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來，鄧亞軍經手的親子鑒定已經超過2萬件。根據她的統計，華大方瑞連續(xù)幾年的“排除”結果一直都維持在22%～27%之間。這意味著，每4到5個來做親子鑒定的，就有1個是“非親生”的鑒定結果。

作為中國首屈一指的鑒定師，鄧亞軍每天都要和這樣的故事相處：很多人千方百計證明孩子是自己的，另外也有人千方百計證明孩子不是自己的；有人用性來嘗試鞏固財富，也有人試圖借另外一個人的孩子來鎖住自己的愛人……

鄧亞軍所服務的北京華大方瑞司法物證鑒定中心位于這座城市的郊區(qū)。自從這里開展DNA親子鑒定業(yè)務以來，它的樓下經常停著豪華私家車。

“如果你看見豪車，那多半是來做親子鑒定的?！编噥嗆娬f。

這似乎已經成了財富群體的一種“流行癥狀”。他們人到中年或接近中年，衣冠楚楚，自信是成功人士。但遺憾的是，在私生活層面，他們卻有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惱。物質上的富裕，有時并非能換取生活上的安寧。

電視劇才有的橋段

那天上午，第一個走進鑒定師鄧亞軍辦公室的委托人叫李翔。李翔之所以給鄧亞軍留下深刻印象，是因為他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和腕上的勞力士金表。

李翔，38歲，是幾家公司的老板，資產過千萬。他喜歡把自己的成功歸結為多年鍥而不舍的打拼和“那么一點兒運氣”。他承認自己是一個比較“枯燥”的人——內向，不善言談。

從一所工科學校畢業(yè)后，他在一家IT公司工作，兩年后開始創(chuàng)業(yè)。那時正是IT業(yè)的勃興之時，李翔順風順水地攫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在很多人眼中，李翔和第一任太太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她是李翔的大學同學，小家碧玉，兩人戀愛了近8年。和李翔一起經歷了最初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后，他們也完成了愛情長跑。婚后不久，他們有了兒子。

在李翔看來，妻子是典型的良家女子。她不希望李翔把太多精力投入到生意中，認為“掙錢總有個盡頭”。然而隨著公司越做越大，李翔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為此他們經常發(fā)生爭執(zhí)。

“家里的事你從不操心?！逼拮拥谋г?，讓本就壓力巨大的李翔感到不被理解。

正是在這段時間，公司公關部總監(jiān)葉娜走進了李翔的世界。葉娜漂亮潑辣，在談判場上游刃有余。在幫助李翔拿下幾單重要的商業(yè)合同后，葉娜得到了李翔的信任。和妻子相比，葉哪十分善解人意。面對李翔的苦惱，她總能表現出得體的理解和情感支持，終于，在一次商務旅行中，李翔和葉娜睡到了一起。

最初，這讓李翔非常自責，尤其是面對妻子時，他總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愧疚。他曾幾次試圖和葉娜分手，但均無功而返。一方面，葉娜確是生意上的好幫手；更要命的是，他們在一起3個月后的一天，葉娜忽然在談判桌上發(fā)來一條短信——自己懷孕了。

李翔坦承，當時他“腦子一片空白”。在葉娜的壓力下，他終于向妻子提出離婚，卻微妙地隱瞞了懷孕的事情。也許正因為此，離婚一事膠著了很久。最終還是談判高手葉娜技高一籌。她拿著醫(yī)院的檢查結果，直接找到李翔的妻子。后者在大哭一場后同意離婚。

葉娜和李翔的蜜月是在歐洲度過的，對于一向不懂浪漫的李翔來說，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盡管對前妻心懷歉疚，對于和葉娜的生活，李翔還是比較滿意的。葉娜年輕、活潑，更有情趣。 幾個月后，李翔有了第二個兒子皮皮。

“不能讓她得到我的一分錢”

如果不是皮皮3歲那年得了一場重病，也就不會有后來的故事。

在給皮皮進行血型配對檢查時，護士突然問了李翔一句：“這是你的親生兒子嗎？怎么血型完全配不上？”

李翔說，正是這句話讓他心頭一震。雖然后來皮皮病好了，但這句話依然像魔咒一般，留在李翔心里。

一天，李翔在互聯網上看到了DNA親子鑒定師鄧亞軍的介紹。李翔暗下決定，帶皮皮去那里做親子鑒定。

仲春時節(jié)，李翔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勞力士金表，身邊站著4歲的皮皮。他找到鄧亞軍，要做父子親緣關系鑒定。單親親子鑒定在技術上并無太大難度。取樣付錢后，李翔帶著皮皮離開了。

一周以后出來的鑒定結果。令李翔感到目眩。那上面寫著：不支持李翔是皮皮生物學上的父親。也就是說，李翔不是皮皮的生父。盡管已有所預感，李翔還是盯著鑒定報告發(fā)了半天呆，最后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一塊石頭落了地，甚至有一種解脫感，畢竟被這事折磨得太久，那時總算有了結果?！崩钕韬髞磉@樣形容自己的心境，“然后我的腦子就開始轉，該怎么辦？我不能讓葉娜得到我的一分錢?！?/p>

鄧亞軍表示，李翔的憤怒可想而知，而像李翔這樣的委托人，她幾乎每月都會碰到。

男人試圖保全的最后尊嚴

鄧亞軍再次見到李翔，已是1個月以后。不過令她感到驚奇的是，這次李翔身邊除了皮皮，還有個漂亮的女人。李翔告訴鄧亞軍，這是他的太太葉娜。他們一家三口，想做一下親子鑒定。

李翔面色平靜，不露一絲痕跡。與之相比，葉娜的臉色更像是一幅褪了色的佳作。 “你不是說帶我去看一個新樓盤嗎？到這里是什么意思？”

“正好路過，就進來做一個玩嘛?！崩钕枵f，“之后我們就去看樓?！?/p>

在李翔的堅持下，鄧亞軍取了三個人的血樣。對他的心思，鄧亞軍已明白了大半。但鄧亞軍沒有想到的是，葉娜第二天居然主動打來了電話。她先問鄧亞軍是不是之前就認識她的丈夫。鄧亞軍覺得很無聊，就掛掉了電話。她馬上又打過來，說她很珍惜和李翔的婚姻，她愿意出一筆錢，重做一份鑒定。

“我拒絕了葉娜?！编噥嗆娀貞浾f。葉娜仍然在電話中苦苦哀求：“你知道這場婚姻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可能會因為你的鑒定失去現在的一切。我們都是女人，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這一次的鑒定結果自然和上次相同，李翔不是皮皮的親生父親，而葉娜是皮皮的親生母親。拿到鑒定書那天，李翔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就微笑著把它推給了身邊的葉娜。這個無言的挑釁動作激怒了葉娜，她把鑒定書砸到李翔身上，質問對方：“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翔仍舊微笑著。他早已決定不和葉娜發(fā)生正面沖突。他看了看腕上的勞力士手表，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神情，仿佛一個失敗的勝利者。他拿著鑒定結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戰(zhàn)場”。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這次李翔再次找到鄧亞軍，是為已做過的親子鑒定申請正式的鑒定報告。

“我已經向法院起訴離婚了?！崩钕杵届o地告訴鄧亞軍，“這份正式報告要作為法庭證據使用?！?/p>

鄧亞軍點點頭。她清楚，有了這份報告，李翔就能保住他名下的財產。他穿著T恤和牛仔褲，眼睛滿是血絲，看上去非常疲勞。為了這場離婚，為了財產，這些日子他或許早已筋疲力盡。

“葉娜說她是因為太愛我，而前妻又不肯離婚才想到這個辦法的?！痹诘却噥嗆姵鼍邎蟾鏁r，李翔突然說道。

鄧亞軍抬頭看了李翔一眼。時至今日，她都記得李翔當時的表情——那是一個男人在試圖保全他最后的尊嚴。

“你幫我騙騙他吧”

幾年來，鄧亞軍經手的親子鑒定已經超過2萬件。根據她的統計，華大方瑞連續(xù)幾年的“排除”結果一直都維持在22％～27％之間。這意味著，每4到5個來做親子鑒定的，就有1個是“非親生”的鑒定結果。

對于其中財富與倫理、欲望與道德的沖突，鄧亞軍很冷靜：“有人看到一些親子鑒定的案例，就覺得這個世界很亂。”她說，“其實，世界本來如此，只是親子鑒定把真實的一面暴露出來了。”

33歲的王睿在位于金融街的某投資銀行工作。4年前，她和某電信公司的唐逸相識，很快就結了婚?；楹螅麄冇辛艘粋€小男孩亮亮。亮亮3歲時就能背誦幾十首唐詩，唐逸很喜歡抱著兒子在親友面前炫耀。但總會有人和唐逸開玩笑：怎么兒子跟你長得不像？

一天，唐逸在王睿帶回家的一本時尚雜志上看到一篇寫親子鑒定的文章。他對王睿說，準備下星期休息時帶兒子去做個鑒定。這令王睿感到不安。左思右想，她決定先丈夫一步，帶著孩子去做個鑒定。

王睿出現在鄧亞軍的辦公室時，穿著一身天藍色的連衣裙，看上去很年輕，只是臉色有些憔悴。鄧亞軍注意到，除了亮亮，王睿身邊還有一個比她大10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已經微微有些謝頂。自始至終，他們的目光都沒有交匯。

鄧亞軍采集了3人的樣本，因為王睿辦了加急委托，第二天就有了結果。鑒定表明，亮亮是王睿和那個中年男人的骨肉，與唐逸沒有絲毫親緣關系。

當鄧亞軍在電話里把結果告知王睿時，王睿的情緒崩潰了。這樣的情況，鄧亞軍并非第一次遇到，很多委托人都是因為一次偶然的出軌，就埋下了之后麻煩的禍根。

王睿也不例外。她告訴鄧亞軍，那個中年人是她上一個公司的老板，他們曾經秘密交往過一段時間。后來，她換了工作，并在一次飯局上遇到了唐逸。他們沒有交往多久，就結了婚。王睿坦承自己很愛唐逸。和唐逸結婚后，她就再也沒和情人發(fā)生任何來往。因此現在的結果，令她始料未及。

連著幾天，王睿一次次地打來電話，每次都是泣不成聲。她擔心有一天唐逸真的會來做鑒定，“你說我該怎么辦？”她問鄧亞軍。

鄧亞軍只好安慰她：“也許唐逸只是隨口說說呢？你們既然感情很好，他并不一定真的來做鑒定啊！”

“要是他真的來了呢？”

“如果你實在擔心，就向他承認過去吧。既然你和那個人早就沒了來往，相信唐逸是會原諒你的?！?/p>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最后，王睿謝了鄧亞軍，此后就沒再打來電話。 兩個月后，鄧亞軍接待了一個委托人。這個男人30多歲的樣子，戴著眼鏡，穿著精致。他拉著一個小男孩走進辦公室，鄧亞軍驀然認出，這個小男孩不就是亮亮嗎？

男人顯得彬彬有禮，問了幾個問題以后，就拉著亮亮來到抽血室。抽血時，亮亮依然放聲大哭，男人在一旁心疼地安慰著。鄧亞軍看在眼里，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王睿第二天又打來了電話。她聽說了丈夫帶兒子去做親子鑒定的事，請求鄧亞軍出具一份假的鑒定結論。

“你幫我騙騙他吧?！蓖躅？拗f。

王睿的哭泣令鄧亞軍動容。雖然類似的請求，幾乎每星期都會碰到。在鄧亞軍簽署鑒定結論時，她的腦海里回響著亮亮的哭聲。

將近一年時間過去了，鄧亞軍沒再聽到王睿和唐逸的任何消息。他們和無數委托人一樣，隱入了茫茫人海。有時候，鄧亞軍會想，她的辦公室就像一個劇院的后臺，她目睹了那些秘密、背叛和淚水，但是真正的悲歡離合，卻都要在他們各自人生的舞臺上展開。

“你拆散了多少家庭？

這么做合適嗎？”

在剛從事親子鑒定的那幾年，鄧亞軍心里一直充滿負罪感。即使親朋好友，甚至她從小崇拜的哥哥，也常以不理解的口吻問她：“你拆散了多少家庭??？這么做合適嗎？”

“這確實很殘酷，無論對誰?！编噥嗆娬f，“不過無法否認，親子鑒定技術讓人類向更透明的方向發(fā)展了。”

在微博的自我介紹里，鄧亞軍這樣寫道：6年的公安現場法醫(yī)，9年的DNA親權鑒定，看盡人間冷暖悲歡。

或許正因為此，她說自己是一個格外冷靜的人。做這行時間越長，她越不想知道當事人的隱私，甚至有時故意表現出冷漠。“因為你知道的越多，心理負擔就越重?！彼@樣說。

然而，有一位委托人的故事，卻讓她感嘆?！八麘撍闶歉欢?。”鄧亞軍說。

他叫張浩，29歲，浙江人，是北京某戶外用品公司的總經理。華大方瑞的幾個年輕女孩都說，張浩長得有點兒像吳彥祖。

和那些面目憔悴的委托人不同，張浩神采飛揚。他來做親子鑒定，是為了給3歲的兒子上戶口。

鄧亞軍還記得，整個采血過程都進行得頗為順利，小孩不哭也不鬧，一副很懂事的樣子。張浩說他從小就帶著孩子到野外玩。小孩見的東西多了，自然就顯得與眾不同。

離開時，鄧亞軍看到張浩開的是一輛BMW X5，引擎似乎改裝過。一腳油門下去，門前的整條小馬路都在轟響。

兩天后，鄧亞軍拿到了鑒定結果。她一下愣住了。張浩和小孩幾個位點上的DNA數據都不一樣。她叫來另外一個同事，重新做試驗，復核數據，結果卻依然如故。

“‘吳彥祖’的孩子居然不是他的！”幾個年輕同事開始小聲議論。

來拿鑒定報告那天，張浩仍然顯得精神十足。他穿著牛仔褲和黑色皮夾克，更像是一個搖滾歌手。他接過鑒定報告，看了兩眼，活絡的表情漸漸僵住。鄧亞軍記得，當時辦公室里格外安靜，甚至能聽見張浩的喘氣聲。

“你能不能告訴我，孩子的父親是誰？”張浩低聲問。

“這個要有樣本才能驗證出來，現在我們也不知道?！编噥嗆姳M量語氣平和地說。

張浩攥著報告，慢慢坐到沙發(fā)上，臉上像一片枯葉失去了表情。鄧亞軍也回到自己的辦公桌，聽著電腦風扇兀自發(fā)出一陣陣“嗡嗡”聲。

過了10多分鐘，鄧亞軍才試探著說：“要不你回去問問孩子的母親吧?這個事情，也只有她最清楚?！?/p>

張浩抬起頭，目光已經顯得有些渙散：“我到哪里去找她呢？”

出逃的母親

鄧亞軍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因為職業(yè)身份，鄧亞軍總是避免去問太多私人問題，也早已習慣了壓抑自己，但是那一次，她給張浩倒了一杯水。他實在還很年輕。

張浩說，他和那個女孩是在酒吧認識的。當時他們都已經喝了不少。后來，他帶女孩回家。這種事對張浩來說并不罕有。

可是那一次有些不同。第二天醒來，張浩發(fā)現女孩安靜地躺在自己懷里，蜷縮著身子，竟是一種小女孩乞求保護的姿態(tài)。他的心里一下漲滿了柔情——這種感覺以前似乎從未有過。就這樣，女孩和張浩同居了。

女孩叫姜琳，在那家酒吧做陪酒女郎。張浩說他并不在乎姜琳以前的身份，但還是希望她辭職。他會每月給她一筆錢，讓她待在家里。姜琳接受了這樣的生活。

半年后，姜琳告訴張浩，自己懷孕了。張浩開心地說，那我們結婚吧。但姜琳卻說，結婚只是一個形式，只要張浩愛她就足夠了。這份信任令張浩感動，他覺得姜琳是真愛他的。

孩子快出生的時候，張浩以姜琳的名義買了一套房子送給她。他告訴姜琳，她就是他一直尋找的那個人。

懷孕9個月時，姜琳生下了一個男孩。然而，自從孩子降生，姜琳的脾氣就變了。她和張浩經常爭吵，對孩子也似乎漠不關心。張浩以為姜琳得了產后憂郁癥，帶她去看心理醫(yī)生，但始終未見好轉。后來，姜琳開始把孩子扔在家里，夜不歸宿。

一次從外面回來，張浩發(fā)現孩子一個人躺在床上，而姜琳卻不見蹤影。她不接張浩的電話。張浩開車找遍北京城區(qū)的所有酒吧，最后才發(fā)現已經喝得不省人事的姜琳。

他們再次發(fā)生了爭吵。這一次，姜琳說，她不想做張浩的生育機器。

張浩提出了分手。他不能理解，明明是他把她從“火坑”里救出來的，可她卻絲毫不領情。姜琳不甘示弱地答應了。幾天后，張浩告訴姜琳，孩子要由自己撫養(yǎng)。他希望借此緩和矛盾，沒想到姜琳又一次痛快地答應了他。

很快，姜琳離開了張浩家。她從未再打過電話，也沒有來看過孩子。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張浩覺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內臟，感到空空蕩蕩。他終于不顧體面地給姜琳打了電話，可一個機器人的聲音告訴他，他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懷著不祥的預感，張浩去了他給姜琳買的房子。開門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兩個月前，他們通過中介公司買下了這里。張浩曾經試圖通過中介公司找姜琳，也曾幾次尋遍北京的酒吧，但都徒勞無功。姜琳像一滴清晨的露珠，消失得無影無蹤。

鄧亞軍沒有再聽到張浩和姜琳的消息。雖然有的時候，她還是會想起張浩的故事，想起那個抽血時不哭的孩子，但也僅止于此了。如今，她自己已經是一對雙胞胎的母親，在她的辦公桌上就放著兩個小家伙的照片，一個像爸爸，一個像媽媽。

“我常常想，他們從小就看著這些人世上的悲歡，會不會感到害怕呢？”鄧亞軍自問。

（文中當事人信息均經技術處理）（摘自《GQ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