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記憶之門,重溫民國范兒。中國人走過各朝各代,于文明積淀和生活碎片之中,活出了豐富的精神和面貌。多看一眼中國人走過的路、曾經(jīng)有過的好樣子,是一件有意思、有意義的事。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氣質(zhì),更何況這是一段與新中國交接的歷史時空。我們回望上個世紀上半葉,考察作為一種趣味、一種風尚、一種美學的民國范兒。
當代人讀現(xiàn)代文學、看年代戲、鑒賞民國藝術(shù)、入名士風流、游歷城市的民國建筑,可算流行的精神消費;當代人看近百年前的同胞如何魯莽而勇敢地進行著現(xiàn)代文明的創(chuàng)造與接軌,可算深度的精神交流。昨天是今天的鏡子,也可以是今天的營養(yǎng)。
百年過去,中國人的人類學特征發(fā)生了斷裂式的顯著改變。龍種與跳蚤更替,人格與國格消長?;赝駠?,就是回望一段離我們最近的“大歷史”——雖已“絕圣棄智”,卻又氣息延綿。
看民國風景,有歷史、有人物、有景觀、有文爭武斗、有生活方式,歸根結(jié)底,是生活方式。思想激變,生活方式亦隨之激變。這是一段“過激”的歷史,人人慨當以慷、個個向死而生。
民國人的精神、氣節(jié)、面貌、習性、禮儀,帶有“民國范兒” ,即便在老相片中發(fā)黃。仍討論民國范兒,是討論曾經(jīng)存在過的一種趣味、一種風尚和一種美學。
記者:依您總結(jié),民國范兒是個什么范兒?
陳丹青:1979年我在北京的什么演出場合遠遠看見當時的全國僑聯(lián)主席廖承志。遲到了,穿著肥大寬松的中山裝褲,一臉疲倦而寬厚的官相,被前呼后擁走過座位當中的通道,和人握手點頭,談笑風生,十足像個老爺。你想啊,雖然他在共和國做了30年大官,但他爹是民國元老,他是第一代民國老革命的公子哥,大少爺,從小看慣兩黨大老,自是民國的氣度。前年讀到一篇他的下屬的回憶,果然說他一天到晚開玩笑,為此還作檢討,檢討時仍舊開玩笑,說是臨死前再說一句,逗大家笑笑,然后跳進棺材去。
這就是民國范兒。如今的高官會是這般做人說話嗎? 老牌共產(chǎn)黨員有的是這范兒。單是特科系統(tǒng),李克農(nóng)喜歡養(yǎng)狗打獵;康生在延安穿美式皮夾克,還精于搜刮文玩;最近去世的漫畫家華君武也會打扮,叼個煙斗,皮大衣敞著,雪白的羊毛圍巾,他在延安時期的照片穿著破棉襖,可是一臉神色是上海灘前衛(wèi)藝術(shù)家公子哥;周恩來不必說了,重慶南京時期,70年代中美建交時期,美國人見那范兒,就有認同感。周的父祖輩是被選派迎候南巡圣上的地方豪紳,所以這位“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其實是晚清的世家子弟。如今外交官見外賓,全套西裝領(lǐng)帶,頭發(fā)專門弄過,還是又土又木訥,放不開。前中共退休外交官吳建民指說駐外官員說話言語貧乏,其實很難怪的:20年來,再高層的官員學者也是小科員一路看眼色混上來,談吐氣象,自是不濟。
民國范兒并不單指權(quán)貴,各色人等都有坦然率真那股勁。民國前后出來舉事的家伙,敢作敢為,有豪情,有膽氣。成敗不論,忠奸另說,譬如汪兆銘,詩詞了得,美少年,居然弄炸彈,搞暗殺(蔡元培也干過同樣的事),捉住判死,清朝官員念他才俊,給他免了——清朝的范兒也是性情畢露啊——再譬如胡蘭成,浙江鄉(xiāng)村窮孩子,學歷背景全沒有,出來指點江山,有學問有文采?,F(xiàn)在嵊縣胡村出來個窮小子,也就是打打工,寫寫手機短信吧……民初張國燾陳公博他們?nèi)V州,年紀輕輕,滿腦子革命見解,廖仲愷,就是廖承志他爹,干瘦老頭,直接帶著小伙子進國民政府面見孫中山,他們就沖著國父大大咧咧說。民國的有志青年見了大人物,心里臉上,沒遮攔。五四那天,張國燾為首的學生隊伍準備前往天安門,校長蔡元培出面勸說,給小張跑上來一把擋開,領(lǐng)著隊伍就出校門了。 抗戰(zhàn)之際,群情滔滔,也是蔡元培出面申說政府萬難,結(jié)果學生竟然擁上去拖著打。蔡先生是怎樣的資格與人格?經(jīng)此一事,身心倶傷。
記者:民國若是個時間定義,從1912年開始到1949年就結(jié)束了。若是個空間定義,它氣息未絕。您是如何定義民國的?
陳丹青:民國那股氣,不是民國才有。清滅了,但是清朝上朔整個古代的那種士子氣,那股飽滿的民風,都順到民國來了。民國是新朝,是古老國家的龐大轉(zhuǎn)型,民氣格外強旺,不然哪來那么多前仆后繼的亂黨和烈士。關(guān)于清末民初的敘述,解放后弄得只剩魯迅一個文本:在他的小說里,那個時代暮氣沉沉,老朽不堪,可是你想想清末革命黨那份囂張、那份咄咄逼人,康、梁,還有徐錫麟、譚嗣同,舍我其誰,敢作敢當,是個腐朽時代的征象么?魯迅自己,說話之猛,詛咒之毒,又豈是孱弱的國民所能為。他曾形容神州大地是“無聲的中國”,其實在他的時代,中國吵鬧得很哩。1915年胡適回國后,上下古今發(fā)議論,才二十六七歲,成名后每周擇一日,家門敞開,各色人等進去和他擺龍門陣。今之網(wǎng)友或許譏為作秀,可今人哪來那股陽氣。現(xiàn)在二十六七歲的博士生留學生,也就整天纏繞論文格式,排列關(guān)鍵詞。
民國作為國體,是短命的,粗糙的,未完成的,是被革命與戰(zhàn)禍持續(xù)中斷的襤縷過程,然而唯其短暫,這才可觀。一個現(xiàn)代國家現(xiàn)代文明的大致框架,就是那不到三十年間奠定的,豈可小看。單說民國的大學教育,今時休想望其項背。當年浙江的中小學教師是李叔同、豐子愷、葉圣陶,紹興鎮(zhèn)的中學校長,會是周樹人。近時讀出版業(yè)巨子張元濟,他好像是前清的舉人吧,49年新政權(quán)催其北上共與國事,老先生既疑且懼,幾度上書推卻,用的是漢賦的辭令……民國是豐富的,是古典文化大規(guī)模轉(zhuǎn)換的國家景觀,回首前瞻,與傳統(tǒng)、與世界,兩不隔絕。只可惜民國的整體風范,民國的集體人格,才告確立,才有模樣,就中止了,改道了,無可挽回。
民國的前因,是在清代——清晚期,所謂白話文,所謂現(xiàn)代傳媒、現(xiàn)代教育、現(xiàn)代習俗、現(xiàn)代價值觀,包括初期工業(yè)、交通、郵政、商業(yè)等等,都出現(xiàn)了——民國的后果,則延伸到1949年之后。
我是到了90年代回國一看,才回過神來:我小時候,從50年代到70年代,甚至部分80年代,滿大街是民國人(十三屆三中全會主席臺上,以鄧小平為首的第二代領(lǐng)導(dǎo)人,包括彭真、李先念、楊尚昆等八老,哪個不是民國人)很簡單,我輩的家長,民國青年,我輩的中小學老師,還是民國青年。
為什么大家懷念80年代恢復(fù)高考后的大學教育?原因固然很多,關(guān)鍵一條,那時各大學主要教授都是民國的文人。我上美院時,左翼老前輩如魯迅的學生江豐,為聶耳填詞的許幸之,都還在食堂打飯吃,北京城里,梁漱溟、錢鐘書、沈從文、楊憲益,都好好活著呢。
要說空間定義,除了殖民時期建筑和古代建筑,全國目前可看經(jīng)看的樓宇殿堂,譬如清華、燕京(即今之北大)、北師大,南京的中央大學(即今之復(fù)名的東南大學),武漢大學,中山大學,當然,還有中山陵,全是民國人設(shè)計的(部分是洋人設(shè)計)。這些年有錢了,中國的大學建筑張牙舞爪,不倫不類,哪像是斯文之地。 再者,話語算不算空間?所謂白話文,現(xiàn)在公認最好的白話寫作是在民國,而民國上乘的白話文是清末舊白話,淵源上溯宋明。
記者:在一次交談中,您提示說,民國范兒并不像現(xiàn)在的影視劇那樣,但可以到民國電影中去找,請進一步說說。
陳丹青:我喜歡看樣子。所謂“民國范兒”,先是一種“樣子”吧,和如今滿眼所見不一樣。今人要“看”民國,只能是照片和影像了。去年的電視劇《潛伏》,有點像的,但民國的真滋味還在民國老電影:《馬路天使》《小城之春》《神女》《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時的導(dǎo)演和演員不知道什么“民國范兒”,他出來就是啊?!缎轮芸方衲臧l(fā)了一張難得的照片,是胡適在美做大使,幾個紳士淑女圍著他,各人的裝扮,姿態(tài),室內(nèi)的陳設(shè),全是對的——單是這張照片,可寫一篇民國與如今文化差異的大論文——可是拍攝那一刻,他們哪在乎民國不民國?,F(xiàn)在各駐外使館,你見過嗎?
近年拍的所謂主旋律電影,那份肉麻,我寧可看五六十年代的《南征北戰(zhàn)》《雞毛信》《董存瑞》,一股活氣:那才是貨真價實的革命電影?!案锩秲骸保苍鐩]啦?!帮L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這種歌詞的寫法、愛國的愛法,其實是民國的。當時的詞曲作者與合唱演員,歌聲里那種情感,也是民國式的。
記者:我們想象中的民國范兒屬于一種誤讀?您曾經(jīng)說,在早期中共高層都有民國范兒。
陳丹青:別以為民國范兒屬于“反動派”,弄得裝扮蔣介石毛人鳳的演員們擠眉弄眼瞎琢磨,其實第一代第二代中共高層站那兒,就是一群民國人。毛澤東1893年生,民國元年19歲,1949年56歲。你把50年代中南海照片和國民政府的黑白照片對比看,何應(yīng)欽啊、李宗仁啊……黨氣雖有不同,“范兒”大致一類。國共兩度合作,原是同學同事關(guān)系,平時隔壁鄰居,白天在同一個辦公室上班,追同一個女子,一家兩代就有兩黨:邵力子、傅作義、陳布雷的兒女,都是中共的人。
記者:是否可以說,我們現(xiàn)在的認知系統(tǒng),除了科技和物質(zhì)在進步之外,其他方面一直在“退步”?這就涉指到一個重要的命題:我們?yōu)槭裁磻涯蠲駠?/p>
陳丹青:我不愿說是退步。今天中國做成的種種事,至少,論硬件,經(jīng)濟強盛政治穩(wěn)定國泰民安是民國一代想做的事情。百年中國的一切折騰,都是為強國。我們?yōu)槭裁磻涯蠲駠m然我不知道究竟多少人果然懷念民國——大概因為中國總算比較地強了,闊氣了,忽然發(fā)現(xiàn)人的狀況不妙了,時代的滋味不妙了,回頭看看,居然亂世民國還有那么多妙事,那么多奇人,所以懷念吧?我不知道。顧念前朝,是歷代中國的士夫情結(jié),如今的懷念民國,性質(zhì)又似不同。
最近的歷史又是最遠的歷史,因為歷史越近越難看得真切、辨得清楚。說了這么多民國的話題,可我卻疑心它是否真的那么美好。
半個多世紀過去。民國的種種善,民國的禮義廉恥信,早被大規(guī)模玷污,大規(guī)模失傳了,民國的種種惡——貪污腐化、裙帶關(guān)系、橫征暴斂、弱肉強食、喪盡天良——倒是進步神速,以至發(fā)揚光大:不是嗎,論惡,論惡的豐富性、離奇感、創(chuàng)造性,我們絕對有資格看不起民國人。
是的。中國是以這艱難的進步警告中國:中國的進步何其艱難,何以艱難——民國是否真的那么美好?好問題。我非常希望你是對的,也希望我以上的意思全屬錯謬:為了免于沮喪,人樂意肯定自己存活的年代;為了免于虛妄,人會質(zhì)疑傳說中的前朝。遺忘民國吧,它早已被唾棄了。不過,你所說的“美好”,或不美好,是指什么呢?我不知道。
來源:《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