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舊夢

我這一生，只握過一次文遠的手，可是，再沒有任何一雙手，能夠暖過那雙把我推向光明和生還希望的手。

說起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每每我在這未央宮中睜開眼睛，環(huán)視穹頂精美的雕刻和繁復(fù)的花紋，都以為那只是倉促的夢境。

我閉上眼睛聽宮外的更漏，那些刀光劍戟和征戰(zhàn)殺伐之聲就漫過一滴一滴的水聲，洶涌地席卷上來。

嘉陵總是說我在睡夢中會笑。他說：“錦衣，這些年你在宮中從沒有那樣笑過呢?！?/p>

如何會不笑呢，那一年，滿十八歲的我，從彩云谷中出來，遵從王命，要嫁給大青的太子文遠做妃，我是多么的心花怒放歡呼雀躍。

我并沒有見過文遠，我只是從嚴苛教導(dǎo)我們的彩云谷的師傅口中聽說過他。想來世間任何贊美的說辭加諸于他身上都是蒼白的，從來眼高于頂?shù)拇髱煾嫡f：“文遠太子是整個大青王室的驕傲。大青開國三百年，從未有過他那樣俊采風(fēng)流的人物?！?/p>

彩云谷中的日月，除了練劍就是廝殺，即便有大青最高明的師傅來教我們琴棋書畫，也只是為了一個目的——更優(yōu)雅美麗更不露痕跡地殺死敵人。

殘酷到連每一頓飯，每一個饅頭都要靠武力和心智爭搶的歲月，文遠太子的驚才絕艷和傾世風(fēng)度我從來無處去遙想。交集，更是聞所未聞的奢望。

那一年的暮冬時節(jié)，在同伴們凌厲的劍氣之中敗下陣來的我，獨自蜷縮在冰冷的小房間里。戰(zhàn)敗的人只有屈辱，從來就不能理直氣壯地去領(lǐng)當(dāng)日的晚餐。

將一身的劍傷裹好，打開門，暮靄沉沉的天氣里回廊上有風(fēng)凄厲地刮過。小可在門前等我，懷里揣著尚溫的饅頭?！板\衣，若不是你故意露出破綻，我怎么勝得了你。”她將饅頭遞給我，那夜寒冷的星光下，十五歲的小可朝我綻放出朋友般真誠的笑容。

我是個孤單的人，從來就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連彩云谷熟知一切弟子籍貫身世的長老也不知曉我的故鄉(xiāng)和父母?！八莻€孤兒?！彼齻兛偸沁@樣議論我。

有幸能在彩云谷中接受訓(xùn)練的女子個個都不是平常人，她們家世皆都非富即貴?！斑@其中唯一剩下的，最最優(yōu)秀的，有朝一日就能進入華陽宮，成為大青文遠太子的王妃。”大師傅在與世隔絕的彩云谷里抽出腰畔長劍，站在高臺上迎著獵獵寒風(fēng)，掃視著我們平靜地說。

因為有了這無上的榮耀作為激勵，彩云谷里的女子個個都敢為人先，想要成為那最后唯一的人。

那夜小可走后，我攥著早已冰冷的饅頭，卻舍不得一氣吃完。也許，在彩云谷風(fēng)霜刀劍與風(fēng)雅棋琴的無情磨練中，我仍是渴望著友情，渴望她們的友愛和溫暖，而不是一次次拔得頭籌后的冷眼和敵視。

我是那樣孤單的人。

腹痛如絞使我已不能走回房里，我趴在廊欄上，看一輪皓月從東方升起，暮冬時節(jié)冷透人心的雪，就從清明浩瀚的天空中飛撲下來。

我不該犯如此幼稚的錯誤，原來那與我同歲說我們從此做好姐妹的女子小可給我的饅頭，竟是下了藥的。

無憑無據(jù)，鬧到長老那里去只是招惹更大的笑話和恥辱。

將手抓緊覆上了一層薄雪的朱紅欄桿，才能不立刻就倒下去。

最后我只記得，他抱我在懷里，喂我喝清涼的藥，將一雙溫暖的手撫在我的額頭上，對我說：“也不是什么難解的毒，睡一覺明天就好了?！?/p>

他穿著夜行的黑衣，頭巾蒙面，只有一雙眼睛，在我昏憒的意識里，天邊星星一樣璀璨地亮著。

恍惚之中有人喊“有刺客”，走廊上有遠遠的嘈雜腳步聲。

我拽住他的袖子，問他是誰?！疤K文遠?！彼坪跣α?，聲音清淡，只一個轉(zhuǎn)身就消失在窗外的茫茫雪夜中。

曾有佳人淚傾城

那之后的每一天，我手中的劍刃再也沒有軟弱過，無論對上哪一張溫存堪憐的笑臉，也會十指翻飛一曲琴音技驚四座。若要飛揚舞姿，一身大紅錦衣飄卷云袖也能將彩云谷婉轉(zhuǎn)得風(fēng)云變色。

我不要褒獎，也不再需要小可她們庸常的友愛和溫暖。我只要他——蘇文遠。他是我在以后三年每一個寂寞孤獨的日日夜夜里唯一的希望、念想和安慰。

我從不肯松懈。只有做到最好，那一日我才能真正站在他面前，而不只是朝朝暮暮的遙想和回憶。

彩云谷最后的廝殺里，我一劍斬斷小可的手腕。大師傅說，彩云谷三千弟子，若論琴技，小可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在最嚴苛最挑剔的長老面前，我劍法凌厲，舞姿柔曼，沒有人能夠勝得過我。彩云谷主從閉關(guān)的重樓里走出來，她托起我娥眉飛揚的臉。我聽見她說：“錦衣，你是唯一最優(yōu)秀的，并不只是你傾國傾城的容顏?！?/p>

那一日，大青皇帝明黃的圣旨，血樣的朱砂筆跡。寫著我的名字，錦衣。

滿頭的珠翠，瓔珞環(huán)繞，紅頭巾下是我難以平復(fù)的心情。也許，他早已不再記得三年前那個倒臥在雪夜欄桿邊的女子。

“錦衣，彩云谷出去的女子，要以文遠太子的生命為自己的生命?！辈恍枰L老和師傅們的提點，我已經(jīng)知道我這樣日夜拼殺勤學(xué)苦練出來的結(jié)果，只是做一個實際上的文遠太子保鏢和死士?？墒?，我是多么興高采烈心甘情愿。

那一日華陽宮中鳳宵樓上與他三拜九叩，不曾聽得司禮官那一聲“禮成”，城門攻陷的坍塌聲已轟然傳來?；鹧?。風(fēng)聲。宮娥的尖叫。太監(jiān)們的倉惶奔走。明晃晃的染血盔甲。箭簇如急雨般地掃射。踐踏過尸體的馬蹄與城樓上招展的旌旗。

我的眼前紅艷一片，是他未曾揭開的蓋頭，他甚至都來不及將我的名字喊出口。他推我，在九重的鳳宵樓上，他上來拉住我的手，推我，“你走——快點跟他們走?！?/p>

我攥住他的手，哪怕這一生只有這一刻的傾心相握，我也心滿意足。我怎么會走。

身邊有無數(shù)的人來來去去。“太子殿下，皇上和皇后已在昭陽殿中以身殉國，留下遺詔要太子速速前往陳國。太子……”

“我知道你身懷絕技。彩云谷里出來的女子，逃命應(yīng)該不難——不要跟著我！現(xiàn)在宮中一片大亂，跟著我只會招至更大的危險……鳳宵樓下有千里良駒，那是我的坐騎。你，走吧?！?/p>

有侍衛(wèi)剝下他身上的紅裳，內(nèi)里一片溫潤清朗的白。他猛地推開我，九重寶塔，富麗輝煌的鳳宵樓，我在夜空中飄卷如同一枚紅葉。凜冽的風(fēng)刮去我頭上蓋頭，我在急速的下墜中扭頭回望這終于不能相知相守的男子，將一聲在心底叫了千百個日夜的“蘇文遠”硬生生哽在喉中。

有箭雨如飛蝗射向樓中，屹立皇城看三百年滄桑的鳳宵樓燃起滔天的大火。

“不——不——不——”我一聲聲地尖叫，頭上珠翠散亂，瓔珞珠玉在白駒的任意馳騁中紛飛四散。

十歲進彩云谷，八年來夜以繼日勤操苦練，以為能夠陪他共看江山，笑談風(fēng)月，誰想這樣的比肩，竟是覆國傾城，斯人葬身火海永世隔絕。

誰的初見

常常是這樣，痛哭著，不能自已地冷汗涔涔地醒來。

嘉陵握著我的手，連門外宮人都來不及吩咐就撲過來，他一聲聲地喊我，“錦衣！錦衣！”

大月國長安城第一縷的曙色照在年輕帝王滿是擔(dān)憂的臉上。我睜開眼睛，對上他英俊的容顏。我常常想，是我眼花吧，還是我思念文遠太過于迫切。我竟然在那一瞬看到了我十五歲那年那個風(fēng)雪彌漫的寒冷長夜里看過的那雙眼睛——清明，銳利，如星星一般閃亮，卻無比溫柔。

“錦妃沒有什么大礙，只是憂思過度，夜不成寐，多休息就好?！毙麃淼奶t(yī)誠惶誠恐地伏在階下回稟。

嘉陵揮揮手，讓他們都退下。

“錦衣，你擔(dān)心什么呢？”他伸出手，拂過我散在枕上的長發(fā)。

“陛下為陳國的兵馬在邊疆日益滋事甚為煩惱，我聽他們說起陛下想要御駕親征……”

“你擔(dān)心我？”他坐上來，一把摟住我，將頭埋在我的頸間。

未央宮中耀目的水晶簾子在晨曦里無風(fēng)自動，映射著帝都明媚的春光。仿佛只是一轉(zhuǎn)眼，在大月國已經(jīng)是第三年。

“錦衣，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看見你……攻下大青國的皇城是一場艱苦卓絕的血戰(zhàn)，遍地的尸首，血流成河，還有什么比那次更兇險……你從鳳宵樓上直墜下來，如同一只翩飛的蝴蝶，你的頭巾飄卷到我身上，血一樣明艷，你在白馬上縱橫馳騁，紅衣長發(fā)，錦衣，我再沒看見過那樣美麗的女子?！?/p>

“這里還會痛嗎？”他直起身來按在我的肩上。“千軍萬馬的箭陣之中，你也敢這樣大膽？那些兵器哪里是長了眼睛的?！?/p>

“初時我還以為你并沒有受傷，血把你的衣服都染紅了……你跌倒在我馬前時我嚇了一跳，只顧著問你為何要那樣瘋狂地跑。大月的將士從來不傷婦孺，你為何要那樣恐懼。”

其實嘉陵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何要那樣明知無望還是一次次策馬奔逃，他下馬抱起我時，只是跟我說：“沒人會傷害你，你要去哪里？”

玄色的大氅下他盔甲的堅硬刺痛了我，我神智昏憒，卻只能捉住那一掌冥冥中的溫暖。我說：“我要離開這里，求求你帶我走……求求你，蘇文遠，天涯海角，大青或者陳國，天堂或者地獄，帶我走?！?/p>

醒來是在大月將士班師回國的路上，營帳里昏暗的光線，油燈如豆，英偉的男子手執(zhí)兵書，背對著我。

才掙扎著坐起身來，他已回過頭，盈盈地笑著，“你可終于醒了?！?/p>

火光明滅，那一雙眼睛，錐心刺骨般剜在我心頭。我失聲地問：“你是誰？”

“你好沒道理，我們殿下好心救了你，怕你傷口復(fù)發(fā)，還把你安置在帥帳中隨時用醫(yī)診治。謝都不謝一個，殿下名字也是你問的?！背鋈ザ怂幍男P跑進來，對我一通搶白。

殿下？帥帳？

“歐陽嘉陵。”他落落走到我身邊，接過小廝手中藥碗，語聲輕輕，于我，卻是轟然巨響石破天驚。

當(dāng)那一匙溫?zé)岬臏幩椭廖掖竭厱r，也想，是否這樣不顧一切拼死一擊能夠?qū)⑺麛赜谑窒?。大月的皇子，西征大青國的主帥，歐陽嘉陵。

“殿下，搜遍大青國皇城也沒有太子蘇文遠的蹤跡，探子回報他已經(jīng)進入陳國，蘇文遠的姐姐是陳國貴妃，可能他志在陳國以圖復(fù)興。”

“復(fù)興？”身前的人輕蔑地吐出這樣的兩個字。夜風(fēng)卷入，我似聽到一聲冷笑。抬眼，那一雙注視著我的眼睛，如水清明。

沒有人相信我的說辭，我說大青國的太子蘇文遠看中了我的美貌，強逼著我嫁入宮中為妃，我寧死不從，從東宮的鳳宵樓上縱身躍下。

“一派胡言。陛下，這女子留著就是一個禍害，她武藝高強，留在太子身邊只會有危險。”

附和者眾，朝堂上沸反盈天的都是將這來歷不明的女子必須除之而后快的奏請。

“父皇，兒臣一戰(zhàn)，浴血廝殺幸不辱命，兒臣不求任何賞賜，兒臣懇請父皇放過錦衣。兒臣要娶錦衣為妃。”

大殿之中浩浩蕩蕩的人聲都在頃刻隱去，我抬頭，看到那玉階下盔甲鮮明英姿勃發(fā)的男子，聲音鏗鏘堅定不移地說著這樣的請求。

那一雙眼回望著我，只微微一笑，又點頭。我跪在森嚴朝堂冰冷的青玉地面上，緩緩伸出了手。

那日九五之尊的大月皇帝再沒有多說什么，歐陽嘉陵撲過來抱住我，他一聲一聲地說：“錦衣，這樣不值得。不值得?！?/p>

值得的。我將手舉到他的眉間，拂過他已然有淚水浸出的眼眸。

當(dāng)日，朝堂之上，我以這樣的決絕明了我的心志。在彩云谷以命和血換來的一身武學(xué)悉數(shù)盡毀，我自己廢去一身功力。從此只可花間月下，俯仰流連，再不能得見那讓人驚心動魄見血封喉的彩云谷劍法。

世人皆以為，能傷人的只是利器，取人首級得報大仇的都是刀劍。多么可笑。我癱軟在歐陽嘉陵的懷抱中，無聲冷笑。

誰的情深

那夜，大月皇子歐陽嘉陵納妃，雖是娶一個敵國的不知底細的女子，也操辦得莊嚴而且隆重。

百褶的紅裙，頸間的瓔珞，珠翠環(huán)繞鳳冠霞帔血樣的流蘇。他握著我的手，一步步行來，三跪九叩。司禮官洪亮而悠長地唱著：“禮成——”

文遠，蘇文遠。我在錦衣下流一行淚。嘉陵輕輕地揭了蓋頭，傾身細細吻過?！板\衣，”他溫柔地喚我：“錦衣，我這樣喜歡你?！?/p>

我不知道歐陽嘉陵是這樣風(fēng)雅的男子。早起已是在運河華麗的畫舫上，百思不得其解。一臉壞笑的人說：“錦衣，你生在蠻荒的青國，從來就沒有看過大月的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喏，我想給你這樣的驚喜啊。來年，我還再帶你去看江南的三月桃花，煙雨重樓。好不好？”那樣青衫素帶、憑欄軟語的男子，怎樣，也不能讓人聯(lián)想到攻城掠地浴血廝殺的將帥。

遍覽過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的婉約風(fēng)情，我也歡喜，只是那笑容并不曾抵達過我的心底。

回帝都那日，他屏退一切隨從，青驄馬在驛館的柳樹下?lián)P蹄?！拔蚁耄慊蛟S還是更喜歡白馬西風(fēng)的豪放。是想故國嗎？想念故國的樣子？”我看著他，看著他將我一挽手抱于馬上。策馬馳騁，極目所見都是暮冬時節(jié)風(fēng)雪欲來的晦暗。

溫暖的狐裘擁著我，身后是他堅實的懷抱。他在我耳邊說：“錦衣，為什么你從來不開心呢？我要怎樣做，你才會真正開心？”

雪落下來的時候，風(fēng)里有隱約的梅花香，這長在大青國彩云谷中的花樹，讓人又回憶起那多年前的一幕。蒙面的微笑男子，覆在我額頭上的溫暖的手?！耙膊皇鞘裁措y解的毒，睡一覺就好?！?/p>

蒙蒙的雪花飛撲上我的眼，在睫毛上融化了，滿滿都是冰涼的淚。文遠，蘇文遠。

他從身后覆上手來，將掌心蓋在我臉上?！霸趺纯蘖?？”“沒有。雪花扎進眼睛了。”立時有帶著體溫的斗篷將我裹住，擁在炙熱的懷抱里。

而淚，怎么也停不住。

第二年，大月的靖皇帝崩，二十一歲的大月太子歐陽嘉陵繼位，皇帝皇后坐在鸞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賀，坐于下側(cè)的我，凝目打量這個身在萬丈榮光中的男人。英姿勃發(fā)，器宇軒昂，卻在視線交織的剎那綻放給我最無邪的笑容。

我已很久沒有想起過文遠太子，大月與陳國，隔著萬水千山，這未央宮太深，我即便是登上最高的攬月樓，也望不到帝都長安的盡頭。

那些密信輾轉(zhuǎn)送到我手中的時候，蘇文遠的印章在末尾濃艷如鮮血，深沉地凝望著我，我?guī)缀醣粻C到。

他喚我錦衣，說見字如面。文遠，蘇文遠。連這一面，也是那傾覆的皇城中鳳宵樓上的轉(zhuǎn)頭一別，那春風(fēng)化雨般溫潤的一身潔白。

我握著信，眼淚簌簌地落。

那之后，我開始整夜地做噩夢，總也睡不安寧，人迅速地消瘦下去，藥石罔效。

大月的巫師說，是有人詛咒錦妃娘娘。

嘉陵緊皺著眉頭。那天他在朝堂上勃然大怒。

侍候我的宮人說，皇上從來沒有這樣過。從他十七歲領(lǐng)兵打仗，到二十一歲君臨天下，大月的歐陽嘉陵愛民如子，對朝臣禮賢下士，對將士體恤有加，就是對敵國的婦孺，也從未有過絲毫侵犯，從未這樣捕風(fēng)捉影地痛罵和責(zé)罰。

今天，連三朝元老的吳大人也挨了板子，鮮血淋漓地躺在午門前。只因他向皇上進言錦妃狐媚惑主，恃寵而驕，起用巫師有辱國體。

“你說，錦衣，你有恃寵而驕嗎，你跟我說，”滿臉疲色和怒意的嘉陵趴在我的身前，拉著我細瘦的手?！澳銢]有。錦衣，你只是叫我不要聽信巫師所言?！?/p>

這樣英偉的男子，哪怕四方來朝，彼時坐于心愛人的床頭，束手無策時也只是一個軟弱的孩子。

他捧著我的手，語聲中帶出了一絲哽咽?！皡谴笕肆R我昏君……他是我的老師，從小教我詩書禮儀，教我忠君愛民開疆拓土，可是他怎么就不明白，錦衣你是這天下最好的女子，你并沒有狐我媚我，恃寵而驕。你沒有?！?/p>

一滴滾燙的淚，悄然滑落在我的手背上。

痛徹心扉。

未央宮里殘雪冷，

那年秋天，三朝元老，大月倚之為重臣的吳清風(fēng)告老還鄉(xiāng)，眾人都說這是皇上盛怒，革除了吳大人的職務(wù)。只有我知道，在未央宮里，嘉陵曾怎樣握緊那風(fēng)燭殘年的老臣一腔碧血寫就的死諫書，面沉似水，眉宇糾結(jié)。

朝中聞風(fēng)而動，皇后也諫言，陛下大婚多年，臣妾無福為陛下誕下龍子，懇請陛下廣選秀女，充實后宮。

那又是暮冬，帝都的天空彤云密布，似有雨雪。嘉陵來時我正站在廊下看宮城中迤邐漸遠的蓮燈，它們在風(fēng)中搖曳，讓我想起那一年，嘉陵帶我去看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廣選秀女，充實后宮，這正是我心之所愿的，這樣，大月的帝國或許會傾覆得更快一些。然而，此刻看著那在屋門外躑躅徘徊不肯近前的人，卻似有什么，緩緩撕扯著我錦衣華服下的心。

嘉陵問我：“你愿意？你可愿意？”

我仰著頭笑：“這是臣妾之福。大月之福。”

他笑了一下，神色凄涼?！板\衣，”他說，“錦衣，我倒是真希望你狐媚惑主，你恃寵而驕。”

雪將未央宮的朱紅欄桿滿滿覆蓋住的時候，我靠著墻角蜷縮下來。我看著嘉陵絕然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他沒有再回頭。

有心碎裂開來的痛，一寸一寸，強過十五歲那年在彩云谷中毒的痛千重萬重。

為何定要他愛上別的女子，你才覺得這些計劃付諸起來理直氣壯手腳從容？

嘉陵寵幸不同的女子，環(huán)肥燕瘦，大月皇宮一時脂香粉濃。他不來未央宮，寒冬過去，春宵苦短，有時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醒轉(zhuǎn)。往事洶涌，笑著或者尖叫著痛哭醒來。身前，卻總是一臉擔(dān)憂的嘉陵早于宮人俯在我的床前，握我冰涼的手，一聲聲喚我，錦衣。

枕下有文遠前些時候送進來的信，大月的軍事邊防，嘉陵何日啟程，邊寨幾處要害云云。

嘉陵摟著我，在耳邊絮語，“錦衣，太醫(yī)說你睡不好，就是整夜擔(dān)心我嗎？陳國雖強，我歐陽嘉陵還并未放在眼里……”

“我擔(dān)心你。嘉陵，不要御駕親征好不好？就在這里陪我好不好？”我伸手抱住他的脖頸，不知道怎樣才可以用盡全力去挽留一個人。

“錦衣……”

“嘉陵，我們?nèi)タ唇鲜锾一ǎタ创禾斓臒熡曛貥?。你帶我去好不好，現(xiàn)在就去?！?/p>

他完全不知道我為什么流那么多的眼淚，伏在他明黃的衣衫上，他用手拭也拭不完。

“等打完了這場仗，我一定帶你去，我?guī)讜r騙過你?！彼氖终剖萌ツ切┍鶝?，笑看著我，“錦衣，我?guī)讜r騙過你?！?/p>

大月年輕英武的帝王歐陽嘉陵御駕親征的時候，我在攬月樓上一身火紅衣裙為三軍歌舞以壯行色。

云袖飄卷，纖腰婉轉(zhuǎn)，縱身提氣，凌波在攬月樓上的春光里如蝴蝶展翅翩躚。轉(zhuǎn)身?；仡?。嘉陵，為何我今生的初見，不是你。嘉陵。嘉陵。

他打馬離去，刀槍劍戟之中盔甲鮮明，那英偉燦爛的笑容沐浴著帝都長安的春光，玄色的大氅在春風(fēng)里招展。

我聽見他朗朗地說：“錦衣，我回來那日，江南十里桃花應(yīng)未凋謝，煙雨重樓正是好景致，你等著我，我們一同去看。”

佳期如夢

嘉陵再沒有回來。

暮春，大青國殘存的部隊，誓死效忠擁護文遠太子的兵馬聯(lián)合陳國的精銳鐵騎偷襲了大月的皇城，千年的帝都長安火焰翻騰，一如三年前的大青。

我在高高的攬月樓上撫琴，明月千里，琴聲悠遠。

頭戴王冠的男子白衣如雪，三軍簇擁中坐于千里良駒上，氣度風(fēng)流。

他在侍衛(wèi)的護送下登上城樓，一步步地近前。

“錦妃操得好琴。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p>

琴弦“咯噔”一聲，在指下響如裂帛。我回過頭，打量他，我的文遠，蘇文遠。

六年前那個救我于苦痛中的男子，讓我知道人間愛與溫暖的男子，那雙清亮過天邊星辰的眼睛。

滿城的硝煙與天上的明月照亮了他無瑕的臉，他微笑地看著我。那臥薪嘗膽而后君臨天下的氣勢，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謀劃。白衣清淡，貴氣翩然，笑著的眼睛，卻單單不是我十五歲那年遇見過的人。單單不是。

“錦衣?！彼t疑地喚我的名字。

終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叫一聲“文遠”，我卻怎么也叫不出來。他不是我的文遠。

“六年前殿下可曾到過彩云谷，救過一個暈倒在雪夜里的人？”這問題古怪，來得突然，將他愣住。

他凝神思索，搖頭肯定，“沒有?！?/p>

從未有過這樣的荒謬和凄涼。他說沒有。蘇文遠說沒有。

大月皇后被押上攬月樓，這母儀天下的高貴女子，輕蔑地瞪著我，似乎不屑。

“錦衣，我來時彩云谷主曾交給我一塊玉佩，她讓我?guī)Ыo你，她說你的身世，一切都在這玉佩上?！?/p>

雍容端莊的皇后從兵士的手中掙脫出來，撲向那塊玉佩。她神情古怪，又轉(zhuǎn)頭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我：“這不可能是你的?！?/p>

“大月慕容家的玉佩，不可能是你的！六年前嘉陵就去大青國找過芙妹妹，彩云谷的人說她早就死了！十歲那年被人偷帶出宮就死了！”

仿佛驚天的迷局，解開，只是國之謀士們?yōu)橹髯又鹇怪性瓎柖ν踝贿z余力布下的一個個圈套。

“芙妹妹與嘉陵自小就有婚約，她怎么會是你這般叛國求榮的狐媚女人……”

“哦……”我一聲聲地笑。手中玉佩跌下去，在青磚上四分五裂。

我看著蘇文遠，如果不是為了這最后的唯一的面對面相見，我怎會堅持等到今天。

蘇文遠看著我，眼中是淡淡的悲憫，或許，連這工于算計的帝王心，也不忍看一場愛情的湮滅。

“我等到今天，也只是為了告訴你，文遠，六年前你救我，彩云谷中的長老和師傅說要以你的生命為自己的生命，命可以給你。只是，錦衣愛著的，早就不是你?！?/p>

我回來那日，江南十里桃花應(yīng)未凋謝，煙雨重樓正是好景致。你等著我，我們一同去看。

攬月樓上縱身一躍，火紅的錦衣衣袂翻卷，風(fēng)中烈烈宛如蝴蝶。

嘉陵，今生初見的即便不是你，錦衣深愛的，仍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