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想,以后怕是再也聽不到你喚我的名字了吧。桃燼桃燼,終是一念成灰。
1
我記得佛終于肯開口的那一天,下了極好看的花雨,他在花下無奈看我,問我可知若是逆天行命,那桃花謝盡之后便會魂飛魄散。
我笑笑允他期許,輕聲說愿意。
便是舍了這天下,我亦愿意。
2
我抖落一地桃花,將彌留在錯孑江畔的那縷不肯投胎的幽魂送走的時候,錦歌看著我,搖頭晃腦,滿眼不可置信。她說,怎么會有你這樣癡傻的妖精,整日里不思修行,竟學(xué)著無常渡引亡魂。
我笑笑,將一枝沾了露水的桃花遞與她,說,一百年了,你每天都在說這句話,不膩么?
錦歌聽了,哀哀地嘆口氣,是啊,已經(jīng)一百年了,你說你在這里等一個人,可是整整一百年了,他都沒有出現(xiàn),你到底是在等什么?
我在等什么?我望著錯孑江那邊的炊煙漸次升起又飄散,微微出神,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錦歌一直以為我是這株桃樹里的樹精,我以前也曾以為我是,但,直到那天我發(fā)現(xiàn)這株桃樹有另一個靈識,我便知道,我不是樹精。雖然,那靈識極為薄弱,但也足夠讓我認清自己并非樹精這一事實。
自我有意識以來,我便與這株桃樹同生同長在錯孑江畔,我的腳與樹的根緊緊糾纏在一起,不休不止,我不是亡魂,不能去投胎,我也不是樹精,不能隨著錦歌游山玩水,我甚至連離開也不能。于是,我只能騙錦歌,說,我在這里,等一個人。
3
我原以為,等人不過是我信手拈來的借口,直到我遇見你,我才知道,那不是借口。
那一天,春分已過,暮色朦朧,錯孑江上滿是頹敗的桃花。我如往日那般坐在樹下望著對岸裊裊炊煙發(fā)怔,然后,你便出現(xiàn)了,穩(wěn)立于一葉小舟之上,白衣如玉,眸深若海,輕描淡寫的一眼掃過來,便像是一瓣桃花輕巧地落入我的心中,驚起了陣陣漣漪,將我的心湖染得同這江水一般紅艷。
錦歌從桃樹上跳下來,落坐在我肩頭,頸間五色石鏈映著暮光閃耀著動人的光華,她激動地撲棱著翅膀,大聲說,看,快看那邊,又有新的亡魂了。
我這才從湖上一片刀光劍影里回過神來,再望向你時,你的一襲白衣上已是點點猩紅,待所有黑衣人都紛紛跌落水中,你才緩緩倒在狹窄的小舟上。
落滿桃花瓣的錯孑江很快便被那些漂浮的死尸染得一片緋紅,唯獨你的沾血的白衣在暮色里似一樹桃花綻放,綴了滿身芬芳。
第一次,我沒有理會江面上游離的亡魂,而是小心翼翼地伸長桃枝,將你抱到樹下的陰影里,然后不顧錦歌訝異的眼神,將十年才得一滴的瓊花露一點一點,灌入你的嘴中。
錦歌蹲在一旁,看看你,又看看我,猶疑半晌,開口問道,他就是你要等的人么?
我愣了下,視線落在你清朗如畫的眉目間,鬼使神差地點點頭,抬手沿著你的面頰一寸寸描摹著,那一刻,空寂了百年的心里,突然閃過一句話,這么久了,你終于來了。
指尖恰巧停在你淡色的唇上,溫?zé)岬挠|感,讓我如遭雷擊。
這樣熟悉的畫面,這樣熟悉的感覺,可是,我認識你么?
4
你受的傷雖重,但有瓊花露將養(yǎng),也不過幾天,便痊愈了。
你扶著樹干,站在樹下望著錯孑江上的落日出神。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望著你的背影,總覺得似曾相識。
漫漫江霧漸漸籠起,我聽見你幽幽地嘆了口氣,然后便有一隊身著銀甲步履齊整的人出現(xiàn),他們低著頭,跪倒在你身后,齊聲說,請主子責(zé)罰。
我知道你要離開了,越發(fā)仔細地看著你的眉眼。我看見你面色冷峻地轉(zhuǎn)身,耳邊你的聲音薄冷如冰。你說,護衛(wèi)只有護在我身前才是護衛(wèi),你們可知罪?
那一隊人將頭埋得更低,紛紛伏倒在地,如一面銀色的護盾,又如一把沉寂的寶劍。
請主子賜死。
齊整的聲音低沉而恢弘,驚起了林間的鳥兒四散逃逸,也驚得滿地塵埃如花飄落。
你皺著眉,用手揉揉眉心,嘆息著扶起一人,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日后還得仰仗各位。
那些人有條不紊地站起身,滿眼臣服地望著你,說,愿為主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你心中必然藏著天下。你轉(zhuǎn)身離去的那一刻,我很想同你一起離去,然而,我卻哪里也去不了。
這樣想著,我便忍不住將今年春天最后一樹桃花抖落在地,我笑看著紛紛揚揚的桃花如雨落在你的頭上、肩上,就如同我的手拂上你的面頰,攬住你的背影。
卻不想,你竟然轉(zhuǎn)回身,凝眸望著我藏身的這株桃樹,燦然若星的眸子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逝。有那么一剎那,我以為你看見我了,驚得忘記了呼吸,然后,我聽見你對身旁的人說,我原以為我會死在這錯孑江里,沒想到卻在這株桃樹下活了過來,這大概就是天師說的福樹,爾等且將它搬回去吧,切莫傷了它的根系。
心下激動難辨。
錦歌躲在枝葉間,擔(dān)憂地問我,你真的要跟他回去么?
我笑了,沖她點點頭。我說,等了這么久,終于等來了,又如何會放手呢?
說完我才明白自己的話里藏著怎樣的含義,茫然地望著前方白色的身影,我怔愣出神。
明明不認識,為什么,每次看見你時,總覺得我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呢?我若不是這株桃樹的樹精,又會是什么呢?
5.
你將我?guī)Я嘶厝?,種在一方廣闊的庭院里,四周碧草連茵,無花無樹,容我一枝獨大。最開心的事,莫過于每日你能來這園子看我一眼,摸摸樹干。錦歌躲在我的枝椏間,看著我望你的眼神里有著一日勝過一日的情絲,總是嘆氣,喚我,傻妖精。
我躺在柔軟的碧草上看著天上的繁星閃爍,總覺得,那些星還不如你的眸子般耀眼。想著想著,便癡癡地笑了起來。
錦歌來了,化作人形,隨我一同躺在草地里上。她問我,你當真如此喜歡那男子?
我歪著頭,望著她的眼睛,說,原本我是不相信緣分的,可是自從見到他,我便信了,有時候看著他,總覺得,我們千百年前便認識,只是后來走散了,所幸,我等來了他。
錦歌聽了我的話,眼神陡然冷冽起來,刀鋒似的刮過我的臉頰,然而只是片刻便又重新歸于溫和,她牽起一抹飄渺的笑意,淡淡地說,你覺得開心便好了。我望著她眼角的柔軟,忍不住疑心,先前那鋒利的眼神只是一場幻覺。
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錦歌都沒有來找過我,只有你,依舊每日來看我,同我說話,或是望著我靜靜出神。
即便是如此,我心里的歡喜依舊滿滿當當,于我,這不過就是幸福了。
直到那一天夜里,你醉倒在我的樹下,迷離著眼,眼里有說不出的溫柔。然后你張開骨節(jié)分明的手一寸寸撫摸著樹干,喃喃低語,桃樹啊桃樹,你可知,相思成灰,是怎樣一種折磨?
那一夜,你眼里的哀傷如針,深深地扎入我的心里,我伏在綠葉間大哭,桃葉便紛紛墜落。錦歌來了,滿面哀傷地問我,你當真如此喜歡那男子?我淚眼婆娑地點點頭,然后便看見她眼神悲絕,扯下了頸間收集了千年的五彩石鏈,套在我的腳踝處。她說,我?guī)湍恪?/p>
就在鏈子套上我腳踝的那一剎,一道強光自地底射出,我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然后便覺得整個身子變得輕盈起來。
回頭去看錦歌,卻見她已變回原形,她沖我笑笑,說,這是我收集了千年的善緣石,聚集了我千年的靈力,如今,我把它給了你,只希望你能真的幸福。
我焦急地鎖著她失了光彩的眸子,問她,沒了這靈石,你會如何?
她又笑笑,說,不過是變回普通的鳥兒罷了,不礙事的……
然而,我分明能感受到她愈漸薄弱的氣息。我將她捧在手心里,滿腔的話語積淀在胸中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有眼淚撲簌簌地落在她身上,淋濕了她彩色的羽翅。
錦歌拍拍翅膀掙扎著要離開,她說,記住,你必須在明日午時三刻前找到新的宿主,否則便會魂飛魄散。
6.
夜色靜好,沒了束縛的我,隨著夜風(fēng)飄逸而行,我飄到了你的院子里,正是燭剪西窗,你拿著一卷書,靠在軟榻上靜靜地讀,潑墨似的剪影,教人舍不得移開眼。
我呆呆地望了會,便向外飄去,夜半的街道極是清冷。我漫無目的地飄著,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尋找新的宿主,就在我倍感失望寥落的時候,一個身穿紫色紗衣面容清絕的男子踏著晨光緩步朝我踱來。我抬手遮了遮眼,不敢直視,不知是不是天亮的緣故,男子身上似是籠著一圈淡淡的光,灼得眼生疼。
他朝我伸出手,手心里一道碧玉般剔透的符咒閃著幽微的螢光,我知道,那是錦歌說過的借尸符。
我疑惑地問,你是誰?他笑了笑,笑容里是看破萬千紅塵的淡然,他說,你只需知道,世間有因果循環(huán)這一說便好。說完便如來時那樣飄然離去。
耳邊,他聲音淡渺如煙,宮樓下的護城河里有一具剛斷氣的女尸。
我按照他的指示,果然在那護城河心找到一具身著白衣的新尸,不做猶豫,我慢慢貼著女子,躺了下去。
凝聚精神,努力睜開女子的眼皮,入眼的便是天邊綻破云層的第一縷陽光。我抬手摸摸自己的臉頰,又摸摸自己的眼睛,真實的觸感讓我心下一片潸然。
然后,我便見你急急地朝我奔來,如玉的白衣在煙塵里劃出一條淡白的線。
后來我才知道,我附身的這個女子,是當今最受寵愛的公主瓏月,而你是我的未婚夫婿,逍遙賢王瀟玉。
婢女拿過鏡子,為我梳妝,驚嘆道,公主,你真美。
我笑笑,望著鏡子里絕美的容顏怔在一旁,腦海里卻有兩幅畫面隔著濃霧交替浮現(xiàn),一個是莊嚴的大殿上華服高冠的少年抬手指點山河的模樣,另一個便是一個青衣的僧人跪坐在一池蓮花前拿著刀雕琢木偶的場景。
失神笑了笑,我不甚在意地甩去腦中奇怪的畫面,只當是這公主前世的記憶。
我喜歡你,便費盡心思地同你在一起。你待我也是極好的,常常帶我游山玩水,賞花歌月,但不知道為什么,每當我望著你時,腦海里便不斷地浮現(xiàn)出那個僧人的身影,繼而心痛莫名。
有時候是他端坐在蓮座上敲著木魚,有時候,是他站在一株桃樹下,望著桃花出神。
你給的快樂這樣真實,讓我總是忘記自己并非這身體的主人,所以,當我再次見到那個身著紫衣的男子時,我是那樣的慌亂無助。
我聽見你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四方城里的天師伽若。
我懵懂地點頭,心里隱隱地不安,那男子一眼瞟過來,眼神里似是從未見過我般陌生。
然而,在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我分明聽見他淡薄如煙的聲音,他說,時間差不多了……
7.
我原不明白,伽若口中,時間差不多了,代表了什么。
然而,當我鳳冠霞帔端坐在四方城巍峨的宮殿之中,看到你帶領(lǐng)大批的死士將我重重圍住時,我便知道了。
伽若站在你身側(cè),笑得疏離而又高深莫測,他一揚手,便有一道金色的符咒打入我的體內(nèi)。
我痛苦地跌墜在地上,四肢百骸如遭火焚,動彈不得。
你說,瓏月,天師說你是妖怪,會給這四方城帶來血光之災(zāi),沒想到,你果然是妖怪。
隨后,便有人用繩索將我五花大綁,抬到大殿外高高的祭臺上。
你站在我面前,白衣如玉,眸深若海,你說,若你是妖怪,那國主必定也是妖怪,這四方城豈能由妖怪統(tǒng)治?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滅了你這妖精。
我死死地盯著你的眼睛,用只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問你,瀟玉,為什么?
你冷著眉眼,附在我耳邊,輕蔑地笑道,當今君主昏庸無道,我只是替天行道罷了。
說完,你便慢慢走下了祭臺。抬手拿起火把,毫不猶豫地點燃我面前貼滿符咒的柴堆,朗聲對眾人說,這是天師辛苦請來的三昧真火,對凡人無害,對妖精卻有致命的傷害。
我笑了,笑得凄惶又無奈,這哪里是三昧真火,哪里能燒盡妖怪?不管是人是妖,被這火一燒,只怕都要化為灰燼吧。
如果這是你要的,那我便如你所愿。
我萬念俱灰地閉眼等待,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一場再難逃脫的劫難,誰知天邊倏地劃過一道閃電,陣陣雷鳴緊隨其后。烏云驟聚,傾盆大雨應(yīng)聲而落,面前燃燒的火焰慢慢熄滅,那雷霆萬鈞的霹靂卻還不肯停歇,一道道直逼你而去,我看著你倉皇地躲避,心里百般滋味交纏不休。不幸,你還是被一道天雷擊中,就在你倒下的那一刻,我才發(fā)瘋似的擺脫了束縛,不顧身上的疼痛,朝你撲過去,悲慟的哭聲響徹云霄。
空曠的大殿上,你的血染上我大紅的嫁衣,四方城的君主一聲大喝,周圍便涌出無數(shù)侍衛(wèi)開始與你的死士搏戰(zhàn)。兵刃交接聲不絕于耳,我卻什么也顧不得,只是靜靜地抱著你,看著你的眸子流淚。
你氣息微弱,眉眼間皆是厭惡,你用盡最后的力氣拂開我,喘息著說,不要在這里假惺惺的,天要亡我瀟玉,那便亡吧,成者王,敗者寇,我認了。
我哭著摸你的臉,問你,瀟玉,你有沒有喜歡過桃燼一點點?
你咳了下,眉心又重新聚攏,眼神恢復(fù)冷漠。你說,從未。
那一句從未卻像是千萬把刀子凌遲著我的心臟。然而,看著你漸漸慘白的臉色,我還是不顧一切地將你帶到那株桃花下,閉上眼,傾身覆上你的唇,將最后幾滴瓊花露盡數(shù)灌入你嘴中,我的大半精氣汩汩流入你的體內(nèi)……
你躺在我懷里,睡得極熟,然而,我卻漸漸地,漸漸地抱不住你了。
腳上的五色石鏈驟然碎裂成灰,我感覺到自己如同稀薄的煙霧,恍恍惚惚地飄蕩在空中,爾后慢慢吸附在那株桃樹上,目光落在你身上,卻是一瞬也舍不得移開,我知道我時間不多了,我只是想盡情地看看你。
半空中,我聽到了錦歌的聲音,滿是痛苦和無奈,她說,就算他親手取你性命,你也還是如此執(zhí)迷不悟么?
我抬頭,望向天邊,云端之上,赫然是伽若手結(jié)蓮印,紫衣翩然絕塵,他滿目悲憫地俯視著我,面容瞬息萬變,他的腳下,伏著錦歌,卻是一方坐騎模樣。
腦海中雪亮一片,我凄然望著那個端坐在云端之上的人,我問他,你既是佛祖座前普渡眾生的千面尊者,如此費盡思量,又是為了哪般?
8
面前水波幽然,熟悉的畫面如影子般倒映其上,一幕幕清晰地將過往的一切重現(xiàn)。
一千年前,你是佛祖座前的苦行僧。
而我本是一株盛開蓮池邊的普通桃樹,你日日對我焚香禱告,誦讀六字真言。我便在這樣佛光籠罩、香燭鼎盛的地方慢慢修出了自己的靈識。
睜開眼的一瞬,映入眸中的,便是你身著青衣,閉眼敲著木魚的模樣。
我靜靜地看著你,如同看著一卷云霧繚繞的潑墨畫。心中一動,便學(xué)著你的模樣,盤坐在樹下,雙手合十,默誦六字真言。
你聽見聲音,睜開眼,如墨的眸子里流轉(zhuǎn)著動人的光彩,然后便笑了,溫溫柔柔地說,想不到你竟有了靈性,同我一起慢慢修行也好。
那之后,我便常常跟著你在佛前打坐。
我以為,能時常伴在你身邊,這就是幸福了。然而,不知不覺間,我竟對你生了不該有的情絲,你是那樣高潔出塵,我只是卑劣的妖精,怎敢奢望你同我一樣呢?
然而,那一天,當你俯視渺渺眾生,極盡悲憫地對我說,天道不仁,君主昏庸,天下蒼生如同置身于爐火之中苦受煎熬時,我分明能看見你的眼里,那一閃而逝的凌厲。我知道,這天下于你,定然不同。
你不再是心思簡明苦心修佛的僧人,佛祖睜開悲憫的眼,望著你說,覺明,你六根不凈,且去凡間再歷練幾番吧。
你低頭沉默不語,我看著你伏倒在佛祖面前磕頭請罪,你說,徒兒知錯了,徒兒知錯了……
不記得你說了多少聲,也不記得你磕了多少個頭,只記得那白石棧道被你額際的血液染成一片奪目的緋紅色。
我心中憤恨難平,便化作妖鬼,悄悄潛入凡間,想要為你博得功名。你看著我日漸魔魅的執(zhí)念,低低嘆息,背著荊條,重又跪在白石棧道上,一步一磕頭,希冀為我求得寬恕。
然而,佛祖只是抬抬手,我便被縛在桃樹上,他手拈蓮花,低低呢喃,貪嗔癡怨,每一重都是魔障,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來世果……
隨后,天邊劃過一道閃電,將蓮池邊的那株桃樹劈得焦糊一片。
我原本以為我會隨著這株桃樹一起灰飛煙滅,卻沒有想到,你竟為了替我贖罪,用那燒焦的桃木雕出一個人偶,一刀一刀,生生在那截斷枝上雕出了我已成型的眉目、姣好的身段。
佛祖說,覺明,你該走了。
于是你便帶著我,來到了錯孑江畔。
你將我埋在錯孑江畔旁的桃樹下,臨走之前,你扶著桃樹看著木雕,流下一滴晶瑩的眼淚。
我不知道,那滴淚是不是為我而流,然而,正是因為這滴眼淚,我才能重新恢復(fù)靈識。
卻原來,不管千年之前,還是千年之后,我都逃不過命運的掌控。
9
伽若語聲淡然,小小妖精,你既然想起了從前,可還記得,在你靈識初修的那時,曾救過一只五彩花雀?是以本座會讓錦歌陪你百年,以還恩情。
我搖搖頭,想哭,眼里卻沒有淚,我想起了佛開口時說的那句話,你可知若是逆天行命,桃花落盡之后,你便會魂飛魄散。
我還記得當時的回答,為了你,就算舍了這天下,我亦愿意。伽若哀哀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本想靠這一世解你宿孽,不想你執(zhí)念太深,精元已破,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我恍惚回頭,輕聲問,我還能活多久?
伽若看了我一眼,淡然回答,明年春分。
你傷好之后,似乎是忘了一切,我看著你站在在樹下,望我的眼神有如當年。
我努力地笑,想讓你記起前世的我,可到底只落了一地?zé)o言的桃葉,在月下泛著清冷的潮濕。
于是我就是這樣子,看著你閉眼,轉(zhuǎn)身,離去,沒有一絲挽留。
我等在這園子里,如同當初等在錯孑江畔一樣,后來桃花綴滿枝頭,你終于回來了,還是和走的時候一樣,白衣,清瘦,只是眼中多了些疲倦,惹人疼。 我看到滿園的人一下子安靜下來,在見到你的瞬間斂襟,屈膝,跪倒在地,月色靜好,濕冷無聲。
那時我便微微笑了,笑得抖落了一地的桃花,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那個君臨天下的人,一定是你。
錦歌說,這世間怎么能有你這般癡傻的妖精。
我笑笑,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八月十五那一夜你我的相諳靜好。
那一夜,月色迷蒙,你牽著我的手,走過掛滿彩色花燈的街道,如同穿行在柔軟的云霞里,賣燈的老人說,若是在這燈上寫下彼此的名字,便會有白頭偕老的緣分。于是你便笑笑,不知從哪里拿來一盞燈,握著我的手,執(zhí)筆在河燈一側(cè)寫上你的名字瀟玉,又在另一側(cè)準備寫我的名字。
我說,寫桃燼吧,以后,你叫我桃燼可好?
耳邊你的呼吸頓了頓,然后貼著我的耳朵一字一字,輕輕喚道,桃燼。那聲音仿佛隔了千年萬年劃破塵埃而來。
只是我想,以后怕是再也聽不到你喚我的名字了吧。
桃燼桃燼,終是一念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