奶奶的額頭上出了三股汗,手也漸漸涼了。
我握著奶奶的手,搖著奶奶:奶奶!奶奶!姐姐!姐姐!你快回來!
可周圍一片寂靜,窗外那棵老樹嘎嘎作響,有一只鳥撲啦啦地飛過去了……奶奶似乎在跟誰說話,不時地搖著頭。我對著爸媽的相片哭喊著:你們快回來呀!
隔壁劉爺聞聲過來了,他一看奶奶的臉色,就上炕念起經(jīng)來,隨后又伸手合上奶奶的眼睛,把蓋頭苫在奶奶臉上。三兒,你奶奶無常了,不要大聲號哭,會驚著亡人的。我呆呆地看著他把一條新毯子鋪在面柜上,再撒一層干凈黃土,把奶奶停放在黃土上。
家里來親戚了,都是后半夜來的,忙忙碌碌,進進出出。我就呆坐在面柜旁邊,靜靜地看著奶奶,看著看著,苫布似乎動了動,奶奶肯定在嘆氣。我揭開苫布,但奶奶還是閉著眼躺著,手冰涼冰涼的。我多么盼著奶奶長嘆一口氣,或翻個身,叫我一聲三兒,可是一晚上都沒有。
這時只聽門響了,從門外跌跌撞撞滾進來一個人,披散著頭發(fā),神色呆滯,胸前的兩個扣子掉了,隱隱露出胸脯來。
那是姐姐!
姐姐看到奶奶苫著布單平躺在面柜上,木呆呆地走過來,跪在旁邊。她捂著奶奶的左手,我捂著奶奶的腳,也是冰涼冰涼的。奶奶你不管我們了嗎,就這樣走了嗎?奶奶,你帶我走吧。姐姐哭著說。姐姐的哭聲被別人勸下去了,檀香靜靜地燃燒著,裊裊上升,回騰盤桓……姐姐雙手捂著奶奶的腳,還不時把臉貼在奶奶腳上,似乎想焐熱奶奶的腳,但我知道那是沒用的,因為我把奶奶的手捂了一晚上,還是那么冰涼。
大家忙著給奶奶濯水洗大凈,姐姐卻在旁邊用一個硬刷子拼命地刷著自己的手,人們叫她去看奶奶最后一眼時,她還在刷洗。
我們這里的習慣是女孩兒不去墳地送葬,姐姐躺在炕上,沒起來。我跟著大人們,抬著奶奶走向清真寺,再走向墳地??粗棠痰膲?zāi)棺兂梢粋€黃土堆,終于明白奶奶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么深的墳?zāi)鼓棠棠芘郎蟻韱幔?/p>
那天全村人都來了,只有小賣店老頭沒來,我還準備向他打聽父母的消息呢。
姐姐一夜之間仿佛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一連幾天都不說一句話。她把那天她穿的衣服燒了,那衣服還很新,只掉了兩個扣子。燒衣服時我?guī)退c火,我想跟姐姐說別燒,可是一看到姐姐的眼神,我就不敢吱聲了。衣服燃燒起來,灰燼飛舞在空中。我在姐姐眼中,看到了絕望、悲痛、無助、恥辱,還有一股仇恨的火焰。那種眼神我可從來也沒見到過,因為姐姐的眼神一直都是那么清澈、淡然。
過了幾天,父母終于回來了,宰羊,請阿訇請客人給奶奶念經(jīng)祈禱。我跟著大人們轉(zhuǎn)墳,跟著大人們呼天搶地。但想到父母回來了,也只是悲傷了一會兒,就玩起父母帶來的玩具。
3
這一天,父親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后就與母親吵起架來,隱隱約約中,聽到母親在狠狠地罵著父親,說什么新疆的女人好攢勁、你跟上去之類的話。這樣的話以前可從來沒聽到過,姐姐肯定知道點什么,她聽著聽著,臉色都變了。
母親邊哭邊罵,用拳頭使勁地砸著炕沿,父親卻是一臉不屑一顧。罵著罵著,父親的臉由紅轉(zhuǎn)青,又由青轉(zhuǎn)紫。父親把母親一把拉下炕,揪住她的頭發(fā)打起來。我和姐姐哭起來,但哭聲卻擋不住那一聲比一聲沉悶的擊打在皮肉上的聲音。要是奶奶在就好了,奶奶一聲我不活了,就足以震住父親。
父親和母親好久沒再說話。過了一個月,父親逼著母親出門,母親不愿意,說去哪兒都行,就是不去新疆,兩人又狠狠地吵了一架。最后父親說我倆上學還要錢,還得出去摘棉花,掙錢,本來要領(lǐng)我們?nèi)サ?,但我們還得上學,就讓姐姐照顧我。姐姐沉默著,低著頭使勁地摳著指甲。
父母臨走時,姐姐突然抱著母親的腿,不說話,只是淌著眼淚。我揪著母親的衣角號啕大哭。母親也在哭,直哭得父親青筋暴起。父親說車快走了,還婆婆媽媽的,就你們尿多。父親硬拉著母親消失在人群里。
我和姐姐就坐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看著汽車漸漸遠去,又看著牛羊散散漫漫地從山上像河水一樣淌下來,淌到羊圈里去,看著憂郁的暮色從山腳向山上向四方蔓延……黑老鴉撲啦啦地從我們頭頂飛過,幾根羽毛在空中隨風飄浮著,又打一個卷,在我們的腳跟翻著跟斗。
姐姐再也沒去過小賣店,一有父母的電話,她就讓我去接。老頭總會問起我姐姐來,并托我給姐姐捎一條新褲子。當我把那條褲子拿回家時,姐姐就像變了個人,鐵青著臉,狠狠地打了我一頓。我站在南墻根發(fā)誓再也不理姐姐了,最后是姐姐抱著我,在父母相片前大哭一場。
姐姐把那條褲子剪成一條一條的,掛在小賣店老頭窗前的鐵絲上,那褲子像戰(zhàn)旗在風中颯颯作響……
那老頭沒敢出來。
4
柳絮隨風而起,散散漫漫地飄飛起來,落到人臉上,癢癢的。若落地上,形成白白的一層,用打火機一點,就會轟的一聲著起火來,比汽油還厲害。那次我們見一塊麥地里積著厚厚的一層柳絮,也不知是誰先點的火,一下子就起火了,盡管麥子還在抽穗,但麥桿被烤黃了,我們挨了護青員的一頓暴打。
當然還可以挖蜜蜂窩,吃點蜂蜜,但那要冒著眼睛被叮腫的風險。最好的莫過于鉆到別人家的地里偷蘿卜,洗干凈咬一口,那個脆那個香呀,真是說不出來的爽。對了,還可以爬到樹上偷吃紅紅黃黃的李子和杏子,不過李子吃多了,就會拉肚子,我就拉了好幾次。
姐姐這兩天可能也吃壞了肚子,一到早上,總蹲在墻角嘔吐,也沒見她吐出什么來?;蛘?,可能是那天晚上我發(fā)脾氣,氣壞了姐姐??赡翘煲膊⒉煌耆治已?!本來嘛早上吃了一頓洋芋,中午又是一頓洋芋,晚上又是炒洋芋。姐姐說錢不夠了,我說打電話要呀。姐姐就生氣了,說,餓死好,餓死了,爸媽又會回來的,到時就再也不會走了。我連忙說,姐姐,洋芋好吃!我這就吃!姐姐抹抹眼睛,笑了??墒墙憬阋膊幌駴]胃口呀,姐姐還胖了好多。
我陪姐姐去醫(yī)院買藥。醫(yī)生把完脈后,用帶著異樣的眼光看了看姐姐,問,多少歲了?姐姐說,十三!醫(yī)生說,十三?……
村里人開始指著我倆說著什么,我倆一走過去,似乎打開了人們說話的開關(guān),嘰嘰喳喳地聽不清楚。人們看我和姐姐的眼神真怪,好像我們變成了怪物。不過大多數(shù)人是同情、可憐地望著我們,一副想幫忙又不知從哪兒著手的樣子。我想,肯定是我和姐姐讓他們想起了我們?nèi)ナ赖哪棠?。姐姐低著頭,拽著我從人群中匆匆穿過。
那天,一位女老師把姐姐叫到宿舍里,說了半天話,姐姐出來時臉都變黃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莫明其妙地念叨著:歿了好,歿了好,奶奶歿了,爸媽就回來了。
看著姐姐這么胖,我的心情突然變壞了。姐姐肯定是背著我偷吃好東西,對,肯定是爸媽寄來好東西了,她不給我吃,自個兒偷吃了。我讓你胖胖胖,胖成個大皮球,到時候沒人娶你,看你怎么辦?我偷著樂了,想象著沒人娶姐姐時,姐姐哭鼻子抹眼淚的滑稽樣,肯定會讓我樂開花的。
晚上,姐姐拿出積攢的雞蛋,和上蔥花,炒在鍋里,香味就彌漫在院中。我快樂得像只小狗,跟姐姐說這說那。姐姐看著我吃完雞蛋,又找出我的書包,整理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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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在鳥兒的鳴叫聲中蘇醒過來,我睜開眼睛,見姐姐坐在炕頭上,正梳著頭發(fā),姐姐黑亮的秀發(fā)像河水一樣流淌下來。太陽暖暖地照著姐姐變胖的肚子,她梳著梳著,就用梳子狠狠地戳著肚子,眼淚無聲地流在鏡子上,鏡子中的姐姐模糊起來。
姐姐和我一塊去上學,走到學校門口,她說她忘了拿書包,我一看,她肩上的確空空蕩蕩的。姐姐說她要回家去,還說有什么事一定要給父母打電話,這次爸爸媽媽回來后就再也不會走了,如果走,也會帶你一塊走的。我聽了,高興地點點頭。我說,姐姐,你等著,我給你掙個小紅花回來!
我站在校門口,看著姐姐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
放學了,我站在校門口等姐姐,好半天了,連姐姐班里那個慢騰騰的“屎巴牛”都出來了,還不見姐姐。這時就看見隔壁劉爺一瘸一拐地從遠處跑來,背起我就跑。我樂壞了,長這么大,除了父母和姐姐外,還沒人背過我呢!可一想到昨天的事,我就害怕起來。昨天我還拔了劉爺家的蘿卜,他是不是要把我扔進河里去呀?劉爺突然說,你姐姐……我一聽,使勁用拳頭捶打著劉爺?shù)谋?,說,劉爺你扯謊!你扯謊!劉爺不再吭聲,只背著我跑。
劉爺把我背到小賣店門前,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喘氣。大家都圍在小賣店門口,見我到了,就給我讓出一條人縫兒,有人拉我進去了。姐姐這是怎么了?她躺在地上,嘴角淌著水,洇濕了半邊臉,洇濕了一大塊地。姐姐肚子更大了,扣子都快要繃掉了。我有點怕了,我見過村里牛吃草吃脹肚子的樣子,可是人不吃草的呀!
我不愿這么多人圍著我姐姐看,我拉著姐姐的手說,姐姐,你起來,我們回家,回家!我邊說邊拿出掙來的小紅花,塞到姐姐手里??山憬愕氖趾脹鲅?,沒拿穩(wěn)小紅花,手又軟綿綿地耷拉在地上,小紅花掉在泥水中,一點點地洇濕,變軟,褪了顏色……
人們是在離小賣店不遠的河中發(fā)現(xiàn)姐姐的。姐姐就這么可憐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太陽只一蹦子就跳到西山那邊去了。村里的人都陪著我,我陪著姐姐。我說,姐姐,夜好黑呀。
村里人咒罵說哪個挨刀的,這么壞天良,才是個娃娃芽芽,沒有好無?!枚嘣?,我聽不太懂,我想父母回來會有辦法的。我摸遍全身,也沒找到一分錢用來打電話。還好那老頭也沒提什么錢的事,就哆哆嗦嗦地幫我撥通了電話。
姐姐的葬禮上人很多,那天連村子里心最硬的人也都哭了。不少媳婦們站在遠處,邊看邊抹淚。
過了不久,那個小賣店的老頭也去世了,聽說是腦溢血。
父親回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妝化得很濃的女人,但不是媽媽。父親拉著我的手,讓我喊那女人媽,可是我看著那紅嘴唇,吭哧了半天也叫不出來。父親的臉馬上就像九月霜殺過似的,我再也不敢問媽媽的事了。
不知為什么,姐姐的墳只轉(zhuǎn)了幾次,父親就買好三張去新疆的車票,他想早早離開這兒,還說新疆的棉花朵兒很大,很多,一天可以摘好多,掙好多好多的錢,說要給我蓋房子,娶媳婦,抱孫子??墒俏也艓讱q呀!
想到可能再也回不到這塊土地了,我就悄悄地走進墳地,對著奶奶和姐姐的墳說:我成了川草花了……我還是不想叫她媽媽!
墳地里很安靜,只有風吹過時,蒿草才發(fā)出嗚嗚的響聲。在奶奶墳前,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只渾身紫色的螞蚱,有著綠色健壯的后腿,靜靜地趴在草上,發(fā)出吱吱的叫聲。蒿草長得很旺,超過了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