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在成為過眼云煙之后,卻總是有些東西讓人難以割舍,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一如此時的我,在這個白露為霜的季節(jié),不是為了憑吊,也不是為了懷古,而是懷揣著幻想,久久佇立在河南嘴——青通河入江口處,凝視潺湲涌動的江水以及江上薄霧沉沉的景象,心里在想大通這座千年古鎮(zhèn)的歷史。這座江南小鎮(zhèn)清末民初的百年航運的輝煌,是不是已然被滾滾長江所淘盡?鵲江岸邊已經(jīng)沒有亂石穿空,沒有驚濤拍岸,甚至沒有任何航運的蛛絲馬跡。幾條掛機漁船無精打采地躺在岸邊,像一位沉睡的老人惺忪著眼睛,懶得搭理紛紛攘攘又昏昏欲睡的樣子。倘若不是偶爾傳來的過江輪渡的馬達聲,整個鵲江都似乎沉睡了。難道曾經(jīng)的“帆影江聲萬馬奔”之景象真的灰飛煙滅了?歷史的滄桑真的掩埋了歷史的真實嗎?
順著上街頭背街的青通河邊,我試圖用自己的緩慢的腳步喚回青通河曾經(jīng)的一切,盡管明知那是徒勞的。深秋的陽光恣意晃著滄桑的雙眼和紛亂的思緒,不經(jīng)意間就走出了老街,走過老橋口上的新橋,過了街道與鄉(xiāng)村的分野。老橋口下的青通河里,在這個飄零的季節(jié)蟄伏著三三兩兩的小木舢,像是在回味,也像是在期盼。往上游,過老鎮(zhèn),河水次第衰微,航道似乎就斷在了十八索。再往上的青通河草蛇灰線般地蟄伏在深秋,河床上仍然是一派芳草萋萋的景象,似乎想掩藏起青通河曾經(jīng)的繁忙,又像是在訴說失落的不甘。兩岸參天的白楊,披掛著深秋的過于成熟的黃色,靜靜地守候著青通河,像守著她的過去一樣,守著她的現(xiàn)在和未來。一條河,就這樣遠逝在我的視野中,遠逝在歷史的天空。
青通河累了,她要歇歇腳,她需要在這個秋季里,由亭亭白楊、萋萋芳草陪伴,在悠悠藍天下好好歇歇腳。
從長龍山望過去,泊港大船桅燈高懸,猶如點點繁星,小船燈火,忽明忽暗,仿佛流螢掠水;江邊路旁,街市巷衢的電燈,把整個江面照得通明。每當(dāng)風(fēng)平浪靜,江中倒影,恍如海市蜃樓,又如風(fēng)動微波,閃金爍銀。
這等景象便是百余年前瀾溪八景之一——新洲燈火。
那時的荷葉街已然登峰造極。街面魚鹽成市,百業(yè)俱全,商賈云集,日益昌盛。港內(nèi)帆檣林立,舟楫爭流。這些停泊在大江里的洋船和彎在鵲江里的船只,卸下食鹽、布匹、洋貨,或許還有鴉片,堆滿大大小小的碼頭。這些貨物并不是看上大通,坐地兜售,而是瞄準青通河,目標(biāo)在崇山峻嶺之間的白墻黛瓦的村落。
青通河將這些貨物源源不斷地送往上游青山綠水間的四鄉(xiāng)八鎮(zhèn),然后由驢車或健壯的挑夫沿著徽商古道送到徽州各府縣。當(dāng)然,驢車或挑夫們在回來時絕不會放空,總是滿載著茶葉、中藥材和山珍,把一條條順青通河而下的帆船船艙碼得密不透風(fēng)。同樣地,這些山珍并不是看上大通,而是從河南嘴入鵲江,然后上行武漢,下走南京,銷售到五湖四海,而或遠渡重洋。
清末民初的青通河到底如何繁華和繁忙,透過這樣一段唱詞或許能夠窺見一斑:
到春來宿的是蕪湖南京上海,到夏來宿的是望江宿松石牌;到秋來宿的是岳西桐城一帶,到冬來宿的是徽州屯溪石臺。
這是黃梅戲《小辭店》中四句唱詞,賣飯女柳鳳英所開的店,應(yīng)該就在青通河邊的童埠或者是粽子店。
一條河有了來自五湖四海又走向四面八方的雙向物流和人流,“唯聞滿江動檣櫓”自然便成了此時青通河的真實寫照。
滿江檣櫓雙向流動著,把財富留在了大通。老街向上下游延伸開來,長街三五里,店鋪百十家。在剛剛舒展開來的荷葉上就生了三街十三巷的葉脈。正是這些葉脈里流淌著棉花、大豆、茶葉、蠶絲、藥材,流淌著煙土,流淌著金銀財寶,還流淌著目連大戲、黃梅野風(fēng),流淌著深巷賣花的音韻氣息,流淌著春宵一刻、千金一笑的風(fēng)花雪月……流淌著歡歌笑語,也流淌著血雨腥風(fēng)。
流動的檣櫓使得古鎮(zhèn)經(jīng)濟繁榮昌盛,這是一種自覺的結(jié)果,而不知不覺中,文化的積淀越來越厚重。
無論是三五里的長街,還是三街十三巷,清一色的白墻黛瓦、封火山墻、飛檐翹角、鏤花窗臺,活脫脫的徽派建筑;店鋪的門板從開間到規(guī)格再到選材,與屯溪老街并無二樣。要是有所不同的話,就是古鎮(zhèn)店鋪的門板上,每逢春節(jié)都會張貼上紅紅火火的春聯(lián),這些春聯(lián)不僅內(nèi)容上儒雅,詠物言志,直抒胸臆,書法上也很端莊,筆力雄健,力透紙背。據(jù)說屯溪老街并不作興張貼春聯(lián)。
“世事讓三分天寬地闊,心田存一點子種孫耕”,這是曾掛在徽州民居的對子,被古鎮(zhèn)的商人帶到老街,張掛在自己的店堂外。同一店堂里還有這樣一副對聯(lián):“仁方到處堪尋藥,濟世無才可學(xué)醫(yī)”。古鎮(zhèn)上有名的聯(lián)句不勝枚舉,老街的老人們都能說上一二。像廣大藥店的“廣種福貴田香流橘井,大施仁石靈采上云山”、茶館的“花前渴想相如露,竹下閑參陸羽經(jīng)”這樣的門聯(lián),古鎮(zhèn)人更是家喻戶曉。
不自覺中,青通河還把徽商精神流到大通古鎮(zhèn)。清末民初,從青通河上走來了新安幫,走來了涇太幫,還有旌德幫,正是這些人不辭山高水長,發(fā)揚著、傳播著徽商精神。
時至今日,大通人仍然留有一份精明,而這精明正是徽商能夠在張弛萬變、風(fēng)云詭譎的商界權(quán)衡利弊,擊敗競爭對手的基本素質(zhì)。僅有精明當(dāng)然不夠,古鎮(zhèn)人還從徽商那里、從不舍晝夜的青通河水那里琢磨出開拓進取、矢志不渝、百折不回的秉性。最讓大通人值得驕傲的,就是古鎮(zhèn)上的商賈把信義放在利益之上,視為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先義后利、義中取利,恪守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奉公守法、互惠互利等基本道德。盡管新安幫走了,涇太幫、旌德幫散了,但他們帶來的種子,憑借著青通河水的滋潤,深深地根植在古鎮(zhèn),開花、結(jié)果,古鎮(zhèn)雖老,徽風(fēng)皖韻猶存。
是青通河將古鎮(zhèn)的經(jīng)濟與文化推向輝煌的巔峰。
巔峰時期的青通河可圈可點的故事實在太多,多得讓人不知從何說起。
那就從南京城城墻磚說起吧。
當(dāng)年朱元璋準備在南京建都,并決定擴建應(yīng)天城,江南豪富沈萬三答應(yīng)負責(zé)修筑聚寶門至水西門一段的故事家喻戶曉??墒牵@城墻上的一塊塊青磚,正是經(jīng)由青通河運出的真實歷史,怕是知之甚少的。
去大通上游四十華里,有個叫童埠的地方,匯九華河與七星河之流,成為水陸中轉(zhuǎn)重鎮(zhèn),南京城城墻磚正出于此地。由于沈萬三催趕工期,童埠碼頭一時桅桿林立,青通河上川流不息。一塊塊刻有制作者名字的端方四正的城墻磚,一船接著一船,在晝夜不息的青通河上,在船夫們山歌互答中,在汩汩的櫓槳搖動的聲音里,在滿天星斗下流動的船火的照耀下,出鵲江,入長江,達石頭城。
而今,你在童埠老鎮(zhèn)的房前屋后,一不小心,還會與當(dāng)年的制磚人打個照面??墒?,她已經(jīng)無法告訴你,當(dāng)年制磚、裝船、河運的熱鬧場面了。她更加無法告訴你,當(dāng)年洪武皇帝在大通設(shè)巡檢司、河泊所,除了長江黃金水道的緣故,還因為制運城墻磚的緣故?而把這些留給你,留給你想象、揣摩或考證。
城墻磚也許太平凡。那就讓我們來看看青通河與九華山的關(guān)系吧。
有人說,九華山與青通河猶如父女,又似情侶。我則認為,九華山與青通河就是一幅山水畫,一幅真正意義上的天合之作。仁者樂山,從九華的巍峨看到穩(wěn)重;智者樂水,從迤邐的青通河看到靈動。
青通河發(fā)祥于九華山。先把九華老爺從東海接過來再送上九華山,開辟蓮花佛國。再許下救苦救難的大愿,地獄成空的誓言,把菩薩的靈光傳播到五湖四海。青通河的承載是何等的神圣!神圣到有點不食人間煙火。
于是,下江的信士弟子、香客施主,傴僂提攜,一年四季向著大通云集,而后再循著地藏王當(dāng)年的足跡,溯青通河南行,上化城寺、上甘露寺、上祇園寺、上百歲宮、上東崖寺拈香禮拜、誦經(jīng)唱詩、祈福求財。青通河的承載又是何等的平凡,平凡到恰似一日三餐。
正是青通河這條古老的路,在承載神圣與平凡中,在迎來送往中,不斷地傳承著菩提果實,終于在清順治七年,九華山化城寺派僧人來到青通河畔神椅山下建廟,名曰相水寺,廣納善男信女。正因為九華山與青通河一脈相承,清順治帝欽賜相水寺“九華山頭天門”之稱,至此古鎮(zhèn)大通進入大九華全景圖之內(nèi)。
當(dāng)青通河流經(jīng)清朝,流到鴉片戰(zhàn)爭時期,相水寺已然更名為大士閣了,只是此時的大士閣幾近頹廢。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一只烏篷小船緩緩順流而下,緩緩地停泊在大士閣外的青通河畔。船艙內(nèi),端坐著一位僧人,清癯的面龐,矍鑠的眼神,周身透出一種弘毅的精氣。這便是九華山無相寺住持僧圣傳,他是來發(fā)愿重振大士閣雄風(fēng)的。于是,擴充殿宇,設(shè)有法堂、大雄寶殿、觀音堂、長禪堂等佛場,寺院規(guī)模宏大,成為叢林,額曰“普濟寺”。光緒十五年圣傳圓寂于此,圣傳把自己的今生和來世堅定地交給了神椅山,交給了古鎮(zhèn),永世堅守在青通河畔。
從這個角度看青通河,很容易使人想起恒河。恒河被印度人奉為圣河,一生當(dāng)中以能到恒河沐浴和喝上恒河之水為四大幸事之一。青通河當(dāng)然沒有恒河之底蘊,沒有恒河之氣勢,也沒有恒河流域眾多的虔誠信士。然而,恒河與青通河都是釋迦摩尼身上的血管,流淌著同樣的血液。
青通河里盡管流淌有釋迦摩尼的血液,但是她卻不像恒河那樣固執(zhí)與保守,她的胸襟是平和開放的,她兼容并蓄,博采眾長。清末民初的青通河里帆檣如林,每條船的船艙里固然香客頗多,但是商賈之人也不在少數(shù),他們共處一室,有說有笑,絕不厚此薄彼。
民國二十年初夏,一條木帆船溯青通河而上。船上有七八個商人,其中有一位懷揣著狂喜與不安,想著疾疾回家,將從天而降的財氣告訴妻子。這個人便是青通河上游蓉城鎮(zhèn)人朱牧野,一位普普通通的商人。朱老板本來是來大通采購貨物的,沒想到天主卻真真切切地賜予他五十萬銀元的中華航空公路建設(shè)獎。飛來的橫財弄得朱牧野還沒有從驚喜萬分中醒來便又跌入驚恐萬狀的深淵,如何保存、享用這筆巨額財富,把朱牧野推到崩潰的邊緣。好在天主教救了他,朱牧野是個忠實的天主教徒,在無所適從的情境下,他依據(jù)南京教會的點撥,將五十萬元悉數(shù)用在天主教堂的建設(shè)上,大通一座,蓉城一座。
五年之后,大通古鎮(zhèn)鑼鼓喧天,鞭炮雷鳴,一座雄偉的天主教堂屹立在西瓜頂上。蓉城鎮(zhèn)上,另一座教堂同時落成,與西瓜頂上的這座一樣,容貌出眾,卓爾不群,成了蓉城古鎮(zhèn)上的標(biāo)志性建筑。那一天是八月十八,黃道吉日。將近一個世紀前,一條青通河血脈般地聯(lián)系這對姐妹,荏苒光陰斬不斷,如梭日月情更濃。
天主教堂和此前落戶于和悅洲的圣公會、卍字會便成了大通多元文化的元素符號,時常在不經(jīng)意時喚起古鎮(zhèn)人斑駁的記憶。
著名作家張承志說過,一條通暢的河道能夠養(yǎng)活一個王朝。暢通的青通河,滋養(yǎng)著千年古鎮(zhèn),是古鎮(zhèn)身體中最具活力也是最強勁的動脈。一位大通文化資深研究者說,大通因水而興,因水而衰,水之于大通,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我非常認同大通因水而興的說法。大通發(fā)祥于水,成長于水,興盛于水,大通的歷史文化是由水涵養(yǎng)起來的。沒有水,大通的歷史文化一定是干癟的,甚至是不存在的。沒有水,哪來遙遠的大通水驛?沒有水,哪來魚蟹不論錢的魚汛?沒有水,哪來洪武大帝的巡檢司、河泊所?沒有水,憑什么能留得住“亂寫梅花十萬枝”的蛟龍?正是因為水,因為在與水的親密接觸中,在飽受水患之后,才造就出大通人今天的既順其自然又百折不回的品格。大通的興盛得益于滾滾長江東逝水,也得益于清澈豐潤通暢的、奔流不息、不舍晝夜的青通河。青通河既是古鎮(zhèn)興盛的內(nèi)在因子,也是古鎮(zhèn)興盛的外在符讖。難道不是嗎?大通的式微,固然和水患連年有很大關(guān)系,和兵燹有很大的關(guān)系,和長官意志、發(fā)展規(guī)劃有關(guān)系,甚至和大通興盛之時大通人不是主宰只不過是看客、仆從、助手的歷史有關(guān)系,但是,我認為切莫忽視青通河這帖外在的符讖。青通河的斷航,不僅僅是一種生產(chǎn)方式的變革,遠逝的青通河帶走的還有文化的失落、自主自強氣魄的渙散。青通河斷航在工業(yè)文明日益發(fā)達的當(dāng)口,是大通式微的雪上之霜。
遠逝的青通河就像大通人最為熟悉的江汛一樣,來得快,快得讓你措手不及;走得也快,快得讓你百思不解。大汛之后,江汛把洪水的痕跡畫在前店后坊的斑駁的墻上,而青通河的興盛只能歪歪扭扭地寫在大通人的心底。
青通河確實累了,她要歇歇腳。她曾負重運載過多少朝代,她曾負載過多少巨商大賈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生,她曾負載過多少恥辱與榮耀,她曾負載過多少理想與夢想?歷史的車輪從來選擇的是快捷文明的道路,這條古典的路終于禪讓于鐵路、公路以及高速鐵路和高速公路。現(xiàn)代之路背離了古典的路,把青通河靜靜地放置在層林盡染的山腳下、金色的原野里千年古鎮(zhèn)的懷抱里,讓她好好地歇歇腳。
然而,遠逝的青通河,仍有一些固執(zhí),固執(zhí)得不合時宜。秋風(fēng)里,她依然款款地袒露自己蒼老面容,汩汩地將自己的心思慢條斯理的注入鵲江。曲終了,人散了,青通河仍然固執(zhí)地守望在古鎮(zhèn)身旁、守望著對岸的依依楊柳和三街十三巷的殘垣斷壁,像是在等待每年秋天八大幫會都要如期開演的目連大戲,又像盼望離人似的盼望著曾經(jīng)的輝煌有朝一日真的回到青通河兩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