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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謊婚

        2012-04-29 00:00:00張玉洪
        安徽文學 2012年9期

        亓紅桂

        18歲那年,亓紅桂和村西頭的趙子良參加了鄉(xiāng)里的柳琴戲大匯演。

        大匯演是鄉(xiāng)婦救會長肖桂花組織的。肖桂花將全鄉(xiāng)匯演的事跟鄉(xiāng)長一匯報,鄉(xiāng)長立馬就說,很好很好!到時候把八路軍115師的首長們也請來觀看觀看。婦救會長肖桂花聽了嚇一跳,趕緊說,可別!可別!鄉(xiāng)長問,咋啦?肖桂花說,這也不是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匯演,也就是把各個村里那些能說會道的識字班、小伙子組織起來,活躍活躍,要服裝沒服裝,要道具沒道具的,節(jié)目哩,也是逢年過節(jié)的老一套,無非就是扭扭秧歌、唱唱小戲啥的。鄉(xiāng)長聽了這話一下子泄了氣,說,既然這樣,那還搞啥匯演?。繎?zhàn)斗這么頻繁,各村都住著傷員,支前任務又這么重,正經(jīng)事兒都忙不過來呢,我看匯演的事還是算了吧?肖桂花說,鄉(xiāng)長你放心,咱啥也不耽誤,搞大匯演就是為了鼓舞鼓舞部隊指戰(zhàn)員們的士氣,還有你們這些大老爺們,肖桂花說著白了一眼鄉(xiāng)長,說,別總以為我們識字班就只會縫軍衣做軍鞋什么的!鄉(xiāng)長“呵呵”一笑,說道,那好吧,我全力支持你,你就去操辦這事吧。

        得到了鄉(xiāng)長的批準,鄉(xiāng)婦救會長肖桂花便開始挨村去下通知。全鄉(xiāng)十六個村子,溝連溝坡連坡,這個鄉(xiāng)處于抗日根據(jù)地中心地帶,全鄉(xiāng)幾乎所有的村子里都駐扎著八路軍115師的主力部隊,號稱“小延安”。

        肖桂花將匯演的事給亓紅桂一說,亓紅桂就滿口應承了下來。可等肖桂花一走,亓紅桂就犯了愁。

        18歲的亓紅桂,已經(jīng)是識字班的隊長了。亓紅桂打小就聰明伶俐,能歌善舞,臉蛋長得俊,身段兒也美,只可惜生在了這樣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長在這樣一個偏僻的窮山村,好在家里有十幾畝薄地,日子還算殷實。16歲那年,也就是日本鬼子來的那年,亓紅桂在鄉(xiāng)里演了反映夫妻生產(chǎn)的柳琴戲《買驢》之后,亓紅桂的才藝和美貌一下子就轟動了全鄉(xiāng)。從那時起,四鄰八村上門來提親的就絡繹不絕。亓紅桂的父母看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閨女也大了,生得又是這么水靈俊俏,也想早點給紅桂找個滿意的婆家嫁了??蔁o論媒人怎么來,父母怎么勸,亓紅桂就是不答應。

        亓紅桂之所以不答應,是因為心里已經(jīng)有了人。這個人就是和她一起演《買驢》的趙子良。亓紅桂和趙子良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年齡也相仿。趙子良高大英俊,多才多藝,從小跟父親學會了拉二胡。逢年過節(jié)和農(nóng)閑的時候,兩人經(jīng)常在村里的業(yè)余莊戶劇團演演戲。在戲里,又經(jīng)常扮演小夫妻。日久天長,彼此之間在心里就有了對方。父母不知道亓紅桂心上已經(jīng)有了人,亓紅桂也不好意思和父母挑明說,他倆也只能是在暗地里偷偷地好著。

        然而,自從這一帶成了抗日根據(jù)地之后,沂蒙山區(qū)支前的小車隊可謂是連綿八百里,村村燈火夜夜明!至于那最后一把米,拿去當軍糧;最后一尺布,拿去做軍裝;最后一個兒,送去上戰(zhàn)場的壯舉,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作為識字班隊長的亓紅桂,天天帶領(lǐng)全村的識字班們在油燈和月光下熬著一個個不眠之夜——趕做軍鞋、加工軍糧、動員參軍、救護傷員……在這樣的特殊環(huán)境里,趙子良的所作所為,卻讓亓紅桂臉上很是過不去。

        趙子良是家里的獨苗一根,父親是個老頑固、老落后,不但不讓趙子良去參軍,就連支前的擔架隊和民兵連都不讓他參加。趙子良整天混在村里的婦女識字班隊伍里,干些屬于女人干的活計,給婦女和識字班們打下手,經(jīng)常遭到婦女們的嘲笑不說,甚至有些嘴上沒把門的婦女,還時不時地拿她和趙子良的事說笑開葷地鬧。這讓亓紅桂很是下不來臺,為此沒少跟趙子良爭吵。這不,前些日子兩人又因為這事剛剛鬧了矛盾。每天見了面,不是你扭著鼻子就是我歪著臉,竟誰也不搭理誰。

        亓紅桂愁來愁去,就去了鄉(xiāng)里找婦救會長肖桂花,匯演的事,亓紅桂想打退堂鼓。肖桂花一聽就不樂意了,說,這哪行啊!整個匯演就指望你亓紅桂壓軸哩,全鄉(xiāng)誰不知道你的柳琴戲演得好?。∧憔驮俸湍莻€什么趙……子良,演《買驢》吧。亓紅桂說,我不想再和趙子良搭檔了!肖桂花問,為什么?亓紅桂嘴一撅,說,他是個落后分子,和他在一起丟死人哩!肖桂花說,那就更得讓他演,我們要幫助落后分子,不能讓他掉隊落伍,到時候鄉(xiāng)長還打算請115師的首長們來觀看演出哩,這可是政治任務啊!亓紅桂聽了這話,嚇得一吐舌頭,只好乖乖地回村去找趙子良了。

        趙子良一看亓紅桂主動來找他,心里美滋滋的,臉上也樂開了花。亓紅桂臉一板,說道,趙子良你聽著,我是執(zhí)行上級的任務來的,不然,我才不稀罕搭理你哩!趙子良聽得出亓紅桂話里的半真半假。趙子良“嘿嘿”笑著說,只要你別不搭理我,怎么著都行,以后我一定好好表現(xiàn),不再給你丟人現(xiàn)眼了行不行?亓紅桂白一眼趙子良,說,這還差不多!

        晚上吃了飯,村里的業(yè)余劇團又在村頭的大槐樹底下開了張,汽燈高高地掛在枝頭上,亮如白晝,鑼鼓家什也支起來了,全村男女老少擁擁擠擠一槐樹底下,就連那些能挪動的八路軍傷病員都被攙扶著來湊熱鬧。亓紅桂和趙子良一遍遍地排練著柳琴小戲《買驢》。趙子良頭上扎一塊白手巾,上嘴唇粘著假胡須,佝僂著腰。亓紅桂將兩根辮子在腦后握成一個大髻,穿上母親那件肩頭補了好幾個補丁的掩襟大衫。兩個人在槐樹底下走著戲步,一來一往,抑揚頓挫地對唱著:

        春天來了草發(fā)青呀/家家戶戶/忙春耕呀/忙春耕/……

        《買驢》排練了幾天后,鄉(xiāng)婦救會長肖桂花又來了。肖桂花叫停了《買驢》的排練,肖桂花說,這次匯演鬧大了,鄉(xiāng)長前幾天去區(qū)里開會,順便匯報了匯演的事,沒想到區(qū)里對咱鄉(xiāng)這次匯演非常重視,區(qū)里領(lǐng)導說,近期抗日戰(zhàn)爭形勢十分嚴峻,我部隊人員傷亡很大,前線急需補充兵員;區(qū)里要求我們把這次匯演的目的和重心放在動員和鼓舞廣大青壯年們報名參軍上來,所以,再演《買驢》不合適了。

        亓紅桂和趙子良一聽,齊聲問道,那演啥哩?肖桂花問,你們還有啥節(jié)目?亓紅桂臉一紅,說,就會演《買驢》。肖桂花說,那不行,你倆得好好琢磨一個動員參軍的節(jié)目,村里的工作讓別人多干些,你倆多抽點時間出來,好好排練……

        肖桂花不容置疑地又對齊紅桂說,紅桂啊,鄉(xiāng)里這次匯演連區(qū)上都高度重視了,你可是十里八鄉(xiāng)、百里挑一的人尖兒,這次匯演就指望你壓軸哩,匯演之后,動員參軍有沒有好效果,就看你的了!

        這壓力也太大了???

        不過,不用肖桂花強調(diào),目前的形勢亓紅桂也感覺出來了,各家各戶的傷員比以前多了不少。亓紅桂家里原來住著一個傷員,這幾天一下子增加了三個。

        琢磨動員報名參軍的戲不是那么容易的。多虧了趙子良讀過幾年私塾,亓紅桂也參加過幾個月的八路軍在村里辦的“識字班”。琢磨來琢磨去,倆人還真琢磨出了一出動員參軍的戲詞,每天晚上,兩人聚在村頭的大槐樹底下,一遍遍地排練:

        母送子/妻送郎/識字班送哥上戰(zhàn)場呀/上戰(zhàn)場/哥哥把兵當/為咱老百姓多榮光呀/多榮光/打垮了日本鬼/立了戰(zhàn)功帶回勛章/妹子歡歡喜喜/迎哥回家鄉(xiāng)/……

        兩個人一排練就是大半夜。有時候練著練著,亓紅桂就會突然停下來,嚴肅地盯著趙子良的臉問,鄉(xiāng)里匯演結(jié)束了,你到底打算怎么辦?趙子良聽了,就急赤白臉地發(fā)誓說,紅桂你放心,匯演一結(jié)束,我就參軍去,我要第一個報名去參軍!紅桂聽了,臉上綻開了幸福的笑,就又繼續(xù)唱起來:這才是妹妹的好哥郎呀——好哥郎!

        大匯演那天,全鄉(xiāng)各村的老老少少都來了,區(qū)長來了,八路軍115師的首長也來了。115師文工團團長正好在師部跟領(lǐng)導匯報工作,聽說附近鄉(xiāng)里有文藝大匯演,也跟著首長來了。演出場地在鄉(xiāng)駐地的一個打谷場上,臨時搭起了一座簡易的舞臺,舞臺左右的柱子上分別寫著“打倒日本鬼”“當兵把軍參”的標語口號。演出還沒開始,場下早已是人山人海。

        亓紅桂和趙子良的節(jié)目被作為壓軸節(jié)目安排在了最后。當亓紅桂在舞臺上一亮相,115師文工團的那個團長就輕輕地“啊”了一聲,是贊嘆,發(fā)自肺腑的贊嘆。文工團團長自語著說,太美了!說完,文工團團長還覺得不夠,立即又補充了一句,真是太美了!那語氣是權(quán)威的,毋庸置疑的結(jié)論一樣。也怨不得文工團團長如此贊嘆,舞臺上的亓紅桂,上身穿一件貼身的藍印花粗布小夾襖,下身著一件水紅色的褲子,腦后梳一根油黑的獨辮,齊齊的劉海下,一張白皙俊俏的鴨蛋兒臉,腮上點綴了胭脂紅……

        亓紅桂和趙子良演的戲名叫《王寶山參軍》。兩人把這出動員參軍的小戲演得惟妙惟肖,在舞臺上你來我往,邊唱邊眉目傳情,演到精彩處,贏得一片片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演著演著,亓紅桂和趙子良就會情不自禁地以假亂真,內(nèi)心的感覺就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了。亓紅桂看著戲中的趙子良,心里在說,趙子良啊趙子良,你可是答應了我的,演出結(jié)束后就第一個報名去參軍?。⊥瑯?,趙子良看著齊紅桂,心里也在說,紅桂啊紅桂?。∧闾览舶?!你是屬于我的,誰也不能把你搶走!

        演出結(jié)束后,115師的首長和區(qū)長給參加演出的演員們發(fā)了獎狀。亓紅桂從首長手里接過那張大紅的獎狀時,幸福的只是一個勁兒咧著嘴笑。臺下的人們熱烈地鼓著掌,那掌聲地動山搖,人們陶醉在演出的氣氛里,激情高漲著。發(fā)完獎,活動本來就此結(jié)束。區(qū)長跟鄉(xiāng)長一商量,趁熱打鐵,就勢將參軍動員大會也一起開了吧。

        于是,演出結(jié)束,動員參軍大會開始了。在會上,先是區(qū)長就抗戰(zhàn)形勢和踴躍參軍的重大意義做了一番高屋建瓴的講話,區(qū)長講話一結(jié)束,鄉(xiāng)婦救會長肖桂花和部隊的一名干部在臺上支起一張桌子,攤開一本花名冊,參軍報名開始登記。肖桂花扯開嗓子沖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里喊著,參軍報名,殺敵立功,青壯年們,報名參軍的都到臺上來,來登記報名吧!

        肖桂花喊完這一嗓,剛才還鬧哄哄的人群,突然一下子鴉雀無聲了。參軍報名,殺敵立功,誰不想啊,可是……家家戶戶都有傷員,看看那一個個支離破碎、血糊淋拉的身體,那一屋子鮮嫩嫩的血腥氣和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連年的動員參軍,符合條件的青年基本都已經(jīng)參軍上前線了,而且不斷有在戰(zhàn)斗中犧牲的烈士通知傳回村里……臺下的人群里,慢慢地“嚶嚶嗡嗡”地議論開了,有的說參軍上戰(zhàn)場無異于去送死,有的說家里父母年老多病、無人照顧不能離開……

        亓紅桂和趙子良在臺下膀挨著膀坐著,亓紅桂扭頭去看趙子良,那眼神像把刀子戳過去。趙子良本來是想站起來報名的,可左顧右盼了一下,看滿場子里沒有一個站起來報名的,心里就開始猶豫了、膽怯了?;蛟S,其他人都和趙子良的心理一樣,看看沒有人報名,也就不想第一個站出來。

        趙子良被亓紅桂的眼神殺死了。他的腦袋垂下去,差點垂進了褲襠里。垂下頭去的趙子良沒注意到,這時候的亓紅桂,眼里已經(jīng)汪滿了淚水。這淚水,是悔恨?是鄙夷?是恨鐵不成鋼……

        亓紅桂揮起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從人群里“嚯”地站起來了。黑壓壓的人群,頓時起了一陣輕微的躁動。所有目光齊刷刷地聚向了亓紅桂,那些目光疑疑惑惑,都不知道亓紅桂要干什么?

        亓紅桂誰也不看,重手重腳地撥拉開擁擁擠擠的坐著的人群,直奔臺上而去。

        亓紅桂又一次來到了舞臺上。這次來到舞臺上的亓紅桂,和剛才在舞臺上表演節(jié)目的亓紅桂判若兩人,只見她一雙秀眉擰著,臉上因激動而漲得彤紅,胸脯子劇烈地起起伏伏著,說出來的那一番話,更是石破天驚。

        亓紅桂說,全鄉(xiāng)的青壯年們,難道剛才俺演的《王寶山參軍》不對嗎?難道剛才那些掌聲都是假的嗎?小日本鬼都欺負到咱家門上來了,只有消滅了他們,趕走了他們,咱窮苦人才能過上好日子……亓紅桂說到這里,稍微頓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語氣堅定地又說道,抗戰(zhàn)打鬼子是最光榮的,俺識字班找對象就要找參加八路軍的,誰第一個報名……俺就嫁給誰!

        亓紅桂最后這一句話,好似一顆地雷,在臺下的人群里引爆了。

        這姑娘——瘋啦?!

        亓紅桂說完這番話,眼神在臺下的人群里搜尋著趙子良。她看見趙子良了,她終于看見了趙子良。亓紅桂看見趙子良的時候,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看見了一根在水面上漂浮著的稻草,她想抓住這根稻草??墒恰墒牵良t桂看見的趙子良,只是仰著頭,灰著一張臉,大張著嘴巴,支棱著耳朵,跟個傻子似的看著臺上的亓紅桂發(fā)呆。

        亓紅桂哪兒知道,她剛才的那番話,字字句句都像猛然砸下來的錘頭,將趙子良砸懵了。

        亓紅桂那個恨呀!這時候的她,是多么期待著趙子良能夠從人群里“嚯”地站起來,迎合著她的話,高聲大喊一嗓,我要報名!我要參軍!

        正像亓紅桂想的那樣,這時候,臺下的人群里,還真的“嚯”地一下站起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沖著臺上喊了一嗓,我——我報名!

        亓紅桂那顆眼看就要蹦出嗓子眼兒的心,被這一聲喊攥住了。亓紅桂長噓了一口氣,趙子良啊趙子良,你總算還是條男子漢,總算沒有辜負了我的一片心!

        可……可是……亓紅桂定睛看著臺下站起來的那個人,使勁兒搖了搖頭,眨了眨眼,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起來的那個人,不是他趙子良!

        那么他是誰哩?這個人亓紅桂認識,這個人和亓紅桂是一個村上的。站起來回應亓紅桂的這個人,是村東頭的劉見明。

        亓紅桂的身子晃了一晃,雙腿有些發(fā)顫,她的兩手使勁兒撐著桌子,堅持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怎么會是村東頭的劉見明?趙子良呢?趙子良哪兒去了???!此刻,亓紅桂恨不能飛身下臺,撲到趙子良身上,用嘴、用手,將他活生生地撕了。

        而此刻的趙子良,跟亓紅桂的想法如出一轍。他看著距離自己不遠的劉見明,也是恨不能飛身撲上去,將劉見明撕個粉碎!趙子良看看臺上的亓紅桂,又看看臺下站著的劉見明,欲哭無淚,攥起的拳頭,使勁兒在自己的腦袋上狠命地砸,一下一下地砸著。

        臺上的肖桂花也是長噓了一口氣。她沖著劉見明豎起了大拇指,嘴里夸著,勇敢有為的好青年!快上來,上來登記一下!

        肖桂花這一夸,劉見明的臉上“騰”地紅了。他扭捏了幾下,才撓著頭,臉上帶著幾分羞澀的笑,走上臺去。報名登記完畢,肖桂花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大紅花,遞給亓紅桂,示意亓紅桂給劉見明戴上。亓紅桂木著一張臉,機械地接過那朵大紅花,不知道咋辦好。肖桂花小聲提醒齊紅桂說,快給這位好青年……不,好戰(zhàn)士戴上!

        亓紅桂還是木著一張臉,機械地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劉見明,將手中的大紅花朝劉見明的胸前的衣服上戴。劉見明的臉微微扭向一側(cè),憨憨地笑著,兩只手垂著,不知往哪兒放好,始終沒敢去看亓紅桂。亓紅桂低著頭,眼神只呆呆地盯著那朵大紅花,她想趕快將大紅花給劉見明戴好,可是越急越是戴不上去。臺下的人群開始有人起哄,開始有人站起來喊著要“報名”。

        陸陸續(xù)續(xù)地,上臺來報名參軍的人越來越多。最后,臺上的那張登記報名的小桌子被擠了個水泄不通,肖桂花只好一個勁兒喊,不要擠,一個一個來!

        趙子良也報了名。趙子良什么時候上臺去的,誰都沒注意,也沒在意。因為誰也不知道這里面的秘密。臺上一片亂哄哄,那個時候,亓紅桂已經(jīng)心灰意冷地癱坐在臺下的一個角落里去了。本村的一些報名的青壯年在臺上跟劉見明開著玩笑,這個捅他一下,那個撓他一拳,那話里醋意十足:行啊見明,花魁娘子到手了!不賴啊見明,天上掉下塊天鵝肉,砸你頭上了啊……

        是啊,亓紅桂這樣的人尖兒,哪個青年不喜歡哩?

        劉見明年齡比亓紅桂大了十幾歲,長相又稀松平常。家里兄妹六個,老少一張炕,擠在三間小草屋里,父親雙目失明,母親常年臥床不起……三十出頭的劉見明,至今也沒找上個媳婦。

        第二天,劉見明去了鄉(xiāng)里。他找到鄉(xiāng)婦救會長肖桂花,問道,肖會長,昨天是不是俺第一個報的名?肖桂花說,是呀,這還有假嗎!劉見明又憨憨地笑了,憋了很久,才又說,肖會長做主,給俺提提這門親吧。

        話語不多,卻很有分量。別看劉見明是個老實巴交的,沒想到還是個有心計的人。肖桂花爽快地應承了下來。

        肖桂花去了亓紅桂家,將這事的來龍去脈跟亓紅桂的父母一提,亓紅桂的父親就蹦了老高,什么?讓紅桂嫁給劉見明?!那是癡心妄想,我就算把閨女當作墊豬圈的糞土墊了豬圈,也不嫁給他劉見明!

        盡管亓紅桂的父親說得如此決絕,肖桂花還是要做思想工作。肖桂花說,部隊傷亡那么大,都不當兵,日本鬼咋趕走?咱們的日子咋過?人家劉見明第一個站出來報名參軍,就是個報效國家的好青年,如果不答應這門親,劉見明不去參軍了,其他報名參軍的人思想動搖了,這個罪過可就大了??!

        任肖桂花怎么嚇唬怎么勸說,亓紅桂的父母就是百口不開。無奈,肖桂花將求助的眼神轉(zhuǎn)向亓紅桂。

        亓紅桂心里很明白,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來的??墒牵嬉藿o他劉見明……亓紅桂的淚,只能往心里流。

        她走到父母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了,說,爹,娘,俺在動員大會上既然說出了那話,就不能再收回來了,做人要表里如一,俺決定嫁給劉見明了,您二老如果不愿意,那就當沒生養(yǎng)過這個不孝順的女兒吧!說完,給父母磕了兩個響頭。

        父親雙淚橫流,長嘆一聲,無可奈何地默許了這門親事。

        很快,婚期就定了下來。這事就像過去那比武招親,就像那財主家的小姐繡樓拋繡球,稀罕的讓村里人難以接受。開始為亓紅桂鳴不平,議論紛紛:說歸說,事歸事,這么好的一個識字班,跟著他劉見明,唉,真是太可惜了……

        自從那天參軍動員大會一結(jié)束,趙子良想找齊紅桂,可亓紅桂一直躲著他。他又不敢去亓紅桂家。那天,趙子良蹲在距離亓紅桂家門口不遠處的石碾子上,整整守候了一夜,也沒見著亓紅桂。趙子良不相信亓紅桂真的答應了和劉見明的婚事,他始終認為那天的動員大會上,亓紅桂只是一時沖動,頭腦發(fā)熱才那么說的,怎么可能呢?怎么能夠當了真?

        第二天一大早,亓紅桂起來去井上擔水,開了院門,隔老遠就看到趙子良蹲在碾臺上,頭上身上一層的霜白。一夜之間,趙子良像老了不知多少歲。亓紅桂低頭從趙子良面前走過去,看也沒看趙子良。走過去不遠,身后的趙子良說,紅桂,我也報名參軍了。亓紅桂的腳步遲疑了那么一下,趙子良起身追了過去,趙子良又說,都說你答應了劉見明,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半天,亓紅桂才聲音哽咽著,抖著嘴唇說,是真的!趙子良聽了,身子癱軟下去,兩手抱頭,“嗚嗚”地哭了。亓紅桂聽到身后的哭聲,身子一抖,眼神哀哀地回頭看了趙子良一眼,便又扭身走去。

        劉見明想趕在上前線之前,把婚事辦了,免得夜長夢多。劉見明就又去找鄉(xiāng)婦救會長肖桂花,肖桂花聽了,就說,那好,我給你們當個證婚人,正好后天鄉(xiāng)里要給你們新兵開歡送大會,你就和亓紅桂在大會上舉行個儀式,辦個革命的簡樸的婚禮,你看怎么樣?劉見明聽了這話自然高興,只有樂得咧著大嘴傻笑的份兒了。

        歡送大會還是在鄉(xiāng)里的那個打谷場上。識字班的人們在鑼鼓聲中扭起了秧歌,唱起了送郎參軍的小調(diào)。38名新戰(zhàn)士在這里集結(jié),識字班們又一次親手給他們戴上大紅花后,一掛掛鞭炮“劈里啪啦”燃放起來。這時候,鄉(xiāng)婦救會長肖桂花一手拉著新郎官劉見明,一手拽著新娘子亓紅桂,將一對新人拉到了臺前。

        新娘子很漂亮,新郎官笑得很開心。肖桂花作為證婚人,號召全鄉(xiāng)的識字班們要向新娘子學習,青壯年們要向新郎官學習……趙子良站在新戰(zhàn)士中間,看著亓紅桂和劉見明的背影,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掌聲中,他仿佛聽到自己的心被一點點震裂開來。

        英雄好當,媳婦難熬。劉見明參軍走后,婆家的生活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公公瞎,婆婆病,小姑小叔小,一個搖搖欲墜的家,只有靠亓紅桂艱難地支撐著。公公吃飯,需要她遞到手里,婆婆治病,需要她去抓藥煎湯。地里的活計,場上的收曬打藏,家里的推碾縫補,全是她的。亓紅桂是識字班隊長,除了家里的一攤子,村里的支前工作,推米磨面、烙煎餅、做軍鞋、救傷員……樣樣也都得跑在前。

        時間一晃,就過了清明。戰(zhàn)事越來越緊了,從前線抬下來的傷員和尸體也越來越多。天傍黑的時候,又有一批傷員抬進了村子,亓紅桂趕忙去組織識字班們準備往各家各戶安置。擔架隊的同志沉痛地對亓紅桂說,不必了,這是一批烈士的遺體!趕緊先找個空閑的屋子安置下,回頭再掩埋吧。

        亓紅桂一驚,怪不得沒聽見那慣常的痛苦吟喚。安置在哪兒呢?亓紅桂想起了村頭打谷場邊的看場屋子,就對擔架隊說,跟我來!

        亓紅桂和幾個識字班先將看場屋子的地上鋪上了鮮軟的麥秸,這才讓擔架隊的同志從擔架上將遺體移下來,然后又抬進屋子里。烈士的遺體一共是七具,抬到第四具遺體的時候,亓紅桂叫了一聲,慢著!擔架隊的同志一愣,亓紅桂撲上前去,彎下腰,兩只手僵硬著伸向烈士的臉。

        天快要完全黑下來了,這張臉在黑暗中模模糊糊,亓紅桂的雙手哆嗦著觸到了這張臉。這張臉早已冰涼,這張臉蒙著厚厚的一層硝煙和灰塵。隨著亓紅桂的手將這張臉上的硝煙和灰塵一點點地抹去,這張臉越來越清晰。這是一張多么熟悉的臉??!多少次在舞臺上,在生活中,這張臉脈脈含情地對著她?。?/p>

        亓紅桂跪下來,將自己的臉貼上去,雙手小心翼翼地撫摩著這張臉,淚水,從眼里決了堤,向著這張臉傾瀉而出……

        歲月匆匆,戰(zhàn)事頻仍。一場接一場的戰(zhàn)役打下來,劉見明的身份從八路軍到解放軍,戰(zhàn)場從山東打到了江南,一直打到了海南島。全國解放的那一年,劉見明已經(jīng)成了團長了。

        公公去世,婆婆依然是個癱瘓在床的病秧子,小姑小叔長大成人,嫁的嫁,娶的娶,三十出頭的亓紅桂一頭黑絲已經(jīng)早早地染上了霜白。趙子良犧牲的那一年,劉見明才知道亓紅桂心里裝著的人,是趙子良。有一次部隊大轉(zhuǎn)移,路過家鄉(xiāng),劉見明趁機回了趟家。到家后,沒見著亓紅桂,問娘,娘說,紅桂給趙子良燒紙去了。劉見明一路尋到村外的山坡上,遠遠地,就看見媳婦亓紅桂半跪半趴在一座墳塋上,身子一抽一抽……

        解放后,劉見明留在了南方那座大城市里,一年到頭也回不來一趟。送走了婆婆,家里就只剩下亓紅桂孤零零的一個人。村里人經(jīng)常勸說她,見明在大城市里當了大官,你不去享福,還在家里受這個罪干啥?。控良t桂聽了,只是淡淡地一笑。

        每到清明,亓紅桂就扛上一把锨,去趙子良的墳塋上添幾把新土。有一年,雨水大,墳塋被沖刷得很小了。亓紅桂添了整整一上午的新土,才將墳塋復原到原來那么大。添完土,亓紅桂累了,就倚靠在墳塋上歇息,不知不覺打起了盹。影影綽綽中,趙子良從墳塋里坐起來,一把將她拽起來就跑,一直跑到村頭的槐樹底下,趙子良這才笑嘻嘻地從身后一下子亮出來一件衣服。那件衣服,竟然是亓紅桂丟了多年的藍印花粗布的小夾襖,那可是趙子良送給她的最好看的一件戲裝?。∝良t桂上前去搶,趙子良躲閃著不給……亓紅桂一急,就醒了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個夢。

        褚鳳云

        打了春,天變暖,麥苗兒開始瘋長。

        盡管到處在打仗,但人不死,就得活?;钪?,就得吃。耪麥的褚鳳云從坡地里回來,身上出了汗,一進門,撂下鋤頭,就將藍底白花的小夾襖扒下了,順手搭在石榴樹上,上身就只剩下那件粉紅透明的小褂兒。小褂兒的肩頭和胸前補了幾塊顏色不一的補丁。胸前的補丁下面,高高地翹起了兩處豐盈,那補丁怎么遮蓋也沒法兒藏起那兩處豐盈來。叔家的三嫂正和娘坐在院子里納鞋底,頭對著頭兒說著話,三嫂抬頭一眼就瞄到了鳳云胸前的豐盈,驚了一下。三嫂將臉兒朝鳳云娘的臉上湊湊,悄聲地問,云兒今年多大了?娘想了一想,才說,十八了吧。三嫂說,那還不趕緊找主兒。娘聽了這話,臉上就開始有了愁,娘說,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年輕人大多都去打仗了,哪兒有合適的人家啊,他三嫂呀,你就給云兒操操心吧。

        從那后,云兒的事三嫂就留了意,隔三差五地來家和娘湊一塊兒嘰嘰咕咕。三嫂和娘嘰咕了些啥,偶爾也會被鳳云聽去個一言半語的。聽了,鳳云的臉就紅,還發(fā)熱,心也跳得快了。果然,四月里的一天,娘對鳳云說,云兒呀,你三嫂給你說了門親,男家就是你三嫂的娘家村上的,小伙子叫義德,今年才二十,人老實,長相也英俊……沒等娘說完,鳳云的臉兒就又紅了、發(fā)燒了。半天,鳳云才鼓了鼓勇氣低聲問娘,娘呀,你夸的這么好,誰見著了哩?娘見鳳云這模樣,就知道合了她的心意了,這親是做定了。娘說,你三嫂說的吧,你三嫂說的就準沒錯兒,人家的聘禮你三嫂都捎來了,這樣,這婚就算訂下了。

        訂下了婚,褚鳳云就成了有主兒的人,就跟以前不大一樣了,憑空里添了一份兒心思。做起事來,那份心比先前軟了些??雌鹑藖?,那眼神兒比先前也柔了些。碰見人,連說話兒的聲腔都和先前不太一樣了。以前見了三嫂的時候,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地鬧。這會子遇見,大老遠就莫名其妙地垂了頭,紅了臉,羞了眉。五月里,村子外的山路上過了幾回隊伍,南邊的山里打了幾回仗,死了很多兵,南山里多了幾片墳,村子的人去后山里躲了幾次難……這樣的日月,水靈靈如嫩蔥兒般的鳳云,整天價在娘的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就把娘晃得心里焦躁不安了。娘就跟爹商量說,云兒已經(jīng)有了主兒了,兵荒馬亂的,出點啥差錯兒咱可擔待不起??!爹說,也是哩,那就讓他三嫂催催那邊吧,把云兒趕緊娶了過去,也就省心了。

        三嫂又回了趟娘家,鳳云的婚期就敲定了。婚期定在秋天的八月里,娘掰著手指頭算來算去還有幾個月,就催促著鳳云準備嫁妝。三嫂從義德家捎回來一雙鞋樣子,三嫂將鞋樣子給了鳳云,不用說,那鞋樣子是義德的。沂蒙山里的風俗,出嫁前的女人要給男人做六雙鞋,出嫁時,鞋要放在陪嫁的木柜里壓柜子。褚鳳云打小就跟娘學了一手好針線,別說六雙,就算是六十雙,對鳳云來說也不算是啥難的事兒。收了工,吃了飯,鳳云就進了里屋,從褥子底下拿出那個鞋樣子,在油燈下展開來細細地端詳。鞋樣子不小,鳳云用手量了量,又找出爹的鞋樣子來一比量,竟然比爹的鞋樣子長出一大截子。天吶!這是一雙怎樣的腳呀?這雙腳怎么這樣大呀!鳳云想起爹說過的一句話:男人腳大走四方。不!兵荒馬亂的,才不讓他去走四方哩。鳳云心里柔柔地想,至今還沒有見過面,他——到底是個啥樣的人哩?

        褚鳳云的鞋做到第四雙的時候,義德家捎信來把三嫂叫去了。信捎得急,三嫂走得也急。鳳云和爹娘不知道啥緣故,心,就惶惶地懸起來。天傍黑,三嫂回來了。三嫂的臉上也是惶惶的。在爹娘焦灼的目光催問下,三嫂這才吞吞吐吐地說道,義德要參軍打仗去,已經(jīng)報了名了……

        娘聽了三嫂這話兒,身子沒站穩(wěn),撲通一腚坐在石階上。遠遠地站在石榴樹下的鳳云,也立時汪上來兩眼淚。爹一聽也著了急,沖著三嫂吼,這個渾小子!還有一個多月就成婚了,他走了怎么辦?說著說著,爹一腳踢翻了面前的一只筐,拔腿就要出門去,爹要去義德家阻止義德去參軍。

        褚鳳云一看事不好,幾步搶過去,在院門口一下子拽住了爹的衣襟。鳳云說,他去當兵是光榮的事,咱怎么能去阻攔哩。爹又是氣又是急,回過頭來對鳳云說,傻孩子,你糊涂啊,他走了,你還怎么成親呀?這可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呀!聽了爹這話,鳳云汪著的兩眼淚“嘩啦”淌下來,她嘴里沒言語,可兩只手依然倔強地死死拽著爹的衣襟不放松。三嫂說,義德這孩子那么孝順,他娘好說歹說勸阻他,他還是執(zhí)意要參軍去,說什么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叔呀嬸呀,既然云兒也支持義德去,你們就讓他去吧,聽說部隊里準假,到那時請個假回來完婚也就是了。

        爹娘聽了三嫂這一番深明大義的話,雖說是那顆懸著的心還是怎么也放不下,可也沒啥好法子。戰(zhàn)事那么緊,傷亡那么大,解放區(qū)動員青年們參軍成了當前頭等大事兒,形勢面前,哪個敢去扯參軍的后腿?。康镆膊皇遣幻靼走@個理兒,無可奈何,只好作罷了。鳳云的心里也是悲感交集,婚期眼看就要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義德參軍去打仗,鳳云的一顆心也揪在了嗓子眼上??闪x德不顧自己的婚事不顧常年有病的老娘去參軍打仗,從中也看出了義德是個多么進步的好青年呀,自己的終身托付給這樣一個人,也算沒辜負爹娘養(yǎng)育自己這么多年。

        義德參軍走了,鳳云就又多了一樁心事兒,日夜為他牽掛,天天盼他的佳音。眼看著婚期一天天逼近,可一直沒有那邊義德的音信來。三嫂一趟趟往娘家跑,每一趟都是失望地回來了。三嫂對爹娘說,仗打的這么緊,部隊到處去,通個信都困難,這個義德呀!這不是活活地把我們云兒坑了嗎?三嫂急得直蹦高。爹娘沒辦法,只好跟鳳云商量著改婚期。鳳云低了頭,半天不言語。其實鳳云心里在思量,義德從小就沒有了爹,義德的娘又常年有病,他能夠撇下娘去參軍打仗,是為國盡力??!這個時候,義德的娘一定也在牽掛著他,為了他吃不香睡不寧。他也會時刻牽掛著娘的病,牽掛著俺吧?要是俺再將婚期拖延下去,那個家豈不是苦上加苦、霜上加霜了嗎?俺應該嫁過去,馬上嫁過去才是??!想到這里,鳳云咬了咬牙說,爹,娘,俺想好了,婚期不改了。

        娘一聽就哭了,云兒啊,你就這么急著嫁嗎?到那天拜堂成親你跟誰拜去???你不要臉,爹娘還想要臉面哩!

        爹說,云兒啊,咱改婚期吧,這可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哩。

        鳳云也哭了,抽泣著倔倔地說,他不回來,俺一個人拜堂,俺不在乎……

        三嫂這時將兩手一拍打,忽然開了竅,三嫂說,哎呀,怎么就沒想起來哩,義德既是回不來,拜堂那天也有辦法了。

        啥辦法?爹和娘齊聲問。

        要三嫂說,三嫂卻又吞吐了。半天,三嫂才小心翼翼地道,叔啊嬸啊,咱們這一帶不是有懷抱公雞拜堂的風俗嗎!

        三嫂說的沒錯兒,沂蒙山的鄉(xiāng)下里,如果新郎去世或者在外無法趕回來,婚禮上一般會用公雞來代替新郎。由本家的嫂子或小姑子抱著一只紅色的大公雞,按住雞頭與新娘交拜。拜堂成婚之后,在公雞頸上懸一條紅布,并將雞關(guān)進洞房,以飯食喂養(yǎng),等新郎回來后,才將公雞放出去。因此有“公雞代拜堂,日夜陪洞房”的說法。其實,用不著三嫂提醒,爹和娘心里早想著這個風俗了。只是不忍將這個風俗朝自己閨女的身上想,一想到自己的閨女要去和一只公雞拜堂,爹娘的心尖尖上就像有把刀子在戳著。

        三嫂的話已經(jīng)戳到爹娘的痛處了。娘索性坐在地上手拍著兩腿號啕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我辛辛苦苦拉巴大的閨女,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憑啥子就去受這個委屈??!鳳云上前蹲下來,將娘的頭摟進了懷里,安慰著娘,娘呀,和公雞拜堂就拜堂,我就把公雞當成那個人就是,我不委屈!

        大婚這天,義德終久還是沒能回來。

        天剛亮,18歲的褚鳳云就早早地打扮停當,坐進了轎子里去,靜靜地等待著起轎的那一聲吆喝。以前那兩根又粗又亮的黑辮子不見了,此時的她,頭后邊多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簪。頭一天晚上,三嫂就用紅線為她薅了臉,光滑白嫩的臉上撲了粉,眉心點了胭脂紅。桃紅色的棉襖,淺綠色的棉褲。此時的鳳云就像山崖邊那朵嬌艷艷的花兒。這就是在心里千遍憧憬百般描繪的幸福嗎?為什么今天心里會這么的平靜?平日里一想起這事來的那種激動那種羞澀那種嬌柔那種期盼呢?透過窗戶,鳳云看到在院里忙活著的娘頭發(fā)越發(fā)斑白了,一臉兒滄桑的爹愈加蒼老了。她知道,爹娘在為女兒不圓滿的婚事揪著一顆心吶!

        臨起轎,褚鳳云突然又從轎子里走出來,走到爹娘面前,緩緩地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才又重新上了轎,在娘的大放悲聲里遠去了。

        不知過了有多久,“砰砰”的喜炮聲突然響起。熙熙攘攘中落了轎,喜炮響完,轎門簾掀開,褚鳳云被小心翼翼地攙扶出花轎來。這時耳邊有人悄聲提醒她,嫂子,俺們在過門檻哩,你把腳抬高嘍。鳳云知道攙扶著自己的是小姑子了。過了門檻,進了天井,天井中央擺了天地桌子,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著病怏怏的婆婆。雖然自古有和公雞拜堂的風俗,但畢竟不多見,天井里就擠滿了老老少少,個個都歡天喜地的瞧稀罕,看看這缺少新郎的天地到底怎么個拜法兒。

        褚鳳云在天地桌子前站定后,小姑子抱著一個公雞從屋里走出來,來到鳳云面前。鬧哄哄的場面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這時候,頭上披著紅蓋頭的鳳云突然聽到“咯咯、咯咯”的聲音。這聲音在靜靜的人群里顯得有些刺耳,甚至是瘆人,這聲音讓鳳云不由得身子一哆嗦。兩行酸酸的淚,不知不覺,緩緩地到了腮邊。義德呀,此刻你在哪里?你在打著仗嗎?還是正坐在戰(zhàn)壕里想念著俺啊?你知道今天是你的大喜的日子嗎?你知道你的身份讓一只公雞替代了嗎?

        不容鳳云多想,司儀朗聲喊了起來:一拜天地!聽到這一聲喊,鳳云跪下去,頭磕下去的那一瞬,她的目光從紅蓋頭下的縫隙里瞥見有一只手攥著一只雞的翅膀,一只手正去按著那只雞的頭,朝地上按去。那是一只渾身火紅的大公雞,羽毛閃爍著金紅色的光芒,在那雙小手的按壓下驚慌失措地掙扎著,“咯咯”地叫著。

        二拜高堂!鳳云又跪下去。

        夫妻對拜!鳳云轉(zhuǎn)過來,面朝著對面的公雞。這是最后一拜了,這一拜下去,她就是義德的人了。鳳云正要跪下去,和小姑子手里的公雞進行夫妻對拜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公雞突然掙脫了小姑子的手,咯咯叫著朝鳳云身上飛過來?!鞍眩 兵P云只覺得公雞那尖利的爪子在手背上一抓,不由吃痛地叫了一聲,一慌神,顧不上什么禮節(jié)了,掀開蓋頭就要看個究竟。

        坐在椅子里的婆婆嚇得臉都焦黃了,沖著小姑子喊,快逮住公雞!那可是你哥啊,可不能讓公雞跑了!

        公雞在人群里上躥下跳,小姑子也跟著公雞上躥下跳。小姑子手疾眼快,終于將公雞捉住了。天井里所有的人先是一片亂嚷,見公雞上躥下跳,就都伸手幫忙捉起來,婚禮場面一陣騷動。等捉住了公雞,人們看到新娘自己掀開了蓋頭,露出一張秀美俏麗、略帶驚詫的臉龐,一個個都愣住了。

        送入洞房!司儀又喊了起來。鳳云一愣,臉刷地紅了。趕緊將紅蓋頭重新蓋在頭上,小姑子抱著公雞在前頭引著,她在后面跟著,進了洞房。晚上,鳳云呆呆地坐在床沿兒,看著窗臺上的龍鳳紅燭。紅燭上的兩簇火焰在跳躍著,這本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花燭夜,卻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獨守著這一切。那個他此刻在哪兒哩?委屈、無助突然一下子涌滿了心頭。

        “咯咯”兩聲叫,把鳳云嚇了一跳,從愣神中醒來,看見那只公雞用一根細細的紅繩拴著,一頭拴了公雞的爪,一頭拴在了床腿上。公雞在床前走來走去,探頭探腦,驚魂未定的樣子。婆婆再三叮嚀了,這只公雞要一直拴在床腿上,要好好喂養(yǎng),千萬不可有任何的閃失,義德啥時候回來,身子走進了洞房,這只公雞就啥時候放出去。

        婆婆癆病多年,一咳嗽臉就憋的青紫,有幾回咳嗽得都背過了氣去。鳳云和小姑子背著婆婆四處求醫(yī),煎湯熬藥,床前案邊侍候周全。街坊鄰居看了,誰不羨慕老人攤上了個至順至孝的好兒媳。家里的八畝四分地,除重活由代耕隊幫著耕,其余坡里場上的活兒全靠她去干,家里家外一切收拾的順順當當。轉(zhuǎn)眼過了年,正月初四這天,是新人回娘家門上磕新頭的日子。這天一大早,鳳云安頓好了婆婆,收拾了一個花包袱,獨自一個人回了娘家。臨出門,鳳云再三囑咐小姑子說,公雞就托付給你了,一天按時兩頓食,一頓水,不能餓著,也不要撐著,千萬別出去貪玩兒忘了喂呀!

        你就放心的去吧嫂子,那公雞可是俺哥哩,俺能讓俺哥渴著餓著啊。小姑子說。

        你個死妮子胡說哩!鳳云抬手作勢要打小姑子。小姑子靈巧的身子躲閃到鳳云背后,兩手摟住了鳳云的腰,將下巴放在鳳云的肩膀上,嘻嘻地笑。鳳云說,你哥是你哥,公雞是公雞,公雞怎么能是你哥哩。

        咱娘說的嘛,娘說別看哥在外面打仗,可魂魄托寄在公雞身上,公雞在家喂養(yǎng)好了,俺哥在外邊就安全了。

        你哥……他……鳳云低了頭,兩眼看著自己的腳尖,耳根子發(fā)熱,吞吐了半句不再繼續(xù)往下說了。

        嫂子你想說啥哩?是不是想問俺哥長啥樣兒???小姑子說。鳳云的心事讓小姑子一下揭了底。小姑子將嘴唇貼到鳳云的耳邊悄聲問,想俺哥了吧,不害羞!

        你個死妮子,俺撕爛你那嘴!鳳云羞惱了,又抬手作勢要去打小姑子。小姑子滿院子里躲閃著跑,鳳云就在后面追。小姑子邊跑邊嘻嘻哈哈地逗鳳云,俺哥長啥樣,回來你就知道了,現(xiàn)在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讓你急!

        褚鳳云在娘家待到正月初七,任憑娘百般挽千般留,鐵了心地要回去。鳳云惦念著婆婆,牽掛著那只公雞。吃了晌午飯正待起身,小姑子氣喘吁吁地闖進了門。鳳云看到小姑子一頭闖進來,一張小臉因長時間的奔跑滿是汗水,頭發(fā)里蒸騰著熱氣。鳳云上前一把扯住小姑子,著急地問,你咋來了呀?家里咋了?是咱娘咋了?還是公雞咋了?

        小姑子彎了腰,咳嗽著,一個勁兒直搖頭,就是說不出話。半晌,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嫂子,快……快回去,俺哥……回來了!

        你說啥?鳳云以為自己聽錯了。

        俺哥回來了!小姑子氣喘得勻了,話也說得順溜了,俺哥的部隊正好行軍打仗路過咱們村上,俺哥順便回家來看看,很快就又得走,娘讓俺來喊你快回去。

        鳳云猛一聽愣住了,旋即醒悟過來,拔腿往外跑。跑幾步又轉(zhuǎn)回身來,這是第一次見面啊,這個樣子怎么能行?可要為心上人好好梳洗一番打扮打扮啊。慌里慌張中,香粉呢?胭脂呢?紅腿帶呢?

        義德的部隊行軍打仗正好路過自己的家鄉(xiāng),就順便回家看看。當他跨進離別已久的家門,向娘跪倒問安,互訴離別之情后,義德這才走進了屬于他的新房。未等進屋,義德聽到“咯咯”的叫聲。進了新房,一眼就瞅到了床腿上拴著的那只大紅公雞。公雞見有生人進來,撲棱棱地飛跳起來。隨后跟進來的娘看出了義德的迷惑,娘說,兒呀,你不在家,你媳婦就是和這只公雞拜的堂??!娘說著,手持了剪刀,上前去剪斷了那根拴著公雞的紅繩,邊將公雞朝屋外放邊自語著,這下好了,你回來了,這公雞就可以放出去了。

        大紅的喜字鮮艷地貼在墻上,新被疊放的整整齊齊,褥子上一朵牡丹花嬌艷地開放著。義德坐在床沿上,手扶著羅帳,眼圈紅了……

        七八里山路像是七八百里路那么長,鳳云恨只恨自己沒生出兩只翅膀。七扭八拐的山路上,鳳云像飛一般地跑。鞋襻跑斷了,顧不上系。紅腿帶跑松了,顧不上緊。腦后的簪被樹枝刮散了,也顧不得了……顧不得了,什么也顧不得了。義德呀!等等俺,你可千萬要等等俺呀!當鳳云懷著激動和喜悅的心情推開家門時,找遍所有的屋子,哪兒還有丈夫的身影,只有婆婆坐在空蕩蕩的天井里,默默垂淚。

        義德和部隊已經(jīng)走遠了。

        不!義德沒有走。他怎么能不等俺就走了哩?他怎么能不讓俺看他一眼就離開哩?不!義德不會這么狠心的,他一定躲在哪兒?他藏起來了,他在跟俺藏貓貓哩!鳳云進了新房,翻箱倒柜地找,連床底下都看了。突然又見公雞也沒有了,就問娘。娘哭著說,義德回來過了,又走了,公雞就讓我放了。

        回來過了?又走了?鳳云喃喃自語著,回來過了!又走了……待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近床前,她猛然發(fā)現(xiàn)了褥子上有個人坐過的凹下去的印子。是了,他真回來過了!鳳云伸出手去撫摩著那個凹印,小心翼翼地撫摩著,生怕那個凹印一眨眼就消失了。眼里的淚,開始是一滴滴,隨即一串串,無聲地落進了那個凹印里。

        日子一如既往著,成親后的日子已不知不覺地快一年了。鳳云操持著家務,侍奉著婆婆。收種曬藏,推磨壓碾,燒火做飯,煎湯熬藥,她盡著兒媳婦的本分。戰(zhàn)事一年比一年緊張,伴隨著遠遠近近的槍炮聲,就常常有隊伍從村子里過。不管是正攤著煎餅,還是正推著碾子,鳳云一聽有隊伍“轟轟隆隆”地從村子里過來,她立馬扔下手中的活計就朝外跑。鳳云站在村頭的那棵大棗樹下,目光一個不漏地在隊伍里搜尋……

        不遠處的小河邊,洗衣服的女人們見鳳云在棗樹底下一站就是老半天,癡癡地呆望就沖她喊,義德家的,又想義德了吧!跟上部隊去吧!哈哈!

        鳳云聽了,也不再羞惱,睬也不睬那些女人,她頭也不回,目光繼續(xù)在隊伍里急切地尋覓著。她看著那一張張被戰(zhàn)火硝煙熏灼得焦黑的男人的臉,哪一張看上去都像是義德,哪一張看上去又都不像。如果隊伍里有義德,他一定會認得棗樹下的媳婦的。自己的媳婦,自己怎么可能不認得哩。隊伍“轟轟隆隆”地遠去了,漸漸地消失在通往山外的小路盡頭,小路上,只留下一縷散漫的塵煙。鳳云還是依依不舍地站在那兒,目光透過塵煙,失落地望著遠處。

        村里成立了婦救會,褚鳳云也參加了。開大會,作宣傳,除舊習,搞支前……鳳云認定自己做的這些,都是為前線的義德在盡著媳婦的義務。上面布置下任務來,讓婦救會五天之內(nèi)組織起200雙軍鞋送到區(qū)上。做鞋,鳳云是把好手,別人做一雙的工夫兒,她能做得出兩雙來。這會兒做軍鞋,鳳云自然又成了最忙的人。她沒白沒黑地干起來,打鞋殼子、糊鞋幫子、紡麻線、捻麻繩……夜深了,她又坐在昏暗的油燈下飛針走線地納著鞋底子。一只鞋底至少要納120行,一行要過30多針,每針要經(jīng)過錐眼、穿針、走線、拉緊等四五道工序,鳳云用的麻線不粗不細,一針一線,一絲不茍,納的鞋底子既結(jié)實又勻稱。幾個日夜下來,她的手指肚被麻線勒裂了,流出的血,染紅了雪白的鞋底子。鳳云就著被血染紅的地方,精心地繡上了一個紅紅的“心”字,她在心里默默地禱告著,禱告著這雙染了她的血、繡了“心”字的鞋,能夠傳送到義德的手上,她相信義德一定會認得出她做的鞋。

        納好了鞋底,要納鞋幫了,鳳云犯了難。鞋面布不夠了,咋辦哩?她翻了針線筐,又翻櫥柜子,旮旮旯旯找了個遍,再也找不到合適的布料了。鳳云想了想,低了頭,目光就落在自己上身的褂子上。這件褂子是用白土漂布染的藍褂子,是鳳云嫁過來時最好的一件嫁妝衣,這件嫁妝衣她一直沒舍得穿,才洗過一水。只要義德能穿上新鞋,打了勝仗,早些回家來,別說這一件衣,就算十件、百件也值啊!

        “撕拉”一聲,褂子的大襟在鳳云的手里沒有一絲的猶豫,就被她撕了下來。

        八月里的一天,婆媳二人盼到了義德寄來的一封信。夜里,侍候婆婆睡下后,昏暗的燈光下,鳳云雙手捧著那封信,一次次地看,一遍遍地讀。鳳云在娘家的時候上過“識字班”,信上的字兒認得個大概。“三營八連三排九班”——義德的地址,義德在信的末尾就只寫下了這么個地址。

        “三營八連三排九班”這個地址,從此讓鳳云刻骨銘心一輩子。

        朝生暮合,清油孤燈。小姑子已經(jīng)出嫁了,低暗的土坯草屋里,只有婆媳倆相依為命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月使婆婆愈加蒼老,也不知不覺地奪走了鳳云的豐華青春。

        義德,我的兒呀!你這個狠心的鱉羔子??!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不回家來看看娘看看你的媳婦呀……婆婆只要一想起義德來,不管是正吃著飯,還是正在院子里曬著太陽,只要一想起義德,立時就大放悲聲起來。婆婆思子心切,日夜流淚飲泣,漸漸地雙目失明了。鳳云的心里比婆婆還要悲苦,可她在婆婆面前,只能強忍著苦痛,還得笑言安慰著婆婆。又過了一年,婆婆最終沒有等到義德回來,懷著對兒子最后的期盼去了。這一年的褚鳳云,已經(jīng)30歲了。世事的滄桑,在她秀麗的額頭上已經(jīng)刻上了道道皺紋。

        村子里早已不過隊伍了,全國早已解放了??神银P云還是去村頭的那棵大棗樹下,倚靠著棗樹,目光向著遠方張望,一張望就是半天。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論是刮風還是下雨,不論是寒霜還是酷暑。婆婆去后,鳳云去村頭的次數(shù)更勤了,直到最后每天都要去張望半天。村里的女人每每見了鳳云在棗樹下,朝著遠方癡癡地望,再沒有誰敢去說鳳云的玩笑話了。她們遠遠地繞開走,她們不忍去觸鳳云那臉上張望的表情,不忍去碰鳳云那呆癡地望著遠方的目光。

        解放后的第十二個年頭的那個冬天,義德終于回來了。

        榮歸故里的義德,躺在一張鮮紅的烈士證書上,被人雙手捧著回來了。

        義德變成了一張紙,就那么輕飄飄地回來了。

        縣民政局的領(lǐng)導向鳳云道歉,并做了解釋:義德同志是在萊蕪戰(zhàn)役中犧牲的,由于當時部隊忙于南征北戰(zhàn),未能及時通知當?shù)卣?,直到最近才查清?/p>

        十幾年的辛酸苦辣,翹首期待。十幾年的綿綿相思,冥冥癡情,就這么等回來了一張紙。鳳云一時間如斷了線的風箏,在漫無邊際的空中飄蕩、飄蕩……褚鳳云怔怔地看著那張鮮紅的紙,蒼白的臉上竟露出了笑容。她微微地搖著頭,僵硬的手機械地接過了那張鮮紅的證書來,雙手一使勁,那證書便被她輕輕地撕了。民政局的領(lǐng)導正待去搶,那證書已被褚鳳云一點點撕成了碎片。鳳云邊撕邊不由得自語著,誰說義德死了呀?義德沒有死呀!義德在三營八連三排九班哩!義德打完仗就會回來的!

        女人們流著淚圍上前來勸慰褚鳳云。鳳云掙脫著、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三營八連三排九班!我要去……去三營八連三排九班找俺的男人!

        第二天一大早,褚鳳云將家院里里外外拾掇好,掩了門,上了路。她的臉上撲了粉,頭梳的溜光,腦后的髻不大不小。上身還是拜堂成親那天穿的大紅綢子襖,下身還是拜堂成親那天穿的淺綠色棉褲,鳳云的胳膊彎子里挎了個花包袱。路上碰見的人聽見那花包袱里傳出“咯咯、咯咯”的叫聲,再一看,花包袱里是一只大紅公雞。

        單紅玉

        那仗啊,一場連著一場。傷員哩,就一撥接著一撥地抬下來。隔著幾十里地,雖然聽不見槍炮聲,可只看那一隊隊匆匆進村的擔架,就知道那仗,打得忒狠了。

        婦救會長三步兩步地搶進門,身后接二連三地就緊隨著進來了五副擔架。鮮嫩嫩的血腥氣和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轟隆”一下擠滿了院子。

        單紅玉正在灶屋里攤煎餅。

        區(qū)上要村里兩天之內(nèi)攤好3500斤煎餅送前線,單紅玉家分派了120斤。單紅玉上身著一件藍底白花的小夾襖,頭頂一帕花頭巾,纖細的腰身好看地扭動著,一雙細長的胳膊和柔軟靈巧的手左右開弓在鏊子上忙活。她還要時不時地扭回身,嘴里“咿咿呀呀”,手上比比劃劃,手把手地教坐在灶屋門口的小姑子春妮做軍鞋。三歲的小禿正鬧人,倒在院子里的石榴樹下,哼哼唧唧地打滾兒。

        從天而降般,五副擔架抬進了院。擔架上的五條漢子支離破碎、血糊淋拉。骯臟的破爛不堪的棉衣里還散發(fā)著一股子濃烈的焦糊了的硝煙味兒。血水從潔白的繃帶里滲出來,透過身子下的擔架,“吧嗒吧嗒”地朝下滴,在地上的塵土里砸出一個個黑褐色的小圓坑。不大一會兒,那一個個黑褐色的小圓坑就連成了一片,成了一個血汪汪的大凹兒。五條漢子在擔架上齜牙咧嘴、瞪眼攥錘地吟喚。那個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的小傷員,沒了一條腿。黑瘦的小臉蠟黃蠟黃,緊咬著牙關(guān),看那樣子疼痛像無數(shù)把刀子在他身上亂戳,他在忍著、憋著,實在忍不住憋不了的時候,才“嗷”地一腔喊出來。那凄慘的腔調(diào),把人的心尖兒都揪掉了。

        單紅玉從灶屋里迎出來,沾滿了煎餅糊的兩手扎煞著。十五歲的春妮哆哆嗦嗦地收起了針線,地上的小禿早嚇得一骨碌爬起,撲過來,緊緊抱住了單紅玉的腿。

        婦救會長一進院就塌了天樣地嚷:“了不得!這一仗太慘了!老蔣這個驢x的土鱉忒狠!紅玉啊,趕緊……趕緊騰屋子,騰出屋子來好安置傷員?!便墩膯渭t玉聽了,嘴里“咿呀”著,手比劃著,頭一個勁兒點。別看單紅玉是個啞巴,除了不會說話以外,她的俊俏和靈巧,在全村的女人中那可是拔尖兒。

        婦救會長說完車身就走,火燒腚般,她還要去別家安置傷員。婦救會長邊朝外走邊回頭又沖單紅玉嚷:“紅玉啊,這五位同志就交給你啦,你可要讓他們好好的?!眴渭t玉“咿呀”著,頭還是一個勁兒點著。抬擔架的民工們抬著百多斤重的人,跑了幾十里路,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早已累的疲憊不堪。見單紅玉光點頭站那兒傻子一樣發(fā)怔,就說:“愣啥啊,趕緊騰屋子呀?”

        單紅玉比劃著說:“堂屋里有兩張小炕,滿能安置下這五位同志的?!?/p>

        民工們看不懂單紅玉比劃的啥,春妮將嫂子的意思說了。民工們說:“同志們傷的這樣,睡炕不方便,得打地鋪,快去騰屋子吧,趕緊兒!”

        騰屋子打地鋪……屋子里的東西朝哪兒騰哩?單紅玉扎煞著手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這個院里有三間堂屋,一間西屋,一間東屋。西屋里圈了牛和羊,東屋是灶屋,放了柴草和農(nóng)具。婆婆去得早,公公和小禿他爹都是華野一縱擔架隊的常備民工,都在前線哩,眼下的單紅玉就成了一家之主。單紅玉對春妮比劃說:“快幫我一起騰堂屋去?!贝耗輰⑿鬃臃畔拢s緊和嫂子騰起堂屋來。小禿也不怠慢,趔趔趄趄地扛起板凳抱著瓦盆幫著干起來。桌子椅子柜子小缸大甕一應家什都挪到了院里,碼在了南墻根兒。然后又抱來暄軟的麥秸,在堂屋的地上一溜兒打了五個地鋪,將傷員安置下。

        攤煎餅、做軍鞋、照料傷員……單紅玉和春妮就跟那前線的戰(zhàn)士一樣,天天忙的像打仗。

        那傷員,人人身上都有槍子錐的眼兒。因缺醫(yī)少藥的,不幾天,傷口就都紅腫著、化膿。單紅玉去后山采來一種叫白沉香的草藥來,煎熬了,三天兩頭的給傷員們擦洗傷口。那個十七八歲的小同志失去的那條腿,只剩下了短短的木樁般的一截子。一開始,一向愛好干凈的春妮幫嫂子給那個小同志擦洗傷口時,一看那一塊塊的爛肉和白刺的骨,就嚇得跑到一旁惡兒惡兒嘔。嘔完擦一把嘴角,還得焦黃著個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幫著單紅玉端著盛草藥水的瓦盆子。小禿也時不時好奇地過來瞄一眼,只一眼,就忙把小臉藏進單紅玉的后背上。

        頭兩天的時候,單紅玉發(fā)現(xiàn)沒了腿的小同志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的樣子,就嘴里咿呀著、兩手比劃著詢問。

        小同志茫然地看著單紅玉,搖搖頭。單紅玉明白過來自己的話人家是看不懂的,就羞澀地笑了,然后朝春妮招招手,讓她來給自己當翻譯。

        春妮看嫂子比劃完,然后就轉(zhuǎn)過頭對小同志說:“俺嫂子問你,你哪兒不舒服?傷口疼嗎?”

        小同志搖搖頭。

        單紅玉又比劃。春妮又說:“是渴了嗎餓了嗎?”

        小同志又搖了搖頭,支支吾吾地不說。

        單紅玉一看沒問出個子丑寅卯來,急得抓耳撓腮,汗都下來了。忽地,單紅玉的手一拍大腿,終于明白了。明白過來后,單紅玉羞慚地只想抬手扇自己兩巴掌,怪只怪自己照料傷員沒經(jīng)驗,讓小同志受委屈了。別的傷員解大小手都還能自理,怎么就忘記了小同志不能?。?/p>

        單紅玉對著春妮又是一番比劃。春妮看了,臉“騰”地一下成了大紅布。春妮是個已經(jīng)十五歲了的少女啊!嫂子怎么可以讓十五歲的春妮去問一個十七八歲的男人那樣的事啊?怎么可以去和嫂子一起幫著給男人接屎把尿啊?春妮又羞又憤地白了嫂子一眼,撅著嘴跑到院子里去。

        單紅玉隨后跟出來,比劃著對春妮說:“人家才比你大幾歲?這么小就舍爹撇娘上戰(zhàn)場,為了啥???還不是為了俺們?人家連腿都沒了,咱還計較這點羞嗎?”

        春妮看了嫂子這些話,才勉勉強強地隨著嫂子進了屋。來到小同志面前,低著頭,紅著臉,蚊子哼哼樣地問:“同志,你是不是想要解大手解小手?”

        小同志的臉也一下紅到了脖子根。他的那條斷腿處腫得如水罐一樣粗,他心里明白,自己要想小便,必須要別人幫助才能完成的。可望著眼前這一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如花似玉的“識字班”,他怎能不難為情啊。可又實在是忍不住了,只好小聲地嘟囔了一句:“我要小便?!?/p>

        說歸說,真要做起來,單紅玉和春妮也十分難為情。倆人略一猶豫,上前將小同志扶著坐起來,春妮從后面半架半抱著小同志,單紅玉紅著臉解開了他的下衣,一手扶著小同志沉重的上半身,一手將尿盆遞到了小同志的腿襠里……

        天上飄起了雪花。風旋著哨音,透過屋墻的縫隙鉆進來。傷員們個個冷得篩糠一樣。單紅玉就一遍遍地去給他們掖被角。被子每人就那么薄薄的一條,掖得再嚴實傷員們也還是抖。單紅玉將家里的麻袋片、包袱皮兒……凡是能蓋在身上取暖的物什都找出來給傷員們蓋上了,可還是不頂用。怎么才能讓傷員們暖和起來?。繂渭t玉緊鎖眉頭想了想,便走到院里東張西望起來。張望著,單紅玉就將目光停在了門口處的影背墻上。那屋墻那院墻都是用青石壘起來的,只有影背墻,是用方方正正的青磚壘砌的。

        “嫂子你張望啥啊?”春妮問。

        “我想把咱家影背墻上的磚拆下來用用?!眴渭t玉指著院門口的影背墻,比劃著對春妮說。

        “影背墻?拆磚?”春妮疑惑地望望嫂子,又看看那影背墻,不明白嫂子葫蘆里賣的啥藥。但不管嫂子要干啥,十五歲了的春妮還是明白一些事理的,那影背墻豈能是隨便亂動的?

        “拆影背墻!嫂子你敢動影背墻?你就不怕咱爹和俺哥回來蹦高兒呀?”

        “沒事兒,咱用完了再把磚砌上就是。”單紅玉比劃著說。

        單紅玉家的這個院落,是北方那種不太標準的四合院。單紅玉的公公早些年在外鄉(xiāng)里給一家財主做長工的時候,有一次跟隨財主去鄉(xiāng)下收地租,遇到了劫匪。會些拳腳的公公將劫匪打跑,救了財主一命。財主感恩,一下賞了公公50塊銀元。公公有了這些銀元,就回到了家鄉(xiāng),置了一塊山場,蓋起了這個四合院。四合院在沂蒙山這個偏僻的小山村里成了首屈一指的宅子,其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這道影背墻。別家砌的影背墻都是用的土坯,歪歪扭扭,不成體面。而單紅玉家的影背墻是用方方正正的青磚砌的。板正,排場。這些磚,是當年公公從幾十里外的縣城運回來的。

        在沂蒙山區(qū)的農(nóng)家,影背墻,就是一個家庭的臉面。四合院的宅子蓋起來后,距離院門口不遠,都要壘砌一道影背墻。影背墻除了抵擋院外的山風直吹進院而給居室?guī)淼暮畾馔狻8匾囊稽c是,家家戶戶的影背墻壘砌起來后,要在影背墻正沖院門的這一面上,請畫匠畫上門神圖案。然后買來香燭紙馬,擇吉日給門神開了光,影背墻這座進大門抬頭所見的第一堵墻,就有了靈氣,就將野鬼游魂擋住在了家門外。野鬼游魂天大的本事,有影背墻攔擋著,也闖不進家園里來。

        嫂子要拆影背墻,春妮雖然不明白到底要做什么用,但她知道嫂子不會胡來的,嫂子做事她是一向敬服的。但嫂子要拆影背墻,春妮又很害怕很擔心,見嫂子已經(jīng)動手拆起來,只好嘟嘟囔囔地幫著嫂子拆起來。住隔壁的本家四爺快八十了,見單紅玉和春妮在拆自家的影背墻,大驚,趕忙過來阻攔。四爺說:“男人們不在家,你們兩個女人家這是要造反?。俊?/p>

        單紅玉就比比劃劃、咿咿呀呀地跟四爺說:“傷員們凍壞了,拆墻拆磚,給傷員們?nèi)∨?。?/p>

        四爺說:“不管干什么也不能動影背墻,這影背墻是隨便亂動的嗎?拆影背墻可是大忌大兇的事,咱村有一年有戶人家翻蓋房子動了影背墻,結(jié)果就死了人?!?/p>

        單紅玉比劃著對四爺說:“四爺爺,這些都是迷信哩,不就一堵墻嗎,傷員們要緊?。 闭f完,就和春妮繼續(xù)拆。

        四爺看阻攔不住,氣得胡子一抖一抖,自語般地嘟囔:“作孽?。∽髂醢?!”

        雪越下越大,鵝毛一般舞了起來。單紅玉和春妮笨手笨腳地拆了半天,已經(jīng)成了雪人,累的氣喘吁吁。影背墻用白灰砌的,一塊塊青磚粘在一起,像天生的長住了一樣,牢固又結(jié)實。半天,兩人才將影背墻拆了一個豁口,拆下來一小堆兒青磚。兩人一趟趟將青磚抱進灶屋去,掀起鏊子來,將青磚碼在鏊子窩里,放了柴草蓋在上面燒。一會兒,那些青磚就燒得滾燙了。單紅玉找來兩把鐵锨,遞給春妮一把,將灰里的磚鏟出來,一塊塊端進堂屋里,放在傷員的身旁。兩人又把剩下的磚燒起來,燒熱了再把變涼了的磚替換回來。小禿也跟著忙,他端不動鐵锨,趁娘和姑姑進了屋,去鏊子窩里抱起一塊磚來就走,滾燙滾燙的磚一沾上他那嫩嫩的小手掌,“撕拉”一下就冒了煙。等單紅玉和春妮聽見小禿在院子里凄厲的哭叫,從屋里沖出來一看,小禿扎煞著兩只小手正在地上疼得打滾兒。

        下了雪,天奇冷,屋檐上的冰溜子垂得老長,像一排晶瑩透亮的門簾子。村里的男人們都上了前線,婦救會長擔起了村里的全部工作,各家各戶的煎餅還沒收齊,區(qū)里的軍鞋任務就又布置下來了,把個婦救會長忙得腳后跟直碰后腦勺。這會子天下了雪,她又牽掛起安置在各家各戶的傷員們。婦救會長挨門挨戶查看,見傷員們都凍得發(fā)抖,心里急得直冒火。來到單紅玉家時,就發(fā)現(xiàn)了單紅玉這燒磚取暖的辦法。婦救會長一拍自己的腦瓜,只罵自己笨得像頭豬一樣了,又對單紅玉說:“紅玉啊,你真是個人精哩,這辦法好!這辦法要推廣!”

        婦救會長挨門挨戶去對照料傷員的女人們推廣燒磚取暖的辦法時,女人們說:“沒磚啊!沒磚燒怎么取暖呀?”

        對啊,沒有磚呀!婦救會長傻了眼,全村除了單紅玉家有磚,哪兒還有一家有磚的???忽地,婦救會長又一拍腦瓜,說:“單紅玉家不是有磚嗎,都去單紅玉家抱磚去!”婦救會長動員了半天,誰也不去單紅玉家抱。婦救會長催急了,就有人說:“要抱你去抱吧,俺不去?!?/p>

        “為什么?”婦救會長好像真傻了般。

        “磚在人家的影背墻上哩,拆人家的影背墻,那不是傷天害理么,誰要去動影背墻,小禿的爺爺回來還不拼了命呀?!?/p>

        “胡咧咧!你們在‘識字班’里是怎么學的?腦子還裝著這些封建迷信!傷員們連性命都差點拼上了,咱就眼看著他們挨凍不成?小禿爺爺回來我去和他說,現(xiàn)在你們都跟著我去單紅玉家抱磚去!”

        婦救會長一發(fā)火,女人們就都跟在婦救會長的腚后頭去了單紅玉家。半道兒上,婦救會長和女人們就看見單紅玉和春妮一人挑了一副筐,筐里裝著青磚,在雪里走。眾人迎上去一問,單紅玉和春妮正是給住著傷員的人家送磚哩。

        眾人來到單紅玉家,七手八腳,不一會兒,那一堵高大結(jié)實的影背墻就消失了。

        這場雪太大了,四野里一片白茫茫。這么大的雪,這么冷的天,前線的那仗,怎么打?。窟@天早上,單紅玉一開屋門,一股子寒風強盜一樣地朝屋里竄來。因為沒有了影背墻的攔擋,不光寒風肆無忌憚地從外頭直直地灌進院子里來,透過院門口,就連外邊通向村頭的那條小路都一覽無余了。單紅玉看見遠處的雪地里,有個人朝這里走來,越來越近。趔趔趄趄、晃晃悠悠的。單紅玉站在屋門口的臺階上,一直看著這個人進了院子。來人一臉的焦黑,胡子拉碴,頭發(fā)像把亂草,身上的棉衣綻開了花。

        “紅玉——”來人沖單紅玉喊了一聲。單紅玉走下臺階,細細端詳了一番,才認出是小禿他爹。幾個月不見,人憔悴得變了形。

        單紅玉“咿呀”一聲撲上前,才發(fā)現(xiàn)男人背上還背著一個人。起初,單紅玉以為那是男人從戰(zhàn)場上背回的傷員,正要上前幫一下男人。小禿爹已經(jīng)將背上的人從后背倒到胸前,兩手托著,輕輕地將那人放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爾后,小禿爹“噗”一聲跪倒下去,伏在那人身上,“嗷”地一嗓嚎哭起來。

        單紅玉看到,那人不是傷員,那人是自己的公公。平日里身材高大魁偉的公公此刻成了瘦小的一團,僵硬地蜷縮在雪地上。公公的胸膛上有一個雞蛋大小的血窟窿。那窟窿里涌出來的血已變成了一塊紫黑紫黑的冰坨。

        單紅玉又是“咿呀”一聲,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倒退了兩步,傻在那兒。

        三嬸來了,四爺來了,左鄰右舍都來了。人們從小禿爹的哭訴中才知道,單紅玉的公公從戰(zhàn)場上往回抬傷員時,一排子彈打來,從單紅玉公公的胸膛前穿過,當場就咽了氣。

        四爺長嘆一聲,手拍著大腿悔恨地說:“唉!都怨我沒阻攔住紅玉和春妮,要不拆那影背墻,怎么還會死人哩?真靈驗啊!”

        單紅玉聽了四爺這話,從呆愣中醒過神來,臉一下變得蒼白。她嘴里“咿呀”著,雙手比劃著辯解著說:“這跟拆影背墻有啥牽連?。繎?zhàn)場上死了那么多戰(zhàn)士,又都是因為啥哩?”

        “影背墻?什么影背墻?影背墻咋了?”小禿爹不明就里,淚眼朦朧看看眾人,目光里全是疑惑。

        人們的臉上都陰沉著,沒有誰去回答小禿爹的質(zhì)問,而是紛紛扭了頭,只拿目光去瞅院門口。

        “前腳拆了影背墻,后腳緊跟著就死了人,還說不是報應?還說不靈驗嗎?”四爺又說。四爺是德高望重的四爺,四爺?shù)脑捑褪钦胬恚臓數(shù)脑捳l個敢不相信?

        滿院子里的人們聽了四爺這話,都低下了頭,心里疚疚的,愧愧的。因為人群中大多數(shù)人家里都有傷員,都用了單紅玉家的磚。

        單紅玉的眼淚“嘩嘩”地流,她跪倒在公公身邊,慢慢地將頭磕下去。她想起了自己8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雪天,自己倒在路邊的雪里。即將被凍死的時候,是路過的公公發(fā)現(xiàn)了她,脫下棉襖將她包起來,抱回家,救活了她。從此,她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就有了家,有了爹娘,有了飯吃和衣穿。公公拿她比自己的親生女兒還疼。長大后,她怎么也不愿意離開這個家,就給小禿他爹做了媳婦。如今,這個比自己的親爹還親、救了自己一命的人,竟然是自己害他命喪黃泉!

        難道真的是因為拆了影背墻才導致了爹的死嗎?難道這是真的嗎?

        單紅玉磕下去的第一個頭觸進雪里去的時候,她的臉就那么埋進了雪里,埋了許久。她好像無顏再面對眾人,無顏面對公公,無顏面對丈夫。她的臉埋在雪里,那雪,就被她滾燙的淚水融化了,融化了的雪水淌開去,就顯露出一塊堅硬的地面來。單紅玉抬了抬頭,繼而,就狠狠地、連貫地一個接著一個地磕起頭來,額頭將地面撞擊得“砰砰”響。

        半晌,小禿爹才像一個被打愣了的雞一樣,慢慢緩過神來,明白是咋回事兒了。剛才進門時,院子里的變化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此刻,他才看到院門口處,那道全村最板正、最讓爹引以為豪的影背墻,無影無蹤了。此刻只剩了一道地基,被雪覆蓋著,凸出一條脊來,勉強還能看出來那個地方曾經(jīng)壘砌過影背墻。

        小禿爹一把將跪著的單紅玉扯起來,像扯一塊破布。“你——”小禿爹咬著牙吐出一個字,再說不出別的話,紅了眼睛,瘋了一般,狠命飛起一腳,朝著單紅玉的肚子踹去。單紅玉的身子飛起來,在空中劃了一個弧,跌落在南墻根下。單紅玉頓感肚子里一陣刀絞般的劇痛,她的上半身掙扎著起了兩起,沒能起來,兩腿間就流淌出一股鮮紅的血來。那血似一條鮮艷火紅的小蛇,在雪地里游走。人們一聲驚呼,圍過去,單紅玉已經(jīng)昏迷過去了。女人們七手八腳將單紅玉抬進灶屋的柴草堆上查看后,才知道單紅玉已經(jīng)懷孕幾個月,被小禿爹這一腳踹小產(chǎn)了。

        將單紅玉的公公安葬之后,村里的女人、老人甚至還有孩子,挎著籃子、提著筐子,將磚一塊不少地給單紅玉家送回來了。人們將磚碼在院門口,一臉的不安和愧疚。一個個默默地將磚放下,找來瓦刀和錘頭,七手八腳地準備動手壘砌影背墻。

        住手!正準備返回前線的小禿爹看到人們要壘砌影背墻,喝止道。人們住了手,不解地看著小禿爹。單紅玉正拖著病怏怏的身子在灶屋里攤煎餅,看小禿爹如此,就走出灶屋來到小禿爹身邊,兩手比劃著問:“為什么?”

        “影背墻不能壘,要是壘起來了,以后咱爹就家不來了?!毙《d爹對單紅玉說。

        “那……這影背墻就不壘了?”單紅玉問。

        “不壘。壘了咱爹就進不了家門了。”小禿爹又說。

        “沒有影背墻,豈不是……那以后……”單紅玉憂心忡忡、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又問道。

        “咱爹人都死了,還在乎啥啊?”小禿爹又將目光轉(zhuǎn)向院門口的眾人,大聲說:“反正俺爹已經(jīng)沒了,你們就都把磚再拿回家吧,天這么冷,傷員們正急需取暖哩?!闭f完,小禿爹就匆匆出了家門,返回前線了。

        那仗啊,就這么一場連著一場地打。打著打著,就由北向南去了。傷員們早就養(yǎng)好了傷歸了隊。那磚,早就一塊不漏地送還回來了。送還的時候,人們又勸單紅玉還是將影背墻壘砌起來吧,總不壘總那么空著沒有影背墻,很難看很不吉利的。單紅玉也想壘砌起來,她擔憂小禿爹。小禿爹還在部隊的擔架隊里,捎信回來說正跟著部隊往南走哩??尚《d爹臨走一再囑咐了的,壘了影背墻,爹就進不了家了。爹的靈位在家里的堂屋里供著哩。

        那磚,在院門口碼著,很大的一堆。影背墻就一直那么空著。

        苦難的日子雖然不好熬,但時間還是慢慢地熬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這時候,小禿爹又有信捎了來說,他跟著大部隊南下了,馬上就渡江了,全國快要解放了。每天早上,單紅玉一開屋門看到院門口那堆磚,心里就堵,一顆心就又提上了嗓子眼兒,她牽掛著前線的小禿爹。實在沒有辦法,單紅玉就領(lǐng)著春妮和小禿,天天在爹的靈位前燒香磕頭,為小禿爹禱告著。

        單紅玉天天燒香禱告,天天翹首企盼。又是一年過去,可就是沒有小禿爹的一點兒音信。一直到全國都解放了,開國的禮炮都在北京響徹云空了,小禿爹還是沒有回家來。

        一年、兩年……日子又過去了五年。紅玉的淚哭干了,頭發(fā)添了白霜,依然看不到院門外那條小路上有小禿爹的身影走來。院門口那堆磚依然碼在那兒,風吹日曬中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塵土,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后來,聽人說鄰村里有個南下的民工,解放后直接在南方安了家,另娶了城里的媳婦,官都當上了。單紅玉的心里就畫了魂:小禿爹是不是也在南方這樣了?這樣一想,單紅玉的心里就一陣熱一陣冷,一陣哭一陣笑。

        時間一直到了1957年秋天的那個上午,單紅玉和13歲的兒子小禿正在地里收割谷子,村干部領(lǐng)著兩個陌生人一路找到了地里來。到了跟前,村干部對單紅玉介紹說:“這是縣民政局的李干事,這是鄉(xiāng)政府的萬文書?!?/p>

        單紅玉一手握著一把鐮刀,一手在臉上抹著汗,茫然地看著來人。縣民政局的李干事彎下腰去,先給單紅玉鞠了一躬,直起身,從兜里摸出一張紙,遞到了單紅玉面前。單紅玉的手遲遲疑疑地接過那張紙。紙是粉紅顏色的,展開后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上面有幾行黑色的字兒。紅玉早年間在“識字班”里認識一些字,她逐字逐字地看那紙上的字兒——

        戰(zhàn)時死亡通知書:梁大牛同志系華野一縱擔架三隊九組骨干民工,在渡江戰(zhàn)役中不幸跌落江中……

        梁大牛!單紅玉的嘴里“咿呀”一聲。

        梁大牛!梁大牛!那時候都是比劃著“咿呀”著喊小禿他爹,還沒有小禿之前都是喊“嗨”,再之前沒有結(jié)婚的時候都是喊他“哥”。從她8歲到了這個家,她都沒有喊過他的名字,她甚至都忘記了他的這個名字。如果不是他的小名就叫大牛,如果不是單紅玉記起來他叫這個名字,單紅玉怎么也不敢去相信八年之后,他是這樣回來的。她寧可相信他也像鄰村那個在南方另娶了老婆的民工。

        縣民政的李干事沉痛地說:“當時渡江戰(zhàn)役很亂,很多戰(zhàn)士和民工都死在江中了,戰(zhàn)后登記清查工作中遺失了很多死亡者的聯(lián)系地址,所以一直到現(xiàn)在才查到,才將這死亡通知送來?!?/p>

        單紅玉手里的鐮刀跌落在了腳面上,鋒利的鐮刀刃將腳面割裂開來,血涌出來,單紅玉沒覺出疼,她沒了知覺一般。

        知道了這個噩耗,村里人們又都來到單紅玉家,紛紛對單紅玉說:“還是趕緊把影背墻壘砌起來吧。”

        “是啊,一個家,哪能沒有影背墻??!”

        “如果小禿的爺爺死后馬上就壘砌起來的話,也許小禿爹就沒事了啊?!?/p>

        單紅玉聽了這些話,手比劃著、嘴里“咿呀”著說:“不能壘,起了影背墻,小禿的爺爺和小禿的爹就進不了家門了?!?/p>

        單紅玉家的影背墻就這么一直沒有再壘砌。碼在院門口的那堆磚,已經(jīng)被歲月腐蝕得失去了磚的棱角和形狀。一直到單紅玉活到79歲,生命走到了盡頭的時候。咽氣前,小禿趴在她的臉上,問道:“娘啊,你還有什么要囑咐的嗎?”

        那時的單紅玉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她本來一輩子就不會說話的。我的意思是說她連抬手比劃、連發(fā)出她一生只會說的那個“咿呀”都不能夠了。只是嘴巴微微張合了那么幾下,小禿從娘的眼神和表情里,猜測到娘可能是在囑咐他說:“我等你爹等候了一輩子,現(xiàn)在終于去那邊找他了,你爹也不用再回家來了,我死后,你就把影背墻壘砌起來吧?!?/p>

        單紅玉去了。小禿安葬了娘,回到家就按照娘的囑咐準備砌影背墻。原來的那堆磚早已不能用了,小禿備來了新磚、沙子、石灰,找好了工匠。開工那天早上,還放了一掛千響鞭。放完鞭,小禿忽然就看到了院門口那堆磚。那堆磚一直在那兒碼著,從他的小時候一直到現(xiàn)在,幾十年了啊!小禿忽然決定不砌影背墻了。壘砌起了影背墻,娘要是想家了的時候,想回家來看看的時候,豈不是也進不來家門了嗎?小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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