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歲的白先勇從遠處走來,禮節(jié)性的問候中帶著昆曲生旦亮相的雅致,黑色唐裝大滾大鑲著云紋袖口,這些細節(jié)讓人想到他全球巡演的《牡丹亭》。但是,這次他要談的不是昆曲,而是他的父親白崇禧,一位在歷史的迷障中有著多重影像和毀譽的軍人。
1987年,50歲的白先勇再一次踏到上海的土地時,距他離開這里,已過去了38年。這一次回到大陸,他尋找到了1945至1948年隨父親來滬時住過的三處舊居;他看了昆劇《長生殿》;他寫出一篇不同于以往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字《驚變》,分別刊載于臺灣當年12月號的《聯(lián)合文學》和次年上海《文匯月刊》元月號;他成為1988年《文匯月刊》元月號的封面人物。
《驚變》的文字,在1988年初入中國讀者的視野,猶如一場“驚艷”——離開革命文學體驗不久的大陸讀者當時正處于傷痕文學閱讀中。
25年前的上海之行,開啟了白先勇后半生的兩項使命。拯救和推廣昆曲,以及,為父親寫一本書。
為父親寫書
白先勇為自己的父親白崇禧所作的書寫了大約十年,在海內(nèi)外多次被媒體問起,什么時候收官,是否已能出版。
可是,由于每遇到一點新的資料,就要納入其中,所以在《養(yǎng)虎貽患——父親的憾恨》《白崇禧將軍身影集》都陸續(xù)面世后,這部一再被人問起的傳記還在不斷地修改中。以至于動筆的確切時間,白先勇已經(jīng)不記得了。
為父親白崇禧寫一本書的想法,最初產(chǎn)生于1990年代初。
臺灣“中央研究院”的出版物中稱曾經(jīng)為白崇禧做過128次口述(白先勇記憶中是132次),最后一次口述是白崇禧去世前8天,這些內(nèi)容就是歷時4年記錄下來的《白崇禧先生訪問紀錄》。這部口述歷史由于白崇禧的猝然離世而中斷,“很重要的國共內(nèi)戰(zhàn)還沒講到,他就走了,民國史因為兩岸政治立場不一樣,很多都被曲解了”。
“這是一部不完整的歷史”,白先勇說。國內(nèi)戰(zhàn)爭年代中的許多曲折,國軍在抗日和內(nèi)戰(zhàn)中的一些決策還沒有從白崇禧的視角表現(xiàn)出來。國軍的這位悍將非常特殊,他一邊是蔣介石“四·一二”清黨的執(zhí)行者,還跟共產(chǎn)黨打過內(nèi)戰(zhàn);一邊又同蔣介石有矛盾,北伐勝利后桂系跟蔣系打了7年仗,白崇禧曾被迫流亡安南(今越南),1936年還策劃過“倒蔣”;盧溝橋事變后第7天,卻被蔣介石的專機接到南京,參與抗戰(zhàn)。
“北伐之后我父親的許多動向,都與后來的歷史走向有關,但是有很多時刻,這邊也不講、那邊也不講,很重要的歷史時刻被埋沒?!?/p>
對于“四平之戰(zhàn)”,國民黨初到臺灣時也總結過,但是作為歷史不再講了。白先勇為了作傳曾走訪過當年的一些將領,他們也說這場戰(zhàn)役“關鍵哪!關鍵!”可就是沒人敢寫,也沒人檢討過。白崇禧也向白先勇多次講到這場戰(zhàn)役。所以,白先勇認為“這一類事情,我該寫出來,因為別人不知道”。
為何要給自己的父親立傳,白先勇認為不僅白崇禧的口述歷史不完整,而且由于歷史的原因,兩岸對白崇禧的歷史記載都有不公允之處。
白先勇曾說過,白崇禧既反共又反蔣,故爾,國共雙方在寫他的時候,都有忌諱。白先勇認為,兩岸寫出來的白崇禧傳記與真實的白崇禧都有一些出入,因為都有他們不想提起的地方。
“如果有個完整的口述傳記,我就不會想到作傳了,寫寫回憶就可以了。但我父親還沒有一本信史?!卑紫扔抡f。
不為親者諱
白先勇和父親在臺灣一起生活了11年,交流最多的時期,是他在臺灣大學讀書的那幾年。白崇禧晚年,經(jīng)常向已經(jīng)二十多歲的白先勇,提到一些他對外不會說得太多的話。白先勇說,1946年的“四平街戰(zhàn)爭”(大陸稱“四平戰(zhàn)役”)、“徐蚌會戰(zhàn)”(大陸稱“淮海戰(zhàn)役”),是父親跟他講得最多的。
白先勇多次聽到白崇禧講述他與林彪、劉伯承的數(shù)次交鋒,雖然那個時候年輕的白先勇還沒想到要拿筆記錄下來,然而正是這些講述,在幾十年后,使他決定要為父親全面地寫一本書。父親的戰(zhàn)爭記憶給白先勇留下這樣的印象:“父親從來沒敢低估共軍”。事實上,也的確有人將國民黨的白崇禧和共產(chǎn)黨的林彪作過比較,將他們并提為國共“戰(zhàn)神”。林彪對蘇聯(lián)《真理報》說過:“我認為在國民黨軍將領中,白崇禧是最有才干的?!?/p>
因此,白先勇書寫的這本傳記更多的是從白崇禧的視角和觀點出發(fā)的,寫白崇禧的記憶和觀念中的真相。
白先勇不是史家,他為父親立傳或者書寫父親的一生,一方面是根據(jù)自己對白崇禧的了解來寫,這種了解來自真實的生活,包括白崇禧在生活中不為人知的一面。尤其是在臺灣時期,生活在情治人員視線中的白崇禧,有別人看不到的苦悶。另一方面他也查閱白崇禧各個時期留下的文獻。
閱讀各種版本的《白崇禧傳》是白先勇必不可少的功課。
不同作者,不同歷史時期,都有不同的觀點。程思遠版本的《白崇禧傳》,白先勇讀得很認真。程思遠是李宗仁的秘書,在1949年以前與李宗仁、白崇禧的關系密切。白先勇認為,程思遠的《白崇禧傳》史實上大部分沒有問題。但是由于后來程思遠的思想和政治立場發(fā)生了變化,所以有些觀點就不同了。
傳主是作者的父親,白先勇不免受到追問,你寫的傳記是否客觀?以父親為主角書寫,會不會為尊者諱?白先勇肯定地答復:“不會不會,一點忌諱都沒有?!?/p>
追尋父親的蹤跡
承載白崇禧一生毀譽的戰(zhàn)爭史部分——北伐、抗戰(zhàn),以及白崇禧對此間國共矛盾、蔣桂矛盾、戰(zhàn)略分歧的看法、觀點和作為,主要依靠對白崇禧歷史資料的整理,這包括1987年在廣西圖書館發(fā)現(xiàn)的一批白崇禧1930年代在廣西期間的演講稿、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的文獻資料、白崇禧同時代人的回憶錄(如黃旭初等人的回憶錄)、臺灣“國史館”文獻、白崇禧與同僚及友人的書信、1949年以前的大陸報刊等。
“中研院”的黃嘉謨先生將白宗禧在北伐時期的所有電報、演講詞集成的《白崇禧將軍北伐史料》,也是白先勇追尋白崇禧早期活動的資料來源。1987年的廣西之行收益甚多,白先勇在桂林圖書館找到一些絕版的書籍,收集了很多白崇禧在廣西用“三自三寓”治省的文獻資料。1930年代,白崇禧意識到中日大戰(zhàn)不可避免,他的很多演講詞都涉及“整軍以待”,他說“全省皆兵”存在的理由就是要抗日了。白先勇認為,白崇禧不僅是位軍人,他更是有政治理想的人。
在這些故去時代的黃褐色紙張中,白先勇發(fā)現(xiàn),白崇禧在不同的時代,有時“身影高大”,有時則“影蹤全無”。
國民黨方面的“中央抗戰(zhàn)史”厚達700多頁,提到抗戰(zhàn)中的第一場大捷“臺兒莊大戰(zhàn)”只有三四頁,而且,沒有提到李宗仁、白崇禧的名字。一部民族的抗戰(zhàn)史,由于蔣桂之隙,兩個不可少的名字竟是缺位。
大陸拍的電影《血戰(zhàn)臺兒莊》白先勇也看過,“這次李宗仁出現(xiàn)了,卻把白崇禧拍成了副官,跑前跑后。不是的,他也是主帥”,白先勇說,“這一仗是李、白二人打的,戰(zhàn)前布署都是李、白二人一起做的,但是在《李宗仁口述歷史》中,他只講他自己去了?!?/p>
歷史雖然在后世的記載中被改變,但在“當是時”,總能留下真切的身影。臺兒莊的捷報傳開,全國振奮,武漢十多萬人的祝捷大游行中,開路大卡車上載著李、白二人的巨照。
這一年,被侵華日軍定為必須消滅的“頭號罪犯”白崇禧44歲。
白先勇根據(jù)他所掌據(jù)的資料證明,1938年初,白崇禧在武漢國民政府和軍事委員會上,就已經(jīng)提出了“以游擊戰(zhàn)配合正規(guī)戰(zhàn),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的持久戰(zhàn)戰(zhàn)略思想,為的是拖長日軍供給線,削弱敵軍優(yōu)勢,以取得最終勝利。這一戰(zhàn)略思想在2月7日已出現(xiàn)在蔣介石的武昌演講中。而這些,都是在過去的傳記中被湮沒的。
好在近年的一些歷史學者,已經(jīng)開始重視這段歷史,在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楊天石的論著中就寫到,“以上種種(指白、蔣等提到的相關持久戰(zhàn)戰(zhàn)略內(nèi)容),都發(fā)生于1938年5月毛澤東發(fā)表《論持久戰(zhàn)》演講之前,證明不論是白崇禧,或是蔣介石,在提出‘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的方針時,都不可能受到《論持久戰(zhàn)》一文影響,程思遠的有關回憶是錯誤的。”(《尋找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
故紙上的父親
在各地搜集白崇禧各個時期報刊資料的時候,白先勇從香港《良友》傳媒集團的董事長王胤手中得到了一些當年《良友》畫報上的時事影像。其中1938年5月號第137期是臺兒莊大捷專輯。畫報封面,就是白崇禧戎裝照。
《良友》畫報是民國時期最為時尚、以倡導生活方式為號召的雜志,它的封面人物通常是用胡蝶這樣的當紅明星,也有當時最具影響力的軍政學商各界風云人物。以當時鉛印排版術的出版周期看,3月大捷,5月出刊做圖文報道 ,已經(jīng)算是很快的了。這期《良友》畫報中,還有一張照片拍攝于1938年3月24日臺兒莊大戰(zhàn)前夕,引起了白先勇的格外注意。照片中,蔣介石居中,白崇禧在左,李宗仁在右,李堅定、蔣自信、白從容。這是最好的證明了。
1939年11月,《良友》畫報在報道第一次長沙會戰(zhàn)時寫道:“白崇禧將軍為湘北大戰(zhàn)之最高統(tǒng)帥,此次誘敵深入、迂回側(cè)擊的巨策,即為白將軍于九月間主持之軍事會議席上之決定?!?/p>
八年抗戰(zhàn),“軍委會”副參謀總長白崇禧制定過國民黨軍隊各階段對日作戰(zhàn)計劃,參與指揮和決策“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臺兒莊大戰(zhàn)、武漢保衛(wèi)戰(zhàn)、三次長沙會戰(zhàn)、昆侖關之役等著名戰(zhàn)役??箲?zhàn)勝利后,他曾被美國羅斯??偨y(tǒng)頒發(fā)美國“嘉猷勛章”、美國陸軍當局頒發(fā)美國“自由勛章”、英國政府“巴士武士勛章”、法國政府“榮譽勛章”。
“向歷史有個交代”
在少年白先勇的記憶中,父親有過多匹良駒,白崇禧的馬術留下過一些影像記錄,白先勇曾找到白崇禧騎在良駒“回頭望月”上疾速奔跑的照片。
赴臺以后,白崇禧的坐騎變成了一輛老得不能再老的道奇汽車,白崇禧坐在上面顛得搖搖晃晃地到“總統(tǒng)府”去上班。后來連司機陳義方都覺得沒面子。
到臺灣一定是這樣的待遇,這在撤臺之前,白崇禧心里就清楚的。但他要“向歷史有個交代”。
1949年12月30日,敗兵之將白崇禧從海南島起飛到臺灣。此時,他從廣西帶出來的嫡系,已在經(jīng)歷抗戰(zhàn)和內(nèi)戰(zhàn)后,不剩一兵一卒,桂系整個都瓦解了。
自18歲參加辛亥革命至北伐時打到山海關,從抗日戰(zhàn)爭到國共內(nèi)戰(zhàn),他的命運一直與“民國”連在一起,直到最后被林彪趕出海南島,雖然有人勸他另辟他途,他還是選擇了去往臺灣。
這一選擇就是他對歷史的交待:他反對蔣介石,也反對毛澤東;他沒有留在大陸,去臺灣也不是選擇蔣介石,他到臺灣,選擇的是他忠于的“民國”。
白先勇經(jīng)歷了白崇禧赴臺后備受冷遇的歲月,并將這一時期稱為白崇禧的“逆境”。
在臺灣的17年里,走到哪里身后都有情治人員如影隨形,白崇禧曾憤慨地密函蔣介石詰問原由。隨后他也就平靜地對待這些了,看戲的時候,會給盯梢的特務們買上四張票。
白崇禧晚年時,白先勇已到美國上學。在尋訪白崇禧晚年時光時,白先勇聽到父親的老部下說,白崇禧一直按時參加國民黨的組織生活,開黨小組會(閻錫山退隱后是什么都不做了,這樣的會閻錫山是不參加的)。但白崇禧還是定期和住在周邊的下級軍官們過組織生活。無論多么平淡和常規(guī)的例行學習,他也從不缺席。白崇禧認為拿一天薪俸就得負一天責,他始終有組織和紀律性。
“父親就是這樣一位悲劇英雄,后來他在臺灣沒落了,他的起、他的落,我都看到了”,白先勇認為白崇禧晚年命運即便成了悲劇,也并未懷憂喪志,還是在為信仰堅持。
白先勇還記得,1954年陳誠競選“副總統(tǒng)”時,找白崇禧為他拉過票。國內(nèi)戰(zhàn)爭時期,陳誠是參謀總長,白崇禧是國防部長,被陳架空過,兩人也有政見上的不同。陳、白二人在1946年裁軍問題上的矛盾蠻尖銳的,到臺后,陳很受重用,來請白崇禧幫自己拉票。當選“副總統(tǒng)”后,他又被任命為“行政院院長”。
一天,陳誠來到他們家中,向白崇禧問策,自己該以何為重。白崇禧告訴他,副總統(tǒng)將來是要“接大位”的,應該“養(yǎng)體養(yǎng)望”。所以不應該接“行政院院長”,因為“行政院院長”是向立法院負責的,太操勞又要受立法院的指責,而這將會使他的聲望受損。在白先勇看來,陳、白交往,是那一輩人的風范和胸襟。
白崇禧的家族,源于一位叫伯篤魯丁的阿拉伯始祖,他還是位元朝進士。1937年,白崇禧以回教領袖的身份,倡導“十萬回民十萬兵”,召集穆斯林青年入伍抵御外侮。1948年4月,李宗仁欲跟孫科競選副總統(tǒng),白崇禧力勸無效后,投入了為李宗仁助選的工作,這一次回教代表的票都投給了李宗仁,李宗仁勝出。
1960年4月13日,在白崇禧的力促下,一座清真寺在臺北新生南路落成。這是白崇禧晚年的精神歸宿。
白崇禧歸于信仰的寧靜了嗎?白先勇整理出白崇禧1965年7月寫給黃旭初的一封信,此時白崇禧聽說李宗仁從美國回到大陸,提筆寫給香港的黃旭初寫了一封長信,從該信通篇分析時局和反攻大陸的可能性來看,這應是他長期思考的問題。他以這樣的筆觸結尾:“弟待罪臺灣,十有七年矣!日夜焦思國軍何時反攻大陸,解救大陸同胞?!卑紫扔聸]有回避這種真實。
是年,白崇禧72歲,距他離世,只有一年半不到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