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笙,就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殘次品。
“憶江南”坐落在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琉璃窗將陽光彌散開來,鋪下一地的碎銀。桌上擺著琳瑯的食物,百合花散著悠悠的香。我看著對面那個笑得一臉橫肉的男子,嘴角輕揚,“沈先生,如此良辰美景,佳人作陪,少了美酒,豈非憾事?”橫肉男心領神會地笑,他招呼侍者,“把你們這兒最好的酒拿上來!”
橫肉男醉得一塌糊涂倒在桌上的那一刻,我輕巧地站起身,拍拍屁股,拿錢走人。
我叫葉小柔,十九歲,用“傾城之戀”這個網(wǎng)名混跡于網(wǎng)絡,和各色不同的男人聊天,約他們在餐廳吃飯,然后從餐廳那里收取回扣。江湖術語稱我們這類人為“飯托”。當然,你也可以直截了當?shù)亟形遥号_子。
見到南笙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本山大叔的小品里說的,拔涼拔涼的。格子衫,牛仔褲,帆布鞋,干凈青澀的一張臉,一副學生模樣。以我專業(yè)騙子的眼光來看,這并不是一個好的魚餌。窮學生一個,他能在這個餐廳里消費多少錢?唉,連新聞聯(lián)播里都說,網(wǎng)絡世界魚龍混雜,像我這樣常在河邊走的,誰能保證不遇到一兩個殘次品。而南笙,就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殘次品。
他伸出手來,皮膚白皙,手指纖長,說,你好,我是南笙。我瞥一眼他的手,自顧自地坐下,知道你是男生,說你名字!他急急地辯解,臉有些微微的紅,“我的名字就叫南笙,‘南北’的‘南’,‘笙簫’的‘笙’?!?/p>
我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咖啡噴了一桌,“你媽媽給你起的這個名字,倒是和你的性別蠻貼切。”
他站在那里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
我笑意盈盈地抬眼看他,卻不料看到前幾日一起吃飯的那個橫肉男自他身后急急地殺過來,嘴里大聲嚷嚷:“葉小姐,我終于把你找到了,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會來這里的。”
我一看情勢不對,對著愣在原地的南笙吼了一聲,快跑啊。然后腳底就像生了無敵風火輪一樣,撒丫子就飛奔起來。當我跑得氣喘吁吁靠著墻角停下來的時候,轉(zhuǎn)身就看到了同樣氣喘吁吁的南笙,他額頭上有著細密的汗珠,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我:“我們這樣,算不算,逃單?。俊蔽疫@才恍然大悟地發(fā)現(xiàn),我們點的那兩杯咖啡,丫還沒買單呢!這筆賬,“憶江南”的那個小氣鬼老板日后一定會算在我頭上。
我肝腸寸斷,追悔莫及,最后無奈地長嘆一口氣,轉(zhuǎn)身欲走。
南笙抓住我的胳膊:“喂,你叫什么名字啊?還有啊,你為什么一見那個大胖子就跑啊?”
我撇撇嘴,要你管!本小姐我這么美麗動人,有一兩個這樣死纏爛打的追求者,有什么好稀奇的!然后憤憤地甩開他的手,朝租住的地方走去。這一路,我捶胸頓足,懊悔萬分。我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么會叫著南笙那個傻小子一起跑,我明明可以讓他留下來,讓他替我擋住那個橫肉男然后自己溜之大吉,順便,把那兩杯咖啡的單給買了。
原來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氣質(zhì)書生就是老天爺賜給我的財神爺??!
一整天,我都忙著在網(wǎng)上搞對象,確切的說,是搞定上當?shù)膶ο蟆6亲羽嚹c轆轆叫起來的時候,手機也響了起來。我看一眼來顯,不耐煩地接起,是南笙。他說,你晚上有時間嗎,可不可以一起吃個飯?我連忙哼哈著答應,晚了,怕這個窮小子反悔。
我是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請我去吃肯德基。我晃著衛(wèi)衣帽子上的繩子心里直嘀咕:真是小氣!不請吃大餐吃快餐也就算了,可是關鍵是這肯德基的老總他在美國,這我也沒法找他老人家要回扣??!
可是當南笙拿出錢包付賬的那一刻,我驚呆了。以我作為騙子敏銳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來看,只一瞥,從他錢包里幾排齊刷刷的信用卡來看,這位小南同學絕非等閑之輩。在這世上,有一種人,有點錢就窮得瑟不知道自己姓啥恨不得貼皇榜廣而告之的;還有一種人,就是即使家里有金山銀山也隱藏得很好不顯山不露水的,譬如南笙。
我的嘴角漾起狡黠的笑,原來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氣質(zhì)書生就是老天爺賜給我的財神爺??!
我徹底改變了戰(zhàn)略決策,從大面積撒網(wǎng)轉(zhuǎn)到重點擊破,一心一意地和南笙交往起來。他是A市財經(jīng)大學的高材生,喜歡攝影和音樂。為了讓他覺得我們很般配,我告訴他我是師范大學的一名學生,可是實際上,我只是租住在師范大學旁邊的一處破居民樓里。我還告訴他我是中文系的,實際上我也只是偶爾去中文系蹭幾堂詩詞鑒賞課,騙騙網(wǎng)上那些網(wǎng)友。有位圣哲說過,如果你撒了一個謊,就要撒無數(shù)個謊去圓你的第一個謊言。按我這級別,早就該到了說謊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信口胡謅就和呼吸一樣習以為常??墒?,每次我對著南笙說謊的時候,我都不敢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太過純凈,那里面有太多的信任和依戀,逼得我無處可逃。
就像此刻南笙問我,為什么那么喜歡來這家叫“憶江南”的餐廳吃飯。我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我總不能告訴他,我之所以來這家店,是因為每次吃完飯,這家店的老板都會給我回扣。于是我垂下眼眸,緩緩地說,我之所以喜歡這里,是因為白居易的一首詞,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南笙的臉上有著微妙的變化,餐廳的燈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臉上,淡紫色的窗簾在微風中翻飛著,這個夜晚,一切都是如此的,妙不可言。
突然想起前幾日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很煽情的一部愛情片,周圍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只有我一個,抱著一大盒爆米花靠在南笙的肩膀抹著口水睡得歡暢,睜開眼時就看到了南笙近在咫尺的臉,他慌亂地別過頭,扶起我手里傾斜的爆米花:“要倒出來了?!彼p聲提醒我,鼻尖卻冒出細密的汗珠。我卻在大屏幕的光芒中,看到他臉上的紅暈,像是絢爛之極的晚霞,一路蔓延到耳根。
我自顧自地沉浸在回憶里,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南笙突然就執(zhí)了我的手,他的眼睛異常的明亮,他說,“小柔,你當我女朋友吧,好不好?”我羞赧地笑,低頭不語。良久,微微地點了點頭。
南笙笑得像個開心的孩子,那一刻,好似所有的星光,都墜落到了他的眼睛里。
我突然覺得,我要是不去當演員真是屈才!
我著淡粉色的針織衫,湖藍色長裙,長發(fā)翻飛,梨渦清淺,一派清純的模樣,頗有些古墓派小龍女的遺風。
我就這樣歡呼雀躍地出了門,去赴南笙的約。
可是我剛下車,就被一個戴墨鏡的男子攔住,自稱是瑰麗文娛公司的星探。我撇撇嘴,本想加快腳步離開,卻被他死死地抓住胳膊:“小姐,您難道不想成為章子怡,范冰冰那樣的明星大腕嗎?就憑您這長相,您這氣質(zhì),就像初春的山茶花,清新得透人心脾,不知道賽過那些庸脂俗粉多少倍?您要是進入演藝圈啊,一準紅透半邊天?。∧胂?,您要是出名了,隨便拍部電視劇就能在北京四環(huán)以內(nèi)買套房,再拍拍廣告,做做代言什么的,我準保您的家人從此就跟著您吃香喝辣,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p>
我看著這個墨鏡星探天花亂墜地在我眼前描繪著我成為“大腕”后的宏偉藍圖,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竟真的動了心。
所以當南笙急急地打過電話來,我哭得梨花帶雨,聲音哽咽。南笙一直在電話那頭不停地問怎么了?我哭得更加洶涌:“剛才老家來電話了,說我爸生病住院了,需要交一萬元的住院費,可是我上哪湊這筆錢?。 蹦象险f,你別急,我馬上過來。就匆匆地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我突然覺得,我要是不去當演員真是屈才!
南笙急急地趕過來,把剛從銀行取來的錢塞在我手里,快拿去,給老人治病要緊。我看著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手里驀地一沉,心里空落落。
可是我還是一狠心,咬咬牙,轉(zhuǎn)身離去。
這一晚,我睡得格外沉。夢里,一大堆的粉絲追著我要簽名,一大群導演和廣告商排著隊要和我簽合同,我被簇擁在中間,咧開嘴角笑的特開懷……
有些人去騙人,是為了生活的更好,而有些人騙人,只是為了能夠生存下去。
我沒有想到南笙的媽媽會來找我。
她踩著細長的高跟鞋,穿剪裁精致得體的衣服,頭高高地昂起,像個尊貴的女皇。她從包里拿出一沓錢扔在桌上,用有錢人特有的那種嘴臉,說:“葉小姐,對你我已經(jīng)了解得很清楚了,請你拿著這些錢,以后離我兒子遠一點。你接近他,無非也就是為了錢?!?/p>
如果,我還有一點點的骨氣和自尊,我就該憤怒地抓起那些錢,然后狠狠地甩在她臉上,我說的是,如果。
我低頭,再抬頭,臉上掛滿的是標準的招牌式微笑:“謝謝。”然后拿起桌上的錢轉(zhuǎn)身離開。
可是我一轉(zhuǎn)身,就看到了紅著一雙兔子眼睛的南笙。他頹然地站在那里,一臉哀傷地看著我,漂亮的眸子里滑出冰涼的難過和深深的絕望,南媽媽急急地從后面站起來,聲音尖利:“笙兒,媽媽早就告訴過你,這個女的,就是個騙子!她接近你,就是為了你的錢,并不是真正的喜歡你。你現(xiàn)在親眼看到了,總該相信了吧!”
南笙望著我,神色心疼了許久,才開口,小柔,你走吧,我以后不想再見到你。
我徒勞地張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唯有,踉蹌著,逃一樣跑出了咖啡廳。白晃晃的陽光真刺眼,我的淚,終于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南笙,你不知道,我把你給我的那一萬塊錢加上我所有的積蓄都給了那個墨鏡星探,可是后來,他就消失了,電話再也沒有打通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房東說,如果三天之內(nèi)再交不出房租,就要把我趕出去。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我以前不相信什么因果報應,可是現(xiàn)在我信了,你看我騙了這么多人,終于也輪到我自己頭上了。
我從小在孤兒院長大,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公平,你一生下來,就注定是豪門少爺,而我,卻被自己的親生父母遺棄。
這世上,有些人去騙人,是為了生活得更好,而有些人騙人,只是為了能夠生存下去。
他說,“媽媽,你看!灰太狼怎么哭了?灰太狼不是很厲害嗎?他怎么哭了……”
和風道,整個城市最繁華的商業(yè)街。
我著一身灰太狼的道具服裝在商場門口招攬顧客,“灰太狼”將我包在其中,只露出一雙眼睛,天氣這樣熱,整個人偶服裝就像是一個蒸籠,我的臉和脊背,早已被汗水濕透。
喧鬧的人群里,我突然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小姐,您難道不想成為章子怡、范冰冰那樣的明星大腕嗎?就憑您這長相,您這氣質(zhì),就像初春的山茶花,清新得透人心脾,不知道賽過那些庸脂俗粉多少倍……”我轉(zhuǎn)過頭,就看到了那個騙光了我所有錢的墨鏡星探死死地抓著一個白裙子女孩,說得吐沫橫飛天花亂墜……
我一把把灰太狼的頭甩出去,瘋了一樣地沖過去,“你這個死騙子!你還我錢!姑娘,你可千萬別相信他,他就是個騙子!他說我可以當明星拍電影,可是他把我的錢全都騙走了,我差點就被房東掃地出門了……”我的控訴還沒有說完,就被人從背后抓住了胳膊,轉(zhuǎn)過頭,就看到了南笙,他一手拿著飲料,一手抓住了我,他看著我,眼神有些閃爍,聲音微顫而冰涼:“葉小柔,我說過,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南笙就算再傻,也不會被同一個人欺騙兩次。所以你今天和你的同伙聯(lián)合起來在我面前演這出戲,真的是沒必要?!倍笏砷_了我的手,轉(zhuǎn)過頭對著那個白裙子女孩說,“我們走吧?!?/p>
我呆呆地愣在了原地,看著他們并肩離開的背影,南笙的話像匕首一樣扎進我的心里,他說同伙,他說聯(lián)合,他說演戲……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個人一旦做過壞事,就會永遠被貼上壞人的標簽,就像古代的人一旦犯了罪就會在臉上刺上“囚”字,一輩子也洗刷不掉。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騙人了,我辛辛苦苦地努力工作,想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生活,再苦再累我也能忍受??墒菦]有用的,在南笙眼里,我就是個騙子,而且永遠都是個騙子。無論我多么懺悔多么努力多么的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都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七月的陽光是這樣的灼熱,我穿著灰太狼笨重的人偶服裝呆立在來往穿梭的人群中,頭發(fā)和著汗水貼在臉上,有個小男孩牽著媽媽的手走過身旁,他說,“媽媽,你看!灰太狼怎么哭了?灰太狼不是很厲害嗎?他怎么哭了……”
我想你的心里一定有一座城堡,只為等待王子到來,成全一場傾城之戀。
我在一家餐廳里找了一份服務生的工作,并且報考了成人自考大學的考試。床頭柜里,放著我微薄的薪水,我想,總會有一天,我能夠攢夠錢,還給南笙和他媽媽。
我開了博客,取名“傾城之戀”,然后在很多夜深人靜的夜晚,把那些內(nèi)心的秘密和柔軟的心事一一寫進博客里。關注我的人很多,有人說,你的筆觸是這樣的空靈柔軟,我想你的心里一定有一座城堡,只為等待王子到來,成全一場傾城之戀。
我看著這個舊居民樓里租來的30平米的小房子,自嘲地笑,竟然還會有人說,我的心里,有一座城堡。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我正在廚房里炒菜,頭發(fā)松松垮垮地系在腦后,滿頭滿臉的油煙,收音機里還在放著發(fā)音純正的英語。
打開門,我就愣在了原地,南笙站在門口,一大束的紅玫瑰映著他滿是神采的一張臉,開得格外妖艷。他的眼睛亮晶晶,他說,小柔,我看了你的博客,這一切我都知道了,請你原諒我。我們重新開始吧,好不好?我鼻子一酸,紅了眼睛,竟有些不知所措。我的頭發(fā)凌亂,圍裙上還有污垢和油漬,南笙卻把這個臟兮兮的我,緊緊地抱進懷里。
他說,雖然我并不是什么王子,可是我想住進你心里的那個城堡。
我的心終于穩(wěn)妥地放落,我輕輕地閉上眼睛,就有眼淚滑過臉龐,它們閃著幸福晶瑩的光。
南笙,你知道嗎?只有你,你才是我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