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羊垴溝遭雹災(zāi),全莊亂了套,惟獨老德家沒動靜。
老德站在房檐下的臺子上,望著滿院雪雹,臉色陰沉:“糧食再別動,光吃洋芋?!?/p>
媳婦咳嗽似的“嗯”一聲。
雪雹沒化盡,老德就背著背斗提著鐵锨上山了。
天黑得看不見了,他背著十來斤麥子回來了。
挖鼠倉是老德的絕技。一般人只能在秋后幾天里挖一些,而老德,除過冬天,他可以在任何時候挖。
羊垴溝人很是迷惑:他有時能在別人挖過的地里挖出很多陳年老糧。這樣的糧磨出面來不太好吃,但老德能吃出花樣。比如他把麥粒包在平常舍不得吃的白面里當餡,蒸熟,就又香又甜了,類似糖包。這種陳糧,倉鼠在搬運過程中用口含過,粘了唾液,再加上地下空氣隔絕,又捂了一冬一春一夏,或許更長時間,就有了一種特殊的味兒,好吃。
倉鼠常有幾個糧倉,一般人只能挖走離洞口最近的,或是倉鼠粗心大意露出痕跡的。這些地方,老德不用多看,也不用尋找別人挖時不小心堵死的洞口。他左右看看,沒人,就“吭吭”幾锨下去,很快,鼓
溜溜亮閃閃的糧食粒就露出來。他把背斗放平一鏟,雙腿騎上,兩手就往背斗里刨。一般能挖十斤八斤,偶爾能挖三二十斤,甚至更多。
老德挖鼠倉在春天最顯本事。那時滿山光禿禿,連倉鼠的影子都不見,更看不到倉鼠刨山的新土,就連洞口也磨得光溜溜,辨不出痕跡。這時候老德在山上轉(zhuǎn),如同看風(fēng)水,前幾步,后幾步,差不多的時候,就單膝跪地,左手按住一處,右手量幾下,左眼看看,右眼瞄瞄,找準地方后,就盤腿一坐,打著火鐮,香香地吸溜一鍋旱煙,慢慢敲盡煙鍋灰疙瘩,把煙瓶往后腰上一別,這才開始挖。一下一下,下锨不急不緩,鏟土不厚不薄。等到大汗淋漓時,就有倉鼠驚慌逃竄。有時老德舉锨拍死,留著喂貓;有時他見是個大糧倉,就不理四竄的倉鼠。鼓溜溜亮閃閃的糧食出現(xiàn)時,他兩眼放光,跪下去的腿直抖。他“嗯哼”一聲:
“著了。”
二
一場冰雹砸亂了羊垴溝。一夜之間,王三爺?shù)暮宇^發(fā)全白了,連眉頭上也像掛著雪花,銀白的頭發(fā)蓬亂。不少老人坐在王三爺?shù)目簧?,圍著火盆,暗暗抹鼻涕?/p>
剛過了春節(jié),已經(jīng)有人斷了口糧,而救濟還沒下來,王三爺說把老德請來。
老德來了,跨一點兒大炕沿。王三爺讓他往炕上坐,他往里挪挪。王三爺用自己的煙瓶給他裝一鍋煙,又用掌心抹一下煙嘴,遞給老德。老德雙手接過,湊近火盆點燃,吸了兩口就停下了。他直直望著王三爺。
王三爺抹抹亂茬茬的白胡須:“老德,把你的糧食分一點兒……福順家……尕寶娃家……”
“啊喲三爺,我一冬天全吃了洋芋蘸青鹽末末。”
“那把你的洋芋分給些?!?/p>
“啊喲三爺?!?/p>
“救濟下來了就還?!?/p>
“啊喲三爺?!?/p>
三
老德幾天沒說話。媳婦問啥都不給聲氣。第四天上,他背上背斗提上鐵锨上山了,兒子更娃跟在后邊,“撲嗒撲嗒”。晚上,他們空著回來了。
第五天沒挖上。第六天也沒挖上。
第七天后半夜,爺兒倆背回了幾斤麥子。
第八天一早,爺兒倆剛上山坡,就見身后的山路上跟了一長溜背著背斗提著鐵锨的人。
眾人一再央求:“教我們絕招吧?!?/p>
老德努著嘴,沒聲氣。說得他臉漲紅了,才說:“我知道個 嘛,挖就對了。”
眾人仍在央求。最后,他嘆一聲,拍一下大腿:“撞運走?!?/p>
老德領(lǐng)著在山上轉(zhuǎn),每天幾十里,有時走到了外縣。然而一連好幾天,什么也沒挖上。
四
一天晚上,老德剛吃完麩子烤成的餅餅,民兵連長單眼鋼蛋來了(他小時候打架,被人用彈弓打瞎了一只眼)。他進門就喊:
“啊喲香死了。你到了共產(chǎn)主義,把我們忘掉?!?/p>
“麩子哎,哥哥?!崩系孪眿D雙手捧給他一個麩子餅餅。
他反復(fù)看看,才吃,吃完,咂咂嘴:“香死了……尕連成叫你喝酒?!?/p>
尕連成是王三爺?shù)膬鹤?,老德知道是叫他教挖鼠倉:“喝酒中哩,但是挖倉兒,沒法教。”
民兵連長單眼鋼蛋那只壞眼里的白疙瘩轉(zhuǎn)一下:“走 的吧。我一大繩,叫你廢話再多!”
老德腿一抖,跟著就走。
民兵連長單眼鋼蛋最會捆人。過去每次開什么批斗會,捆綁押送壞分子都是他的拿手活。他扎的繩又結(jié)實又好看,還捆不壞人。曾有人不服氣,說捆人還有竅門?有一回公社中學(xué)要開教育會,需要捆一個壞分子,找他沒找到,就沒等他,大家捆了一個壞分子就去了會場。結(jié)果開完會一松繩,沒兩分鐘,被捆的人死了。后來人們才知道,被五花大綁的人,在松繩子時不能快,要一點一點松。松得快了,壓在心臟里的血猛然涌向全身,心臟會因為突然失血而停止跳動。而民兵連長單眼鋼蛋捆人,不但捆不死,還能讓被捆的人極其痛苦:哭不出,喊不出,還留不下痕跡。
現(xiàn)在他雖然不會捆誰了,但老德一想起他以前的作為,就怕。
五
老德沒想到王三爺也在兒子尕連成家,就停在了二門上,三爺端坐在大炕上,閉著眼吸溜羊腿骨旱煙,咂著嘴,時斷時續(xù)地說:
“實話……實話……實話……”
他說這個詞沒有特定含義。他得意時說,表示輕蔑時說,場面尷尬時,為了調(diào)解氣氛,他也說。他知道老德來了,眼睛并不睜開:
“來,老德,往里坐。實話……”
老德應(yīng)一聲,挨著民兵連長單眼鋼蛋坐在了大炕沿邊上。
尕連成咬開一瓶“互助大曲”,倒進小酒壺,斟滿四個大拇指大小的酒盅,雙手端起碟子,高舉著敬向王三爺。
三爺說:“老德是客,先喝……實話……”
老德雙手亂擺:“三爺先喝……”
三爺一口一個,連喝四盅。他抹抹嘴,又閉上眼:“實話……”
尕連成又敬老德,老德又讓民兵連長單眼鋼蛋。
民兵連長單眼鋼蛋那只壞眼里的白疙瘩轉(zhuǎn)一下:“你先喝,咧哇(客氣)啥哩?!?/p>
尕連成該敬的都敬了。老德要過酒壺,斟滿四個小盅,半跪在炕上,雙手端著碟子,舉過眉頭:
“我給三爺敬個酒。”
三爺睜開眼,捏住一個酒盅:“來,我倆碰一個?!?/p>
老德手有些抖。他捏起酒盅,和三爺碰一下,抿了一下。
三爺捋著白胡子,笑了:“才幾盅,喝不下了?”
“喝不下了,三爺?!?/p>
“我們羊垴溝的能人啊,多喝點兒多喝點兒。來來來,大家們劃個拳。實話?!?/p>
尕連成應(yīng)一聲,開始打“通關(guān)”,一個一個地過,連劃拳帶敬酒,只一圈兒,老德頭就大了。他開始講挖鼠倉,什么樣的洞口里沒倉鼠,什么樣的洞口里有,有多少只。朝哪個方向走的洞有大糧倉,什么樣的是新窩,什么樣的是舊窩……
尕連成張著嘴,民兵連長單眼鋼蛋壞眼里的白疙瘩轉(zhuǎn)一下,打斷他:“這些誰都知道,你說絕招?!?/p>
“其實最要緊的在自己心里,全憑感覺。你思想它有糧食,它就有;你思想它沒有糧食,它就沒有。”
民兵連長單眼鋼蛋忍不住了:“放你的狗屁,那我想滿山里都是糧食,還用挖嗎?”
“實話,就是個感覺。”
民兵連長單眼鋼蛋壞眼里的白疙瘩又轉(zhuǎn)了一下,三爺伸手在空中輕輕一擺:
“他說的我信,明天你們跟上了學(xué)去。今日嘛,喝酒。連成,把酒斟上?!?/p>
尕連成應(yīng)一聲,又開始了一輪劃拳、喝酒。
半夜,老德兩腿一路擰花,他邊走邊“三星照啊,五魁手啊”比著手劃著拳。他看看花亮亮的天空,唱:
粉白馬,紫金毯,
出門遇了個莊稼漢。
莊稼漢子好辛苦,
鞭打耕??嗟蒙睢?/p>
正月一,二月頭,
莊稼人兒來架牛。
腳踏土地手打牛,
今年的種子稀么稠。
當頭耱,扯邊溝,
走著路兒小心著。
三月半間四月八,
打發(fā)妻女把草拔。
鏟子放立草拔盡,
麥子穗兒長得俊。
地里的捆子像墻頭,
場上的捆子像城頭。
糧食碾下幾十石,
人老幾輩子吃不完。
干上一年頂三年,
你看日子多舒坦……
六
羊垴溝二三十個壯漢背著背斗夾著鐵锨,跟老德轉(zhuǎn)了七八天,居然一無所獲,一個個就像霜打的白菜葉,腿軟得臥下就不想起來。民兵連長單眼鋼蛋那只壞眼里的白疙瘩轉(zhuǎn)一下:
“日你的媽媽老德,你就連個挖老鼠窩的招兒都不教?”
“實話沒招兒?!?/p>
“你不是有‘感覺’嗎?把‘感覺’教給?!?/p>
“沒法兒教?!?/p>
“明天再說,我大繩等著哩。多少年沒用了!”
老德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媳婦端來茶、飯,叫了幾遍,他仍不給聲氣。全家人坐在炕上,勸,安慰。一行淚珠順他眼角流下:
“更娃,背點兒糧食,上山?!?/p>
半夜,爺兒倆回來了。媳婦想問個究竟,老德啥話不說,臥在炕上就睡了。
更娃告訴阿媽“做了個假倉兒”。
第二天,十幾個人早早圍在了老德的院門上。
有人說:“今兒再不教‘感覺’,腿打折!”
老德背上背斗夾上鐵锨,勾著頭,上山。人們一溜兒跟在后邊。
轉(zhuǎn)轉(zhuǎn),他們來到一個陽坡。老德左右看看,裝上煙瓶,打著火鐮,吸兩口,指著一個地方:
“挖?!?/p>
有人早看見一些新土,因他們在這兒轉(zhuǎn)過多遍,誰也不認為還有鼠倉,聽老德說“挖”,就“吭吭”幾锨下去。一會兒,糧食露出來了。雖說只有幾斤,但總算挖到了。人們狂呼起來。
民兵連長單眼鋼蛋壞眼里的白疙瘩一轉(zhuǎn):“日你的媽媽老德,這些天你就領(lǐng)著我們滿山耍嗎!”
他上去一腳。老德正蹲著吃煙,沒防備,正好被踹在心窩。他“哎喲”一聲,半天沒爬起。民兵連長單眼鋼蛋還想踢,被人擋住了。
老德被攙回家,臥在炕上就不動了。他不停地呻吟,茶飯不進。媳婦抹著淚勸,安慰。更娃罵一陣民兵連長單眼鋼蛋,安慰一陣大大。老德仍呻吟不止。
媳婦哭著給老德擦臉:“你把那個啥‘感覺’教給他們吧?!?/p>
老德抖著手抹一把鼻涕眼淚:“日你的媽媽單眼……”
七
民兵連長單眼鋼蛋第二天一早又領(lǐng)著一群人砸響了大門。
更娃開門說:“我大大病得厲害,今天再去不成?!?/p>
“那他教給我們‘感覺’!”
“對。你們家有好吃食,我們餓著,不成!”
“你行個好,老德,羊垴溝的人把你感激不盡啊!”
民兵連長單眼鋼蛋進到房里看一下,罵咧咧出來:“再緩一天。我看日他媽自私,裝!”
老德渾身顫抖,捂著胸口呻吟了一夜。天漸漸亮?xí)r,媳婦發(fā)現(xiàn)他的臉黃得嚇人,而且呻吟聲小了許多。民兵連長單眼鋼蛋又來轉(zhuǎn)一圈,對大門外的人們說:
“裝。再等一天!”
到了晚上,老德的呼吸已經(jīng)很微弱了。
更娃喊來王三爺。王三爺摸著白胡子近前一看,手有些抖。他猛然拔下一根胡子:
“趕緊往縣上送?!?/p>
老德媳婦小聲哭道:“好我的三爺,錢緊?!?/p>
王三爺連連嘆氣,走了。
八
后半夜,更娃聽見老德一陣咳嗽,近前一看,老德的嘴角流出血來。他大叫阿媽。老德媳婦慌慌爬起。老德擺擺手,嘴唇動動,好像在叫誰。更娃爬過來聽聽,聽不清,就把能想起的親戚朋友說了一遍。老德?lián)u頭。老德媳婦湊近問是不是叫王三爺。他搖頭,嘴還在動。更娃終于聽出好像在叫民兵連長單眼鋼蛋,就問:
“叫‘單眼’嗎?”
老德點點頭。
指指胸口,“就叫‘單眼’一個人?”
老德又點點頭。
更娃找到民兵連長單眼鋼蛋,告訴他,大大病得厲害,叫他去,有話要給他說。民兵連長單眼鋼蛋眼睛一斜,壞眼里的白疙瘩一轉(zhuǎn),背手就朝老德家走。
到了老德炕前,他叫了幾聲老德,不見應(yīng),就湊到跟前。他一看,不由得往后一躲。
老德看著他,指指胸口,又指指嘴。
民兵連長單眼鋼蛋問:“你想說‘感覺’了嗎?”
老德點點頭。
民兵連長單眼鋼蛋把耳朵湊過去。
老德大咳幾聲,吐出一口血來。他瞪著民兵連長單眼鋼蛋,罵一聲:
“我日你的媽媽!”
九
老德出殯的時候,羊垴溝的人差不多都出來了。
有的說,太自私。有的說,他教了絕招,都不餓了,不就忘了他!還有的說,“感覺”是個啥?他怎么就不說?
王三爺點燃羊腿骨煙瓶,吸一口,咽進肚里,半天才說:
“嗯,可惜了?!?/p>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