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花眠又做那個夢了。

夢里，冷煙樓外的雨下得很大，他們身后的戲臺上，還有伶人誦出溫柔歌調(diào)如雨霧飄搖：“此刻良辰，只乞求緣份能長久……”

他起身往外走去，一身明黃色的袍子，玄色風帽在風里飄得好溫柔。在撐起傘的那一剎，終于還是忍不住回望向她。那眼神，三分不舍七分深憂。

末了，只扔下一句再見，便步入漫天雨霧里。

只那再見二字，竟似玉珠般脆生生跌落她心底，砸出小小的坑洞，生疼生疼……

白露

從馬車下來的時候，花眠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一眼門額上燙金的蓉王府三個字，心里又泛上凜凜酸痛，不及掩飾。

管家見了她，殷勤的領(lǐng)她至內(nèi)苑，遠遠的便見大姐淺歡正在房里抱著痰盂又咳又吐，忙快步上前：“姐姐，你怎么臉色這么難看？”花眠掏了帕子幫她拭了拭頭上的汗，又接過丫環(huán)遞來的茶碗，看她漱了口，才扶著她落坐。

“你來了？”淺歡并不急著休息，反倒揮了揮手摒退左右。待丫環(huán)將門帶上后，一把抓牢了花眠的手：“花眠，你我姐妹數(shù)十載，姐姐若是有難，你幫是不幫？”

“姐姐……”花眠皺著眉，心下已經(jīng)疑云從生。

“花眠，這次只有你能救我了！”淺歡說著，兩行珠淚已潸然而下，纖手驟然撫上了小腹：“花眠，我不是病了，昨兒個請了大夫為我瞧過了，說是喜脈?！?/p>

花眠疑心自己耳朵出錯：“你說什么？”

“是真的，大夫說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她有些微不安的對上花眠的臉。

“這怎么可能？姐夫他……他不是死了一年多嗎？”

淺歡嫁入蓉王府不足一月，王爺便毛遂自薦，扔下新婚燕爾的嬌妻，領(lǐng)兵去了西夷。誰也不曾想，他這一去竟是人事杳杳，歸期永無。

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舊年寒冬時節(jié)，她還記得他出殯那日，漫天雨雪，又冷又凍……

“花眠，你平素時常來陪我，你竟真的一點端倪都沒有瞧出嗎？”淺歡說著幽幽一嘆：“你整日雖說來府里陪我，不是看你姐夫留下的書，便是夢游般癡坐著，也怪不得你什么都不知的。”

“不是的！”花眠連忙解釋的：“我只是不知如何安慰你……你知道，我向來不善言辭。況且，我見你時常入宮，每每回來心情便好了許多，所以……”花眠說著，驟然捂住了嘴：“難不成……”

“不錯！我腹中所懷乃是圣上骨肉，是名副其實的龍種！”淺歡說著臉上閃出得意的光芒，仿佛那還未出世的孩子已給她全身鍍上了金光。

花眠只覺一顆心又亂又躁：“這怎么可能？皇上可是王爺?shù)沼H的兄長，你們……你們這可是……”她欲言又止，終是不敢將那不堪的兩個字說出口來。

“可是皇上他是真心喜歡我的?！睖\歡說著，再度拉過她的手：“好妹子，我腹中的孩子，也是你未出世的外甥。你也不希望他將來當個見不得光的皇子吧？”

是的。淺歡如果真的決意要生下這孩子，別說眾皇室宗親們?nèi)莶幌逻@種丑事，便是傳出去尋常百姓家，她也會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只是……進宮？

花眠垂下眼，那是她從前從來沒有想過的事，她下意識的將手撫向腕上的翠綠玉鐲，不知如何是好。

“這鐲子，是你姐夫送你的吧？”淺歡一語道破天機，半點回轉(zhuǎn)的余地都不留給她：“其實，你一直是喜歡王爺?shù)?，是吧？?/p>

“姐姐……”花眠手一顫，驚懼的望向淺歡。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奶娘死了，我們倆都很難過。我哭得眼都腫了，卻不見你掉一滴淚。后來夜里尿急醒來，叫你陪我上茅房時才發(fā)現(xiàn)你躲在被窩里，咬著手背小聲的抽泣了整夜。王爺出殯那日我再度瞧你見手背上的牙痕，花眠，是那日我才驚覺，何以我成親之后，你對我忽然變得冷淡許多……”

“不是的，我不是故意要對你冷淡。我只是……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你……”花眠說著，鼻頭又開始發(fā)酸。

“傻丫頭！”淺歡輕輕將她抱進懷里：“是姐姐不好，如果一開始我知道你喜歡他的話，我一定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

花眠將頭埋進她的頸窩，淚水奪眶而出：“姐姐，你說吧，你要我怎么樣幫你？怎么樣都可以，真的！”

反正，沒有他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如行尸走肉。

如果她可以為姐姐做些什么，哪怕賠上性命，將來地府再相見，他定然也會像當年初見時一樣，微笑如云對她道謝吧？

秋分

閃青云卷紋的及地長縵，繡滿了龍鳳雙飛的帳簾，朱紅描金漆的雙龍戲珠雕花衣架，淡描青花的香爐里，正燃著瑞腦冰香，花眠則雙手托腮望著那冉冉煙塵神游舊夢。

她喜歡蓉王，是可以追溯到兩年前的。彼時她還是沈家不諳世事的二小姐。素愛去冷煙樓聽書看戲。

初見蓉王那日，她與淺歡本來訂好了位子一起去冷香樓聽說書。結(jié)果淺歡忽然不舒服，她便一人去了冷煙樓。恰巧遇上微服去冷煙樓里聽書的蓉王。他去的時候冷煙樓已是滿座，唯她身旁原本留給淺歡的位子還空著。她偷眼瞧見他遺憾表情，便將淺歡的位子讓給了他。他笑著道謝，二人相隔一肩的坐在一起，花眠的眼睛仿佛有了自主意識般，時不時瞥向身旁這滿身貴氣卻有一臉溫暖笑容的男子。

臨別時，蓉王主動與她約定了下次同來聽書的日子。那之后，兩人時常一起聽書看戲。她以為，她的心思他都知道。豈料，數(shù)月后，他卻不知何故到府里來提了親，點名要娶沈家大小姐。爹娘喜不勝收，自是當場便允下了這門親事。

于是一夕之間，她心愛的男子變成了姐夫。

數(shù)日后，西夷戰(zhàn)事告急，他便主動請纓去了西夷領(lǐng)軍，臨行前一天，他差人讓她去了冷煙樓，陪她像從前那樣聽了場書。記得那日冷香樓外的雨下得很大，他臉色蒼白，竟一句解釋也沒有。直至離去時才道了聲再見，留給她一個久違的微笑。

若當時她知道從此碧落黃泉再難相見的話，哪怕不要了自尊她也要向他問個清楚。

“你姐姐說，你喜歡聞這瑞腦冰香的味道，我特意吩咐宮女給你點上的?！蹦吧哪行陨ひ粼谏砗箜懫?。

花眠的理智瞬間回復，轉(zhuǎn)身一見那滿身龍紋的袍子，忙急急跪地：“皇上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璟帝抬手，親自將她從地上攙了起來：“昨日你進宮時我就該來見你的，有事給耽誤了，你不怪朕吧？”

花眠垂著頭輕搖螓首：“入宮之前，姐姐都跟我說過了。皇上日理萬機，花眠只需安守本份，在這浮香宮里等到姐姐臨盆便可功成身退?！?/p>

皇上的臉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尷尬，悻悻道：“朕……跟你姐姐……”

花眠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連忙又屈膝跪了下來：“花眠該死，口無遮攔，請皇上責罰！”

“呵呵，你不用這么怕朕，朕又不是什么吃人的老虎！朕也只是個尋常人，有欲望，會寂寞，會犯錯，并且，也有羞恥心?！辈恢獮槭裁?，璟帝忽然覺得，眼前這面目安靜，言語率真的少女，忽然讓自己有了一種想傾訴的欲望。

她的樣子與淺歡其實是極相似的，但是兩人氣質(zhì)卻又截然不同。她看起來乖巧安靜，可眉宇前卻分明明亮跳脫；而淺歡不同，表面看起來明媚佻達，實則深沉機敏。

就比如這一次，明明是他們伯媳之間做出了荀且之事，還令她珠胎暗結(jié)了。若是尋常女子，不是哭天搶地大概便只能暗自隱忍吧?？蓽\歡不，她心里很清楚，他不可能給自己名份，他們這樣的不倫之戀是斷不能見光的?？墒撬植桓蔬@樣放棄這誕下龍子的大好機會。于是，竟想出將自己的妹妹送入宮中代替自己給孩子一個光明正大的皇子身份。

“其實，朕真是很好奇，你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任人擺布沒有主見的姑娘家，為什么竟會應下你姐姐如此荒誕的要求？”淺歡跟他提起這事時，他會應允完全是因為他以為斷不會有人答應這種無稽的要求的。

花眠微微一笑：“入宮為嬪是多少女兒家夢寐以求的事，平素在家里，爹娘還總是想逼著我嫁這家少爺那家公子，如今入了宮倒清靜了。況且皇上這么喜歡我姐姐，自是不會虧待我的。不是嗎？”

朱文征微微一愣，被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純真光芒吸引，卻不知花眠也在這一抬眼的功夫，心驚了一驚。

眼前這男子，雖是蓉王同父異母的兄弟，卻長了一張與蓉王有著七分神似的臉。尤其眼下，他望著她的表情，一如當年冷煙樓里的蓉王爺。雖頂了一份禮貌的微笑，可眼底那抹溫柔，仿若一柄利箭，瞬間戳傷她心頭那道疼痛郁結(jié)的疤痕。

寒露

八月的桂花香，帶著初秋的微涼香氣飄進偌大的浮香宮?；咦诎盖芭趿藭?，心不在焉的瞧著還在一旁批閱奏章的璟帝，心里生出小小的感動。

這半個多月以來，他夜夜留宿浮香宮，卻總是忙到深夜才歇息。因為不能讓外面的人知道他們并未同榻共寢，花眠便總是陪著他坐著。偶爾為他添杯茶或者披件衣，偶爾，對著燭火偷瞧他與蓉王頗為神似的側(cè)臉，心腔里又酸又甜。

“其實你實不必這樣陪著朕的?！毕袷强创┧木胍?，他起身笑望向她：“朕在你身旁和衣而眠已有半月，你還對朕不放心嗎？”

花眠臉上頓時一紅，連忙搖頭道：“不是的。我……我只是不習慣點著燈睡覺……”

璟帝哈哈大笑：“朕就說嘛，紅袖添香這等雅事，哪能落到朕的身上？哈哈……”

花眠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窘在原地，恰皇帝的近身太監(jiān)喜公公在門外忽然道：“啟奏皇上，貞妃娘娘來了！”

“她來干什么？”

“貞妃娘娘說，圣上已在浮香宮留宿旬余，不合后宮禮法，又說思念圣上，所以……現(xiàn)下還在浮香宮外候著，說是求皇上見她一面，否則不肯離去?！?/p>

“她膽子倒不小，竟敢威脅起朕來了！”雖有些惱，他卻還是開了門往院中去。

花眠有點好奇，走到窗邊窺了一眼，卻是個極美麗的女子。穿了織金龍鳳紋的及地宮袍正跪在院內(nèi)，給璟帝行禮，因隔了些距離，聽不清她說了什么，只那張淚臉，卻是我見猶憐，楚楚動人。

也不知璟帝與她說了什么，她卻忽然瘋了似的站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往浮香宮內(nèi)沖來。花眠始料不及，生生被她撞見自己站在窗邊偷窺的事，連忙紅著臉彎腰行禮：“貞妃姐姐……”

“就是你這小賤人是吧？本宮倒要看看，你到底生了怎樣的狐媚臉蛋，竟能夜夜專寵，蠱惑皇上。”貞妃說著，抬手便掐住了她的臉。

她指甲修得又圓又長，狠狠戳在花眠臉上，花眠痛得吸氣，連連縮開，卻被她一把揪住了頭發(fā)：“你還想躲到哪里去？”

“貞妃！”璟帝沖上前來，一把拉開貞妃。

“花眠，讓朕瞧瞧！”他拉過她的手，蹙眉瞧她臉上那五個鮮紅的月牙印，頓時勃然大怒：“貞妃，當著朕的面兒你都敢如此造次，你眼里還有朕這個皇上嗎？”

天威震怒，貞妃總算有了幾分懼意，屈膝道：“皇上恕罪！臣妾是思念圣上心切，喝了些酒才會失儀，求萬歲爺原諒！”

門外各宮女太監(jiān)連忙也跟著嘩啦啦的跪了一地。

花眠捂著臉，只覺數(shù)處銳痛，但迎向貞妃鮮紅的嫉妒眼神時，心頭不禁泛上陣陣寒意。

這一切不在她意料之中，璟帝在此留宿，只是為了過陣子讓太醫(yī)為她斷為喜脈做鋪墊。她也從未有過半點爭寵斗勝之心。她原曾想，只要她安安份份，守著這浮香宮過上一年半載，待淺歡娩下龍兒她便可功成身退，屆時她在這深宮內(nèi)苑里，當個默默無聞的掛名娘娘，至少清靜無憂。

卻原來，很多事情，她不計較但總有人會計較的。

霜降

淺歡進宮來見花眠時，見到她臉上的傷，才知道貞妃鬧了那么一出，氣得立時拉著璟帝理論起來，拉著璟帝的手，半是撒嬌半是威逼：“花眠可不似我，她素來性子軟懦，逆來順受。你若是不幫我護她周全，我只怕你那些狠毒妃子會將她生吞活剝了。屆時，你賠我一個這樣好的妹妹嗎？”

璟帝為難的看了看坐在珠簾外的花眠，又看了看淺歡不依不饒的臉，只好無奈嘆了口氣：“那你要朕怎樣做？”

“怎樣做？你是一國之君，難道還要我教你懲一儆百的道理嗎？”淺歡說著，一頭扎進他懷里：“立刻宣太醫(yī)來，宣布花眠有孕的事，再治貞妃個滋擾生事之罪，將她打入冷宮！”

“姐姐！”花眠連忙起身：“那個貞妃只是指甲長了些，興許不是有意要傷我……”

“你這丫頭，我告訴你，這深宮內(nèi)苑可不比尋常百姓人家，你敬人家一尺，人家便吃你一丈。你呀！”淺歡說著，伸指便戳上了她的額頭：“幸好臉上沒落疤，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她！”

璟帝略有些不耐的揮了揮手：“行了行了，你有孕在身別再動不動就進宮了。一會太醫(yī)診脈時，你在帳內(nèi)代替花眠，讓花眠在屏風后躲著。待太醫(yī)走后，你便回王府去，以后沒什么事就少露面！花眠的事，朕自有主張！”

“怎么？從前可是你巴巴的盼著我入宮。如今有花眠陪你倒嫌我礙事了是不是？”淺歡說著，杏眼別具深意的瞥了眼床上折疊整齊的被褥，拉過花眠的手，意有所指道：“花眠，這宮里沒一個好東西。不管是誰，若是敢欺負你，你只管告訴姐姐。我絕計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花眠搖了搖頭：“姐姐你多心了，皇上待姐姐一心一意，夜夜將奏折帶到浮香宮來。累了也只是在床邊和衣而睡……”

“果真？”淺歡聞言，斜了眼睨向璟帝，那神情竟是毫不掩飾的驕縱。

“朕說的話你自是不信，如今你親妹子說的你總該不至亂想了吧？”璟帝說著，投以花眠一個感激眼神。

花眠抿嘴輕笑，只覺這兩人似是打情罵俏。原來天子亦有這樣的時候。

淺歡這才大刺刺上前勾住了璟帝的頸項，毫不介意花眠猶在，癡纏如同孩童：“那你說，你可想我？”

“你這是干什么？”璟帝一把推開她，臊得滿臉通紅，悄悄用余光掃了一眼花眠，匆忙道；“你們姐妹倆恐怕有好些時日不能見了，你們好好聊聊！”說著，頭也不回的逃了去。

花眠只覺他這模樣像個孩子，不由輕笑出聲，再抬起頭時，淺歡若有所思的眸，正定定瞅著自己。

沒來由的，花眠打了個寒戰(zhàn)。

秋風，愈發(fā)的涼了。

立冬

“主子，奴婢瞧你進宮后，這氣色可是一日比一日好了，如今這模樣愈發(fā)的嬌俏，怨不得皇上一得空就恨不得粘在主子身邊了。換作我是男子，只怕也是片刻不愿離開主子?！必撠熣疹櫥叩霓悍畔率种械淖咸茨臼?，看著鏡中的花眠由衷贊道。

花眠嗔怒著瞪了她一眼：“你這丫頭，難怪小小年紀便能侍候皇上了。鎮(zhèn)日就知道給人灌迷湯?！?/p>

“主子，瞧您這話說的。先前我能侍候皇上，那也是敬事房撥過去的，跟奴婢嘴甜不甜可沒關(guān)系。再說，皇上若不是喜歡您，能將我從乾陽宮調(diào)來侍候您嗎？”

花眠臉色微變，璟帝喜歡她？？

細從想來，他待她確實是好的，但凡有什么新鮮玩意漂亮物什，總是先拿到她的浮香宮。如今她有孕的消息放了出去，按說他不必再日日前來。但隔三岔五的，他總能找著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瞧她。

“皇上他只是愛屋及烏，拿我當妹妹看罷了！”她想起他今晨特意來陪她吃早餐時，溫柔替自己挾菜的眼神，心下有隱隱的悸動。

這是她從前做夢都想擁有的生活，和蓉王一起。

想到蓉王，花眠不由想起淺歡。她一個守在偌大的蓉王府里和滿心的寂寞，想必好過不到哪里去吧？

“也不知道上次差人給姐姐送去的那些首飾她喜不喜歡。”

“能不喜歡嗎？那些都是皇上送您的珍貴東西?！鞭悍薹薜溃骸澳銓λ呀?jīng)夠好了！”

花眠不以為然道：“好久都沒見她了，蔻兒，你說，如果我求皇上接姐姐進宮來坐坐，他會答應嗎？”

蔻兒搖了搖頭：“主子，王妃自然有人照顧，您還是顧好自己吧！鎮(zhèn)日里窩在窗邊吹風，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季節(jié)。我瞧你午睡的時候還咳了幾聲，要不要召個太醫(yī)來瞧瞧？”

“那怎么行？我這個樣子，太醫(yī)一號脈可不就穿幫了？只是小小風寒，不礙的！”花眠說著，不自覺又踱到了窗邊，看著院內(nèi)枯敗的草木不由心生向往：“說起來，我入宮這么久，竟從未出過浮香宮。從前在家里，聽聞宮中的御花園里奇珍異花多不勝數(shù)，可惜至今無緣得見。”

“主子想去的話，蔻兒陪您去就是了。”

“不行！”花眠轉(zhuǎn)身坐回到桌旁：“姐姐上次來信時就提過，宮里那些妃子們明著暗著的都在想找我晦氣?；噬想m然以我身懷有孕，不許有人隨便打擾為由不許閑雜人等出入浮香宮。但倘若我自己出了門遇上誰出了什么事的話，姐姐一番苦心便前功盡棄了?！?/p>

蔻兒有點生氣道：“主子，您別動不動姐姐說，姐姐說的。您又不小孩子，難不成事事還要她批準了才能做嗎？她若真是這么心疼您，哪舍得把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妹妹送到宮里來替自己遮丑？”

“姐姐只是不想失去皇上和孩子……”她與淺歡自幼一起長大，她不是不了解她。

從小到大，但凡淺歡想要的東西，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她都要得到。其實，她心里是羨慕淺歡這種不顧一切的勇敢的。如果當初，她能勇敢一點，她和蓉王的結(jié)局興許就不是這樣了。

“主子，您有沒有想過，王妃生下孩子之后，你要怎么辦？難不成給她當一輩子的傀儡嗎？”蔻兒有些激動，見花眠愕然的望著自己，只好悻悻道：“我去御膳房，幫您瞧瞧您的銀耳燕窩羹好了沒有?！闭f著便出了門。

“蔻兒！”花眠拿起自己的大氅追至院中叫住她：“外面冷著呢，看天色怕是要下雪了你且披著吧！”

“您總是這樣，當主子的沒半點主子的樣子。我不過是個奴才您對我這么好做什么？”蔻兒把那大氅一推，又怨又憐的瞧了她一眼，便小跑著走了。

花眠苦笑著搖頭，心知她是在替自己不值，也不計較。眼角余光里瞅見浮香宮外不遠處的太儀殿外墻下，赫然有一排梅樹上。樹梢掛了含苞的蕾，看起來煞是漂亮。腳步不聽使喚便出了浮香宮，往那梅樹走去。

剛到樹下，卻聽一陣慌亂腳步聲傳來，忙躲至樹后，不意撞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裹在在紅色的斗蓬里，紅云一樣停在了浮香宮外。

是淺歡，因是寒冬，她又披了件斗蓬，乍眼看去，倒也瞧不出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

花眠唇角一彎，笑意釅釅正要迎上前去，卻見那紅色身影面色陰郁的望著浮香宮的匾額，狠狠一跺腳，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一抹笑，不及擴散，生生僵在了唇邊。

小雪

“朕不是叫了你不要再進宮嗎？你現(xiàn)在挺著個肚子，萬一叫人察覺出來，你預備如何自處？”

“怎么？你如今要面子，怕事敗了嗎？當初與我耳鬢廝磨時，你怎么不想想我是你的弟媳？”

“你……你不可理喻！”

“我不理可喻？我說你移情別戀才是真！”淺歡的聲音犀利的像一把刀：“朱文璟，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花眠如今在你身邊，她不可能喜歡你的，從始至終，她愛的人只有朱文征?！?/p>

“你說什么？”璟帝的聲音微微發(fā)顫，聽不出是驚訝還是憤怒。

淺歡冷哼了一聲：“那個傻丫頭，當年我在冷煙樓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她與蓉王的事。便去蓉王府假意替她給蓉王帶口信，讓蓉王去沈家提親，我告訴蓉王，我是花眠的妹妹?；呤巧蚣掖笮〗?。他信以為真，竟真的跟我爹說要娶大小姐沈花眠。卻不知我早已告訴我爹娘，用花眠的名字與蓉王結(jié)識了。結(jié)果爹娘雖然罵了我?guī)拙?，卻還是滿心歡喜將我嫁了去。那時候，我以為從此可以當上蓉王妃，必定一生錦衣華服。誰知道，新婚之夜他發(fā)現(xiàn)我不是花眠，竟一句話也不肯與我多說。朱文璟，你不會懂得，花眠和他之間的感情到底有多深的。他寧愿戰(zhàn)死疆場也不愿意跟我多說一句話。你想，花眠那傻丫頭，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

是啊，花眠，你這傻丫頭！你真是天下最傻的人！

花眠將頭埋進被里，她最親愛的姐姐，一手將她推離唾手可得的幸福，現(xiàn)在，她還笨到心甘情愿的要做人家的拉線木偶，想給她當一輩子的替身。

若不是她因為好奇跟著淺歡去了御花園，也許，她這一輩子都會心如止水的陷在這陰謀之中。

“征哥哥，是你對不對？是你引我去看那梅花，是你引我聽到那些話，對不對？”她從被中探出頭，想像蓉王的臉近在咫尺。

他要她知道真相，他要她從此為自己而活！

“主子？藥煎好了，您要不要起來先把藥吃了？”珠簾一響，蔻兒進了內(nèi)室一見花眠滿臉是淚，嚇了一跳：“主子，您這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去找皇上來……”

花眠搖頭拉住她：“蔻兒，我知你是真心心疼我的。我求你一件事，你什么也別問，也別告訴任何人，行嗎？”

蔻兒反手握住她的手：“主子，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奴婢就是了。奴婢一定照辦的，只要主子開心就行！”

花眠這才松了手，淡淡一笑：“你去皇后那領(lǐng)賞吧，告訴她我是假懷孕。”

“主子，你這是……”

“蔻兒，別問了，照我說的去做就是了！”她說著，轉(zhuǎn)過頭面向內(nèi)側(cè)，她覺得好累。真的好累！

大雪

皇后來的時候，花眠正睡的迷迷糊糊，只聽門外有太監(jiān)尖聲通傳，說皇后娘娘來了?；吣昧舜策叺拿薮M衣內(nèi)，胡亂套了件衣服便下地跪迎：“恭請皇后娘娘圣安！”

“免了吧！”皇后疏離一笑，在一旁的羅漢榻上坐下來不緊不慢道：“我聽說妹妹在浮香宮安胎卻染了風寒，不敢召太醫(yī)。所以特意請了太醫(yī)來給妹妹瞧瞧?！闭f著，沖一直候在身后的湯太醫(yī)一使眼色。

湯太醫(yī)連忙上前行禮：“娘娘，且讓老臣幫您瞧瞧吧！”

“不用了，我，我不礙的，只是身子重有點貪睡，不用勞煩湯太醫(yī)了！”花眠拒絕，假意心虛道。

“那怎么行？妹妹現(xiàn)下懷了龍種，可馬虎不得?！闭f著，她上前輕輕拉了花眠的手，那力道竟是驚人的，花眠一失神，已被她牢牢按坐在床邊。

花眠連忙站起來想掙開皇后的手，掙扎間腰間忽的一松，那棉袋悄然跌落在皇后的鳳頭鞋上。

“喲，我瞧瞧，這便是妹妹窩在浮香宮養(yǎng)了幾個月的龍種??！”皇后撿起棉袋，捂著嘴笑了起來。

花眠充耳未聞，她只知道，她毀了淺歡的苦心安排，那未出世的孩子將來必會頂著一輩子的流言蜚語長大。

思及此，花眠只覺神思恍惚，隱約聽見皇后說什么欺君之罪之類云云。不過這些對她而言都不重要了。

皇后忽然彎下腰，蹲在她身旁，依舊一臉溫婉的笑，伸手撫上她的臉：“嘖嘖，瞧你這一臉神傷的樣子，怨不得皇上這么疼你了！不過，本宮受命執(zhí)掌鳳印，主理后宮，便得對得起太后的信任。”說著拍了拍花眠的臉：“來呀，把香妃娘娘拖出去，鞭苔三十，打入冷宮！”

“不要，娘娘，不可以的！香妃娘娘身子弱，她受不了的！”蔻兒哭著喊著想上前阻止，卻被人拉到一旁。

花眠閉了眼，想像淺歡知道這一切時，自己一臉無辜的說對不起的樣子，只覺陌生。

原來，這些便是陰謀啊，

原來，她也可以學得會。

青篾的細軟竹鞭帶著風聲狠狠抽在她身上，疼痛卻仿佛教她益發(fā)的清醒，每一道火灼般的疼痛落下時，她都能于淚眼中，看見不遠處立在門邊的蓉王，正一臉憐惜的看著自己。

淺歡，當初你披上原本屬于我的嫁衣坐上花轎的那一剎，是否也像我這樣，心神忐忑，心如刀割？

冬至

雪下得很大，仿佛有人在半空中撒下白色的花瓣，遺落一地過往的寒涼。

花眠靜靜坐在桌前，面無表情的看著滿桌子精致的清粥小菜，卻完全沒有要動筷的意思。

“主子，外面雪這么大，皇上一下早朝就特意跑來跟您一起用早膳，您就趁熱吃幾口吧。身子才將將見好，這冬菇瑤柱粥是皇上特意吩咐御膳房給你做的，滋補益氣……”

璟帝握住她冰冷的手：“花眠，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此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錯，朕才是罪魁禍首。事情發(fā)展成這樣，也不是你想的。淺歡也沒有要怪你的意思，你別這樣了，好不好？”

蔻兒在一旁紅了眼眶，花眠受鞭苔的事她心里極為內(nèi)疚，雖說是花眠授意她去給皇后報的信，但那頓鞭苔真的不在她意料之中。

花眠瞧穿她的心思，伸手拉過她的手：“蔻兒，我覺得有點涼，你幫我加點炭火！”

“是！”蔻兒忍了淚，將桌下的炭盆撥旺了些。

“花眠，朕知道你心里難過，朕已經(jīng)派人召你姐姐入宮來陪你了。按說，你一出事，她就應該來陪你的。只不過，她當時小產(chǎn)不能來。前日剛出了月子，朕想著，也許你見著她，就會明白她沒有怪你……”

花眠準備端碗的手頓在空中，半晌，才緩緩落下。

說話見，便聽太監(jiān)通傳說蓉王妃到了。花眠一抬頭，見淺歡依舊一身紅色披風，提了個食盒站在門外。

璟帝識趣的離開，淺歡進門后，只是揮手讓蔻兒去外面候著。蔻兒有點不放心，見花眠點了點頭，才不情愿的退出去將門掩上。

“身上的傷都好些了嗎？”淺歡說著，輕輕撫了撫花眠的頭：“都是姐姐不好，害你無端受這些苦！”

“姐姐……對不起！那日我恰好病了，皇后突然來了浮香宮……”花眠低著頭，望向她平坦小腹：“我不知道你會因為此事而小產(chǎn)……”

這樣的結(jié)局不在她意料之中，淺歡不似這樣受不起打擊的人。

“傻丫頭！我小產(chǎn)不管皇后的事！”淺歡說著輕輕揉了揉她綢緞般披散在身后的長發(fā)：“小時候，你最愛叫我?guī)湍闶犷^了！我頭發(fā)總是不及你的好，又黃又粗，不過我比你會打扮，人人都說我比你好看。其實我心里清楚，我是比不上你的?！?/p>

“姐姐……”

“你知道我為何會與皇上在一起嗎？就因為他跟蓉王長的真的很像。我連跟他歡好時，都在騙自己，這抱著我的男人不是別人，是我的相公蓉王?！睖\歡說著，打開食盒：“嘗嘗看，我親手做的龍須酥，小時候你最愛吃了?！?/p>

花眠看了看盤中白雪般剔透的龍須酥，不由也想起幼時姐妹二人在房中同食的情形。心下五味陳雜，捏起一小塊嘗了嘗，味道卻有點異樣。

“那日，你派人送了很多首飾給我，你知道嗎？那里面有支鳳簪是奇玉樓今年的貢品。統(tǒng)共只得兩支，一只給了皇后，一只我求了皇上兩次，他都不肯給我。不想到頭來卻是你送給我的。”淺歡說著，眼里浮上晶瑩淚花，卻仍是笑得明媚婉轉(zhuǎn)：“我氣得將那盒子從桌上掃落時，卻不慎砸到了自己的肚子……”

“嫁給蓉王是你自己的主意，將我送進宮也是你自己的主意，我沒想過與你搶什么。”花眠含著那酥松綿甜的龍須酥，卻仿佛一道刺哽在喉中，火灼般刺痛起來。

“是啊，你什么都不用做，卻擁有了一切我想擁有的。”淺歡在她腳邊蹲了下來：“本來，我是想裝什么都沒發(fā)生，從外面抱個孩子，你依然當你的香妃，等孩子長大了，知道我是他親娘，自是不會虧待我的。只可惜……皇后那個賤人，破壞了我的計劃！”

花眠的手不自覺的撫向小腹，那剛剛咽下的最后一口龍須酥，仿佛一把尖刺在她體內(nèi)游走開來，切筋擠髓般劃過臟腑，痛不可擋。

她難以置信的望向淺歡：“這龍須酥，是你做的？”

“不是啊！”淺歡笑得異常溫柔：“方才來浮香宮前，我去了趟皇后那里。你知道，自己的妹妹做錯了事，我這個當姐姐的當然得去皇后那里替你求求情，說幾句好話。這龍須酥是皇后賜的呢?！彼f著緩緩起身，腰間瓔珞輕響：“花眠，你別怪姐姐。你這么愛蓉王，我便成全你。那么狷介清傲，癡心不改的朱文征，一定在陰曹路上等著你呢！我不像你，我已經(jīng)看透了，我沒救了！反正我是得不到任何男人的真心了，那么活該我留在這世上，繼續(xù)作賤自己。你看，至少我替你報了仇，皇后欺負你，我便幫你毀了她……”【點明一下皇帝發(fā)現(xiàn)女主吃的是皇后做的龍須酥會對皇后怎樣】

“你胡說！你根本就是為了你自己才這么做的！”花眠氣血攻心，一口腥甜涌上喉頭，嗆得她連咳數(shù)聲，終于還是無力的趴在了桌上。

往昔美景，如坍塌的城池在眼前一點點分崩離析，那些屬于她和淺歡的繁花年歲，屬于她和蓉王爺?shù)娘L花雪月，到頭來，只是一線虛無的煙塵。

“再見！”她喃喃如同夢囈，恍惚間，黑幕之中，蓉王仙姿緲緲向她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