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不下雨也不下雪，劉乙天天頂著大太陽在馬路上瘋跑，跟撿金元寶似的，一天也舍不得歇息，打個噴嚏都怕影響自己賺錢。

臘月二十三，劉乙破例歇了一天。兒子放假了，今天從北京回來，下午四點鐘到家。劉乙要去小醫(yī)院替老婆上一天班，讓老婆在家買菜做飯，收拾屋子，隆重迎接兒子回家。其實劉乙的家也用不著收拾，不僅不臟，還干凈得有點過分。他老婆有潔癖，是那種下一場雨要擦一回窗戶、地板上掉一根頭發(fā)也要趕緊捏起來的人。老婆不上班時，好像沒這習慣，去小醫(yī)院上了兩年班，人就變成放大鏡了，看哪兒都是細菌病毒，警惕性特別高。天天叨叨劉乙這兒臟了那兒不干凈了，劉乙的耳朵都聽起了繭。

劉乙早晨起來，站在窗戶邊看看天，發(fā)現(xiàn)變天了，云臥了下來，風在窗口打著旋兒。天氣預報說今天有暴雪。劉乙一聽心里就樂了，念叨著趕緊暴吧，暴吧，暴個驚天動地才好呢。這一天休息，休得太是時候了。

劉乙穿好衣服準備出門。老婆問劉乙是不是真的要去小醫(yī)院上一天班？劉乙說，咋了？

老婆說，要不還是我去算了，你去買菜吧。白班人多，不好應付，怕你去了應付不過來。

劉乙說，我這人有眼無珠，去菜市場買菜光顧得看娘兒們的屁股蛋子了，給你買回來些死貓死老鼠咋整？

老婆說，我可提前給你打過預防針了，這會兒變卦還來得及，別到時候這了那了你怪我。

劉乙說，呦！就你們那屁大的醫(yī)院還這了那了的，掃個破地有啥應付得了應付不了的？你是怕我去了，讓哪個女醫(yī)生女護士看上了，人家占我便宜是吧？別那么小氣，這年頭男人出個軌已經不是啥事了，回到家還照樣是你老公，記住別在家里哭鼻子就是了。

老婆說，等你前腳走，我后腳就出門，給你找頂綠帽子戴戴，免得下雪了你頭冷。

……

通常都是這樣，出門前兩人喜歡貧一會兒嘴，然后各忙各的。

劉乙一出門，就感覺外面氣溫比昨天驟降好幾度，風利得像刀子。劉乙縮了縮脖子，把棉帽子的帽耳拉下來，護住耳朵，然后去樓前推他的電動三輪車。這輛車要不是兒子堅持，他根本就不會買。剛開始跑三輪那會兒，圖便宜買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天天撅著屁股在馬路上跑。后來兒子上大學第二年放暑假回來，他接上兒子溜了一圈，天熱，到家就跟從水里撈上來似的，兒子當天就逼著他把舊車賣了，換成電動車。當時他遲疑了一下，兒子就說，你不換車可以，以后我絕不再花你一分錢。

車換了，速度上去了，跑起來更省勁，人也不受罪，錢掙得輕巧。劉乙靠自己的兩條腿努力奔跑，錢掙得不算少，兒子也爭氣，現(xiàn)在已經讀研二了。兒子說等他開始掙錢了，就不讓劉乙再跑三輪了。劉乙心想不跑三輪干嗎去，鐵不用會生銹，人不干活就沒用了，三輪不僅要跑，還要結結實實地跑，跑到兒子娶妻生子，等跑不動了再說吧。

這會兒去醫(yī)院還有點早。車開到小區(qū)門口，劉乙習慣地往馬路兩邊瞄，這一瞄正好瞄見一個穿短裙絲襪的姑娘走了過來。姑娘說我去幼兒園，多少錢？

要在平時，天氣好的時候劉乙會說三塊錢，雨雪天氣加價一兩塊錢。今天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順口說你隨便給就是了。

結果到了幼兒園門口，姑娘下車掏出一塊錢給他，還笑嘻嘻地擺擺手說不用找啦。

劉乙捏著那一塊錢，臉上火燒火燎的，心里像針扎似的。姑娘的玩笑開得有點過了，像是在打發(fā)乞丐。不過劉乙很快就意識到是自己話說的不對勁兒，你讓人家隨便給，人家就隨便給了，所以只能怪自己。姑娘看上去跟兒子的年齡差不多大，就當是白送她一趟吧。

這么一折騰，到醫(yī)院時已經晚了。老婆讓劉乙八點半到醫(yī)院，他八點四十五才趕到，存車又耽誤了一會兒時間。醫(yī)院大門口沒有存車的地方，劉乙推著車到醫(yī)院內部的停車棚去存車，看車棚的老頭攔住不讓他進，好話說了一籮筐，老頭才允許他把車停放在車棚門口，但不給他掛存車牌。

劉乙說，車丟了怎么辦？

老頭說丟了算了！一扭身進了小房子，把門嘭的一聲甩上，理也不理劉乙了。劉乙只好把三輪車鎖在車棚門口，然后趕緊往醫(yī)院大樓里走。

大樓里鬧哄哄的，到處都是人，蟲子一般蠕動。劉乙一見人多心就發(fā)慌，頭也發(fā)蒙，跟沒睡醒似的。

劉乙大白天從不去醫(yī)院，要去也是晚上去。先前他晚上還出去跑三輪，后來出過一次事故，老婆再也不讓他出夜車了，他就到醫(yī)院里給老婆幫忙，倒個垃圾或者拿個水管子沖一下廁所什么的，做一點雜活。這些都是晚上的活，不耽誤白天的事，正好醫(yī)院也下班了，人少了，衛(wèi)生才好徹底打掃。

除了拉三輪，劉乙還有一份固定工作，掃他原單位的辦公大樓，屬于公益崗，月月能領到五百塊錢的固定收入?；畈焕?，八層辦公大樓光公益崗就有十二個。十二個人一人包一個月，剛好把一年掃完了。要是他們當中誰連自己的那一個月也不想掃，好辦，掏五百塊錢出來，有人幫忙掃。

劉乙掃自己的一個月，還有三個月都是掃別人的，等于額外多掙了一千五百塊錢。這些錢湊起來，差不多就是兒子的學費錢了。

老婆打掃小醫(yī)院的衛(wèi)生，月工資六百元，正好夠夫妻倆的生活費。劉乙拉三輪的錢都給兒子存上了，準備將來娶媳婦用。

小醫(yī)院的清潔工有兩個。除了老婆以外，還有一個叫方慧慧的女人。方慧慧牛高馬大，老婆跟她站一起，就像小綿羊站在駱駝邊一樣，就是劉乙看她也得仰著臉。方慧慧還是個斜眼，看誰都不順眼，習慣拿眼角夾人：先用眼角夾住你了，然后上下眼皮狠勁吧嗒幾下子，就跟夾核桃似的，你能聽見骨頭折斷的喀嚓聲。她的眼睛不大，眼白卻不少，看誰都是翻白眼。剛開始劉乙挺怕看她的，后來熟悉了，也就不當回事了。老婆和方慧慧兩人輪班倒，白班一人守一天，晚班兩人一起干。就是說上白班的人一整天都要守在醫(yī)院里，哪兒臟了隨時打掃。另一個人閑下來，可以在家里忙點自己的事情。

劉乙經常過來幫忙，也等于幫了方慧慧一把。奇怪的是，一次也不見有人來幫方慧慧。劉乙不相信她沒結過婚，問老婆方慧慧是離了，還是老公不在了？老婆說不知道，接著反問劉乙，你問這么詳細，是不是想泡人家？

老婆這習慣特別不好，動不動就把劉乙跟別的女人牽扯在一起，沒事也能扯出一臺戲來。

工具放在一樓樓梯下面的小隔間里。劉乙開了門鎖，在玻璃柜里找到那件白大褂，是別人扔掉的，老婆就撿來給他準備上了。上次他來，老婆就拿出來讓他穿，說是用“八四”泡過了。劉乙遲遲疑疑湊到鼻子跟前聞了一下，有一股子男人精液的味道，捏著鼻子說啥也不穿。后來老婆用開水燙了，又在太陽底下曬了曬，如此一來，他再不穿就說不過去了。

劉乙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白大褂套在棉襖外面，白大褂看上去不小，往棉襖上一套就顯得緊了，勉強扣上扣子，感覺像是被人拿繩子捆住了似的，緊繃繃的。劉乙扭著身子前后看看，感覺自己像是換了一個人。

老婆讓劉乙干活的時候把手套也戴上，來的時候已把手套裝在袋子里讓他拎來了。但劉乙不喜歡戴手套，手繃住了難受，一出汗就粘在皮膚上，看上去也不舒服，像是裝了雙假手。

口罩他更懶得戴了。大老爺兒們給自己臉上穿個小褲衩，像啥話？干脆把手套口罩扔進玻璃柜里，留給老婆戴。

收拾停當，劉乙拿了掃把撮箕，出去干活了。

第一站先掃大廳。老婆交代過，大廳是門面，有粉要往臉上搽。就這一會兒工夫，大廳里就臟得不像樣子了，人多，垃圾在人們腳底下踩來踩去，掃也掃不利索。劉乙要不停地對這個說請讓一下，對那個說勞駕。劉乙干這活兒，比掃辦公大樓要仔細多了。大樓里隨便掃掃就行了，過得去就行，沒有誰跟公益崗的人去計較。替老婆干活卻馬虎不得，不求別人表揚，起碼不能讓老婆挨批評。老婆年輕時好不容易才從農村出來，以為嫁給他一輩子衣食無憂，啥心都不用操了，沒想到混到老大一把年紀了，還要出來打工養(yǎng)活自己。

劉乙一邊掃地，一邊替老婆委屈。老婆是個好女人，脾氣好，人又能干，嫁給他是有點虧了。

就在劉乙胡思亂想的時候，有兩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在大廳里相互追逐，跑得跌跌撞撞，有一個把撮箕碰翻了，里面的垃圾撒了一地。劉乙輕呵一聲，兩個孩子像是受驚的小鳥一樣，嘎嘎笑著跑到另一邊去了。其中一個小男孩停住腳步，轉過頭來看劉乙，看著看著就走到劉乙跟前來了，歪著頭繼續(xù)盯著劉乙看。小家伙長得虎頭虎腦，小腦瓜前留了一小撮毛發(fā)，垂在額頭正中間。劉乙以為小家伙有話要跟他說，就笑瞇瞇地看著他。誰知他忽然脖子一伸，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吐到劉乙的撮箕里了。劉乙愣了一下，繼而就明白了，這孩子八成是嫌剛才撮箕碰到他了，沾了臟東西，所以過來吐一口唾沫，出出氣。但是劉乙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小家伙的氣性挺大的，吐完唾沫還不算，馬上又抬腿去踢撮箕，一腳將撮箕踹到三四米開外的地方。

大廳里的人都扭過頭來盯著他們看。劉乙有些吃驚，他沒有立即去將撮箕撿回來，而是站在原地看著這個孩子，他想知道這孩子下一步還要干啥。果然小家伙又有動作了，轉身一個二踢腳飛過來，去踢劉乙手里的掃把，嘴里還嗨嗨哈哈地喊著，腳都踹到劉乙的小腿上了。

劉乙往后退了幾步，連嗨了幾聲。這時候一個年輕女人從人群里擠過來，扯住那小家伙的胳膊，說，別搗亂！一會兒醫(yī)生拿針扎你屁股！

小家伙說，他沒有針，他不是醫(yī)生，他是掃地的！

劉乙彎腰撿起撮箕，就這一會兒工夫，他感覺身上出汗了。

二樓基本上都是兒科診室，聘請的也大都是些退休的老專家老教授坐診。走廊里候診的人挺多，擠滿了老人、女人和孩子。孩子們嗷嗷大哭，老人們走到哪兒垃圾就丟到哪兒，年輕女人在樓道里扯著喉嚨鬧騰。孩子們隨地大小便，劉乙看到二樓的樓道里就跟稻田似的，這里一小片那里一大片的，人都沒地兒伸腳了。劉乙把掃把撮箕靠墻立好，到衛(wèi)生間里拎了只拖把出來。老婆說過白班不用拖地，掃干凈就行了，但這樣子不拖咋行？還是拖一拖好。正拖著，忽聽樓東頭有人吹口哨，劉乙循聲望去，見一老太太正在給孩子把尿，孩子的屁股底下沒放痰盂，看來這老太太打算讓孩子尿在樓道里了。

劉乙停下手里的活兒，走到老太太跟前，把椅子底下的痰盂拿出來，送到孩子屁股底下。小孩子鬧騰著不肯撒尿，小身子扭得跟泥鰍似的。老太太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牢牢地捉住她的兩條小腿，大開大敞著，旁若無人地吹著口哨。

小女孩的私處毫無保留地對著眾人。這糊涂老太太，自己看不見就當別人也看不見，其實對面許多人的眼睛都在躲躲閃閃往孩子襠里瞄。

劉乙放下痰盂，對老太太說，孩子不尿就算了，別把了，小丫頭這樣子多不好看。

老太太開始不在意，最后一句聽明白了，忽地一下子就把孩子拎起來，緊緊地摟進懷里，然后惡狠狠地翻著眼皮瞅劉乙。

劉乙被老太太的眼神瞅得心里毛毛的，就這一眼，感覺自己都被瞅臟了。

掃完二樓，劉乙身上出了一層汗，決定停下來歇一歇。這活兒比他在馬路上跑累多了，勞心勞力，這六百塊錢真不好掙。

大樓里暖氣太足了，劉乙去樓下小隔間里脫下棉襖，鎖上門出來，剛準備上樓，一個女人過來跟他搭腔：大夫，幫我個忙吧。

女人大概是看錯了，一聲大夫叫得劉乙臉上熱熱的，有點不好意思。

女人說，我要去做B超，你去幫我個忙吧。

女人的話很含糊，說完扭頭就走。劉乙不知道她所說的幫忙是啥意思，要幫啥忙，就只好跟在她后頭往大廳里走。劉乙想她是不是想讓我?guī)紹超室去找熟人走關系？可我也不認識B超室的醫(yī)生啊。正胡想亂猜著，女人已走進大廳，彎下腰跟坐在輪椅里的一個老頭說話。老頭看不出年齡，不知道是女人的老公還是父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前胸貼著后背，人縮成了一坨爛姜疙瘩，半死不活的樣子。

女人跟老頭說完，就直起身子對劉乙說，你們醫(yī)院怎么搞的，連個電梯都沒有，讓我們咋上去？

女人話說的不好聽，不像剛才那么溫言細語了。

有沒有電梯與我有啥關系？劉乙想。劉乙完全可以回答說，沒有電梯你找院長去，要不你上有電梯的醫(yī)院去。但劉乙說不出來這種話。人病了都可憐。

劉乙說，我背他上去吧，B超室就在二樓，你把輪椅拿上去就行了。

這話說到女人的心坎上去了，她臉上頓時笑開了花，連說了幾聲謝謝，說大哥你好人有好報，我還擔心你不肯幫我呢。

背老頭跟背一袋面粉差不多，但瘦骨嶙峋，硬邦邦的骨頭頂得劉乙不舒服。更難受的是，老頭嘴里呼出來的腐爛味道，熏得劉乙直想吐，恨不得扔下他趕緊就跑。心里還擔心，萬一老頭死在自己背上可怎么辦。好在B超室不遠，緊走幾步就到了。放下老頭，劉乙的呼吸一下子順暢多了。女人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劉乙聽在心里很舒服，不免多看了她兩眼。這一看又鬧得心里跳跳的，就催自己趕緊走，再不走人家可能要誤會了，就頭也沒敢回地走了。走了幾步，忽然想，女人叫他大夫，是沒看出來，還是故意的？

連孩子都看出來了，她不會看不出來。明擺著是故意的。

這樣一想，劉乙剛剛興奮起來的情緒忽然就低落下來了，心里有點悶。

二樓也懶得掃了，劉乙拿上工具，直接上了三樓。

所以事情就湊巧了。要是劉乙早一步上三樓，可能就錯過去了；晚一點上去，見不著肇事者，也就自認倒霉，不了了之。

劉乙走到樓梯口，偏偏就看見一老太太昂首挺立，一手高舉，一手叉腰，在廁所門口張牙舞爪地站著。劉乙猛一見還挺奇怪的，心想這老太太在干嗎呢。等看清楚老太太手里高舉的是一只輸液瓶，她孫子正蹲在廁所門口拉大便，劉乙的脾氣一下就上來了。

都到廁所門口了，也就一步之遙的事，為啥不能多走一步到廁所里面去呢？顯然是老太太不想進去。那小孩子還挺聰明的，怕自己拉出來的東西臟了自己，就拉一點往前移一點，結果呢，就跟放風箏似的，屁股后面拖了一長串糞便。

劉乙見狀，沖老太太大吼一聲：你怎么讓孩子拉樓道里了？

劉乙的聲音跟滾雷似的，他自己聽了都有些吃驚。小孩子當場就被吼聲給鎮(zhèn)住了，他哧溜一下站起來，揪住老太太的褲子，直往她身后躲，把沒拉完的大便硬生生地給憋回去了。

這樣一來，老太太也生氣了，心想多大的事兒呀，用得著這么大呼小叫嗎？孩子本來就病著，嚇壞了可怎么辦？！所以老太太的嗓門比劉乙的還高。他打雷，人家閃電，開口就要將他劈成兩段。為了配合閃電的威力，老太太伸出一根皺得像是快要生銹了的食指，當匕首來使，惡狠狠地朝劉乙戳過來：你厲害個啥厲害？小孩子解個手有啥了不起？你家孩子就不解手了？屁眼給縫住了？

老太太果然厲害，估計是練過九陰真功的，一出手就陰到人骨頭里去了。要是一般的老太太，在別人的地盤上拉屎拉尿，見有人出來干涉，氣焰再盛，也得先軟下來說兩句好聽的話吧？

既然她這么厲害，劉乙也用不著跟她客氣了。劉乙說，都那么老了，咋恁沒素質？能走到廁所門口，就不能讓孩子走進去？多走一步會咋了？我就不信你們在家里也讓孩子隨地大小便！再說這不是你們家，在家里你想拉哪兒可以拉哪兒，拉你家鍋里都沒人管，拉這兒就不行！公共場所是大家的，你得遵守公共秩序，要講文明！

老太太不等劉乙說完，就已經氣得跳了起來，一手舉著“炸藥包”，一手點著劉乙的鼻子，破口大罵：放你娘的臭狗屁！老娘想拉哪兒拉哪兒，要你管？老娘又沒拉你嘴里！老娘要不拉這里，你拿啥掃？你掃你娘的屄！

病房里的人聽見吵鬧聲都跑出來看熱鬧，包括一些能跑動的病人也拎著輸液瓶擠到樓道里來了。老太太的兒子本來在病房里聽mp3，一開始他并沒怎么在意，后來一探頭看見有人在跟老太太吵架，至于吵什么為什么吵，他戴著耳機聽不見，但他看清楚了老太太臉上堆積著無比的憤怒，就知道他老娘正在被人欺負。他一躍而起，從凳子上彈了出去，掄起拳頭，對準劉乙的后頸窩就是一拳——

嘭！

這家伙似乎練過跆拳道，下手狠、穩(wěn)、準。

劉乙被震了個趔趄，差一點就趴在樓道里了。他晃了晃身子，咬牙挺住了。但劉乙還沒來得及回頭看是遭何人毒手，臉頰上又重重地挨了一拳！

劉乙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連環(huán)拳給打蒙了，徹底喪失了還手的能力。至于挨了多少下，他自己都不清楚了，只是抱著頭，四處躲避著雨點般襲來的拳頭。

樓道里亂糟糟的，有人大聲尖叫，有人問咋了咋了……

等劉乙目光能夠聚焦的時候，他還沒看清打他的人是誰，卻發(fā)現(xiàn)一個領導模樣的人站在他面前。那人的確是醫(yī)院領導，但劉乙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劉乙。

領導問，咋了咋了？咋回事？這人是哪兒的，跑到醫(yī)院里來撒野？

領導問的不是打人的那小子，而是指著穿白大褂的劉乙，問旁邊的護士。

護士說，是我們這兒打掃衛(wèi)生的。

領導用肉乎乎的手指戳著劉乙，問，你叫啥名字？

劉乙張了張嘴巴，沒有發(fā)出聲音。旁邊一個護士替他回答說，是那倆女的誰的家屬吧，過來幫忙的。

領導說，你這人咋回事？怎么能跟病人隨便動手呢?！

劉乙終于開口了：我沒有動手，是他們動的手！

劉乙這會兒才看清楚年輕人長啥模樣了。他個子很高，頭發(fā)很短，鼻子很大。鼻子拔地而起，把旁的器官都擠縮回去了，臉上像是憑空豎了一把斧頭。

“斧頭”狡辯說，誰叫他罵我老娘？他罵我老娘，我能饒得了他？打死這個王八蛋也不虧他！你們醫(yī)院里找這種人來打掃衛(wèi)生，以后看誰還來你們這里看?。繘]病也給氣個病出來!我一會兒就去找你們院長評評理去！

領導可不管誰是誰非，他一貫認為病人就是上帝，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上帝去他的領導那里告狀，告他的下屬也等于是告他，所以他盡量息事寧人，用好言好語來安撫“斧頭”：你們是來看病的，不是來生氣的，犯不著跟掃地的人一般見識。

領導又對劉乙說，你罵人不對，小伙子動手也不對，但你是工作人員，不能隨便跟病人吵架，你給他們賠個禮道個歉，這事就算了。

劉乙說，我沒罵人，憑啥賠禮道歉？他們讓孩子拉樓道里難道還有理了？他們動手打人難道也有理了？你們都睜大眼睛看看，他們把樓道弄成啥樣了！

劉乙話音剛落，“斧頭”舉起拳頭又蠢蠢欲動，被旁邊的人拉住了。

其實人們早就聞到臭味了，因為看熱鬧要緊，只當是廁所傳出的味道。這會兒都扭過頭去看，那一泡惹是生非的大便早已被眾人踩得面目全非，糊得到處都是。有人低頭看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腳鞋底都跟著沾了光，就憤憤地大聲嚷嚷起來。

有人說，怎么能讓孩子拉樓道里？這么差勁！

有人說，沒素質！

“斧頭”不愿意了，說，孩子不懂事，拉樓道里了，拖一下不就行了？打掃衛(wèi)生的人是干嗎的？到處都干凈了還要他干啥？想掙錢又不想干活，還有臉在這兒混！趁早滾回家，給老婆擦屁眼去！

劉乙說，那你讓孩子接著拉??！你們一家都往這兒拉！有種你們老少三個一齊當著大家的面都往這兒拉，你拉多少我拖多少！

領導說，吵啥吵！多大的事兒？！你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還怕拖地？多拖兩下能累死你？

劉乙說，累不死，他動手打人犯法！

領導說，他咋不來打我？打人不對，你跟人家吵對不對？老太太一把年紀了，你給人家吵出個三長兩短，算你的還是算我的？給人家道個歉你還不愿意，你想干啥？！

劉乙說，我不能給他們道歉！

領導說，你這人咋這么不知好歹！你問問去，看我們的醫(yī)生護士誰敢跟病人吵架。你一個掃地的有啥資格跟病人吵？既然你不道歉，我們這兒的地也用不著你來掃了。我這小廟養(yǎng)不下你這尊大神，現(xiàn)在就給我滾吧！

領導說完，甩著手走了。

劉乙愣在那里。感覺有什么東西迅速往胸腔里擠，滿滿的，都要溢出來了。耳朵里盡是轟隆轟隆的響聲。

人群很快就散去了。人散了，劉乙也開始下樓。

走到樓下，劉乙忽然想，不對呀，自己下樓干嗎？讓人白白打了一頓，還把老婆的工作給弄丟了，這樣灰溜溜地滾回去，還算個男人嗎？

于是，劉乙又回到樓上。

劉乙推開十二號病房，“斧頭”不在里面，老太太也不見影了。劉乙記得剛才他們在十二號的，難道記錯了？他又去推旁邊的十號，接著又去推八號，兩排的門都推開一遍，也沒見到他要找的人。劉乙又重新回到十二號病房，問坐在門口方凳上的陪護老頭：剛才那小子去哪兒了？

老頭搖搖頭，半閉著眼睛，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

劉乙發(fā)誓要把“斧頭”找出來，給他點顏色看看，打不過他，那就讓他再打一頓好了。結果劉乙把三樓病房挨個找遍了，連“斧頭”的影子都沒找到。那家伙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似的，說不見就不見了。

劉乙找到護士站，問正在配藥的一個小護士。小護士說，我剛接了班，你說的是誰我不知道，沒名沒姓的，你還是去問別人吧。

原來已經下班了。

劉乙又找到一樓，領導辦公室的門也鎖上了，下班了。

劉乙站在樓道里，神思有些恍惚，好像是做了一個夢。他的臉頰腫得老高，皮膚緊繃的快要撐開了，嘴里有一股咸咸的血腥味。

這時候，手機忽然響了——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

老婆說，你咋還不回來？餃子包好了，我都要開始煮了。

劉乙說，好。

老婆說，雪下得好大呀，你趕緊回來吧，路上小心。

劉乙說，好。

真是暴雪啊，前所未有的暴雪。銅錢般大的雪花撲簌簌地落下來，撒的滿天滿地都是。雪花打到劉乙的鼻梁上，臉頰上，有冰涼的痛。遠處有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傳來，已經有人家在吃小年飯了。

劉乙騎上三輪車，嘆息著搖了搖頭。

劉乙還沒走多遠，就看到住同一個小區(qū)的周大媽在馬路對面扯著嗓門喊他：劉乙！劉乙！

周大媽的肩周炎犯了，這幾天在醫(yī)院做按摩，等按摩完出來，才發(fā)現(xiàn)雪下大了，一時半會兒又打不到車，就打算步行回家。沒走幾步，周大媽一回頭，發(fā)現(xiàn)劉乙開著三輪車過來了，她怕劉乙看不見自己，趕忙一邊揮手，一邊大聲尖叫起來。

周大媽的嗓音非常嘹亮，像隨身攜帶著一個擴音器。她喊第一聲的時候，劉乙就已經聽見了。劉乙聽見了，但假裝沒聽見。他不想理她。他這會兒最恨老女人了，聽見老女人的聲音，耳朵都疼。

周大媽以為劉乙沒聽見，又連喊幾聲。

劉乙憤憤地想，老不死的這么拼命干嗎，也不怕把高血壓給叫爆了。但劉乙還是應了一聲。職業(yè)習慣迫使他的行動與內心的想法背道而馳，選擇開車過去拉上她。

不知是雪大的緣故，還是他被氣糊涂了，迎面開過來一輛紅色的雪鐵龍，劉乙居然沒看見。

女司機是個新手，吃飽飯出來溜車，溜著溜著雪就下來了。雪花翻飛如蝶，眼前的景色就像動畫一樣神奇，讓女司機覺得妙不可言。女司機看到五十米開外，一輛機動三輪車行駛在馬路那邊，迎面而來……她當時沒當回事兒。馬路朝天，各走半邊，誰也不用理會誰。這是她行車以來，師傅教導她最多的一句話。但很多時候，不管別人是不行的，別人給你找事，你躲都躲不掉，一樣要跟著倒霉。比方說這會兒吧，好端端的三輪車忽然改變了方向，朝她這邊橫沖直撞過來。這讓女司機措手不及，大腦一時反應不過來。不知道這人是瘋了，還是瞎了，怎么就看不見她的車呢？

女司機命令自己趕緊踩剎車，不跟這種瘋子瞎子去窮計較，讓他先過去算了。但手忙腳亂中，她的腳踩下去的不是剎車，而是油門。油門轟了一聲，她的心臟還來不及哆嗦，雪鐵龍就像發(fā)情的野馬一樣，朝三輪車撞了過去……

劉乙近距離地看清楚了車上那張女人的臉，仿佛憑空鉆出來一般，忽地就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了。雖然隔著車玻璃，隔著紛紛揚揚的雪花，但女人極度夸張的表情還是像刀斧一樣，刻進了他的腦海里。女人的眼睛比嘴巴還大，琥珀色的瞳孔像貓眼那樣有一道豎起來的碧紋。嘴巴洞開，好像被繩子吊起來似的，他清楚地看見了她粉紅色的上顎。

劉乙忽然發(fā)覺那女人不是一般的面熟，肯定是在哪里見過。如果不是今生見過，那就是前世見過。總之，一見之下，他渾身的血液頓時沸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