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三天望麥黃,再隔三天麥上場。當三星對門的時候,鄉(xiāng)村夜晚的門口就是老人們聚會的地方,他們吸著旱煙,掰著指頭算著四月吃麥二十幾,五月吃麥子初幾,望著密密麻麻的星空,他們叫得出是牛郎、織女,銀河、北斗,勺子、掃把的,并煞有介事地預測麥收時的雨水多寡。說早涼晚涼,干斷種糧,看星密不密,就知明天熱不熱。身下是不久前在田埂路邊挖來當柴火的茅草根。遲遲曬不干,不硬不濕,人們或坐,或歪,或倚都柔軟宜人,隨手捋一根,放嘴里嚼嚼還有甘蔗一樣的甜味呢?;被ㄩ_著落著,望星空,天地一片槐花。
楊花似雪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樹葉已經(jīng)會嘩嘩地說話了,南風雖然低調(diào)的來到村莊,卻驚得粗手大腳的玉米手舞足蹈,喧嘩不已,一點不像快要生兒育女那沉穩(wěn)的樣子,有點輕浮。夜里很靜了,因為瘋野的孩子都被一一打罵或恐嚇回家睡覺了。麥子的香味不知是確實進了村子,還是鄉(xiāng)親們的感覺,那香味該是麥子的靈魂。不久,他們就要衣錦還鄉(xiāng)似的,拖兒帶女回到糧倉里,這里是他們安息躲避風雨的地方。幾個月前,是一個冷清的早晨,他們被驚醒,被埋在泥土里,經(jīng)過一冬的折磨迎來春天,短暫的青春變?yōu)榻瘘S。其實就是衰老枯死。只是死的不是那么灰暗腐朽。但是,麥子不認為青春短暫,他們仿佛知道饑餓的鄉(xiāng)親們在渴望,在等待。麥子經(jīng)得起埋沒,經(jīng)得起寒冷,經(jīng)得起孤獨遺忘,經(jīng)得起壓榨蹂躪,不惜粉身碎骨,獻出的卻是最好的——很有農(nóng)民的血性。在這里,春天的美麗全在于麥子,春天如果沒有了麥子,就沒有了希望,就會餓死人,還何談美麗?詩人也不全是喝西北風長大的。西北風也不是天天都有。
有人說,哎呦,天不早了,睡吧。旁人說,明天反正也沒什么事,薅不能薅,鋤不能鋤,要困啊,趴小桌子邊上打個盹。閑適的時辰,寧靜的夜晚,其實如同惡戰(zhàn)前的氣氛是一樣的。這時有人說,聽說大漢子都睡倒幾天了,滴水不沾那。怕是吃不到新小麥了。應和的會“嗨”的嘆一聲說,死也罷了,無兒無女,誰去問事???沉默,沉默……風又一驚一乍地漫過來。
三天過去,惡戰(zhàn)開始,天地一片金黃,晃眼炫目,似乎隨時都有燃燒的危險,鄉(xiāng)親們這時也仿佛是在救火。夫妻沒有了性欲之求,男女沒有了性別之別,老少沒有了年齡之分,時間沒用了晝夜之差,吃飯可以走著吃,躺著吃,可以田頭吃,可以地埂吃。鄉(xiāng)親們都是“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的后代,他們口渴的冒煙,身上曬的冒油,還是希望太陽再毒一點,亮一點,他們勞累到倒地就可以呼呼大睡,還是希望太陽掛那兒始終不動。此時若是和風細雨燕子斜,對他們一點詩意都沒有,只有惡意。
白天搶麥子,夜里拔麥根,有糧食還要有草燒。麥草主要是耕牛一冬一春的主食,萬不得已是不能燒的。拔麥根是夜里的活計。憑手的感覺碰到就拔,拔累了倒地就睡,梭羅蟲,馬刀蛇,蜈蚣全身亂爬,渾然不知;睡醒了伸手再拔,只拔得關(guān)節(jié)強直,肌肉酸脹。天亮了,看見雙手血已干黑,草銹泥土早把雙手扮成枯枝。望身后一堆堆麥根,雖苦猶甜。
麥子進倉,麥草成堆,端午節(jié)就到了,不管是當時當局創(chuàng)造和發(fā)布,還是民間發(fā)明的這個節(jié)日的深刻含義,現(xiàn)在首要的是買點糖糕,煮點雞蛋,包點粽子,這是早餐,中午還有魚肉,還有酒。能喝三兩喝半斤,反正下午沒屌事了。雖說奢侈了一點,鋪張了一點,可與十幾天來那血汗付出算什么呢。吃到新小麥,就算活了這一年了。值得。
雨季如期而至,天昏地暗,老天爺用這些手段安排著農(nóng)民的生息。一切作物植物都在豪雨中降半旗似的,一切戶外活動停止,唯有那些好似不惜一切代價似的青年小伙子,對待老婆像殺人犯一樣兇狠??衫掀艂€個生命力頑強,“殺”不死,還不依不饒地說,焦燒的,喝鹿血了嗎?再叫你去收幾天麥子,看你還能?后來,有一天,公社干部下隊檢查防洪排澇,闖進大隊部。大隊書記正和婦女主任聯(lián)歡。公社干部還沒開口,書記穿上褲子連忙解釋說,下雨沒事,能干什么呢。公社干部理解,一時無語,心里說,一地積水,還說沒事。只顧自己放水了。
當然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