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樹的地方不一定都有村莊,有村莊的地方一定會有樹。樹是村莊的旗幟。
我的家鄉(xiāng)在江淮分水嶺上,那里地形多變,溝沖崗嶺起伏交錯,同時不乏水泊與平疇?;蛟S是地貌使然,家鄉(xiāng)樹木的品種既多且雜,桃李棗杏?;庇芰庵割^也數不清,當然,楝樹也名列其中。
楝樹又名苦楝,它是名副其實的苦樹。葉、枝、皮、干、根,無處不苦,就連花蕾和青果也是苦的。嶺上易旱,百姓勤勞卻貧窮,日子清苦。他們夢寐以求的期盼就是生活的富足甜美。太過強烈的向往極易演變成偏見,而苦楝則成了這種偏見的犧牲品。出于對“苦”的忌諱,宅前屋后庭院村頭沒有苦楝的立足之地,野外的路邊山腳塘坎荒灘才是它的棲身之所。人們不會以苦楝作房梁屋柱,也不會用它打制門窗桌凳,更不必說婚嫁器具了。制作犁弓耙框磙架柵樁是它常見的用途。作為一種樹,卻遭受如此帶有歧視的待遇,楝若有情,那顆心也一定會很苦很苦的吧。
苦楝樹形秀美,羽狀復葉,翠綠紛披,如帷如蓋。木質堅韌細膩,色澤黃亮。花朵極小,淺藍淡紫,攢聚抱擁,偎成一團。遍體苦味又使它對一切病蟲害具有強大的抵抗力和免疫力,它美得健康,美得俊朗,從不見有絲毫的萎靡與病態(tài)。
沒有人去刻意栽培苦楝,它們只能依靠種子的自我繁衍稀稀落落地散布在曠野里。而我的故土的村莊卻是個例外,那里曾經有過一個十幾畝面積的楝樹林。聽老輩子人說,為著蓄水灌溉,先人們在村外接連挖了九口池塘,塘土堆成一片偌大的荒灘。幾年后灘上長出各種各樣的雜樹。后來,有的樹旱死了,有的樹病死了,有的樹被蟲子吃了,有的樹被豬拱羊啃了,有的樹被人挖去栽在自家門前了,唯有楝樹無人問津,病蟲難侵,以致成了一片茂密的楝樹林。楝樹無疑是荒灘世界殘酷生存競爭的勝利者。如今想來,苦,對楝樹而言,是禍也是福哩。那時我的年紀小,不懂得這個理兒,只曉得楝樹林里好玩。春陽送暖,嫩葉染綠和風。炎天酷暑,楝樹林成了紫天藍海,濃蔭蔽日,清涼自來,是歇晌的好去處。秋風起時,一樹樹的葉子黃了,一串串的楝果熟了,金光燦爛,珠圓玉潤。冬日苦寒,無數橫枝斜干形成擋風屏蔽,卻又無礙陽光照射遍地落葉,頓生許多暖意。楝樹林一年四季都是孩子們的樂園。我們男孩子不屑于像小丫頭們那樣用楝樹果玩“拾子兒”、“走老窩”的游戲,最拿手的是爬樹掏窩抓鳥……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人心浮躁,社會狂熱,楝樹林也突遭厄運,成千上萬的青枝綠葉一夜之間淪為大煉鋼鐵的燃料,遍地風景變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唯見棵棵樹樁的斷面滲出一層清亮的汁液,那是楝樹苦澀的淚滴吧,風中似聞樹魂啜泣之聲。
歲月流轉,時過境遷,那群苦命的樹并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消失,反而引發(fā)我對許多世事的聯想。前年搬家,新鄰是位退休的生物教師,很有學問,我素愛植物,彼此便有了許多共同話題。談起苦楝,他說那是好樹呵,是高貴的樹呵,是風雅的樹呵,古人是用它做樂器的,它的枝葉可以制成農藥,果實成熟后味香肉軟,是山羊的好飼料。我聽后怔忡片刻,默然良久。
在故鄉(xiāng)的大地行走,幾乎到處可見楊樹高挑的身姿,古槐老榆們已寥若晨星,楝樹更是難覓蹤影。心中悵惘,若有所失。這種情緒的泛濫,不是緣于對桑葚、槐花、榆錢、楝果的浪漫懷想,而是痛感于人們對具有獨特品性的一種樹的冷漠與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