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在蘇通大橋最先升起的。蘇通大橋是擁有三個世界第一稱號的在建斜拉公路橋。9月20日下午,該大橋的監(jiān)理公司郭總特意從北京飛過來,陪我們登上蘇通大橋。先是傍晚時分,太陽在臺風過后,終于從云層中露出圓圓的臉來。紅紅的,把云染出彩來,一縷縷投射到雄渾而浩蕩的長江上,于是,大江也肅穆莊嚴許多。從引橋看去,已經相當深遠了,逐步上橋,更見寥廓。江面有些許船舶在航行著,但是因為距離實在很遠,故而聽不見一絲絲汽笛的聲音,抑或汽笛根本就沒有響過。合影留念時,斜拉橋高大的背影在秋風向晚中蕭瑟。我們似乎感覺到某種激動。
月亮就是從那兒升起來的。
我沒有在故鄉(xiāng)見到這輪月亮,卻在蘇通大橋見到了。月亮還沒有完全地圓潤,也許這就是我在異鄉(xiāng)見到的緣故吧。月亮還只是大半輪,悄無聲息地照在大橋上。當然也一定照到我的故鄉(xiāng)。
風在不經意間吹過來,涼涼的。它分明在提醒我們這些登橋人,已經是秋天了。月亮就在這時候出來了。
我是在月亮下面來到這個塵世的。也許,我們這個民族也是。這輪月亮懸掛在這兒已經許久了,它就是舍不得離開我們,或者說,我們與它是那樣如影隨形呢!
上個世紀的某個有月亮的早晨,也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我在一條皖南內陸河邊降生了。
我出生應該是在早晨,因為母親說,是雞叫的時候。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蔽乙恢痹谙耄錾鷷r肯定會有月亮的。不僅如此,還一定有水。結果果然。你想,在多雨的江南,龍門橋下,還是一個船廠,會沒有水么。在記憶中,我仿佛總是在水畔漂浮著。這從我的履歷里也可以看出來。生于漳河之濱,后來到黃墓,那也是漳河下游的一個古老的小鎮(zhèn)。傳說,東漢末年的東吳名將黃蓋的衣冠冢就在那兒。再后來,我又隨父母工作的調動到弋江鎮(zhèn)。弋江鎮(zhèn)是宣城故城,原來孫策、孫權兄弟操練水軍的地方。他們的手下,地位僅次于周郎的魯肅,就在鎮(zhèn)上呆過好長一段時間。據(jù)傳已經匿跡的“天一閣”牌匾,就是魯子敬的手筆。戈江鎮(zhèn)還是學衡派的代表人物梅光迪的故鄉(xiāng)。于是,我更離不開水了。不但有水,而且升級到江了。連我剛開始工作的時候,也在后港橋邊的馬山嘴。于是,我決意此生再不離開水了。
水就是這樣和我不離不棄。父母,甚至更早的祖父母,打近百年前從江北巢湖的含山過來時,就是以行船為生的,想想會少水么。水一直在我的生命里穿梭著。那里面有許多歡愉,也有痛苦。生命的軌跡和種種體驗,都默默融進去了。可是,我不想說不高興和失意的事。因為生命已經很累了,尤其是庸常的生命,那就悠著點吧。
一九九幾年的某個春節(jié),我不是特意安排的,我寫了“萬川印月,一默如雷”這樣的一副隸書對聯(lián)。那時候,我剛剛對隸書產生一些興趣。對聯(lián)雖然字面沒有水,可是骨子里還是有。當然,月亮卻在無意間出來了。我后來讀書的時候,每當讀到水與月的文字,就感到特別親切。這樣一直讀下去,竟然發(fā)現(xiàn),我們民族還真是與水、月有著不一般的淵源。在最早的神話、《詩經》、《楚辭》里面,我們能夠輕而易舉、觸手可及一些溫潤和滑膩的感覺。我猜想,那一定是水與月??墒牵也桓页雎?。怕被人笑話,說自己孤陋寡聞,淺薄過甚。直到我后來在青弋江邊的某個星月在天的早上晨讀的時候,那已經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最早也就是70年代末期,讀到蘇軾的《前赤壁賦》中一句“客亦知夫水與月乎”時,才釋然恍然。我感覺似乎對盈虛消長的東西已經能夠認識一些,可還是說不明白。
水是動蕩而柔弱的,卻暗藏智慧覺悟在里面。月亮是遙遠而潤涼的,卻有故鄉(xiāng)的感覺,有親情在里面。正是如此,無論我走到哪兒,都可以看到月亮。什么“月亮走,我也走”,“打燈籠,照舅舅”,也許是兒歌,也許是民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已經被吟誦過N回了,可是誰敢說蘇軾到底說了些什么!月亮總是被不同的人群記著,只是各人記著自己要記的東西。時間久了,所有留下來的就變?yōu)槊袼?,流淌到我們生活習慣里,并且漸漸豐富著,深入骨髓,最終成為一個民族的傳統(tǒng)。
從蘇通大橋回南京的路上,我反復在想:月亮與我是否有過一些很私密的接觸。如果說有,那一定是在故鄉(xiāng)的時候,也一定是這樣的秋夜。月亮從遙遠的一片樹林上升起,愈來愈近愈明亮,和我面對面很久時間,可是一直默默地不出聲。我突然感到有些恐懼。我多少年來一直對默默不出聲的家伙,懷有一種敬畏,甚至更多的是恐懼。因為沉默寡言的,一定深具智慧,叫神仙都下不了手。何況,我不是一個高智商和特別通透的家伙。
車上的月亮,不知道是否明了我的心思。也許它知道,可是,打死它也不說。這樣愈發(fā)叫我坐臥不安。我于是更加胡思亂想,并急切盼望,想證實眼前所見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故鄉(xiāng)的月亮,是在皖南,它與我是無遮攔的。情到深處轉無言。盡管我對它也有過許多猜想,可是因為親近,我很坦然,沒有什么負擔。
月亮是在青弋江上升起的,愈來愈大,愈來愈豐滿,常常只有它和我,我想這可能是深夜的緣故。只有在夜深的情況下,我們才可以互相敞開心扉。秋夜往往是澄碧如洗的,只有少數(shù)的幾個星星,間或弧線似的是流星,一閃而過。月亮下面是我們大多已經熟睡的人類。除了人類,當然還有高山流水。高山如耄耋老人,已經厭倦于這種對話。流水也波瀾不驚,只管往東邊的長江去,那兒有更多的人群和霓虹燈。流水是喜歡熱鬧的,這我比誰都清楚。往往這時,我是在一張?zhí)僖紊?,也一定只是自己一個。因為只要有第三者在場,月亮就不會被我注意。
關于月亮,我想過許多。月亮一定也想過我許多。我知道,我有時厭倦了,它還叫風過來,輕輕掀開我的窗簾,好讓它進來。這時候,我就在思考。這個月亮,會不會是我的月亮。我一直沒有見過第二個月亮。月亮始終出現(xiàn)一個,叫我們很難分辨。月亮大約也在思考我們人類。因為我以為月亮也很孤獨,沒有更多有意義的工作要做。那個釀桂花酒的吳剛不是年復一年地在砍伐桂花樹么,寂寞的嫦娥除了后悔,也只有抱著玉兔在思念著人間。坐上藤椅,或者躺在床上,所見所聞的月亮依然如故。
在浩瀚的星空,為什么只有這樣一輪月亮?!胺俏易孱?,其心必異”,月亮的猜疑心一定很重,或者像三國時期的文帝曹丕,連自己的兄弟也不肯放過!這一定是我只能見到一個月亮的緣故。這是在公元21世紀,以前呢,會不會有別的月亮?照過三皇五帝,大禹治水的,照過埃及金字塔人面獅身像的,它是否見證過古代巴比倫王國的消亡,張騫出使西域,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我想月亮一定有很多個,要不它為什么處處存在,而又不見老呢!
《詩經》里的月亮,是樹林上面的、民間的小家碧玉,雖然也楚楚可憐,可是終究不大氣,猶抱琵琶半遮面,是一種隱隱約約,朦朧含蓄的美;館娃宮里的月亮,在一池清波之上,那是皇上和美人的月亮,雍容華貴,奢侈放肆。龍生九子,月亮也會一個與一個不同。在《荷馬史詩》中,流浪的英雄在四處漂泊,它被月亮照耀過,月亮陪伴英雄尋找美女,抑或踏上還鄉(xiāng)的路,那個月亮在戰(zhàn)爭與和平、文明和蒙昧之間掙扎,它一定說過些什么,可是我無法聽到,也無法聽懂。在東方,月亮對盛唐的詩人李白特別青睞。李白的天縱之才,就是在一個有月亮的夢里,接受了郭璞贈與的一支生花妙筆造就的。所以,李白感知遇之恩,就寫過許多關于月亮的詩篇。年輕的月年老的月,江南的月塞北的月,柔情的月蒼茫的月。沒有哪一個詩人像李白那樣對月亮鐘情之深。李白本來是醉眼朦朧而狂放的,可是每當見到月亮的時候,他能立馬含蓄起來,紳士起來。
月亮圓圓的,常常照著游子的羈旅之路。月亮冷冰冰的,往往照著長安城里的深宮禁院。白頭宮女在,卻下水晶簾。春天的月亮,總是離不開美酒與鮮花,絲竹與佳人,三巡五味,歌舞升平,輪番上場,將良辰美景等閑度過;秋天的月亮,又總是在水邊的高樓之上,有沒有窗口不打緊,一定要有的是欄桿,這樣,詩人們可以拍遍欄桿,聊發(fā)離騷之情,女人可以悵倚門閭,望穿秋水。月亮在東邊升起,可以憑虛御風,蕩滌情懷;月亮漸漸地西沉,有的人枕戈待旦,擊楫中流,無時不忘一統(tǒng)河山;有的人夢斷秦淮,把六朝金粉,過眼繁華,悉數(shù)化作一場春夢。月亮有很多種,主要是人也有很多種。有多少種人,就有多少種月亮。而在我眼里,月亮是一列輕軌,從蠻荒之際一直開過來。月亮是一艘諾亞方舟,總是在我們幾近絕望的時候出現(xiàn),又行將消失。
哦,月亮,我的月亮。從未失約的月亮。永不相許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