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天生聾啞，父母又去世得早，20歲時就嫁給了一貧如洗的爹。在他1歲的時候，爹去縣上賣米，在崎嶇的山路上出了事故，就再也沒能回來。娘說不出話，只是哭，哭過后就病倒了。

有人說：娘是掃把星，在家克父母，嫁人克夫君，如果繼續(xù)在一起生活，說不定還會克了他。正處于極度傷悲中的奶奶聽信了這些話，娘還沒有病好，就被奶奶趕出了家門，奶奶說自己只剩下這唯一的血脈了，不能讓你就這樣克了。

娘在門外足足跪了一天，也哭了一天，直到暈倒過去，醒來后，奶奶竟也跪在她面前，用啞語比劃著：算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別害了我兒子，又害我孫子。娘支撐起無力的身體，緊緊抱過他，他在娘的懷里喘不過氣來，哇哇地哭。娘的淚水滴到他臉上，一把放下他，踉蹌著離開了家門。

娘也相信自己是不祥的人，自從丈夫去世后，她真的怕了，她怕自己會像別人所說的那樣，克了自己的兒子，便遠(yuǎn)遠(yuǎn)地躲到山腳下的祖屋去住。只是依舊每天跑過來，藏在遠(yuǎn)處，看著他在院子里玩，看著他一點點長大。

娘也曾試著走近過他，被奶奶沖過來一把推倒，然后抱起他就走，任娘在后邊咿啊地叫。只是此后，娘總會把幾個鴨蛋，或是紅棗饃包好放在門外，他玩著玩著看到有包裹，打開看，撇著小嘴笑了，奶奶說吃吧，這是天上掉下來的。

天上似乎經(jīng)常掉下來好東西，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一些只有縣里才有得賣的小玩意。

7歲時，他見到了娘。是他光著屁股打算像其他孩子一樣跳進(jìn)河里游泳時，忽然沖出來一個女人拉住他，不停地擺手。他問她：你是誰？她依舊擺手，像烏鴉一樣啊啊叫著，卻不說話。他反感地掙脫開她的手，還是跳了下去。那個女人就一直站在岸邊看著他，有時候他扎個猛子下去，女人就驚慌失措地跳著叫，他覺得有趣，便多試幾次，逗著她玩。

后來，他聽說，那個啞女人是自己的娘，跑回去問奶奶，奶奶不肯定也不否定，他開始知道，自己是有娘的，只是他不愿意承認(rèn)也不愿相信，那個不會說話，像烏鴉一樣亂叫的女人，與自己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二

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奶奶本說賣了幾只大鵝就可以交學(xué)費(fèi)，可那幾只大鵝一直都在，奶奶卻也有錢供他讀書。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身后不遠(yuǎn)處都會有個人跟著，他猛地回頭，那人就躲在樹后，他繼續(xù)走，那人就繼續(xù)跟。

同學(xué)們一邊跑一邊笑他，你啞巴娘怕你走丟了。他不理睬，同學(xué)們又說，你以后也會變成啞巴。他忽地壓在那個領(lǐng)頭的孩子身上，兩人撕扯起來。娘就在這個時候沖過來，死死拽開那個孩子，那孩子被嚇哭了，娘過來試圖看看他有沒有傷著，被他厭惡地閃開了。

晚上，那孩子的母親來找奶奶，大吵大鬧，說是把他的孩子嚇到了。奶奶賠禮道歉都沒有用，只好當(dāng)著人家的面，狠狠給了他幾巴掌，才解了對方的氣。

他不怪奶奶，卻恨透了娘，因為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敢和他一起玩，都說他的啞娘會打人。他試著靠近過他們，結(jié)果都是一樣，他們向他吐口水，扮鬼臉，然后呼啦地跑散。

那天放學(xué)，幾個同學(xué)在前邊走，嚷嚷著去摸魚，他商量著能不能一起去。同學(xué)們笑著說：你的啞巴娘不讓你去。他轉(zhuǎn)過頭狠狠瞪了依舊接他放學(xué)、跟在身后的娘。大聲喊：她不是我娘!同學(xué)說：你喊什么你娘都聽不到，你要是向她吐口水，我們就帶你一起去。

他站在原地，緊閉著嘴猶豫著，同學(xué)們起哄：算了算了，我們走吧，不和啞巴兒子一起玩。“等等，”他叫一聲，就向娘躲著的樹后走去，仰著脖子咯了一口口水，用盡全身氣力向娘吐了過去，然后在娘張著嘴愣著的間隙里，被同學(xué)們擁著向池塘走去。

三

可是，娘卻依然上學(xué)跟在他身后，放學(xué)在校外的柴火堆后等著他，只是與他的距離拉得更遠(yuǎn)些。他本是知道的，娘這樣做是擔(dān)心他被人欺負(fù)，或是去河里游泳出了差錯，但他還是無法忍受，他找了所有機(jī)會甩開她，第二天，她還會來。他當(dāng)然不再相信門外的那些吃的東西是天上掉下來的，盡管奶奶說留下吧，扔了也可惜，可他還是把包裹舉在半空中，用力一甩，而后掉在遠(yuǎn)處，濺起一小片塵土。娘總是哭著去揀回來，他視而不見。

初中開學(xué)前，奶奶本說去賣雞蛋給他買書本，卻向另外的方向走，他跟了過去，果然是娘，掏出一個手絹，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零零碎碎的錢，奶奶嘆口氣，一邊比劃一邊說：你也別太累著了。娘搖頭，又點頭，咧著嘴笑了。

他沒想到自己上學(xué)竟是用她的錢，他感到氣憤，他為什么總是要和這個女人糾扯不清。他沖過去，啪地打掉那塊手絹，錢紛揚(yáng)著落下，奶奶和娘都怔住，他聲嘶力竭地喊：我不要你的錢。說完又在那些錢上用力地踩了幾腳。奶奶終于說：你不能這樣，她是你娘。他捂著臉，甩開娘心疼地伸過來的手，恨恨地跑了。

奶奶說：當(dāng)初是怕你娘離你太近會克了你。才趕走了她，可怎么說，你都是她生的，她生你時難產(chǎn)，差點死了。你可以不認(rèn)她，但不能那么傷她的心。她能堅持活下來，都是因為有你這個念想兒。

終究是年少，他不為所動，奶奶失望了，說：娃啊！做人不能沒良心。與奶奶的關(guān)系似乎生冷了不少，村里的大人們也總在他背后指指點點，議論這孩子，連自己親娘都不認(rèn)，他上學(xué)這幾年的錢，都是啞娘上山采野棗子掙的，那山上危險著呢，一輩一輩送了多少人的命，現(xiàn)在連男人們都不敢去……

他成了眾人議論的對象，成了狼心狗肺的孩子，他一個人的時候，拼命地擦眼淚。他覺得：誰都不理解他的難處，別人都是從小身邊就有娘和爹，他沒有就罷了，長大后忽然冒出個娘來，卻是個啞巴。既不會說話，也聽不到他說話，還因為這個娘，讓他受盡了排擠與委屈。

他聽著鄰居家殺雞的聲音，心煩地捂住耳朵，忽然就想起一個傳言。

四

那個傳言說，如果想詛咒一個人生重病，就在天剛亮的時候，把雞血灑在那人家門前。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自己竟然想讓她生重?。靠伸o下心來，他想：現(xiàn)在，只有她生一場大病，倒在床上，無法出來，才能讓所有人都忘記她。

他不覺得自己這么做有錯，相反，想到以后不會有人在身后數(shù)落他的不是，也不會有人笑話他的身世，他感到寬慰而輕松。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捧著一小碗向鄰居家要的雞血向娘的房子走去，他從來沒去過那里，偏僻而且不好走，一路上，他幾次都險些摔倒，他想著：不知道這個女人每天往返那么多次，不厭其煩地跟著他，送東西給他，又到縣上去賣棗，是怎么堅持下來的。想著想著，他竟覺得心頭一震，一絲打算放棄的念頭涌出來，很快又被他否決了。

天剛蒙蒙亮，他來到那座破得幾乎要倒塌的房前，聽聽門里沒有聲音，把雞血灑在門外，正在他做完打算跑的時候，門卻吱嘎一聲開了，他本能地回過頭去，正是娘。

娘看到他的一剎那，露出驚喜的表情，連忙用手向他比劃，他不懂她的意思，愣住片刻后，抬腿就跑，隨后聽到了一聲悶響，娘急著追他，在門外摔倒了。他還是停了下來，看著娘呆呆地望著地上的雞血，抬起頭時，滿臉都是淚水。娘張了張嘴，又閉上，失去重心地靠在木門上，他從來沒見過娘這般哭過，縱使是那次，他向她吐了口水。

他跑回家，奶奶問他去了哪里，他沒有回答，掩住蹦蹦亂跳的胸口蹲在地上，不知不覺，眼里就有了淚。

五

他不知道娘是不是真的受了詛咒病倒了，總之，那以后的很長時間里，他沒有再見過娘，大人孩子們沒有再提起過，奶奶也似乎忘記了她。他卻沒有自己想象中的輕松，他經(jīng)常想：娘是不是真的病得很重，或者已經(jīng)……他總是不能忘記娘滿臉的淚水和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她究竟想對自己說什么呢？他開始后悔自己的行為。

那天，他還是在放學(xué)后爬上了那個山坡，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娘，正坐在院子里挑棗子。他的心立刻放松下來。娘看起來已經(jīng)很老了，佝僂著背，蓬亂的頭發(fā)上，似乎是灰白色的，瘦弱的影子，一陣風(fēng)都可能把她吹到山腳下。

娘看到了他，站起來興奮地向他招手，想了想，又放下了自己的手，失望的表情漫上來，緩緩地坐下去?？墒?，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娘大抵是沒有料到。只怔怔地看著他，他蹲下來，清楚地看到娘手上，臂上，小腿上，都是被劃出的傷口，新的舊的，還有那么多痊愈的傷疤，這些一定都是上山爬樹留下的。

他哽咽著，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地?fù)嵩谒樕希鋈痪涂蘖?，從有記憶開始，他第一次與娘這樣親近，那是一只粗糙的手，撫在臉上很疼，卻如此溫暖，帶著母親的味道。娘無聲地笑了，又無聲地哭了。

他對奶奶說，把娘接過來一起住的時候，奶奶也哭了，抹著淚說：那也得找個好日子。讓她搬過來，得讓人算算，奶奶這也是為你好。為了安撫奶奶依舊迷信的心，他答應(yīng)了。此后，他經(jīng)常走很遠(yuǎn)的路，再爬上那面山坡，去看娘，娘做很多好吃的給他，他漸漸地明白了娘每一個手語的意思，那個破舊的房子里，常常會傳出前所未有的笑聲來。

奶奶找人算了好日子，娘卻沒有等到那一天。

六

人們在山下找到了娘，滿身滿臉都是傷，手里死死抓著裝棗的竹筐，臉上，還有一絲笑意。

奶奶哭著說：你娘這是去找你爹了，她等不及要告訴你爹，你終于認(rèn)她了……

村長說：啞娘當(dāng)初曾跪下求他，去和村里人說，別讓大家指責(zé)她的兒子，她比劃著，兒子是她的命……

他始終沒有回過神來，愣怔著聽著這些話，沒有言語，也沒有哭，他的思緒是混亂的，滿是娘跟在他身后怯怯的樣子，滿是娘淚流滿面的樣子，滿是娘在他犯下那么不可寬恕的錯誤后，還對著他笑的樣子……

直到，在整理娘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初被他打掉的包錢的手絹，里面依舊是些零零散散的錢，還有手絹上繡著歪歪扭扭的字：我娃上學(xué)用！

他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拼命地喊：娘，娘，你別走！

可是，生前聽不到聲音的娘，生前受盡了苦累的娘，生前被他吐口水，被他下詛咒的娘，去了另一個世界后，能夠聽得到嗎？

張甫卿摘自《家長里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