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她曾經(jīng)愛他入骨髓,可他的世界里只有權謀,兒女情長,一文不值。當他意識到這個世上或許只有她一個人是真心愛他的時候,一切卻遲了……
又是那場噩夢。
黃色的火焰、如血的嫁衣,還有一聲聲凄厲的大笑。
“李桓昱,你是沒有心的……”
“你是沒有心的?!?/p>
“你是沒有心的!”
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皇上,飲些安神茶罷?!笨偣芴O(jiān)李德全用柔軟的絲絹替他擦了擦額頭的冒出冷汗,遞給他一盞溫度適宜的安神茶。
他接過那盞茶,輕輕抿了一口,龍齒的澀和石菖蒲的苦混合在一處,他的眉頭忍不住輕輕蹙起,他失神一般問道,“她說朕是沒有心的,你說,朕真的沒有心么?”
李德全見這個年少天子這般神情,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冒冷汗,“奴才不敢。”
“不敢?”他笑了,笑得那么無奈,“你是不敢?!?/p>
這個世上,只有她敢。
只有她敢在他身邊肆無忌憚地撒嬌,只有她敢叉著腰叫他的名諱,只有她敢對他說,“我不準你去!”
他看了看身側(cè),臉上居然露出一絲笑容,仿若那個人還在,還會像以往那般嬌笑著繞住他的脖頸,嫣紅的唇邊吐出芳香的氣息,“三郎……”
這個世上,或許,只有她一個人是真心地愛他的……
一
曇華是在她十六歲那年嫁入太子府為妃的,正是青春上好的年紀,天真爛漫,心如冰雪。她的祖父是三朝帝師,父親是文官之首,當朝丞相,母親是鎮(zhèn)國公之嫡女。她姓謝,在華朝,謝之一姓代表了一個家族的鼎盛榮華。
新婚之夜,她緊張得渾身都在細細地顫抖。
她的蓋頭被他用秤挑開,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劍眉菱唇,棱角分明,不怒自威,但那雙黑沉的眸子里卻發(fā)出微微的光,仿若暗夜中夜明珠的柔光。
她心頭一熱,心頭默念,這就是她相伴一生的夫君。
他對她甚為溫柔,她在他的身下漸漸化為一泓春水,緩緩地流淌著。他在她耳邊輕輕呵氣,撩得她發(fā)癢,她在他懷里咯咯地笑著,嘴里像含了一塊蜜糖。
“李、桓、昱……”他的名字從她的丹唇中緩緩吐出,竟是染了一層旖旎的香氣,醉人得緊,她環(huán)上他的脖頸,嬌笑著道,“你排行老三,以后避著旁人的時候,我就喚你三郎可好?”
他眸色一深,隨即溫柔地一笑,吐出兩個字,“隨你?!?/p>
他將一串金鑲玉鏤空連心手鐲鄭重地放入她的手心,“曇華,這是孤特意請宮里的工匠花了三個月雕琢成的,寓意孤與你,心心相印?!?/p>
那時的曇華滿心都是歡喜,連眉梢都沾染著喜氣。
她是太子妃,太子府內(nèi)除了她連個侍妾都沒有,她進門之后也曾試探著要為他納良娣,他笑著將她攬到懷里,輕輕在她耳垂處咬了一口,“小東西,孤有你就夠了?!?/p>
她便信了他,安安心心做他唯一的女人。
身為太子,自然有很多事情要忙,不過曇華怎么也沒想到他們成親不到七天,皇帝就派他和五皇子一起去江南督造防洪堤。她自然舍不得他,嘟囔著要跟著他去。原本她跟著去也沒什么,更何況五皇妃,王凝玉都跟著五皇子同行了。
他親昵地捏捏她的鼻梁,“你若是跟去,我哪里還有心思做別的?!?/p>
她又羞又赧,紅著臉道,“三郎,我等你回來?!?/p>
那時的她從來就沒有想過,情到濃時方恨少,新婚不到七天,他又不過弱冠之齡,血氣方剛,若真對她有心,如何能舍得下新婚的美嬌娘?
她日日都在盼著他,原本活潑的性子,變得蔫蔫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兒來,人都瘦了一圈兒。京城的貴女圈里,她的幾位閨中好友都打趣她,“嘖嘖,這才幾天吶,果真是為伊消得人憔悴。”
她也不惱,她就是想他,日也想,夜也想,即使每日都也一封信她都覺得不夠。開始的時候,他三封信還能回一封,漸漸的,一個月回一封,到最后好幾個月都沒有一點音信。她想,身為太子一定是日理萬機,哪里有那么多時間給她寫信。
今年長江以南發(fā)了數(shù)十年來最大的洪水,邕州、蘄州受災嚴重,瘟疫橫行。她急得像熱鍋里的螞蟻,再也顧不得什么,帶著桃紅和數(shù)十位親衛(wèi)日夜兼程地趕往他在的邕州。
她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吃的用的,都是最精細的,哪里受得了風餐露宿的苦?馬車走了三天三夜,她覺得自己要被顛散架了,偏偏走到半路上車子還陷入泥淖里去了。她掀開布簾,外面冰冷的雨立刻打到了她的臉上,“衛(wèi)將,衛(wèi)將?!毙l(wèi)將是謝家的侍衛(wèi)軍統(tǒng)領,她嫁入太子府之后,衛(wèi)將便也跟到了太子府,平日里像塊木頭似的,但卻頗為忠心。
“主子?!毙l(wèi)將雙手抱拳,低垂著頭。
“現(xiàn)在怎么辦?”
“稟主子,雨太大,我們不如等雨稍微小一點再上路?!?/p>
“好罷?!?/p>
這一晚他們住進了這個小鎮(zhèn)上一家小客棧,現(xiàn)在已是深秋,窗戶是破的,冷風呼呼地吹進來,再加上被衾又薄,她冷得連腳趾頭都像冰塊。
“主子。”門外響起了衛(wèi)將的敲門聲。
“唔。”她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進來罷?!?/p>
他身上依舊穿著冰冷的鎧甲,腰上配著劍,渾身帶著寒氣,懷里卻抱著一條棉被,“主子,這是問掌柜要的冬絮,跟府里自然是沒得比,但出門在外只得請主子忍著些了?!?/p>
“唔。”她應了一聲,任衛(wèi)將替她蓋好棉絮,接著又看到窗外有人影晃動,她欠身一瞧,原是衛(wèi)將在替她糊窗紙。
二
半個月后,她終于到了邕州,當她走到太子行轅外面的時候,一顆心在胸腔里砰砰的跳,低頭慌亂地看了看自己周身,白色的裙裾沾上了些污泥,發(fā)髻也有些松了,她一向最愛美了,衣裳首飾什么的都是由數(shù)十個人專門花費數(shù)月精心打造,可是現(xiàn)下她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到底是太子的行轅,里邊又大又暖和,腳下鋪著駝毛毯子,四角還擱著小火爐子。他正伏在案上看各地呈上來的報告,神情嚴肅,嘴角繃得緊緊的。
“三郎!”她又嬌又脆地喚了一聲,一閃身就依偎進他的懷里,如藕般的雙手繞上他的脖頸,“想不想我?”
他的眸中閃現(xiàn)出一抹驚訝,那種驚訝在一瞬間化為了不耐煩,但下一秒,他就扯開一個溫柔的笑,“你怎么忽然來了?”
“我擔心你啊?!睍胰A嘟著嘴委屈道,“為了來看你,在路上奔波了大半個月,我好多天沒有洗澡了,渾身都不舒服,我現(xiàn)在一定要洗澡,還要撒上最好的玫瑰香油。”
他的眉微微蹙了蹙,“曇華,別胡鬧,外面的饑民連樹根都吃不上,這里哪里有什么玫瑰香油?!?/p>
“那好吧……”曇華覺得跟李桓昱比起來,玫瑰香油當真算不得什么的。
她在行轅里事事都好,李桓昱還特意吩咐廚房給她弄些精致的吃食,她一邊吃著糕點一邊看著李桓昱的側(cè)顏,滿心滿意都是甜的。但是在她見到一個人之后,心里就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江南織造使楊炳年的女兒,楊紫衣。她謝曇華一直以美艷著稱,可是楊紫衣卻是以才德聞名天下。前幾年楊炳年外調(diào)任江南織造使的時候,曇華可是高興了整整三天。因為楊炳年走了,被譽為第一大才女的楊紫衣也跟著走了,京城的貴女圈里就再沒有人和她搶風頭了,她能不高興么?
此刻,楊紫衣一身白色的廣袖長裙,腰若楊柳,不堪一握,迎著微風,那氣質(zhì)高華如月,高潔如蓮。最可氣的是,她居然還走在李桓昱的身邊,兩個人邊走邊說著話,態(tài)度親昵非常。
沖動之下,她沖到李桓昱面前,指著楊紫衣怒道,“她怎么會在這里?”
“怎么這么沒規(guī)矩?”他的臉色冷了下來。
曇華覺得委屈極了,他怎么可以跟別的女人那么親密,“我不管,你馬上讓她走!”
“放肆!”李桓昱臉色陡變,一直以來溫柔如水的眸子里迸發(fā)出噬人的冷意。
她也知道是自己放肆了,他是太子,自然有權利寵幸任何女人,即使她是太子妃也沒有權利質(zhì)問他,更何況是當著這么多下人的面??墒牵€是異常委屈,一雙大眼睛里已經(jīng)蓄滿了淚。她原本就是頂尖的美人胚子,這樣一哭,梨花帶雨,端得惹人憐愛。
以前只要她一哭,無論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爹爹都會原諒她的,但是這回,李桓昱只是嫌惡地將頭偏過一邊,冷聲吩咐,“關上一個月,好好收收性子?!?/p>
禁足的日子不好過,雖然吃穿用度都沒少了她的,甚至每天還有人抬了熱水來伺候她洗浴,但她還是委屈得不行,拒不吃任何東西。
第一天,她還扛得住。
第二天,她餓得有些頭昏眼花,桃紅拿著她最喜歡吃的水晶蝦餃誘惑她,“主子,您就吃點罷,別跟太子殿下慪氣了。”她咽了口口水,堅定地搖了搖頭。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她餓得癱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死三郎,壞三郎,你居然真的不來看我!”
一聲悶笑響起,她起身去看,一片明黃的衣角進入她的眼簾,她的眼睛驀的就紅了。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總是這么任性。”
哼,她從鼻孔里輕哼了一聲,將臉轉(zhuǎn)了過去。
他笑著將她攬入懷中,“好了,別氣了,那天你也太莽撞了,我不罰你如何服眾?你居然敢絕食跟我抗議,過分了啊。”
“那……那個楊紫衣是怎么回事兒?”
“她是隨他父親來的,偶然間在花園里碰見罷了?!彼麥販氐匦χ谒惯吅菤?,“你不會連這種醋都吃罷?”
“那你覺得我和楊紫衣哪個比較美?”
“當然是孤的曇華最美了,誰都比不上。”他笑著在她臉蛋上香了一口。
她的臉紅了紅,別別扭扭地鉆入他的懷里,呵呵笑了兩聲,“那我就暫且原諒你了,不過不許你關我一個月那么久,我悶得慌?!?/p>
三
兩個月后,太子和五皇子一行人就浩浩蕩蕩地回了京,皇帝龍顏大悅,連連夸贊太子,眾臣自然附和。只是,曇華卻怎么也沒想到,隨后的一道圣旨卻將她直接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賜婚、楊紫衣、太子良娣……
她想得頭都疼了,也無法將這三個詞的意思串連在一起。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曇華,我也是沒有辦法?!彼麑⑺г趹牙?,溫言細語,“父皇的旨意誰能違抗?”
曇華也知道,可是她還是克制不住地悲傷,以后李桓昱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了,接著他還會娶很多良娣、良媛、昭訓,他以后會當皇帝,三年一大選,到時候娶進來的女人就更多了。她一想到以后要跟那么多女人爭寵她就覺得痛得剜心。
“你且放心,我的心只是你一個人的,誰也不能分去我對你的寵愛?!?/p>
她將頭埋入他的懷里,嗅了嗅他身上好聞的檀香味兒,“這可是你說的?!?/p>
只要是他說的,她都信。
到底她才是太子妃,是未來的皇后,楊紫衣不過是個妾,見到她還是要磕頭行禮的!
十二月初八,一頂粉轎將楊紫衣抬進了太子府,當天晚上,李桓昱自然是宿在了楊紫衣的沁梅苑。
這個晚上,曇華哭成了個淚人。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伏在床上哭累了,嗓子也哭啞了,全身一抽一抽的。有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轉(zhuǎn)過頭,迷迷蒙蒙地看見了他那張放大了的俊顏。
“三郎?!”她真是又驚又喜,怎么也沒想到他會在新婚之夜拋下楊紫衣來找她,果然,他心里只有她一個人。
“瞧你,哭成了個小花貓?!彼χ?,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
她覺得心滿意足了,像只貓似的往他懷里拱,破涕為笑,軟軟地喚著,“三郎……”
楊紫衣嫁入太子府已過月余,李桓昱從沒有在她那里過夜,即使有時候去瞧她也只是坐坐就走。曇華覺得連呼吸都是順暢的,但每回楊紫衣見了她都一副淡然的樣子,倒讓她碰了個軟釘子,忒沒趣了。
一轉(zhuǎn)眼年關就過了,元宵節(jié)那晚,宮里設下晚宴,所有皇子、皇親國戚還有朝中重臣都被邀請參加,所有的人都喜氣洋洋,滿面春風,只有曇華對著跟自己坐在同一輛錦車里的楊紫衣憤憤不平,憑什么她也要跟去?
元宵夜宴中,女客隨著皇后一道,大家猜燈謎、飲酒、吟詩,好不熱鬧,唯獨曇華提不起興趣,倒不是她肚子里沒墨水,而是素來不喜歡這樣的場合,那些貴女們爭相逢迎拍馬,句句語含機鋒,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累不累啊你們。
“好,好,好!”皇后連說了三個好字,“楊家紫衣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女,果然才華洋溢,羞煞了多少男兒?!?/p>
楊紫衣盈盈拜倒,“謝皇后娘娘贊賞?!?/p>
那儀態(tài),簡直完美到了極點。
晚宴結(jié)束后,皇后卻單獨留下了她。她心里暗自揣度,怕是沒什么好事,便難得收斂起平日張揚的性子,裝出一副溫和恭順的樣子來。
“皇額娘。”
“你和桓兒是去年開春大婚的是吧?”
“是?!?/p>
“皇家最重要的就是延續(xù)龍脈,這一點你是清楚的吧?”
“是,臣妾知道。”想到這一點,曇華心里也酸澀起來,按說她和李桓昱在一起的次數(shù)也不算少,怎么就是沒有消息呢?
“我可是聽說,整整三個月桓兒都沒進過楊良娣的房……”說到這里,皇后那雙鳳目掃過微垂著頭的曇華,后面的話不言而明。
“兒臣知道該怎么做。”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心底悶得慌,嗓子眼堵得慌,就連聲音都不自覺地帶了顫音。
皇后笑了,伸手牽過她冰涼的手,“謝家曇華果然賢德,本宮當初選你做太子妃果然沒錯?!?/p>
曇華心里越發(fā)冰涼,這話怎么聽怎么像是反話。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真的不是她想怎樣就怎樣的,皇宮不是謝府,她的夫君是太子,她的婆婆是皇后。她一點自主權都沒有,甚至連爭辯的立場都沒有。
漸漸的,李桓昱去沁梅苑的次數(shù)就多了,到了第二年,兩個人分得的寵愛幾乎是平分秋色。
四
這年冬天,邊疆戰(zhàn)事吃緊,胡人率兵進犯,燒殺搶掠無數(shù)?;实劢陙?,身體日漸衰落,朝中大事幾乎都是由太子主理,五皇子協(xié)理,倒也井井有條。五皇子是他的親弟弟,也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雖然李桓昱已被封為太子,但是朝中擁護五皇子的人也不少,這一直是李桓昱的心病。
這次北胡來犯,李桓昱主動請纓,一是為了一震聲威,二來,也是為了趁此機會將兵權牢牢抓在手里。
“殿下,您此舉是不是太過冒險了?倘若戰(zhàn)勝還好,若是戰(zhàn)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紫衣,這一戰(zhàn)孤一定要勝?!?/p>
李桓昱的話音剛落,就瞧見曇華推開門,昂首闊步走了進來,見到李桓昱彎身行了個禮,一雙眼睛就盯住了一旁的楊紫衣,意思很明顯,我和殿下有話說,你還不快滾。
“臣妾先告退?!睏钭弦赂A烁?,飄然而去,雪白的裙裾如百合花般盛放,看得曇華眼睛里恨不得生出刺來。
“三郎……”她拉住李桓昱的衣袖,擺出一副哀求的樣子出來,“讓臣妾跟著你去罷?!?/p>
“胡鬧!”李桓昱一甩袖,好看的俊眉皺成了疙瘩,“這是去打仗,不是去游山玩水?!?/p>
“不,我就要去?!睍胰A梗著脖子道,她知道她跟去沒有理由,行軍打仗是多么危險的事情,她去了無疑會給他增加負擔,但她如果不跟去的話,每日每夜都會在提心吊膽中度過,那種日子比死還難受。
“咱們死也要死在一處。”這話是曇華隨心所說,卻沒考慮到這話實在是大不吉利,聽得李桓昱的眉頭皺得更緊,雙眸里也閃過一絲不耐,但他轉(zhuǎn)而就柔軟了語氣,溫聲道,“好了,好了,孤怕了你了。”
這次出征,李桓昱掛帥,曇華的大哥謝承靖為副將,數(shù)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向邊關開拔。三個月后,終于到達玉門關,李桓昱用兵神速,幾場大戰(zhàn)打下來,斬殺胡人數(shù)萬,兵退三十里。只是隨著我軍大捷的消息一起傳來的,還有謝曇華的大哥,謝承靖被俘的消息。
一直以來,曇華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大哥了,他一直很疼很疼她這個小妹,疼到了心坎里,她還記得她出嫁前,謝承靖摸著她的發(fā)際道,“假若太子敢欺負你,你回來告訴大哥,大哥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替你討回公道。”
謝曇華如遭雷擊,不是連連大捷么?怎么偏偏她的大哥就被俘了?北胡折磨人的手法她不是不清楚,她大哥若是被俘,怕是……
“太子妃,大公子當時只帶了一千人攻擊北胡左翼,卻引得數(shù)萬北胡大軍圍攻……殿下則趁機帶人攻入主營,燒了糧草,北胡大軍才撤退的……”換個說法,就是太子故意以謝承靖為餌,犧牲他一人,換取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
衛(wèi)將的話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你不要胡說!”三郎怎么會這樣做呢,他明明知道他是她的大哥,他就不怕她傷心么?
“主子,你清醒些,他心里壓根就沒有你?!毙l(wèi)將斗膽進言,旁觀者清,他是怎么對她的,他如何能不知道。
“夠了!”曇華瘋了一般將桌上的白玉杯掃落,手上那串金鑲玉鏤空連心手鐲卻不小心碰在了桌角上,斷成了兩截。
一股濃郁的香味擴散開來……
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如紙,身子一軟,險些連站都站不住,麝香,居然是麝香!
大軍很快班師回朝,曇華跟著李桓昱回到太子府時,她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楊紫衣那高高凸起的小腹,她懷孕了?算算日子,看來是在出征前就有孕了,瞞得可真緊吶。
五
五個月之后,楊紫衣誕下麟兒,整個太子府喜氣洋洋,只有她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喝悶酒,她沒辦法對著楊紫衣滿面笑容地說恭喜,索性便不見任何人。
喝醉了,就不痛了。
太子府除了楊良娣之外,他又納了一位良娣,兩位昭訓,皆是朝中重臣的女兒,這樣一來,他太子的位置越發(fā)牢固了。
接著,就是皇帝駕崩,新帝即位。
新帝即位第一件事自然是冊封皇后,她是太子妃,按常理她是皇后的不二人選。但是,她接到的卻是被封為曇妃的旨意,緣由是她一無所出。
好一個一無所出!
她應該是第一個被封為妃子的太子妃罷?真是可笑可嘆!
至于中宮皇后,自然是生下皇長子的楊紫衣。
進了宮之后,她的性子收斂了許多,不再事事挑剔,不再沒大沒小,不再無理取鬧,因為她只是個不受寵的妃子,更何況一代天子一朝臣,她的父親早已經(jīng)不是文官之首。楊紫衣倒是變了許多,原先在太子府的時候,她一直是溫溫順順的模樣,現(xiàn)在棱角倒鮮明了起來,渾身散發(fā)出不可仰視的氣質(zhì)。
楊紫衣最愛梅花,喜歡以梅花自喻,但她喜歡牡丹,開得雍容華貴的,看著也熱鬧些。以前在太子府的時候,四處都種滿了牡丹,但在宮中,卻種了一大片梅花林。
這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一場雪,那一大片梅花卻開得正好。
她華清宮的炭不夠用了,御寒的冬裝內(nèi)務府的人又克扣了她的,她身子原本扛不住寒氣,這樣一折騰,冷得渾身都在顫抖。
“桃紅,去內(nèi)務府問問,怎么能克扣咱們的紅羅炭?”她窩在火盆旁邊,搓著手,嘴唇都凍得有些發(fā)白。
“主子,已經(jīng)去問過了,現(xiàn)在國庫空虛,李公公說了,要從咱們后宮開始節(jié)省,這紅羅炭自然沒有往日多了?!碧壹t也不起身,在一邊的火爐旁烤著手,漫不經(jīng)心地道。
曇華氣得臉都發(fā)白了,轉(zhuǎn)身披起一件斗篷,“桃紅,你跟著我一起往內(nèi)務府問問去。”
去內(nèi)務府要經(jīng)過那片梅林,她低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卻沒想到在那里遇見了李桓昱。他穿著明黃的龍袍,滿臉笑容地握著楊紫衣的手,附在她耳邊不知道說了句什么,逗得美人輕輕地笑,那神態(tài),那笑靨,端得是嬌俏可人。
她恍惚想起,以往每年牡丹開的時節(jié),她都會纏著他陪她去賞牡丹,也不管他手頭上有沒有事情,“三郎,牡丹就這幾天開得最艷,若是錯過了,多可惜啊……”他只得擱下手頭的折子,無奈地道,“真是拿你沒辦法?!彼龢凡豢芍У嘏噬纤牟鳖i,也不顧旁邊有沒有人,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想來,他那時是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呵,也難為他偽裝了這么久。
“參見皇上,參見皇后?!彼?guī)矩地拜倒,曾經(jīng)高傲的頭顱低低地垂下。
“平身罷?!倍厒鱽硭淠穆曇?,她聽著,真是比這下著大雪的天氣還冷。
她抬頭,望著他。
他還是舊日的模樣,俊朗的眉,如墨玉般的眸,菱形的薄唇,她想起世間的一句俗語,“薄唇的男人都薄情?!彼臼遣恍诺模F(xiàn)在她信了。
“曇華妹妹近日可好?”
“一切都好,多謝姐姐關心?!?/p>
楊紫衣輕笑一聲道,“前段時間華清宮的幾位宮女因為受不了妹妹你的苛責,跑到我那里訴苦去了。我華朝素來以仁為本,妹妹你要謹記?!?/p>
“妹妹記下了。”
哪里是她苛責宮人,明明是那些宮人們攀高踩低,不愿意伺候她這樣一個失寵的妃子。
“好了,紫衣,咱們走罷?!彼麪科鹆藯钭弦碌氖郑瑥氖贾两K,他都沒有看她一眼。
這一趟,紅羅炭她自然是沒有要到,到了晚間,曇華洗漱之后,裹緊了身上的被子,緊緊地閉上眼。天氣這樣冷,她又畏寒,雙足冷得像鐵,哪里睡得著?
可是,他卻來了,這是她自入宮以來,他第一次到她的宮中。
他如以往一般躺在她的身邊,摟住她的腰身,她卻僵硬得像一塊木頭。他在她耳邊細聲道,“你似乎清瘦了不少。”她沒有翻身,連眼睛都是閉著的,“唔?!?/p>
他的手觸到她的手腕,那里空無一物,“我送你的鐲子呢?”
她的心如被針刺了一般,“我今天沐浴之后就收起來了?!?/p>
他對她一如既往的溫柔,只是她卻再不如以往一般熱情地回應,她暗暗地想,恐怕他自己都會覺得味如嚼蠟罷?
很快,父親被貶的消息傳入宮中,罪名是結(jié)黨營私,不日將發(fā)配海南。
她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每次一失眠,她就喜歡愣愣地坐在華清宮宮門口的臺階上發(fā)呆。她知道有一個人一直在她身后望著她,她想,他真傻??墒?,她自己何嘗不傻呢?
有一日,她輕輕地道,“衛(wèi)將,你出來罷,陪我說說話?!?/p>
黑暗中,一個身穿冰冷鎧甲的男子走了出來。
她看著這個從小陪伴他長大的衛(wèi)將,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歡我?”
衛(wèi)將那一向沒甚表情的臉倏然紅了,垂下頭去,“末將不敢?!?/p>
她笑了,那一剎那風華絕代,“我為什么就是不喜歡你呢?如果我喜歡你該多好?!?/p>
從那一天起,她和他每夜都在一起坐在華清宮的臺階上聊聊以前在謝府的趣事兒,逛熱鬧廟會、吃芙蓉樓的水晶蝦餃,召集一大幫貴女們在一起斗蟈蟈……雖然一直都是她在講,他不時地應一聲,但是她卻難得在回憶里找到了快樂。
流言四起,宮內(nèi)不斷流傳著她與衛(wèi)將有私情的傳言。
皇后的懿旨很快下到華清宮,她被打入冷宮。她在接下懿旨的當口,表情卻平靜得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她只是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衛(wèi)將,笑了笑,“只是可惜……衛(wèi)將,連累你了。”
六
冷宮。
院子里寂靜無聲,靜得仿佛能聽見落葉落地的聲響。她越發(fā)瘦了,瘦得簡直脫了形,像是一截干干的竹子勉強套在肥大的衣裳里。
她還記得她剛來冷宮的那天晚上,被一大群婆子扔進冰冷的池塘里的感覺,那種沒頂?shù)慕^望,那種浸入骨髓的寒冷,那種窒息的疼痛,成了她每晚的噩夢。最后,她被人揪著頭發(fā)扯了上來,那婆子扇了她好多巴掌,扇得她幾乎沒了知覺,她似乎聽到那婆子驚呼了一聲,“呀,血啊!”
她松了口氣,孩子,沒了,正好。
院門吱呀一聲輕輕推開,桃紅托著一個朱紅的托盤走了進去,對著她福了福,“主子,這是奴婢給您做的杏仁露,最是潤肺清咳?!?/p>
她這才將視線移向桃紅,眼神卻是茫然的,過了半晌才重新找到焦點,“又是杏仁露?”
“是。”
她拿著勺子只舀了一勺,尚未吞咽,一時氣堵,趕忙拿著一塊絲帕捂著嘴,佝僂著身子猛烈地咳著,好像要將心肺都咳出來一般,不知咳了多久她才止住,那手帕上卻沾上了一塊血跡。
這種加了料的杏仁露,她足足喝了小半年,從開始的傷寒喝成了現(xiàn)在的肺癆。
她覺得冷,很冷,即使現(xiàn)在只是秋天,她也冷得徹骨,不得不蜷縮成一團,來獲取一點點的溫暖。
只是無奈,無奈酒冷身殘,此心已寒,如何乞君憐?
“桃紅,將我那件紅色的嫁衣拿出來給我穿上。”
“是。”
鏡子里的人穿著鮮紅如血的嫁衣,梳著高高的發(fā)髻,身子卻單薄如紙,臉色也蒼白得嚇人,一點都不像她剛嫁給李桓昱那時候圓潤飽滿、天真爛漫的樣子。
她將胭脂盒打開,涂涂抹抹了好一陣才滿意地出了門,臉上竟然還隱隱帶笑,看得桃紅一陣心驚肉跳。
這日晚間,總管太監(jiān)李德全撩開簾子,見坐于龍榻上的皇帝正低頭批著折子,神色肅穆,猶豫半晌還是走上前去,沉聲道,“皇上,曇妃在外頭站了三個時辰,說是要見陛下。”
李桓昱眉頭皺了皺,神色已經(jīng)露出了幾分不耐。
總管太監(jiān)是個人精,忙道,“奴才這就將她打發(fā)走。”
“等等。”李桓昱道,“讓她進來?!?/p>
她是他棄置的一枚棋子,但他卻忽然想聽聽她這時候到底想對他說什么。
“三郎……”她喚他,臉上還是帶著笑意,只是那雙眼睛里再也沒有當初她喚他時那種熠熠的神采。
他渾身一震,不知為何,心底就生了些涼意,那件衣裳他認得,正是她和他大婚的那天穿的嫁衣。
她一步步走向她,走得既慢且穩(wěn),不像以前,她總是喜歡像一陣旋風似的卷入他的懷里。
“我來還你一樣東西?!彼χ叩剿拿媲埃瑢⑹稚系哪谴傆耒U空連心手鐲遞到他的面前,“這個你還記得么?是你新婚之夜送給我的,之前不小心被我摔壞過一次,我讓工匠重新補好了,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樣?”
一剎那間,他的臉色就變了。
她看著反倒笑了,“三郎,你拿去,還可以送給旁的妃子的,后宮這樣大,總能用得著的?!?/p>
“你……”他看著她,心底怪異的感覺越來越盛,她和他記憶里的人一點也不像了,一個人的變化怎么可以這樣大?
“三郎,你不收么?還是三郎已經(jīng)用不著了?”她將那串手鐲笑盈盈地重新戴到了自己的手上,“這鐲子真漂亮,只可惜,我當時怎么就沒有拆開來看看呢?看看里邊都藏了什么禍心?”
“我以前多喜歡你啊,滿心滿意都是你,你是不是千萬次在心里笑我傻?你是不是覺得娶了我這樣的女人真是太好操縱了?我現(xiàn)在才曉得,原來……你是沒有心的……”她擺弄著她手腕上的那串手鐲,滿臉玩味,“你知道么,我曾經(jīng)懷過你的孩子,可是我被打入冷宮的時候流掉了……他們說那是個孽種,本來就不配活在世上……我真后悔你給我的罪名沒有坐實,私通?衛(wèi)將死得真冤枉……”
李桓昱背上都被冷汗給浸濕了,他想辯解,卻無從辯解,所有的一切的確是他親手做的。她和衛(wèi)將私通的案子,他也大約猜得到是皇后設下的圈套,只是那時他不想為一個已經(jīng)無用的棋子費心費力。
她的身子慢慢地向前傾,聲音低沉如鬼魅,“三郎,我爹爹死了,大哥也死了,二哥、三哥發(fā)配到寧古塔也快死了,我們謝家都快死絕了,可為什么你卻還沒死?”
你為什么還沒死?
你為什么還沒死!
她忽的拔下頭上的簪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對準他的喉頭狠狠刺下!
七
她很安靜地在蜷縮在牢房的一角,不言也不語。周身都是讓人作嘔的酸腐氣味,甚至有只碩大的老鼠在啃咬她的衣角。
她刺殺皇帝,他卻沒有下旨殺她,她是不是該感謝他的仁德?她只是恨,恨自己居然那么沒用,居然連他一絲皮毛都能沒傷到。
獄卒向牢里面潑水,她的身上原本就有鞭傷,于是她便生起病來,高燒。自流產(chǎn)后,她的小腹時常疼痛,但這回卻痛得她連昏迷都不可能,冷汗幾乎浸透了她的衣衫。她咳得也越來越厲害,每日里吐的血越來越多,她也不甚在意,那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跡。
就在她以為自己一定會死在這里的時候,他卻下旨將她接回了宮,她回到了華清宮,身邊還有四個侍女服侍。
有太醫(yī)來看她,給她開了最好的藥,她眼睛都不眨地咽下,但是她的病卻沒有半點起色。她越來越喜歡發(fā)呆,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她有時候也會想,李桓昱為什么不殺了她呢?可是她實在太累了,沒有力氣想了。
她實在沒想到他居然會來看她。
“來,你最喜歡的水晶蝦餃。”他夾了一筷子給她,似乎恢復了以往溫潤體貼的樣子。
她只吃了一口,便盡數(shù)吐了出來,胃里本沒有多少東西,于是就吐出了黃色的胃液,她的身子一晃一晃的,骨瘦如柴的身子像一片紙一般瘦削,連站都站不穩(wěn),她看著他道,“李桓昱,你為什么不殺了我?你內(nèi)疚了是不是?哈哈哈!真是可笑!”她笑得猙獰,臉部的肌肉劇烈地抖動,宛如索命的惡鬼。
他驚駭?shù)冒瓮染妥?,而她的笑聲依然不斷地回蕩在他的耳邊?/p>
雖然他是太子,但他父皇最喜愛的兒子是他的親弟弟,他母后最愛的兒子也是他的親弟弟。因此,他從小就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的喜好,生怕自己的一舉一動落人口實,到最后連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真正喜歡的是什么。
從小到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羨慕能鉆進母親懷里撒嬌的五皇弟。
但是曇華不同,她是那么的張揚,像一團火。
他經(jīng)常暗暗詫異,謝家為何能養(yǎng)出這樣沒有心機又口無遮攔的女兒?不過,這樣的女人,正是他想要的。
這天晚上,李德全跪倒在他面前,“皇上,華清宮走水了……”
他親眼看著她穿著血紅的嫁衣,站在被火焰覆蓋的華清宮屋頂上,火焰沖天,如蛇一般順著她的裙裾燒了起來。
他是帝王,他的世界里只可以有權謀,他的眼里只能有江山,兒女情長,那些東西,一文不值。但是,他最近越來越感到孤獨,高處不勝寒,他所見到的都是低垂的黑色頭顱,就連他的枕邊人都對他虛與委蛇。
只有她,只有她,曾經(jīng)那么真,那么真的愛過他。
他也曾經(jīng)很真實地在她身上感受到溫暖,他心念一動,忽然想要留住這抹唯一的,溫暖的感覺。
他不愛她,也不懂愛,但卻想留住被愛的感覺。
“曇華,曇華,你快下來!只要你下來,我許你為后!”
“許我為后?哈哈哈!”她張狂地笑了,火苗已經(jīng)竄到了她的腰際,“李桓昱,可惜,我早已經(jīng)不在乎了!”
下一秒,整個華清宮傾塌下來,連同她,一起跌入了萬丈的火焰中。
他在一片廢墟之中佇立良久。
身后的李德全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皇上,該回宮了?!?/p>
他的身子并沒有動,只是悲哀地想,這場大火之后,他的世界里怕是只剩下無窮無盡的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