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菜市場,也是如此。
北面一溜家禽宰殺點血腥氣最重,一地雞毛雞血,里面的人懶得清掃,人在一旁候著,盯在哪都嫌臟,像我等就不慌不忙,掏出一張報紙,抖開,專為眼睛能有個干凈地方呆著。宰殺點的人,手起刀落的,個個都很跩,準點下班,過期不候。
有一次我緊趕慢趕他們還是驕傲地關(guān)門了。賣雞的憤憤地瞅著其背影,自告奮勇幫我打理。不料刀不快、水不燙、人仰馬翻。近一頓飯工夫,才把一只支離破碎的雞遞到我手上,我看著他臉上粘的幾個血點,很同情,決定從此不再對人家專業(yè)宰殺點吹毛求疵,而且,逐漸發(fā)現(xiàn)其中一位女師傅長得還很秀麗哩。
菜場入口處,羊腸樣細的地方放個大盆,旁邊立一中年婦女,說她賣的是水庫魚,燉出湯來牛奶一樣。我試過,果然。她的生意不錯,去遲了就剩下一兩條,半翻著白肚皮,她就吆喝著便宜處理了,并把那條魚按在水里立正,令其勉強游兩下,以示還活著,結(jié)賬時抹去零頭,透著大方。晚上我常在附近燈火通明的棋牌室看到她,坐在那里豪氣干云,可見她雖天寒地凍哆嗦著飛快地剖魚,心態(tài)卻并不愁苦,得意洋洋很有一些痛快處。
稍往里去,有一家小孟牛羊肉店,兩口子北方口音,生得俊俏,做起這腥膻營生,叫人矯情得心生惋惜。他們自己倒無所謂,并無謀生之艱掛在臉上,招呼客人也懶懶的,愛買不買。要是有人膽敢還價,小孟媳婦就立起一雙漂亮的杏核眼不屑道,嘁,俺這可是正宗淮北黃牛肉。像我等也就隨口一說,被美人狠剜了一眼,目馳神移,恍惚間她手起刀落,一稱兩斤半,喊小孟來剁成小塊。小孟一般不說話,細長的眼睛酷似我的偶像之一李俊基,怪俠一枝梅。
進得菜場,可見一個干瘦老頭專賣干貨調(diào)料。一溜各色草籽切片,特別有烏青發(fā)亮大果子,仿佛鎮(zhèn)攤之寶,每個人路過無不看一眼,我斗膽請教了,說叫羅漢果。如果恰才從小孟家割二斤牛肉,最好請他幫著配些調(diào)料,在家也能燒出飯店味道。尤其他賣的辣椒王,夠剽夠悍,一個菜里只能放一個,別家的不行,撂四五個都沒動靜。賣粉絲,黃紙板上寫道“正宗山芋粉絲”,下筆勇猛、墨汁淋漓。老頭梳整齊的三七分頭,平時不與左右閑聊,遺世獨立地捧一份報紙,專心地看。好在他的買賣也不怎么需要吆喝。
有一個打扮得窩囊的北方女人,賬算得很爛,總是給我制造出一種數(shù)學不差的幻覺。往往只一截藕幾根蒜而已,她居然張口就報出一個荒謬數(shù)字,我常常冷酷地說你再算一遍。而她照樣報以羞愧的笑,在一堆蘿卜或洋蔥中間翻出灰撲撲大計算器。這種令人愉快的幻覺想來非我獨有,因此她的攤子生意興隆得很,人常擠作一堆。
人多的另一個原因是她好像還兼作批發(fā),時常拿個本子記著什么。攤子亂,好多菜似才運來,胡亂卸在那里,需要我們具有一種探索精神,親自在里面挖掘。該北方女人大多時候注意力集中在計算上,喊她也枉然。有一個極寒雪天,青菜大多蔫頭耷腦,我擅自從她攤子最里面掘出一大袋上等黃心烏,每一棵都完美得無可挑剔,被她發(fā)現(xiàn)后,亦未遭訓斥,還笑著用她的方言夸我真能,實是我平庸的買菜生活中少有的成就。
而該北方女人,倒叫我有一次折在她手下。
那回我稱了幾斤山芋,付錢,走人。兩天后才想起山芋呢我的山芋呢?用倒帶的方法一寸一寸回想,最后停在付完錢后就空白了。再奔菜場一路忐忑,她那么迷糊,八成記不得。不料還未開口,她就從一大堆菜中拽出我那袋子山芋來,說等你幾天了。她對著我一直笑,笑得那么開心。我很懷疑,我也給她制造了同樣愉快的某種感覺。
我進而懷疑,她其實是大智若愚的高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