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兒一生的時光都被那片金黃色攪動著,發(fā)出大水的聲音。她的靈魂在耀眼的光暈中拋卻了沉重的肉體,迎風而舞……
一
麥兒的丈夫在村子里遛逛的時候,麥兒正在灶房里撅著屁股哼哧哼哧地搟著面。麥兒蜀黍稈似的身材極不相稱地吊著兩瓣大蒜樣的屁股,兩瓣大蒜就在她一抬頭一彎腰中上下左右地滾來滾去,在孩子們饑餓的眼神中滾來滾去。麥兒的兩只手在案板上歡快地忙活完,就有一排如絲般的面條睡在一層白面中。麥兒捶了捶酸溜溜的腰,抿著嘴笑了。她每次看到自己的杰作都有這種幸福的表情。麥兒不是暈的也不是吹的,麥兒的搟面技術村里沒有一個女人抵得上。麥兒看著案上的那排銀絲,眼睛一恍,發(fā)覺它們一根根跳進了鍋里,被自己盛到了碗里,遞到了丈夫的手中。麥兒解下圍裙,用兩只皴裂的手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面粉,對著院子喊道,大孬、二孬,去,喊你爹回來吃飯!
大孬二孬應著撒腿跑出院子,麻利的麥兒已將灶膛里的火生得呼呼生風。麥兒仿佛在火光中看到了丈夫吃面的傻相,丈夫把面條吸溜得撲哧撲哧地響。麥兒開心地笑了,火光把她的臉照得通紅。
麥兒的丈夫滴溜溜轉的眼球在一個圓臉女人的面前滾動了幾下,就往家走,麥兒早在門口望著了,麥兒做的面條熱乎著呢,麥兒等著自己的男人回來吃面呢。
有一天,麥兒的丈夫吃了圓臉女人懷中的豆腐,咂了咂嘴,轉回來又端上了麥兒遞過來的面。那天的天依舊很冷,蒼白色的日頭軟弱無力地在天邊晃著。麥兒的丈夫吃得滿頭大汗的。
麥兒說,再來一碗吧。
不了,太辣了。
麥兒說,再來一碗吧。
不了吧,辣嘴著哩。
麥兒的臉就有點兒陰了,辣啥,老爺們兒哩。
不了吧,真辣著哩。
麥兒就去盛自己的面,麥兒手中的鐵勺子在鍋沿兒上碰得當當響。
冬天過去的時候,麥兒的丈夫早不吃麥兒手搟的面了。
那天,麥兒的丈夫回來對她說,麥兒,咱離婚吧,她懷孕了。
麥兒不吭聲,麥兒搟著她的面。
麥兒的丈夫嚴厲地說,麥兒,我跟你說話呢。
麥兒開始往鍋里下面了,下面的手哆嗦了一下,就有滾燙的水花兒濕了她的手,她趕忙俯下身吹了吹,熱騰騰的水蒸氣朦朧了她的臉。灶臺前的麥兒硬著身子一動不動,看一根根一縷縷的面條在鍋中間跳動著、糾纏著。
麥兒的丈夫說,你,這時候你還有心吃面呀! 一把把麥兒手中的筷子打落在地。
面已經(jīng)爛在了鍋里,麥兒也不起身往碗里盛面。她坐在門檻上抹眼淚。麥兒和鍋里的面都在停留著、都在支撐著。
麥兒的丈夫又問,你到底離不離?
她的身體又哆嗦了一下。
麥兒不敢看丈夫的臉。麥兒小聲地嘟囔了一句,我不離!
嘩的一聲,麥兒的丈夫端起一鍋面條扣在了地上,大聲罵道,你這不識抬舉的東西,這事兒還真由不得你。
麥兒撐不住了,捂著臉哭了起來,我為你生下兩個兒子呢!我不離!打死我也不離!麥兒就哭著罵,罵著哭,麥兒的屁股就滾在了地上。
麥兒的丈夫把圓臉女人領到家里的時候,正是萬木蔥蘢的季節(jié),圓臉女人的肚子也長勢良好,十分威武地挺立在麥兒狹小的屋子里。麥兒知道,眼前的這只金絲鳥一進巢,自己這灰不棱登的老麻雀就要從巢里爬出去了。
麥兒手里挎著一個藍花小包袱,瘸著腿從里旮旯兒走了出來。麥兒的腿疼著哩,麥兒的右腿大腿根處,青一塊紫一塊都是傷。麥兒的丈夫下手狠著呢,不是人哩!麥兒一邊哭著,一邊罵著,回了一墻之隔的娘家。
圓臉女人生孩子的時候,疼得殺豬似的一聲一聲地嚎叫。麥兒心里說,報應,真是報應哩。老天有眼呀!其實麥兒生孩子的時候嚎得更厲害。圓臉女人嚎叫的時候,麥兒正在娘家屋里納鞋底。麥兒八九歲就練習納鞋底,十二三歲的時候就納得有模有樣了,就坐在地頭,坐在夏風中,嗞嗞啦啦地納,一忽兒看看天空,一忽兒看看麥田。大片的麥田里,有一天天變黃的小麥,也有父親捆扎的幾個歪頭咧嘴兒的稻草人。麥兒看天空的時候,就被視察麥田的母親罵了個狗血噴頭,麥兒,作死呀,天上吊著大白饃還是吊著你娘??!沒看見豬都拱進地里了?母親吼吼吼地把豬趕了出去,然后走到麥兒跟前說,麥兒,好好看麥,看好了就是你的麥子,就是你手中暄乎乎的大白饃了。麥兒就想,一定要看好自己的麥子,一定要抓緊手中的大白饃。她餓怕了。她真想過好日子,過吃飽飯的日子。過去她不敢想,包產(chǎn)到戶給了她想像的空間。這樣想著,她的鼻子穿過一波一波的麥浪,一下子聞到了大白饃的香味兒,就折起身走向麥田,和稻草人一塊兒跟豬征戰(zhàn),跟一切破壞麥子的壞家伙征戰(zhàn),甚至和天上賊精賊精的鳥兒征戰(zhàn)。
盡管麥兒以飽滿的決心保衛(wèi)麥子,可每年的麥子并不飽滿,一如她那發(fā)育并不飽滿的胸膛。然而,這并不飽滿的胸膛卻養(yǎng)育了一個男人,她和他在夜里,在稻草人旁邊,肉體和精神廝打著,天和地廝打著,一排排的麥子倒在他們的身下,他們好像夜晚作業(yè)的收割機,收割得汗流浹背,收割得口干舌燥。他們一邊收割著,一邊嗷嗷地叫;他們嗷嗷地叫著,一邊收割著、滾動著,滾到天邊滾到黎明的時候就滾出一個小人兒來。
……圓臉女人每嚎叫一聲,麥兒就停下活計用又長又粗又鋒利的針往墻那邊戳一下。麥兒一針一針地戳著,一針一針地數(shù)著。這一針扎她的眼睛,這一針扎她的心臟,這一針扎她的胎兒,這一針扎她的陰部……圓臉女人渾身上下都是麥兒扎上的毒針。
麥兒扎累了的時候,忽然聽到前夫發(fā)出悲痛欲絕的哭喊。接著是圓臉女人狼嗥般的嚎叫,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胎兒死了。麥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麥兒一針一針地把她辛辛苦苦扎上的毒針,從圓臉女人和她的孩子身上拔了出來,麥兒的動作很利索,像搟面燒鍋一樣。麥兒知道屋里活兒的輕重緩急,麥兒做完了這一切,才將鞋底子豎立在自己胸前,把針往頭發(fā)上一抿,手里的針增加了亮度增加了力度。麥兒哼著小曲心情愉悅地干著手上的活兒,鞋底子和針線配合著發(fā)出嗞嗞的聲音。麥兒一邊干著活兒,一邊瞟了一下外面的天空,不住贊嘆道:今兒真是個好天氣,好天氣呀!
麥兒在大好的天氣里,總喜歡坐在娘家的院子里一針一線地納鞋底,麥兒是穿著新衣服的。麥兒搟的面好,麥兒的女紅活兒也差不到哪里。麥兒納的鞋底硬棒得可以當棍子,去敲大孬二孬的頭;麥兒鞋面上繡的蝴蝶都是花花綠綠的,分著單眼皮、雙眼皮的。
麥兒坐在院子里納鞋底子的樣子,在麥兒看來就是一種亮相。這種亮相是給前夫看的,更是給全村人看的,也是給自己看的。麥兒把結婚時壓箱底的衣服都翻了出來,像翻曬著一個個發(fā)霉的日子。這些衣服是她平素舍不得穿的,麥兒把它們當成了貼在婚姻中的畫,偶爾會瞟上兩眼,在身上比試比試。在一個特殊的日子里,準確地說是在麥兒哭了一宿的時候,這些衣服就長了腿,從一只紅木箱里扭扭捏捏地走了出來,打了幾個哈欠就和麥兒合而為一了。麥兒裹著姹紫嫣紅的新衣服,魂靈和肉體攙扶著出離黑夜,來到了日光下,來到了沒有圍墻的院落里。麥兒在院子里坐久了,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團光。是光總會吸引人的,麥兒透過自己身上所發(fā)出的光,看到了前面光燦燦的路。
二
一個叫運的男人看見麥兒時,只看了兩眼,就把麥兒給訂購了。運付給媒人三十元錢的大禮。這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運兩眼就把麥兒的屁股瞅得實實在在的,麥兒在運的眼中就是一匹好馬,而運自認為是個伯樂。運看女人跟其他人不一樣,別人是從上往下看女人的,運卻是從下往上看。運目光的起點打在了麥兒肥肥厚厚的屁股上。運滿意地點了點頭。麥兒的屁股像是一垛豐收的麥子,鼓鼓囊囊的。麥子就是來年的種子,有種子何愁不發(fā)芽?何愁來年沒有收成?何況運已經(jīng)從媒人那里知道麥兒已經(jīng)生了兩個男孩子。運很感激麥兒的前夫做了自己的先行官,為自己開辟了一條金光大道。運只要順著這條金光大道往前走,就必定看到另一堆麥子,那可是運的豐收啊。運的第二眼落在了麥兒那葫蘆般吊在胸前的雙乳上。麥兒的乳房和屁股一樣地惹眼,這使運忽略了麥兒身體上的其他部位,好像這個女人的身體只有屁股和乳房兩部分結構而成。
運見了麥兒第一面后,就盼著迎娶麥兒。
麥兒托媒人把話捎了過來。麥兒點頭了。
運就來了勁兒,運把屋里院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的。
運用自行車將麥兒和麥兒的小兒子二孬馱回了家,到家時天還未亮。因為麥兒是二婚,運連鞭炮錢和門口的紅喜聯(lián)錢都省了。按照當?shù)氐囊?guī)矩,二婚的媳婦低人一等,是不能放鞭炮也不能在家里貼喜聯(lián)、貼喜字的,更不能在白天娶回家。運只能把自己和麥兒的婚禮藏在黑夜里。
麥兒摸黑兒下了運的自行車,摸黑兒進了運的三間草屋,摸黑兒上了運的床。
麥兒說,真害怕,進了老鼠洞一樣,連個電燈都沒有,還不如農(nóng)民家庭哩。正說著,臥室里一下子亮如白晝,刺得麥兒睜不開眼。麥兒一眼就看到了床頭上的那個大紅喜字。麥兒的淚水就漫出了大大的眼睛,麥兒低著頭說,運,運,我沒相錯人,我沒相錯人。你心里有我哩,你心里有我哩。運就把麥兒攬到了床上。
接下來,麥兒就有點兒害羞了。
運說,麥兒,以后我會好好疼你的。麥兒看到運已開始脫衣服了。
麥兒的心就跳了起來。
運說,麥兒,你也脫了,休息吧。
麥兒就望著他嘿嘿地笑,麥兒覺得這個婚禮有點兒不真實。院子里沒有殺豬宰雞的動靜,也沒有鬧洞房的,天空中沒有照著自己的太陽,黑黢黢的像夢中一樣。
麥兒笑的時候,運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運說,脫了吧,早晚得休息。
麥兒突然開口說,你比我大十歲,又老相,真像我爹。
運正在解腰帶的手就停住了,黑夜里,運的臉紅了。夜很靜,兩個人的對話突然卡住了。
運說,麥兒,你瞧不上我吧,我就恁么老相?
麥兒仍舊笑著說,你老得可真像我爹……
麥兒的話一下子把運激怒了,運說,那你以后就喊我爹吧。
麥兒說,運,我可真喊了,爹,爹。麥兒喊得極快,像點逗號。麥兒的一行逗號沒點到頭,運就把她撂翻在了床上。運說,喊爹今兒黑也得把你收拾了。
運一沾身,麥兒的心底就有一個聲音喊叫起來,村子里的狗就吠起來,麥兒的淚就流了出來。
麥兒小綿羊一樣躺在運的床上,想著自己的心事,流著咸咸的眼淚。麥兒看著這個叫運的男人,眼前又浮動起那個男人,那是個俊秀的白臉男人,是大孬二孬的親爹,也是讓麥兒發(fā)誓要愛一輩子的男人。那個男人也給過自己幸福,也給自己掏過心窩子里的話,也是發(fā)誓要愛自己一輩子的。想到這里,麥兒心里止不住“呸呸”了兩下。麥兒是有骨氣的,麥兒的眼是不會往后看的。麥兒現(xiàn)在有了運,運也是發(fā)誓要對自己好的。
屬于運和麥兒的第一個夜晚,一直淌著淚水的麥兒忽然把運抱緊了。運感動了,運也把麥兒抱緊了。運說,麥兒,你真好啊,你是個好女人,這輩子我愿給你當牛當馬。
運不斷地撫摸著麥兒,親吻著麥兒,溫柔地愛著麥兒,麥兒也主動地去親吻運、撫摸運。麥兒關鎖的心靈在這個夜晚撲撲楞楞地開放了。
新婚第三天,是麥兒和運一起回娘家的日子,麥兒拐著運的胳膊,運抱著二孬,三個人穿得齊齊整整的上路了。太陽當空照著,麥兒蒼白的臉被新婚的喜氣染得潤紅潤紅的。走了幾里地,就到了麥兒的村莊。麥兒并不急著回去見爹娘,就那樣拐著運的胳膊,在村子里慢慢騰騰地走著,老遠就和村子里的人打招呼。穿著嶄新中山裝的運放下懷抱中的二孬,不斷地向人群撒煙,根根都是大前門的。每一個接到煙的人,都是一臉的和氣,都說著祝福麥兒和運的話。
麥兒沒看到和自己娘家一墻之隔的那個白臉男人,麥兒很想讓那個男人看到新婚中的自己和眼前的運。麥兒被那個男人趕出來時,麥兒的路才不會絕呢,麥兒的路還長著呢!
麥兒真是愛上了運,麥兒很喜歡運那天撒大前門煙的樣子。運向人撒一回煙,新理的大背頭就往后甩一下,運的前胸就被白花花的太陽光閃射一下,麥兒的眼前就一片亮亮的了。運撒煙的動作很大方,讓麥兒不斷地回味著。
麥兒和運的日子過得纏纏綿綿的,誰也離不開誰了。麥兒搟面,運就幫著燒鍋。麥兒累了一天躺在床上的時候,運趕忙給麥兒揉肩搓背。運揉著揉著,就孬了起來,就去脫麥兒的衣服。
運打了幾十年的光棍,運饞著呢!說起來運真是命苦,五歲死了爹,十五歲上又死了娘,運就如巖石山上的小樹一樣瘦瘦巴巴地長大了。赤腳在泥里走的莊稼漢一個個都抱上了媳婦,抱上了兒子,有的還抱上了孫子。你看看運,雖說是縣城里的一個正式工,四十歲才聞到了女人的氣兒,真不容易呀!誰讓運的年齡過崗了呢,誰讓運的長相不佳呢,臉黑黑的,長長的,誰不說他是一張標準的驢臉呢。
二孬作為麥兒的“帶犢兒”孩兒,也住到了運的家里。兩三歲的二孬很懂事,白天不住地纏著麥兒,要吃要喝。天一黑就早早地鉆到自己的被窩里睡了,把整個的夜晚給了運。
運只有一個禮拜的婚假,運不想糟踏這大好的時光。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的運,三五把就洗了臉、刷了牙、洗了腳。運是村里唯一吃商品糧的工人,運知道講衛(wèi)生,單這一點兒就使麥兒有了驕傲的資本。麥兒越來越喜歡講衛(wèi)生的男人了。在麥兒看來,她不單單是睡在一個男人的身下,而是睡在一個繁華的城市下。這個城市中住著一群愛刷牙的男人,當然,也同樣住著一群愛刷牙的女人。就因為刷牙的運,麥兒迷上了接吻,麥兒也迷上了刷牙。每晚麥兒刷完牙,就和運滾在床上,一下一下地親著,母雞叼小雞似的,準確地說,那時他們還不會接吻,她們只是親嘴,接吻可是城市人的活兒。不過,他們的親嘴很快就發(fā)展成了接吻,麥兒和運在城市的影院里看過電影,聰明的麥兒像做女紅活兒一樣,看一眼就記住了,回家就開始和運操練了。運和所有的男人一樣偏愛直奔主題,麥兒就噘起了小小的嘴巴。麥兒說,運,運,咱練得還不夠好,不夠好呢!
運的婚假說到就到了。運離開了麥兒,家里就剩下了麥兒和二孬。二孬對麥兒說,媽,這個丑男人是個大壞蛋,我夜里醒來老聽到他跟你打架,你罵他哩。麥兒看著一臉嚴肅的二孬,就笑了。二孬委屈地說,媽,你也壞,他打你你還笑哩!麥兒說,傻孩子,那不是打架,那是你后爹給我撓癢癢哩,你后爹才舍不得打我哩。
運想媳婦,進城沒三天,就在一個晚上回來了。麥兒用指頭點著他的額頭說“沒出息”。其實,麥兒也正想運呢。
運這一次回城的時候,帶上了自己的“功課”——運要把“功課”帶到城里去溫習。天亮的時候,他們就騎在一輛自行車上出發(fā)了,幾天后的禮拜日,運又把他的“功課”帶回家來做。二孬坐在車子的橫梁上,麥兒和運走哪兒跟哪兒,是麥兒的名副其實的“帶犢兒”。
太陽出來了,他們一家三口浩浩蕩蕩地向城里出發(fā)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們又披著晚霞回到了村里。他們不經(jīng)意的一來一往,吸引了多少目光啊!在鄉(xiāng)親們的眼里,麥兒和二孬雖然不像運已經(jīng)吃上了商品糧,她們娘兒倆也算是半個城市人了,那個離他們最近的城市里,留下了他們重重疊疊的腳印。
麥兒和二孬的生活也真是半個城市人的生活。二孬一喊“餓”,麥兒就束上圍裙在鐵鏊上“膏”起了香噴噴的蔥花油饃;二孬一喊“渴”,麥兒就往塑料桶里舀白糖,茶水一倒,一碗甜甜的糖水就兌好了。最讓村里人羨慕的是,運每次帶著麥兒和二孬回來的時候,車把上都醒目地掛著半斤五花肉,一走一搖晃,能把人肚里的蛔蟲都勾出來。這半斤豬肉能在小小的村落里香幾天。
麥兒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一張鐮在麥兒的手中能飛起來,日頭一轉臉,半畝地的麥子就呼呼啦啦倒在了她的腳下;一張鋤比麥兒都高,可麥兒握著鋤輕巧得似搟面杖,一上一下,黃土在鋤面上翻卷著,一袋煙的工夫,幾分地的莊稼就在麥兒的鋤下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兒。
麥兒白天和鄉(xiāng)親們一樣在土地上撲打著,是一個被汗水浸透的莊稼人。夜晚一來,蠻有章程的刷牙、洗臉、洗腳,就使麥兒成了有聲有色的半個城市人。其實,在麥兒穿著的確良的衣服在地里鋤地時,人們就越過她自信的笑臉,看到了她經(jīng)常穿越的那個城市。那個城市不是她的,但那個城市里有她留下的影子,那個城市有她想要的一切。麥兒嫁了運,不就轉了運嘛!
三
兩年以后,運的自行車上又添了一口人,這就是麥兒和運的寶貝蛋兒大學。麥兒真是個能下蛋的主兒,她的屁股往下一蹲,就屙出了一個男孩兒,往下一蹲,就屙出了一個男孩兒。村里人都這樣說??纯贷渻旱拇笃ü桑恢卸嗌倌泻⒆釉谀莾翰刂鎯耗?。
運連阿拉伯數(shù)字都認不全,可運認識人民幣,運得靠認錢養(yǎng)家糊口呢!運的兒子得認字,運的兒子大學不光得上學認字,運還要他上大學呢。有“大學”這個名字叫著,看他敢不爭氣!
運是看見大學在院子里學走路時決定蓋新瓦房的。那天,麥兒在后面跟著,大學在前面小鴨一般一步一搖地學步。運坐在門檻上咝咝啦啦地吸著紙煙,運的臉被太陽烤得黑紅黑紅的。運向大學招招手說,大學,到爸這兒來,爸這兒有糖塊兒。大學笨拙地向運跑過來。大學嘰嘰嘎嘎地笑著、跑著,大學身邊的一只鴨子也嘎嘎叫著,和他并肩走,大學笑得更厲害了。大學側身去抓鴨子,鴨子往前面一跳,跑遠了。大學跌坐在地上,大學哭了。運忙扔了紙煙,搶前一步抱住了大學。運把糖塊兒塞到大學的手里說,好孩子,不哭,不哭,爸給你殺鴨子吃,爸給你蓋個大瓦屋。運這招兒真靈,大學馬上不哭了。
中午,運燉了一只小鴨給大學吃;晚上,運在心里已經(jīng)給大學畫好了三間大瓦房。
運每次從城里回來,都會坐在自家的井沿兒上,一眼不眨地看著那三間破敗的草房子。運看著看著,幾間新瓦屋就從眼睛里鉆了出來。運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麥兒,麥兒說,運,你是大學二孬的爹,你不為他們張羅誰為他們張羅。這草房子我也真住夠了,年年都得苫新草,又臟又累。運,我能老死在你的大瓦屋里,這輩子也值了……
兩年后,運把大瓦屋立在了麥兒的眼前,麥兒領著大學二孬住到了大瓦屋里。
以后的日子,運每次從城里回來,都坐在井沿兒上,和麥兒一起看自家的大瓦屋。運看著看著,心里就有了一份沖動,運喊起來,大學,叫爸,爸趕明兒帶你去城里住大高樓。麥兒看著看著,心里的一股柔情就蕩漾起來,麥兒頭一偏,整個身子歪到了運的懷里。
麥兒有了自己的大瓦房,麥兒的一雙腳還往城里走,那個城市里有運的氣息,運把自己的氣息分成了兩份,一份放在了鄉(xiāng)下的大瓦屋里,一份放在了喧鬧的城市里。
有了大學的加入,運的自行車更加威武了。運一家四口進城的時候,壯觀得很哩!運駕著車把,二孬在橫梁上坐著,麥兒懷抱著大學坐在運身后的座上,后車座的一側墜著面粉、油料、青菜等居家過日子的什物。運把家搬到了自行車上,運帶著他的家穿梭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運兩眼望著前方,駕著車把的手還有機會往后一背,去摸大學粉嫩的臉,有時也會摸摸麥兒的臉。運的手做小動作的時候,車子就失去平衡地搖晃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穩(wěn)住了。麥兒的屁股在車上晃動的時候,自行車就受到了沖擊,運駕駛的自行車就會往兩邊搖擺,像喝醉了似的,不好好往前面走??蛇\很快又掌握了局勢,運的自行車又從從容容地往前走。運也有掌控不了局勢的時候,那次,麥兒的屁股一個大跨度的挪動,猛不防,自行車上的人都掉了下來。運先去抱大學,已經(jīng)三四歲的大學哇哇哭著。麥兒心疼起來,抱怨說,我以為跟著你過日子,這輩子算是穩(wěn)妥了,想不到你連個自行車都騎不好,跟著你也懸懸乎乎的。麥兒說完,就去哄大學。大學是運的命,也是麥兒的命。
麥兒做夢也想不到說懸乎,懸乎的事就來了。村里人正羨慕著運一家呢,運卻糊里糊涂地得了癌癥。麥兒看了看天,心里哎呀一聲,麥兒知道她的天塌了,她一家的天塌了。
麥兒坐在井沿兒上,一句話也不說。麥兒的心里酸酸的,她還沒跟運過夠呢,那三間大瓦屋還新新的,上面還沒長出綠苔呢,她也沒看夠運撒大前門煙的樣子呢,他們的日子還熱乎著呢。麥兒想著運的百般好處,想著想著兩滴淚水就砸在了腳面上,麥兒的鞋面上,一只蝴蝶憂郁地望著她。麥兒對運說,運,咱不怕,明兒咱就去城里治病,沒有翻不過去的火焰山。
運是公家人,可運舍不得住院,運自己知道他是舍不得大學,舍不得把剩下的光陰丟在醫(yī)院里。
運對麥兒說,咱帶上藥回去吧,鄉(xiāng)里空氣好,興許能治好哩!
麥兒就點點頭,攙了運往車站走。麥兒知道運是哄他自己哩,也是哄麥兒哩。麥兒雖不識字,但癌癥這種病的深淺她還是知道的!
運坐在自家的井沿兒上,靜靜地看自家的幾間大瓦屋。那是麥子剛剛開始分蘗的季節(jié),空氣里有一種甜嚷嚷的味道。
麥兒也在看,麥兒看看自己和運蓋的新瓦房,再轉臉看看運。運的臉灰灰的、僵僵的,沒有一絲的笑容。麥兒的淚撲嗒撲嗒地落在了井沿兒上。
運的心就不靜了。
運的心就長了草似的,慌慌的。運說,哭啥哩,哭啥哩,我還沒死哩!
麥兒就把拳頭輕輕地擂在了運的身上,麥兒就拱到了運的懷里,麥兒說,運呀,運呀,你咋拿這話傷我心哩。
運就摟住了她。
運說,我心里靜不下了,我心里靜不下了。
麥兒說,運,我盼著你好哩,我跟大學都盼著你好哩。
運說,麥兒,你千萬千萬不要再流淚,我見不得你流淚。你一哭,我心里就沒了底兒。
以后的日子,麥兒在運的跟前還是止不住地流淚。
起初,麥兒陪著運走在田間的小塍上。麥兒的笑很張揚,空氣里到處都是她的笑聲。
運也笑。
再后來,麥兒就用自行車推著運。田野里空氣好哩,天藍藍的,一群群的小鳥在天空啁啁啾啾地盤旋著。
麥兒說,運,我可真像你媽。
運喊了聲,媽!
麥兒來不及答應,趕忙夸獎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我中午還給你做肉絲面。
運舔了舔嘴唇,說,香著哩!
麥兒說,好孩子,吃了我的面,就得給我好好長個兒,我不能總推你呀,我還得把這輛自行車交給你,咱家的自行車只有你才能推得動呀!
運就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運望著綠油油的麥田說,麥兒,你說,我,我能不能吃上新麥……
麥兒的臉立馬暗了,麥兒說,運啊,你得給自己打氣呀,你得給自己打氣呀!誰說不能呢,誰說不能呢。
運病重的日子,麥兒就坐在運的懷里,運還有力量抱著麥兒。
運說,麥兒,我舍不下……大學還小呢。運的鼻子就癢癢的,聲音啞啞的。
麥兒就哭,運呀,運呀……麥兒的話就說不囫圇了。
麥兒又和運躺在床上了,麥兒緊挨著運。運已經(jīng)抱不動麥兒了。
運說,麥兒,我舍不下……舍不下你跟大學呀!運的肚子空空的,像一只閑置的塑料桶。運吃不下任何東西了,運沒有絲毫的力氣了。運的哭聲齉齉的、斷斷續(xù)續(xù)的……
麥兒一看見運的眼淚,就張大了嘴巴,嗓子被東西堵住似的。麥兒轉身抱住運的頭說,運呀,運呀,你這是要我的命呀!
運在麥兒的懷里,哭得更傷心了。
運說,麥兒,老天不公呀,我的命呀!我苦命的大學呀!我舍不下的兒呀!運哭得上不來氣兒了。
麥兒一邊抹著淚,一邊去捶運的背。
麥梢黃的時候,運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運說,麥兒呀,讓我抱抱你。麥兒就走過去讓他抱。
運抱不住麥兒,麥兒把運抱住了。運在麥兒的懷里氣喘吁吁的。
運對麥兒說,快,快,快叫大學,快叫大學……
大學一臉灰土從外面跑回來了。大學看到瘦骨嶙峋瞪著眼睛的爸爸,嚇得哇哇大哭起來。麥兒忙去哄著。大學站在床前,一動不動。
運說,莫怕,兒呀,莫怕。運用盡所有的力量,伸出兩臂去抱大學,運抱不住,運的手臂不夠長。運的眼前一片恍惚,運看不到大學了。運叫一聲,舍不下的……兒……運一急,大聲地咳嗽起來。
運累得滿眼是淚,運說,麥兒呀,我……我抱不住……我的……大學了,我……吃不到……新……新麥了。
麥兒把一粒嚼好的還有點兒嫩的麥子,送到了運的嘴中——運沒有咀嚼的力氣了。
運的嘴巴小鳥一樣翕動著,運想把這粒被麥兒嚼過的麥子咀嚼一下,送進肚里。運努力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就在運努力的時候,運驚喜了,運的耳朵和鼻孔都聞到了麥子的清香。運叫起來,我……我……我吃到……新……新麥了。運的喉管發(fā)出了一串咕咕嘟嘟的響聲,運便像一棵熟透的麥子,把頭歪到了一邊。
麥兒看到運那雙圓圓的瞪著的眼睛,大叫一聲,天啊……
麥兒的火焰山終于沒有翻過去,運也沒有翻過去。運走了,運丟下了麥兒,丟下了大學,丟下了那輛叮叮當當直響的自行車。運沒有給麥兒和大學留下一分的外債,也沒給他們留下一分的存款。運沒有去吃治癌癥的藥,那藥太貴呀!運在麥兒的面前吃的都是清火的藥片。
運是公家人,運火化了。麥兒又央親托友,在村子里弄了一小片地,把運的骨灰和他生前的衣服埋掉了,鼓了一個堆兒,給大學留下一點兒念想。
運太累了,運就不再騎著自行車在路上走了,運該歇歇了。
四
麥兒帶著大學、二孬往北走的時候,天還未亮。北方是一個以煤礦著稱的城市,是群的城市。聽群說,比運曾經(jīng)工作過的城市還大一圈呢。麥兒看了看運苦苦巴巴蓋起來的大瓦屋,猶豫了幾天才拿定了主意。運沒讓大學住上大高樓,運就走了。群說,井城滿眼都是大高樓,一層一層,一幢一幢的。
群在前面領著路,麥兒和二孬、大學在后面跟著。運的村莊朦朦朧朧地躲在他們的后面。麥兒想和運的村莊告別一聲,麥兒想回頭看一眼運蓋的那三間大瓦房,麥兒什么都沒有做,麥兒來不及做這些,東面的天一點點地亮著,快瞄見人影兒了,麥兒得跟著群趕路呢!
群是麥兒的一個表姐夫介紹來的。
那天,表姐夫?qū)θ赫f,群,坐吧。
群就坐了。群坐得緊緊張張的,緊緊張張的群沒忘了去看麥兒的臉。
麥兒也在窺視著群。
麥兒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那一對兒喜喜興興的酒窩一下子吸引了群。群心里的一股氣就一起一落的。
麥兒第一眼就沒瞧上群,群瘦瘦的、高高的、黑黑的,真是個名副其實的煤黑子?。?/p>
麥兒就沒說話,也不去沏糖水茶。
麥兒的表姐夫說,群是個憨厚人,還沒娶過親哩!
麥兒的眼往院子里望著。
群要是不老實,早娶上親了,還能等到現(xiàn)在……
麥兒的眼往院子里望著。
麥兒呀,群可是個可以依靠的人,心眼兒好,錢又掙得多,一個月一千多塊錢哩!
麥兒把目光收了回來。
表姐夫又說,麥兒呀,你真得好好想想,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兒了……你一個婦道人家領著兩個娃兒,能撐幾時呢?
群說話了,群是第一次說話。群說,麥兒,我,我是看上你了,你真好。你跟了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群的聲音低低的、悶悶的。
麥兒的淚水就流了出來。運當年也是這樣說的,運也說一輩子要對他好的,可運的命不好呀……
麥兒擦了擦淚水,就去沏茶,麥兒一個碗里實實在在地放了兩勺子白砂糖。
群和麥兒一家住在一間不足十五平方米的紅瓦房里。麥兒總是想起運蓋的三間大瓦屋,亮堂堂的,出氣兒都均勻??甥渻阂矂裎恐约海喝航o他們安置的這間瓦房不是鄉(xiāng)下的瓦房,是坐落在城市里的一間瓦房?。?/p>
麥兒就和群在這間瓦房里做了男女間的事,就做成了夫妻。
群每次騎手一樣騎在自己的身上吭哧吭哧地奔馳,而自己又心甘情愿地充當了群的牧場,這時的麥兒總覺得對不起運,麥兒曾對運發(fā)過誓呢,麥兒以后只跟運一個人睡覺;麥兒從床上起來的時候,麥兒對運的那份內(nèi)疚又沒有了,運怎會怪罪她呢?是麥兒和群在拉巴著大學長大呢!麥兒再次躺在床上,躺成一片肥沃的牧場時,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僧旣渻嚎匆姶髮W,透過大學看見運時,麥兒的心里又浮起一層層的內(nèi)疚……
麥兒的心思起起伏伏的時候,大學和二孬在撒著煤灰的馬路上快快樂樂地成長著。
麥兒愛逛街,可井城盛產(chǎn)風,麥兒極不喜歡井城的風,井城的風總是把麥兒硬硬的頭發(fā)刮得亂蓬蓬的。有風的日子,麥兒就在家里,琢磨著如何把家里的米面蔬菜翻出新的花樣來,麥兒的廚藝是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無法比的。
無風的天氣,歇了班的群一聲號令,一家人就隨著他出發(fā)了。出門的時候,才顯出了麥兒這一家子隊伍的龐大,群前面走著,麥兒后面跟著,大學和二孬拉著手緊隨著他們的母親。
群一聲不吭。麥兒的目光在一條條路上、一棟棟樓房上拋來拋去,麥兒有時都忘了自己是跟著群,還是跟著運。
運也是這樣帶著她、大學和二孬在縣城里逛大街的,只是運的手握了麥兒的手,麥兒的手握了大學的手,大學的手扯了二孬的手。
大學、二孬不斷地搜尋著路邊的小吃店,兩張小嘴嚼著東西還有工夫?qū)αR。
二孬說,大學,別罵媽,咱倆可是一個媽呀。大學就轉罵“爹”了。
二孬還是不高興。
二孬說,大學,不許罵俺爹。大學撓了撓頭皮,發(fā)愁了,那,罵誰哩,罵誰哩?二孬說,這樣吧,先罵你爹,再罵俺爹,兩個爹都罵。大學高興了,就罵起爹來,把二孬的爹罵了個左右翻飛。
礦區(qū)的人十有八九是從農(nóng)村來的,閑暇時他們都有扎堆兒的習慣,扎堆的時候天南海北、咸湯淡水兒的話題飛得滿地都是。上至美國總統(tǒng)的緋聞,下至收破爛的老公公偷看賣包子的兒媳婦洗澡;昨天講到歌手毛寧將來井城獻歌,今天仍是老得掉渣兒的話題——經(jīng)濟適用房究竟由哪些人來使用……
群領著麥兒一家路過人堆兒的時候,有人就高聲喊上了,群的運氣真不賴,又是一只花蝴蝶!
喂,群,這下你可省事了,沒費勁孩子可出來了,省得你日夜折騰。
又有人接上了話,誰說他不折騰?看看他那張臉,瘦得都成面條菜了。
群狠狠地罵了一聲,吐了口唾沫,昂起頭繼續(xù)往前走。越來越高升的日頭在頭頂照耀著他。
麥兒昂了昂頭,扯了扯有些皺巴的衣服,從隊伍中走出來,靠近人堆,笑吟吟地說,聊天呀,今兒日頭真好。麥兒說話的時候,右手的幾根指頭細細地抿了抿頭發(fā)。
真好呀,你們一家子真好!人群中有人低聲說。
麥兒向人群擺了擺手,笑吟吟地往前走,群在前面呢!
大學和二孬隨在麥兒后面一邊罵著,一邊廝打著。
五
群白天上班、吃飯,晚上在麥兒的肚皮上忙碌完,總是發(fā)出“唉唉”的嘆氣聲,有時就拖著這種夜晚的“詠嘆調(diào)兒”走到了街上,隨即把在麥兒的肚皮上憋了許久的老尿甩了出去,甩到了街上,整條街都飄蕩著腥臊的味道。夜已經(jīng)深了,礦區(qū)依山搭建的一個個“狗窩”——這是井城市民們的稱呼——間或露出幾點燈光,越往夜的深處走,礦工的狗窩里就會濺出幾聲熱乎乎的浪笑,于是,群會感覺到整個夜晚都充斥著男男女女的體溫。天上的星星和群搭伴走著,群走,它也走,群停下來的時候,星星也停了下來。就在這時,他忽然回想起一個人,這個人的臉穿過黑夜層層的攔阻,飄飄忽忽地就來到了他的眼前。他朝著黑夜呻吟了一聲,他聽到一個尖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群,你娘的卵啊!
從井城出現(xiàn)第一個礦工的時候,就有了“狗窩”,井城撒滿一排排、一片片的狗窩時,就招來了一個個金蝴蝶、銀蝴蝶、紅蝴蝶、黃蝴蝶……她們不是礦工油鹽醬醋攪拌出來的妻子,而是過路的女人,或者是曾被一個個礦工含化在嘴里的天上滴下的露珠,礦工們直截了當?shù)胤Q呼她們?yōu)椤肮财嚒薄?/p>
紫蝴蝶就是其中的一輛。紫蝴蝶從南方的一個小鎮(zhèn)飛來,一身的紫衣服裹著一個圓潤的嬌小玲瓏的身體。紫蝴蝶那天來的時候,架著翅膀在狗窩的上空飛呀飛呀,往里雙的雙眼皮在高空中忽忽閃閃地眨動著,就像一架直升機一樣突兀地降落在了群的狗窩前,降落在了群的夜晚。群就過上了好日子,群的夜晚就甜甜蜜蜜、呼呼扇扇地震動起來。群越賣力,紫蝴蝶越罵得花樣迭出:
群,你這個壞蛋,你是你姐生的!
群,你這不得好死的,疼死我了!
哎呀,群啊,群??!你娘的卵啊……
紫蝴蝶越罵得起勁兒,群在黑夜里越賣力,群好像把一生的力氣都掏了出來,把紫蝴蝶整治得鼻青臉腫的。
紫蝴蝶這輛車不知在南方搭乘過多少客人,但到了北方的井城,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公共汽車。紫蝴蝶在群的身子底下喊了一個多禮拜,就抽出身來,數(shù)了數(shù)一沓塊塊毛毛的沾著煤星兒帶著群體溫的人民幣,架著翅膀飛了,往里雙的雙眼皮忽忽閃閃的。
群飽滿的夜晚在星星的注視下干癟了,失去了所有的內(nèi)容。群忙不停地用雙腳去追尋紫蝴蝶,紫蝴蝶是飛著的。紫蝴蝶白天在井城的鬧市里逛,嘴里永遠嚼著的瓜子皮吐得滿城都是,夜晚來了,就扇動翅膀飛,狗窩里閃爍的燈光就是她的指路航標,也是她的目的地。群追不上她。群有次在街上遇到她,笑著打招呼,她嘿嘿一笑,你是誰呀,大哥!這天晚上,群躺在狗窩里傷心地哭了,群四十多歲的人了,群多想生一個孩子,可第一個晚上,紫蝴蝶就讓一個白色的橡膠套把自己禁錮了,他所有的生命的種子都被一個套套給吞吃了。群記得他和紫蝴蝶的最后一個晚上,趁著紫蝴蝶似睡非睡,他把面目猙獰的橡膠套悄悄取下摔在床下赤裸上陣了。天亮時,紫蝴蝶往地上只看了一眼,就把群的心思瞅了個明明白白。紫蝴蝶不慌不忙從隨身帶的一個白色的小塑料瓶里倒出兩粒藥來,含在嘴里,水都沒用一口,就咽下去了,直看得群目瞪口呆。紫蝴蝶再次看了看軟塌塌趴在地上的橡膠套說,沒有金剛鉆,姑奶奶就不敢攬這瓷器活兒。
紫蝴蝶飛走了,紫蝴蝶不屬于群,不屬于井城的任何一個狗窩,她是屬“公”的,群明白了這個道理,往地上跺了跺腳,又跺了跺腳。
群像一個意念大師往一個方向一“意念”,就望到了麥兒。
群在黑夜的街上走著的時候,麥兒短短的一覺就醒了,麥兒剛才太累了,群一下床她就睡了。群夜里不老實,總不讓自己好好休息。盡管沒有那張結婚證,也阻擋不住群滿臉汗水地在她身上播種。群太想要個兒子了,群都四十多歲了。群一邊搖耬播種,一邊對著自己的土地小聲叫喊,好麥兒,給我生兒子,快快給我生兒子。每當這時,鋪在他身下的麥兒就一臉嚴肅地望著黑夜,想著自己的心事,想著想著就多了層憂慮。
是交秋的季節(jié)了,滿礦區(qū)黑漆漆的,只有露水閃在天邊一亮一亮的,恍恍惚惚的像夜的眼。群走著走著,就饑餓起來,群伸了伸舌頭,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緊了緊腰帶,渾身就添了些力量。群不知不覺又轉到了礦區(qū)邊緣的玉米地,玉米地里挺立著一棵棵汁漿飽滿的玉米,一棵棵一排排的玉米稈在風中搖動著,發(fā)出豐收的嘩嘩啦啦的聲音,像女人的玉手,撩撥得群全身瘙癢。群咽了一下唾沫,把手放在了玉米稈上。
群!一個女人的聲音被風傳送過來,群打了個激靈,群滿是汗毛的毛烘烘的手離開了毛茸茸的玉米穗,雙手反剪在后面,蹚著露水窸窸窣窣地來到麥兒面前。
麥兒跟著群在后面走,天邊的露水閃像黑夜閃射的單調(diào)的禮花,裝飾了一大片的天空。群是一家之主,群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了。群看到面前的日子混混沌沌的,突然沒有了希望。群一向是大步往前走的人,一直是有方向的人,可這個夜晚,他跨不出豪邁的步子,他找不到前進的方向。群一著急,額頭上沁出了冰涼的汗水。
夜晚來了,群仍舊在麥兒的肚皮上忙活著,群的肚子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夜就長了許多。天亮的時候,群就上一眼下一眼地往麥兒的身上瞅,他期望著她身上的那個地方能鼓出一個小包來,一如家鄉(xiāng)的紅薯地,剛開始只是鼓出一個小包,后來就鼓成了大包,搖搖欲墜,最后就呱呱墜地了。
麥兒在狗窩里照樣操弄著她的搟面杖,麥兒搟面的時候總是想到運的那個院落,那個有三間大瓦屋的院落。麥兒的氣就出得勻?qū)嵍嗔恕{渻合氲竭\,心里就漾起一絲絲的甜。就在這時,群來到身后,抱住了她,群的兩手偵察機一樣先是在麥兒的兩乳上偵察著,然后就偵察到了她的肚子上。群就有些失望,群不知道哪處錯了,地是好地,種是好種,咋硬是不出苗哩。
六
群和麥兒吵架是在一個夕陽西下傍晚。麥兒從街上回來,臉上還掛著灰塵。群正在門口坐著,見了麥兒騰地站了起來,怒目圓睜,麥兒,你這個賊!
麥兒一驚,胸前的挎包震得一晃一晃的,我是賊!麥兒自言自語地。
麥兒,你這個賊,群瞥了一眼她那不動聲色的腹部,越來越激動,你就是個賊,你偷拿了我放在席子底下的錢,一百多塊錢!群說得理直氣壯,額頭上暴出了一條條的青筋。群吵嚷的時候,門口已經(jīng)聚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礦區(qū)的狗窩一個連著一個,肩靠肩屁股挨屁股,這屋放屁,那屋能聽得到;這屋咳嗽一聲,那屋的房子就動一動。
看著自己被這么多人圍觀著,麥兒理了理被風扯得亂糟糟的頭發(fā),不緊不慢地從挎包里拿出一雙锃亮的黑皮鞋來。麥兒把皮鞋遞到群的手中說,忘了言一聲,席子底下的錢我拿了。然后又拍拍群的后腦勺說,穿上試試吧,看合不合腳兒,一天到黑就知道趿拉著一雙破布鞋。剛才還鬧騰騰的場面一下子掉進了寂靜的深淵,群也呆住了。麥兒是一盆清水,眨眼的工夫就把礦區(qū)散發(fā)著火藥味兒的氣氛給沖淡了。
接下來,人群散去了,散去的時候有人笑著,有人嘆息著,有人把地上的空飲料盒踩得撲哧撲哧地響。
晚上,麥兒使出力氣把拳頭砸在群的身上,麥兒打著,罵著,群,群,你這后娘養(yǎng)的,你這后娘養(yǎng)的呀……
麥兒手上沾的油腥味兒越來越淡了,麥兒用了吃奶的力氣,也做不出香噴噴的面條了。麥兒想,只有在運的三間大瓦屋里才能做出香滿全村的面條來。
麥兒從狗窩里探出頭,往門外喊了聲,吃飯了。就先盛一碗菜里加肉的白菜燉粉條,給群遞了過去。
群是掙錢的,是一家之主,麥兒心疼著哩。然后麥兒一碗碗遞向大學、二孬,末了才是自己。
麥兒的碗里連粉條都沒有幾根。
大學扒拉扒拉碗里的菜,嘟囔了一句,然后端起碗跑到群的跟前,看了,低聲罵了一句,他媽的,便將碗撂在地上。
二孬的臉早就不好看了,二孬也罵了聲,隨著大學把沒有肉的菜碗扔了。
麥兒看了看群,群的臉上能濾出水來。
麥兒差點兒氣瘋了,麥兒決定在群的面前做點兒什么。
麥兒做到了。麥兒把碗放在地上,一只手擰一只耳朵,手上的勁兒很快就使足了。大學、二孬疼得罵起了麥兒,你這壞女人,就會對他好,他有啥好的,連肉都不給老子吃。
哐當一聲,群的碗也碎了,群氣呼呼地摔門而去。
大學和二孬開始鬧飯了。午飯一看碗里沒肉,就異口同聲地說,老子不吃了,老子罷飯了。
麥兒就去哄“老子”。
“老子”們盯著群說,就這還是城市哩,還不勝俺在家的生活。再不給老子弄肉吃,俺就帶俺媽走。
大學、二孬鬧飯的時候,大學和二孬已經(jīng)逃學了。
二孬領著大學跑到山坡上和幾個放羊的孩子打群架,哪一次回來身上、臉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群像充滿氣的高壓鍋,在自己的狗窩里轉來轉去,在礦區(qū)轉來轉去,高壓鍋嗞嗞地響著,群壓了幾天的火氣,但仍沒壓住。那天,群把二孬叫到跟前說,二孬,為啥不上學?老師都找到家里了。
二孬將頭一擺說,老子吃不好飯,老子沒勁兒,老子上不成學了。
群還沒問到大學,大學就說,老子也是肚里餓,還有,我們班上的王八蛋,跟著屁股喊我“帶犢兒”,我就不上學了。
群瞪起了眼,群說,下午我就到你們學校,看我不把那幫兔崽子宰了。
二孬這時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大學,看你還叫我“帶犢兒”不,你也成“帶犢兒”了。
說著,大學和二孬又廝打起來。
麥兒雙腿盤坐在地上,一言不發(fā)。
群從學?;貋頃r,無精打采的。
麥兒說,群,今天打架了嗎?
群不吭聲。
麥兒順手抄起鍋鏟兒,在鍋沿兒上碰得當當響,群,我問你呢?
群使勁咽了幾口唾沫,望著西天的火燒云說,打啥架?我一進到大學的教室,那幫王八羔子連我也罵了。
麥兒說,罵你啥?
群咂巴咂巴嘴,罵我是……罵我的話老不中聽。麥兒,他們還罵你呢。
麥兒眼一瞪,罵我啥?
群指了指從門口穿過的三路公交車。其實,群早就知道麥兒有了“三路公交車”的綽號,那天甚至有人在大街上解釋說,三路公交,就是被三個公的“交”了。
麥兒一瞬間就想到了十幾歲時和她在麥田里打滾兒的那不要臉的男人,想到了苦命的運。麥兒的牙就咬得嘣嘣響。
麥兒說,這些小王八羔子,肯定是被那些老王八羔子教唆壞了。
麥兒說,真得碎了他們!
群說,當時真想碎了他們。
麥兒說,為啥不碎了?
群說,我氣得沒一點兒力氣了。
麥兒說,沒碎了他們就好,碎了,你也得碎了。
群說,真想碎了他們。
躺在夜晚的床上,麥兒望著用舊報紙糊的屋頂,一臉的憂郁。
群卻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面,老虎一樣向麥兒發(fā)起威來,好像麥兒就是他報仇的對象,就是那教唆小王八羔子的老王八羔子。
麥兒一動不動,麥兒的淚水不斷地淌著,麥兒在群的身子底下成了一條流淌的溪水。
群終于從她的身上爬了起來。
麥兒說,睡吧,群。
群說,我睡不著。
麥兒說,夜還長著呢!
群望了望外面圓圓的夜,心說,夜要是一個圓圓的帶著肉餡兒的大餅該多好,該多好!
七
為了解決餓的問題,麥兒每天傍晚都要到幾里外的菜園子里拾一些老菜葉,回到家在熱水里焯了,再放進熱油鍋里翻幾下,就是他們的當家菜了。至于肉菜,已經(jīng)有十幾天沒做過了。
群明顯消瘦了,麥兒也憔悴了許多,大學和二孬的脾氣也越來越見長了。大學和二孬雙雙被學校開除了。不上學后的大學和二孬是家中最高興的人了。他們天天在街上游逛著,有時還能在飯館里揀到一些剩菜解解饞,偶爾還會在一些空酒瓶里控出幾滴美酒,二人伸著脖子爭著搶著喝。二人吃了喝了抿抿嘴唇說,美氣,就是美氣,爺這日子賽過小神仙!倆人在街上走著,罵著,所到之處塵土飛揚雞飛狗叫的。
晚上小哥倆回到家就不感覺饑餓了,就打起飽嗝放起臭屁睡起覺來,第二天接著在街上耍。
大學和二孬漸漸地在礦區(qū)有了點兒小名聲,如果不是后來那件事情的發(fā)生,倆人一路耍下去還真能在礦區(qū)成個氣候呢。
那是一個黑得聽不見心跳的夜晚,麥兒在焦急地等待著群,群該下班了,群說他干到十二點就下班了。麥兒聽不到群的開門聲,麥兒的心揪成了團兒,麥兒的耳朵里不時傳來礦井爆炸的聲音。她從運的村莊走到礦區(qū),漫長得好像走了幾年,幾年間井城發(fā)生了大大小小三四起煤礦事故,每一場事故麥兒都嚇破了膽。這夜,麥兒實在熬不住了,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睡夢中,聽到了熟悉的開門聲。麥兒聽到動靜,霍地坐了起來。群的眼睛在黑暗里閃出一道賊光,群掀開門簾,說,別怕,麥兒,是我。群解開懷抱,一個大白布包神秘地露了出來。
麥兒趕忙走下床,把布包接住攬在了自己懷中。麥兒說,是啥?還熱乎著呢。
群喜滋滋地說,熱肉包子,我們礦上的肉包子,好吃著呢。
麥兒忙喊醒大學、二孬。
大學、二孬眼都沒睜開,就將幾個包子吞到了肚里,呼呼地睡著了。
群有點兒失望地搖了搖頭。
麥兒一邊吃著包子一邊問,哪兒來的?
群說,反正不是偷來的,敞開肚皮吃吧。
麥兒被包子噎住了,連忙去倒水,包子和水舒舒服服地在麥兒的胃里轉動著。麥兒問,群,說實話,半夜三更的,是不是偷來的?麥兒打了個香氣四溢的飽嗝,覺得自己的身體壯實了許多。
群說,是,是食堂里的大師傅給我,給我……偷偷地給我的。
麥兒說,那,那也是偷來的。
群說,我偷偷從礦上給他拿了幾個礦燈,他,他就把肉包子給我了。他知道我們過得不容易。麥兒,我實在是想給你們改善改善生活呀。
麥兒不吭聲了。麥兒的心飛到了幾年前,麥兒看到了騎著自行車馱著一家四口人的運,也看見了車把上終日晃蕩著的那塊五花肉。那就是運給他們的日子。
麥兒的眼睛又被兒時那一片片金黃的麥田照耀著,麥兒在麥田里撲打牲畜撲打飛鳥時,麥兒的肉體得到了滋潤,麥兒飛動的靈魂精靈般歡快地跟著太陽走,跟著夜晚的月亮走,她甚至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她的,她在她的世界里可以隨手拾取自己的麥子,自己光鮮鮮的日月。
麥兒嘆了口氣,忽然就有淚從眼眶里溢了出來。麥兒隨后和群說了許多的話,麥兒的聲音低沉了許多。
群和麥兒并排躺在了床上,群吃了一頓飽飽的肉包子,的確有了力量,這種力量是肉質(zhì)的,是凝聚的。群沒有把這力量用到麥兒的身上,群用這種力量理清了自己很長時間以來都雜亂的思想。
群說,麥兒……我,我起初,騙了你,我不是正式工,我是礦上的一個臨時工,每個月拿到的不是一千多塊,只有六七百塊。麥兒,你表姐夫也騙了你,他還從我這兒拿走了三百塊錢。
麥兒驚得張大了嘴巴,群……你說……是他,是他賣了我?
群慌了,麥兒,那不是賣,是我給他的介紹費,我自己樂意給的。
麥兒咬了咬牙,說,你們,你們是兩個大王八,大王八!
群被堅硬的夜晚碰了一下,就不敢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麥兒淚眼花花地對群說,群,我不怪你,都是我的命不好,都是我的錯。突然,突然群聽到麥兒一聲長長的尖叫,運呀,你這死鬼運呀……
撲通一聲,群跪在了麥兒的面前。群說,麥兒,你叫我咋辦,你叫我咋辦?你們來后我不停地加班、加班,我對你和孩子們已經(jīng)盡力了。麥兒,我對不起你們,我沒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我有愧呀。
黑夜中,麥兒的眼睛睜得很大,麥兒也在思考。其實早在幾年前麥兒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漏洞,這個漏洞使她的理想打了大折扣。她滿以為嫁了群,自己和孩子都有了好的歸宿。她隨群走進了礦區(qū),走進了自己向往的這個城市。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最終也沒走進這個城市的心臟,最終也沒有把自己和孩子們變成城市人。是路人的目光拒絕了他們,是他們臉上揮之不去的饑餓的顏色揭發(fā)了他們,他們只是幾個向城市搖尾乞憐的過路的乞丐。麥兒在夢中無數(shù)次地向運呼叫,運啊,你這個早死的運?。←渻喊l(fā)現(xiàn)了這個漏洞又奈何,麥兒扯著嗓門兒呼喊了又奈何,麥兒還得和群睡在一張床上,麥兒還得在這個漏洞里癩皮狗一樣鉆來鉆去。
群睡熟了。麥兒看群時,發(fā)覺群的臉上也有一個洞,一個很大的洞。麥兒看到這個洞很丑陋,很灰暗。麥兒往床里邊挪了挪,唯恐再掉進這個洞里。
天快亮了。麥兒一夜沒合眼,麥兒的頭腦異常地清醒。
麥兒和群在街上走著,雪花柔柔地落進了麥兒的眼里。麥兒扳指頭一算,自己和群已經(jīng)在一個枕頭上枕幾年了。麥兒帶著孩子走到礦區(qū)的那天,太陽雖火紅地照著,可初冬的寒意還是讓麥兒縮了縮脖子。那天早上,麥兒一家人就跟著那個高高的陌生的影子往前面走。她幾乎還不認識這個男人,可這個男人的憨厚在她的心里打下了印記。就憑著這個印記,麥兒得跟他走。麥兒看著大學和二孬,發(fā)覺兩個孩子就像兩個懂事的跟在媽媽左右的小牛犢,走得盡心盡力的。麥兒在那個靜靜的早晨長嘆了一聲,麥兒把自己的氣息壓得很低,麥兒不怕吵醒林中的鳥兒,麥兒怕自己的響動弄醒了整個村子,那是運的村莊?。?/p>
幾年后的一天,麥兒已看不到運的村莊,麥兒歪歪斜斜的身影投在城市的一棟棟樓房上。麥兒知道,那只是自己的一個影子,一個夢一般的影子。
這天,群在前面走著,麥兒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麥兒不說一句話,群也不說一句話。群瘦瘦的身體被風扯得歪歪扭扭的,群都沒力氣走更遠更長的路了。群哈了一口氣,麥兒就超過了她,麥兒走得快著呢,麥兒大大的屁股在群面前一搖一搖的。越來越艱難的日子瘦了麥兒的口,瘦了麥兒的臉,可瘦不了麥兒的屁股。麥兒的屁股是豐收的麥圈,永遠為她提供著用不完的能量。
麥兒的屁股搖過了幾個街道,就來到了一棟新落成的家屬樓前。麥兒停下了。
群也跟著停下了。群累得滿頭是汗,群想找一個地方歇歇,群找不到。麥兒冷冷地站在群的面前。
麥兒說,群,我想在這里買一套房。跟我一起揀菜葉的一個女人就在這里嫁了人,買了房,我也想在這個城市有個能安安生生過日子的家,我想讓大學和二孬……群,你能給我一個這樣的家嗎?
群的耳朵嗡地一下,群定定地看著麥兒,好像不認識似的,群聽不到她在說些什么,只看到麥兒的嘴在他的眼前節(jié)奏極快地運動著。這時候,麥兒的目光越過群的眼睛,落在了頭頂那顆火紅的太陽上,麥兒將自己的目光直直地對準太陽的光線。群黑黑的臉上多了一層鐵青色,
群說,麥兒,我不能給你一套這樣的房子,可我這幾年已經(jīng)盡力了。麥兒,人活著得有良心呀!
麥兒慍怒了,麥兒說,我也有良心,我的良心當不得飯呀,我們孤兒寡母的得過日子呀。
群望了一眼麥兒,麥兒那略短的上嘴唇由于激動不住地抖動著。
群默無聲息地走了,把麥兒丟在了城市的夾縫里,丟在裝飾得絢麗的樓房前。路上,群看見他的一個工友跟在老婆的后面,在菜市場轉悠。群知道他們是想瞅機會買些便宜一點兒的菜,他們和群一樣,家里也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群下意識地往后看了一眼,麥兒不知啥時跟在了他的后面。
群停住了腳步。群在等她。群停住腳步時,麥兒也停住了腳步,麥兒和群之間一直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麥兒對這個城市還不太熟悉,這個城市的某個小巷有可能成為麥兒的迷宮,讓她永遠都走不出去。麥兒得看著群的后背走,哪怕群的后背只是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晚上,麥兒躺在群的身邊。
麥兒說,群。群一聲不吭。
麥兒說,群。群鼻音很重地哼了一聲。
麥兒說,群。麥兒就把一只手放在了群的胸膛上。麥兒等待著群的一只手伸過來環(huán)住自己的脖子,然后將自己抱在懷中,然后……
麥兒的心很痛,麥兒不能為他做什么了,麥兒最后只能為他做這一件事了??扇簺]動,群愚鈍得像一個不開竅的孩子。
群望著麥兒,苦澀地笑了一下說,麥兒,你不欠我的,你要走就走吧。
麥兒把自己的手從群的胸膛上收了回來,受了驚似的,麥兒用兩只手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麥兒說,看來,我真該走了,真該走了。群,我對不住你。
群說,麥兒,你沒有對不住我,是我沒能耐,沒能耐留住你,你早晚是要走的。
麥兒聽到了一陣細微的響動,群從床上坐了起來,手里緊緊地攥著一個小布包。群把五根手指挓開,將小布包放在了麥兒的手中。
群說,麥兒,好歹咱們夫妻一場,我沒有啥給你的,我就剩下這點兒積蓄了,本來想給你買件毛呢大衣……麥兒,你都拿走吧。
麥兒說,群,我不要。
麥兒說,群,你買點兒好吃的吧。群搖搖頭。
麥兒哭出了聲,麥兒說,群,你是個好人,我真的對不起你,下輩子我再回來給你當媳婦吧。
群一直堅持著,麥兒把錢接了過去。
群說,麥兒,睡吧,我困了。
麥兒不覺困。麥兒說,群,我,我就再給你最后一回吧。麥兒就脫自己的內(nèi)衣。
群擋住了她的手,群說,麥兒,你不欠我。麥兒,我真是困呀,我得睡了。
麥兒拉著大學、二孬往汽車站走。
麥兒說,群,我們娘兒仨欠你的……欠你的呀!
麥兒說,群,不送了吧。
群揉著眼,群的眼里還有一些眼屎沒出來。昨天晚上群睡得很好。群一努力,眼屎就出來了,群的眼睛舒服了許多。群說,麥兒,我也不想在這兒干了,我得回家種地,老家還有老母親和一頭老黃牛哩。
麥兒踮起腳,摸了摸群的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說,群,你回去吧,人早晚都得有個家呀。
麥兒抬頭望了望遠處的樓房,麥兒明白,那不是群的樓房,更不是大學的樓房。
麥兒他們被越來越擁擠的人群裹了進去,麥兒使勁兒向呆立著的群擺了擺手,接著,麥兒和大學、二孬的身影一晃,就在群的眼前消失了。
八
麥兒帶著大學和二孬又回到了運為他們筑造的家里。
院里的那口井在等待著她,幾間已長滿綠苔的大瓦屋在等待著她。還是熟悉的小鳥的叫聲。幾只小鳥在院子里飛來飛去,繞來繞去,叫來叫去。
麥兒領著大學來到了運的墳堆前,麥兒對大學說,大學,這是你爹,叫爹呀!大學看著麥田里被青草野花覆蓋的墳堆,一聲不吭。麥兒將臉轉向左邊,轉向右邊,四周都是揮舞鐮刀收割麥子的農(nóng)人,偶爾可以看見一兩輛收割機在田野里緩慢地滑動,如逆流而行的船只,劃著金黃色的波浪。麥兒抽了一下鼻子,麥子的香味兒讓她激動不已。她伸手拽過一把麥穗,緊緊地握在手中,倏地雙膝著地,面對著滿眼焦黃的麥穗,面對著睡在土里的運痛哭失聲。
大學把她攙起時,麥兒環(huán)顧著身邊的麥田,一臉的迷茫:稻草人兒呢?我跟運一塊兒扎的稻草人兒呢。麥兒顛三倒四地說著,一副著急的樣子。是啊,那些稻草人呢?運在的日子,哪一年他們的麥田里不是站立著著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稻草人?好像一宿覺的工夫,她和運就生出了一地的孩子。
麥兒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開始和鄉(xiāng)親們打招呼,一頓飯的工夫,鄉(xiāng)親們都知道運的女人麥兒回來了。
麥兒走到一個正在收割的男人面前,緋紅著臉說,三哥,割麥呀!今年好收成啊!麥田里的男人“啊啊”應著,連忙說,麥兒,好福氣呀,正趕上麥收!這幾年租種你家的地,你和孩子們的那一份收成,俺都存糧庫了。年年都是豐收年,你看,今年這麥長得多帶勁兒。你回來了,就甩開膀子干吧,咱莊稼地里又多了一個好把式!
晚上,麥兒在夢中看見自己跑著,不停地跑著,麥兒把鞋子都跑丟了。麥兒喊著,運,運。運坐在她的床邊,拉著她的手。運說,麥兒,你累了吧,你一定跑累了,你該歇歇了。運手里拿著麥兒跑丟的鞋子。麥兒趕忙去穿,可怎么也穿不上。麥兒一急,就醒了。
麥兒這才發(fā)現(xiàn)運幾年前就離開了自己,運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運看不見自己親手蓋的大瓦屋了,運聽不到院子里鳥叫的聲音了,一年又一年的麥子在地里焦黃著,運也顧不上吃了。運那天和麥兒招了招手,往村莊的東南方向走去。那里是一片墳塋,運的父母早就在那里睡熟了。運也在那里睡熟了。那天,運的腳步走到那里就停止了。運的生命是父母給的,運又把自己的生命還給了父母。運奔向父母時,就忘記了還不能分辨紅黃青藍紫的大學,忘記了自己辛辛苦苦和一個女人一起撐起來的幾間大瓦屋,忘記了對大學的責任。當然,運也忘記了世上這個叫麥兒的大屁股女人。運累的時候什么也不顧了。
一年后的一天,群背著一個毛藍色的背包站在麥兒面前,站在飄著炊煙的黃昏里,模糊的影子竟然刺疼了麥兒的眼睛。
群,你回去吧,我給你生不出兒子了,麥兒陰著臉說,群,我結扎了。這是麥兒說的第一句話。
我知道了,群說,我不是要兒子的,我是來過日子的。
麥兒望著群,搖了搖頭。
群說,麥兒,我走累了,還不給我倒杯水?群說著把背包放到了門前的石板上。脫下褂子,呼呼扇扇地扇出風來。麥兒屁股一搖,幾步就到了屋子里。群向大學、二孬招招手說,大學,二孬,過來過來,看爹給帶啥好吃的!
晚上,群伸出胳膊摟住了麥兒,麥兒藏在群的懷里,嬌羞得像個小姑娘。群說,麥兒,我給你講個笑話吧。麥兒噘起嘴說,不許講女人肚臍以上肚臍以下的笑話。群哈哈大笑了,好好好,不許,不許。麥兒沒防備,那架偵察機就在麥兒的肚臍以上肚臍以下偵察起來,麥兒就歡暢地叫起來,群,你學壞了呀,群。
群在黑夜的工作完畢,拍拍麥兒有些松弛的臉說,麥兒,我跟你講講我和紫蝴蝶的事情吧,這樣的事我不能瞞你。群就在大腦里尋找那些黑夜,黑夜里的點點滴滴,包括紫蝴蝶的笑聲,紫蝴蝶的罵聲。
群講完自己的故事,仿佛偵察機剛剛加滿了油,又在麥兒的身上飛來飛去。麥兒渾身癢癢的、顫顫的,禁不住和紫蝴蝶一同罵起來:群,群,你娘的卵??!
次日是一個好天氣!光溜溜的搟面杖又在麥兒手中飛舞起來。麥兒撅著屁股哼哧哼哧地搟著面。麥兒蜀黍稈似的身材極不相稱地吊著兩瓣大蒜樣的屁股,兩瓣大蒜就在她一抬頭一彎腰中上下左右地滾來滾去。麥兒把面搟成云彩般的薄片,又把這片云折疊起來,折成直直的田埂時,一把刀就在麥兒右手中切割起來,一排排的銀絲就順勢倒臥下來。麥兒解下圍裙,看了看灶膛里紅得熱烈的劈柴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面粉,對著院子喊道,大學、二孬,去喊你爹回來吃飯!
于是,滿院子的香味兒相跟著大學、二孬,在空氣里飄蕩著,在整個田野飄蕩著,是運喜歡的味道,是群喜歡的味道,是一個個在田野里行走的男人喜歡的味道,也許,是麥兒自身的味道……
群在老家葬了老母,賣了老牛,叉著腰站在麥田的時候,正是動手割麥子的時候。群頭頂藍天白云,腳踏黃土地站立的姿態(tài)很有些像運。
此刻的麥田已是焦黃焦黃的一片,每綹麥子都有盈手的感覺。運的麥田里已經(jīng)長出了幾個稻草人兒,麥兒用顏料把它們刷得又紅又綠的,像一群在街市上駐足聊天的紅男綠女,個個有模有樣、周吳鄭王的。麥天很熱,今年的麥天尤其熱,群有好幾年沒割過麥了,群都不知道鐮刀怎樣上手了。麥兒手握鐮刀晃著屁股,不停地往前拱,亮亮的太陽光追光燈一樣在麥田里攆著她,麥兒手中的鐮刀在太陽下閃亮閃亮地能照出自己的影子。麥兒真是個農(nóng)業(yè)能手,好幾年沒割過麥子了,一握起鐮刀渾身似通了電,手突突突著有使不完的勁兒。麥兒握著鐮刀彎著腰走到哪里,哪里就很快豁出了一條口子,送過來一縷熱風。群跟屁蟲兒一樣跟在麥兒的屁股后面割,群割割停停,擦擦汗、喝喝水,群走得很慢,笨拙的模樣像企鵝。麥兒割一會兒,回頭看看群,不時地在群把住的麥壟里捎帶割幾把。群仍然落后。麥兒的屁股越發(fā)晃動著,腰弓著,頭往前伸著,很快,前面又到地埂了。
群看著麥兒小鹿般靈動的身影,看著看著就來了情緒,群就巴望著天趕快黑下來。
麥兒在地那頭喊道,群,你這龜孫,是個王八也該爬到地頭了。群就嘿嘿地笑,群嘿嘿笑著一口氣跑到麥兒的身邊,把手里的水壺遞到了麥兒的手上。麥兒仰起脖子咕咕地灌著水,群的手也沒閑著,群在麥兒的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把。麥兒又罵道,群,你這個老龜孫,離天黑還遠著呢。
麥兒握著鐮搖著屁股再次跑在前面,群跟在她的后面。麥兒一回頭,在日光下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緊接著又打了一聲飽嗝。麥兒不由得笑了起來,笑得太陽光一閃一閃的,麥兒的腰也一閃一閃的。這時,麥兒看見了走在自己后面的運,運的手里也握著一把明晃晃的鐮刀。運對她笑了笑。麥兒說,運,我回來了;我回來了,運。
麥天,西斜的日頭越發(fā)毒了,麥兒里里外外地被汗水浸濕了,四顧左右,麥兒在海一般的麥浪中撩起了汗衫兒,一股股的熱風伸著舌頭在她的雙乳間、脊溝兒里舔來舔去、吻來吻去。啊哈,麥兒可真曬蔫了,麥兒成了一根軟面條了。麥兒一屁股坐在地上,對身后的群說,群啊,我可得歇歇了,我可得歇歇了,我再沒力氣往前面跑了。麥兒想,運肯定也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運剛才還在這兒,運還沒走遠呢。
作者檔案
黎 筠:本名孫麗筠,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末。文學編輯,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散見于《葡萄園》《鴨綠江》《春風》《芳草》《百花園》《牡丹》等文學刊物,出版長篇小說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