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間依山臨水的別墅小洋房前面,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依偎在一個老太婆的懷里,仰起頭,望著她的奶奶。今天奶奶穿一件灰藍(lán)色布褂。奶奶八十多歲了,纏著小腳——鄉(xiāng)間像她這樣纏小腳的老人已經(jīng)很少見到了,且都上了年紀(jì)。那是很久以前的風(fēng)俗了。有時候,她好奇地看一眼奶奶的小腳,心里想,一雙腳那么折疊起來,一定痛死了。心里一陣揪緊。然而奶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多年過去了,她該早已忘記當(dāng)年的疼痛了。這時候,奶奶拿一雙慈愛的眼睛看著懷里的小孫女:這是一大家族里最小的孫女了,像她這樣的時候,早該到了生兒育女的年齡,而她卻表現(xiàn)出愛嬌的樣子,像是未長大的孩子。想到這里,她微微嘆一口氣。
孫女看她嘆氣,說:“奶奶,好好的你嘆什么氣?”
奶奶醒悟過來,笑了,說:“沒有。奶奶是想起自己像你這般年紀(jì)。”
孫女說:“像我這般年紀(jì)咋了?”
奶奶說:“都生你三叔了。”
孫女吐一下舌頭——她這般年紀(jì),還沒玩兒夠呢。
奶奶舉目環(huán)顧四周:小洋房地勢高,重重疊疊依山勢筑起的石頭房子和外圍鋼筋水泥的小洋房并沒有完全把四周景物遮住,使她的目光沒有完全被遮蔽,能夠時常看到生活了一輩子的這個小山坳?,F(xiàn)在她走不動路了,除了偶爾扶著樓梯下九級臺階到下面老宅里去轉(zhuǎn)轉(zhuǎn),她已經(jīng)走不了多遠(yuǎn)了。眼前的光陰多么美好,看都看不夠。有時候她多么害怕黑夜從山背后籠來第二天再也醒不來。還好,第二天太陽照常從東邊照射進(jìn)這山坳里,把她家的門前照得一片明媚。她本來想活到八十歲也就夠了,沒想到又多活了幾年,而且身體還很硬朗。只是有點(diǎn)兒走不動路了。她也不想走了。十年來,她從未走出過這個村莊。孫子們要雇小車載她到城里去轉(zhuǎn)轉(zhuǎn),說現(xiàn)在外面變化可大了。她想,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這個山坳,算了。眼前的青山,溪中的碧水,就夠她回味了。
孫女看她呆呆地坐在那里望著前方的山地,心里想,奶奶今天這是咋了?遂起了頑皮的主意,去門前的花叢中摘一朵大紅的月季,插在奶奶銀白的發(fā)髻上,說:“奶奶,您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嗎?”
奶奶聽了,遲疑一下。
孫女說:“情人節(jié)?!?/p>
奶奶笑了,說:“情人節(jié)你還有空陪奶奶???”想想,問她:“鳳兒,老實(shí)說,你找對象了沒有?”
這個叫鳳的女孩,本來要逗奶奶,沒有防備,卻被觸及了心中的秘密,臉上一下子起了紅云,撒嬌道:“奶奶,你就是我的情人?!?/p>
奶奶癟著嘴,哈哈笑了,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事情,沉默了。
二
這個小山坳三面環(huán)山,向東去是一個出口。北面這面山坡閑散分布,沒有規(guī)則。房屋有閩南皇宮式的古建筑:乳白的花崗巖砌墻,鑲嵌上紅色清水磚,硬山式屋頂,兩端高翹的燕尾脊。那是古大宅,較為稀少。有三房看廊四房看廊的一層兩層的石頭房子。這就比較多了。還有新起的三層四層的仿西式鋼筋水泥小洋樓,后來居上,很快把以前的那些老舊房子遮蔽,顯示出它的氣勢。原先村里的牛哞、雞鳴及狗叫也逐漸沉靜,為汽車、摩托車的嘈雜聲音所代替。幾十年間世界起了極大的變化,不變的是青山。不,連青山也起了變化。以前的荒山山地薄瘠,種不出莊稼,所以山民窮——有人可能會說:“溪谷里不是有一片水田嗎?”山谷里,自西向東有一條小小溪流,溪水流淌灌溉著幾十畝水田,那是山坳里最肥沃的土地了,然而自她記事時起就屬于村里幾戶姓朱的地主。有人守著那片窮山坡,有人為了幾斗稻谷去租水田種,到后來都受窮。有人相信命運(yùn)也有人不相信命運(yùn),所以解放時打土豪、分土地這里鬧得最兇。
幾多世事滄桑,那些記憶全都模糊了。那片荒山成為真正的荒山。以前爭得頭破血流甚至付出生命得來的土地,因?yàn)樯鐣冞w,已為人們所拋棄。人們爭相往外去,或者因?yàn)樽x書在政府里謀得公職,或者不甘貧窮舍棄土地到工廠里做工,前者少數(shù)做了官,后者有了本錢自己租起店鋪開門做生意,都得到一定程度的發(fā)展,回過頭去看那一段歷史,都有點(diǎn)兒困惑,不理解當(dāng)初先輩們的做法。山坡上覆蓋了密密層層的樹林,荊棘已經(jīng)把所有進(jìn)山的路封掉了,現(xiàn)在想上山去也找不到路。就連溪谷里的肥田,也被野草覆蓋,看不到一塊像樣的田地:世事已經(jīng)變得不好理解了。
這個世界將變成咋樣?不得而知。想到這里。像她這般閱盡滄桑的老太婆子也有些想不清楚了。每當(dāng)這時,她就拄著拐杖,從圈椅里站起來,小心翼翼順著門前臺階下到老宅里去。老宅子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她把它打掃得十分干凈。門前有一個石椅,沒事她就坐在那里曬太陽。這里不像新宅子地勢高,有風(fēng)從那里吹過來又吹過去,坐不了多久。這里地勢低,風(fēng)進(jìn)不來,特別是有陽光的日子十分溫暖。坐在那里,十分安靜。大家都到外面去了,村里已經(jīng)很少有人了,這里顯得更加靜謐。一個人待在那里久了,她仿佛又回到六十年前。
三
那時候她叫阿圣,正長到如花的年齡,雖然生活清苦,沒有好吃的食物,沒有好看的衣服,一個姑娘家煥發(fā)的青春也已在臉上、身上表現(xiàn)出來了。由于經(jīng)常參加勞動,身體挺拔、結(jié)實(shí)、飽滿,圓圓的臉紅撲撲的。阿姆(母親)罵她:“死阿圣,你是不是偷吃了什么東西?”她回道:“家里除了地瓜還有什么好東西?”那可是最好的青春哦,再丑的女子也要煥發(fā)出最美的一面來的。
那樣的日子里容易產(chǎn)生幻想。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未來,癡癡地想望。這是自然生理的現(xiàn)象。十七歲,論年齡在閩南已到了嫁人的時候,可是阿姆不同意,阿姆說:“她是我抱來的孩子,辛辛苦苦拉扯大,還沒有為家里做一點(diǎn)兒事情呢,就這么嫁人了?”當(dāng)然這話不是對她說的,是對別人說的,后來別人又說給她聽,她聽了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阿姆怎么說這樣的話呢?我又不是不孝順?我又不是不為家里做事?她沒說要嫁人,可是覺得心里委屈:阿姆不該說這樣的話??!她是有對象的,對象叫阿康。這事阿姆是不是知道了?大概不會吧,他們一向很隱秘。每次媒人來,都被阿姆趕走。同村像她這般年齡的女子早已嫁人了。雖然阿姆不容易,也不能這樣!誰叫自己是沒人要的孩子呢?想到這一點(diǎn),眼淚止不住又要流下來,在心里埋怨阿姆。
當(dāng)然,這是在一個人的時候。在阿康哥面前,她是不會流淚的,只有止不住的快樂。
她和阿康同村。同一村子里長大的孩子,沒有陌生,只有親切的感覺,而那種感情卻是在不知不覺中培養(yǎng)起來的。他們年齡相仿,阿康長她一歲,她叫他阿康哥。他們的家住在一起,就隔著幾座房屋。只是她家的房子大一些。阿姆做神婆,省吃儉用,仿照閩南古大厝的樣式蓋起一座大房子:入門是天井,中間大廳,兩側(cè)東西房,東西房有小閣樓。大廳后面是后房,后房也有東西房。他家的房子寒酸,只有兩三間破土屋,走進(jìn)去黑糊糊的,腳地也沒有鋪磚。然而這些并沒有妨礙他們的往來。在孩子們淳樸天真的世界里沒有貧富之分,窮人富人那是大人們的事,人只有長大了才變得勢利。
她們家雖然有一座像樣的房子,可依然不是地主,也是普通的農(nóng)家。阿姆除了做神婆之外一樣要下地勞動。她的父親早早去世,阿姆顯得比村里其他女人更辛苦。由于做神婆要花去一些時間,經(jīng)常起早貪黑。有時阿圣想,神婆是不是真有神力?阿姆都不知道累。這樣的狀況下,家里幾個孩子少不了要成為幫手。大哥未生自小患了小兒麻痹癥,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再加上瘦弱,是做不了重活的。阿姊(大姐)阿金也是抱養(yǎng)的孩子,稍一長大便整日被使來喚去。
阿圣同阿金一樣,不是阿姆所生,也是抱養(yǎng)的孩子,只是名分不同而已,阿金是童養(yǎng)媳,阿圣是養(yǎng)女。這一點(diǎn)導(dǎo)致了她們倆命運(yùn)的不同:童養(yǎng)媳要負(fù)擔(dān)更多的責(zé)任,命更苦一些;女兒就不同了,似乎能夠得到更多一點(diǎn)兒的恩寵。不知是不是上帝早已安排好了,阿金長得黑,長得健壯;阿圣長得白,長得苗條。阿金性格急躁,阿圣性格柔和。連長相、性格也跟命運(yùn)有些符合,這是十分奇怪的事情。
長到七八歲,阿姆就分派她們做事。阿圣主內(nèi):掃地,煮飯,喂牲畜,洗衣服。阿金則要到地里去,做阿姆的小幫手。前者自然輕松點(diǎn)兒,后者自然辛苦些。阿圣每天一早起來,掃地,煮飯,喂牲畜,吃完早飯洗衣服。那時候,村莊里每家每戶都養(yǎng)許多牲畜:雞、鴨、豬、牛、羊。尤其喂豬,要煮豬食,要割豬草。她就是因?yàn)檫@件事認(rèn)識的阿康。豬草長在溪邊。春天里,溪水里鮮艷地長起一大片。那天,她像往常一樣帶上鐮刀背上簍筐到溪邊去。溪邊的豬草都被人家割光了。簍筐還沒有裝滿。她兩腳在溪邊站定,身體前傾,把一只手長長地伸出去,用鐮刀把遠(yuǎn)處的豬草鉤到近處來。一開始還好。后來一不小心,腳下一滑,整個人栽進(jìn)水里。掙扎起來,水很深,沒到脖子,想靠近岸,腳下很滑,抓住一把水草,定在那里,不敢動彈,大呼救命。這時候,從上游沖下一個半大的男孩,把手中的竹篙伸給她,把她拉上來。春天時候,天氣依然很冷,早晨的太陽還沒有出來,她一身水淋淋漓漓,站在溪邊瑟瑟發(fā)抖。他說:“快回家去,等下著涼?!彼紫氯?,不敢看他,背起簍筐,低聲說道:“謝謝你!”他笑了,說:“客氣啥?我叫阿康?!彼L她一歲,也是被大人分派來溪邊割豬草的。從此開始,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他割完一筐豬草,她才割半筐,他便來幫她,把兩只籮筐都填滿了,一起回去。后來就不分彼此了。大人們忙自己的事,誰去管小孩子家的事?然而長大了,就慢慢看出一些意思來了。
四
未生長到十九歲,阿金長到十六歲,阿姆便讓他們圓房。一切好像挺自然,辦幾桌酒席,放幾掛鞭炮,舉行一個小小儀式,入了洞房,一切便算完成。那時候農(nóng)村里不少童養(yǎng)媳,都這么來過。阿金似乎早已相信了命運(yùn),雖然未生腿有殘疾,她卻沒有拒絕,沒有反抗,這一點(diǎn)看上去和她的性格有些不相符合。
其實(shí)未生沒有什么不好:長相好,性格也好,只是腿有點(diǎn)兒小毛病,走起路來不方便而已。一個男人早晚要擔(dān)負(fù)起家庭的責(zé)任,長到十六,做神婆的阿姆思來想去,讓他去跟一位木雕師傅學(xué)木雕。那時候,老式房屋里,木作是十分講究的,門楣窗格,眠床櫥柜,哪里都要有木雕的裝飾:福祿壽吉祥圖案,花鳥蟲魚,人物故事。浮雕,透雕,鏤雕,圓雕。圖案或簡單或繁復(fù),處處顯示出功夫。師傅是老師傅,名揚(yáng)四鄉(xiāng)八里。只是這個徒弟他有些看不上眼:腿有殘疾,行動不便;不愛說話,悶聲不響。阿姆費(fèi)了不少口舌,最后才讓他把這個徒弟收下。還好,未生很快顯示出自己的靈氣,師傅這才沒話說。學(xué)徒三年,結(jié)婚這年剛好出徒,已經(jīng)開始接活了,阿姆便把他們的婚事辦了。第二年,他們生了個女兒,起名美玉。第三年,他們生了兒子,起名實(shí)木。有了兒子,這個家算是有后人了。阿姆喜上眉梢,拿出平日的積蓄,辦了八桌酒席,把親朋好友都請來了,歡喜了一場。
然而這阿金性急,以前有阿姆壓著,沒敢怎么著,自從有了兒子,本性就顯露出來,反倒差使起阿姆來:倒尿盆、洗尿布,呼來喚去,阿姆就有些不高興了。你不高興歸不高興,我才不管呢。阿金有點(diǎn)兒不管不顧,繼續(xù)使她的性子,后來就要吵架了。她們倆吵架誰敢勸?吵到后來吵不出新意,連自己都覺得沒意思了,這才罷休。吵歸吵,地還是要種的。阿姆老了,阿金走到前頭去。阿金代替了阿姆,成了家庭的主力。漸漸地,村里有事,不去問阿姆,反倒來問阿金了。成為家庭主婦的阿金開始操持起這個家。家里除了丈夫,什么也不輸人家,自以為強(qiáng)勢,凡事愛爭個長短。
那時候,土地雖然薄瘠,但是田頭地角,你挖我一鋤,我掘你一塊,都要吵架,甚至大打出手。
這一年,阿金懷著身孕。當(dāng)時農(nóng)村里,有了身孕也要勞動,除非要生產(chǎn)了。那是在春天,春天里雨水多,淋淋漓漓,山坡上一些松軟的地方被雨水浸泡久了變成了稀泥,滑脫下來。上面一丘田的土滑下來把下面一丘田覆蓋了,再挖起來,田界便有些混淆了。因?yàn)檫@件事,能協(xié)調(diào)的好說話的找到原先的舊痕,把田界恢復(fù)到原來的位置上去,用石卵、石塊把田岸重新砌起來就是。同在一面山坡種田,鄰著田界,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好說話喜歡用強(qiáng)的先下手為強(qiáng),故意把田界模糊了,搶先把石岸砌起來,你再想找出舊痕就不容易了,那時候就要吵架。
那一次,就是因?yàn)檫@件事:她家的田在下面,對方的田在上面。因?yàn)橄铝撕芫玫挠?,上面那一丘田塌下來把她家的小麥覆蓋了。阿金冒雨去看過,心里想,等天晴了再說吧。候到天晴去看,那家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把田岸砌起來了,而且把田界移到她家的地里來,無端占去她家的一大塊土地。她急了,和那家人理論。那家人卻說:“你這是蠻不講理。”阿金的無名火上來了,揪住那個女人的頭發(fā)就打。兩個女人揪來打去,在田里滾作一團(tuán)。沒有人勸架,打到最后都打累了。阿金身高馬大占了便宜,騎在那個女人身上亂搗幾拳,也算解了氣,放她起來?;丶胰ィ瑓s喊肚子疼。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號了脈,說是動了胎氣。服一帖藥,沒有見效,疼痛愈發(fā)劇烈。不久小產(chǎn),大人小孩一同去了,一家人放聲痛哭。
神婆去尋那家人,那家人仰仗自己兄弟幾個,又說自家女人被阿金打傷了,抬出來給她看。神婆自知自己家人丁稀少,老的老,幼的幼,未生又是那樣人,只能打了牙齒往肚子里咽,草草給阿金辦了喪事。因?yàn)閼嵑?,也因?yàn)閯诶?,很快臥病在床。
五
阿姆得的是心病,心病不解自難好。支撐著下床,能行走了,也是一個人蔫蔫的沒有精神,神婆的事情少做了,地不能總荒著,拉扯上阿圣,勉強(qiáng)做點(diǎn)兒農(nóng)活。
阿金是個急性子,性格暴躁,一點(diǎn)兒不對,便要罵人,因此家里沒有人喜歡她。但是這人一去,才發(fā)現(xiàn)她的重要:原先地里的活兒,全靠阿金一個人撐著,阿姆年紀(jì)大了,只能打下手。失去這個主力,一個家庭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辦了,只能阿圣和阿姆一起把幾丘薄田胡亂種著。幸好未生出了徒,自己攬些活兒,有一點(diǎn)兒收入,補(bǔ)貼家用。阿金大大咧咧,說話高聲大氣,她在的時候一屋子盡是她的聲音。沒有了她,一家人都不愛說話,靜悄悄的來靜悄悄的去,頓時沒有了生氣。原先一個生機(jī)勃勃的家庭,因?yàn)榘⒔鸬碾x去,阿圣和阿姆互相扶持著,一邊操持內(nèi)外,一邊照顧兩個孩子,因而顯得十分脆弱了。
未生因?yàn)樯眢w的原因,自小沉默寡言。后來長大了,因?yàn)槌T庾I笑,心里自卑,整日郁郁寡歡。學(xué)了木雕手藝,找到生活的樂趣,心思轉(zhuǎn)移了,有了笑容。到后來,生了孩子,做了爸爸,就和常人無異了。每天背著個小木箱子四處做活兒去。他那樣性格的人,更容易沉靜下來,由于心思細(xì)膩,手藝也很有長進(jìn),很得四近鄉(xiāng)鄰的好評,活兒也漸漸多起來。有時到別人家里去做,有時帶回家里做,每天屁顛屁顛的倒也其樂無窮。阿金一去,兩個孩子嗷嗷待哺,阿圣和阿姆雖然強(qiáng)打起精神,家庭還是沒了秩序。除了木雕活兒,他什么也幫不上忙,從此臉色黯淡下來。有時孩子哭,他去抱,孩子啼哭不止,他沒有辦法,站在那里手無足措。一個家庭變得亂糟糟的,他不知如何去應(yīng)對,有時干脆不回來了。
六
阿圣十八歲,早到了嫁人的年齡。兩年前,阿圣十六歲的時候,就有媒人登門做媒了。未生和阿金圓了房,阿姆就想起阿圣的事情來。不知不覺間,這閨女就到了嫁人的年齡。神婆感嘆起來。一晃二十多年。她二十歲結(jié)的婚,有了未生,未生未出世他爹就出意外去世了,后來抱養(yǎng)了阿金和阿圣,一個做童養(yǎng)媳,一個做女兒,把未來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苦做打拼,蓋起一所像樣的房子。這樣一來,在村里也算不錯的人家了。未生和阿金結(jié)了婚,她的心也就放下來。至于阿圣,她就不急了:閨女嘛,又長得好看,自然要找個好人家。因此每次有媒人來她都顯得不急不躁,說:“閨女還小,舍不得讓她嫁人呢?!逼鋵?shí)不是這一點(diǎn),主要還是看來看去沒有合適的人家。
一次有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家境不錯,在鎮(zhèn)街里開一個雜貨鋪,頗有些錢。各方面都還過得去,只是那個人不符合她的心意:人長得瘦小,未生如果不是腿有問題還遠(yuǎn)遠(yuǎn)贏過他呢??墒情T當(dāng)戶對的也不好找。問阿圣,阿圣說:“阿姆,我還這么小你就急著把我往外趕啊?!彼α?,說:“這孩子,不給你找對象你不高興,給你找對象你也不高興,我還不是為你著想。找個好婆家,一輩子就不那么辛苦了?!笨墒悄贻p人有年輕人的想法。因?yàn)榘⒛沸睦镆膊皇呛軡M意,不想勉強(qiáng)她,畢竟這三個孩子里阿圣還是挺得她寵愛的:性格好,聽話,不像阿金,三天兩頭和她吵架惹她生氣。未生雖然是她兒子,一天到晚悶頭悶?zāi)X不愛說話。只有阿圣,有時母女倆還能說上三兩句體己話。所以在阿圣的婚事這件事情上,她還是很用心的,利用做神婆的身份,暗中物色好人家。
其實(shí)阿圣心里早有意中人,那個人就是阿康。阿康十三歲那年出門去,說是跟他舅舅到城里。他舅舅做什么,沒有人知道,據(jù)說是做生意。在那里,進(jìn)了幾年學(xué)。十六歲那年回來,已經(jīng)長成大小伙子了,穿一身潔白的對襟布衫,高大帥氣。那天上午,她在門前水井旁邊揉洗衣服,看一個陌生男子過來,她趕緊低下頭去。那個人走到這里卻不走了,站住,喊一聲“阿圣”。她抬起頭:“你是誰?”他說:“我阿康啊?!彼惑@,笑了,臉紅起來,說:“你咋變成這樣,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阿康笑了。她問:“你啥時候回來的?”他說:“剛回?;貋砜纯础!闭f著,走過來幫她打水。兩個人說起小時候在一起的日子。那段時間,大概有三年,他們整天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后來他出去,一晃四年過去,再回來,兩個人都長大了。說起前前后后的事情,她說:“聽說你在城里念書?”他說:“是的,過一年就畢業(yè)了?!彼龁枺骸爱厴I(yè)有什么打算?”他說:“還沒有什么打算。”她問:“什么時候回去?”他說:“過幾天就回去?!彼恢雷约簽槭裁催@樣問,然而聽他這樣說,好久未見,剛見了又要回去,心里沒頭沒腦地就被攪得很亂,便不作聲??此@樣,他說:“以后會?;貋淼?。”她便笑了。這樣看上去似乎很好笑,其實(shí)他們的心并沒有分開,四年了,互相牽扯的那一份感情又接續(xù)上了。
那幾天,他每天都來找她。過幾天,他就回城里去了。一年后,他畢業(yè)了,回到家鄉(xiāng),又來找她,她問他:“畢業(yè)了想做點(diǎn)兒什么?”
他說:“可能會在家里待上幾年?!?/p>
她一驚,問:“不出去?”
他說:“不出去了?!?/p>
她說:“不出去做啥?”
他說:“種田。”
她疑惑起來,仰起頭,望著他,說:“讀書人種田?”
他說:“這樣才能和你在一起?!?/p>
她自然不相信,可又不好追問。那句話不知是真是假,然而聽起來心里很舒服。這個人也學(xué)會說好聽的話了。想到這一點(diǎn),低下頭去,臉紅了。
他真的不走了,把村莊祠堂整理出來,收幾個學(xué)生,在里面辦學(xué)堂,自己做起了先生,一面教國文和算術(shù),一面幫父母種田。時常來找她,像以前那樣和她在一起。都是很熟的鄰居了,又因?yàn)橐郧澳羌虑椤⒖稻攘税⑹?,阿姆也不便反對。這一天,他約她:“晚上我們到外面去。”她問:“外面?去哪里?”他說:“到后山樹林里去。”村莊的后山有一片松樹林,怪石嶙峋,樹木繁密,十分幽靜。她說:“為什么要到那里去?家里不好嗎?”他說:“阿姆……”她說:“阿姆又不反對?!彼f:“你不敢去?”她說:“誰不敢了?”這個小山坳,前面的坡地,后面的松樹林,哪里她不熟悉,哪里她不敢去?
吃過晚飯,看阿姆不在,他們一前一后往山上去。進(jìn)了松樹林,他一下子拉住她的手。她想掙開,說:“別這樣。”他說:“不?!焙┖┑膶χ?。她心軟了,任憑他牽著她的手。月亮上來了,月光從樹縫灑下來,如水一般,落下斑駁的樹影。他們拉著手往山上去。爬到山頂,坐在巖石上面,透過松樹枝,望著山下的村莊。這個村莊幾百年了,沒有多少變化。山民們一向相信命定,相信命運(yùn)的安排,從來不懂得拒絕和反抗。他說:“命運(yùn)是可以改變的?!?/p>
她十分驚訝,望著他。
他說:“以后你就知道了?!?/p>
她不解。
他說:“比如童養(yǎng)媳。每個人都有權(quán)選擇自己的命運(yùn)?!?/p>
她覺得阿康變了,變得很有主見。
他又說:“比如你?!?/p>
她說:“我怎么了?”
他說:“也可以讀書識字?!?/p>
她笑了,說:“我?可以?”
他說:“當(dāng)然可以?!庇终f:“到學(xué)堂里來,我教你?!?/p>
她想想,說:“我跟阿姆說說?!?/p>
他說:“關(guān)鍵在于你,什么都要自己拿主意?!?/p>
她還沒自己拿過主意,阿姆怎么說她便怎么做,自小這樣習(xí)慣了,自己拿主意,她覺得很新鮮。
阿康在祠堂里辦學(xué),不在家里住了,把鋪蓋也搬到祠堂里去,晚上就住在那里。除了上課、幫父母干點(diǎn)兒農(nóng)活,經(jīng)常要到鎮(zhèn)上去。偶爾有陌生人來到學(xué)校,夜里住到祠堂里,關(guān)著門,和他一起徹夜長談,十分神秘。后來學(xué)校又來了一位先生,瘦瘦的,臉色蒼白,戴著眼鏡。阿康教國文,他教算術(shù),大家叫他黃先生。學(xué)堂里不僅有小孩,也辦識字班,還有大人,村莊里涌動著一種新鮮的空氣。
阿康慫恿阿圣也到學(xué)堂里去,起初阿圣并不在意,后來經(jīng)不起攛掇,一次便到學(xué)堂里去。沒有進(jìn)去,站在教室后面,透過花格子窗戶望進(jìn)去:三四排桌椅,一些孩子坐在那里,阿康站在那里講課,表情嚴(yán)肅,完全沒有平日活潑的樣子。沒想到阿康哥做起先生來有模有樣。想到這里,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怕別人發(fā)現(xiàn),趕緊捂住嘴,向四周望望,幸好沒人看見。叫她到這里來,里面全是男子,她怎么敢來?
自從那次之后,阿康經(jīng)常約她到后山去,和她談人生、談理想,很多都是她沒有聽到過的,很陌生也很新鮮,讓她覺得阿康哥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兩個人來往頻繁,阿姆自然要知道。阿姆知道阿康是一個不錯的孩子。家里是窮一些,但這并不是很重要,從內(nèi)心來說,她還是挺滿意的。因此,她只是告誡阿圣:“人生大事,你可得自己看準(zhǔn)了?!辈]有說什么。阿圣裝糊涂,說:“阿姆您說啥呢?”她自然明白事情的輕重,但是她清楚阿康的為人,自小一起長大她怎么能不知道呢?那個人已經(jīng)悄悄走進(jìn)了她的心里。
一次,阿康握著她的手,說:“阿圣,我喜歡你?!彼叩玫拖骂^去。這句話不用說她也是知道的,但是一說出來,彼此的心思就更加明朗了。她終于放下心來。她說:“阿康哥,我也是。”山里人沒有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這樣兩個人的關(guān)系也算私下確定了。其實(shí)她早已把一顆心托付給他了,他就十分大膽地用他的嘴去吃她那含蜜的唇了。
七
正當(dāng)他們十分甜蜜地向往著未來的時候,生活起了突然的變化。這一年,阿金死了。
阿金的死,不僅給她家?guī)碜兓?,也直接影響到他們。他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整天在一起了,時間不允許。阿圣一天到晚拴在地里,到了晚上腰酸背痛,休息也不夠,回來又要幫忙家務(wù)。有時上完課,有空閑,阿康也來幫她的忙:割麥、犁地、挑土、插秧。在外人看來,他們的事情已經(jīng)不會再有大的改變了——看上去那么合適的一對。
對于未生來說,阿金一去世,這個家也就殘缺了。命運(yùn)又在他的心上劃了一道傷口,他變得更加沉默了。生活里除了木雕他都不知道干什么,不是外出做工就是一個人待在木工房里。阿姆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身體越來越差。兩個孩子,里里外外,加上地里的活兒,便全部壓在阿圣柔弱的肩上,幸虧有阿康來幫忙,不然生活都要把阿圣壓垮。按理說,如果阿圣嫁給阿康,對于這個家來說,也算多了一個幫手,未必不是好事情。然而這時候,阿姆改變了主意。
神婆勉強(qiáng)蓋起房子,所有積蓄都耗空了。她本來想,未生和阿金一結(jié)婚,生了孩子,再給阿圣找個好人家,她一輩子的責(zé)任也算完成了,一個女人能做到這一點(diǎn)已經(jīng)很不容易。可是命運(yùn)偏偏來捉弄,這時候生活起了意想不到的變化:阿金死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庭又變得七零八落。說實(shí)話她還是挺喜歡阿康這孩子的:健康,活潑,敢于承擔(dān)責(zé)任。只是有點(diǎn)不安分。這沒什么,年輕人都這樣。他們那個識字班看起來并不單純,經(jīng)常有陌生人來,關(guān)在屋子里說話,悄悄聯(lián)絡(luò),十分神秘。有人已經(jīng)開始懷疑了,是不是地下黨?這可不是好玩兒的。村里很多人加入進(jìn)去。她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除了這一點(diǎn)讓她不放心,還有家境。這個孩子應(yīng)該說是目前為止她看到的最為滿意的一個,可是未生……想到未生她的心就疼一下。他才二十七歲,就這樣消沉下去?一輩子那么漫長!這可是她的親骨肉,怎么辦?這個家庭原本就是女人支撐起來的。她老了,阿金死了,阿圣再嫁人,剩下未生一個人拖著兩個孩子日子怎么過?再找一個?誰愿意嫁給一個殘疾人?何況拖著兩個孩子。讓阿康入贅,她不是沒想過,然而這里有個矛盾:她可不想讓自己辛苦打拼積累起來的家產(chǎn)落到外人手里。這時候,她就想到了阿圣。
這有點(diǎn)兒殘酷,可是沒辦法,誰讓她是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求別人不行求自己總可以吧。誰讓她生就這個命。神婆思來想去,這樣安慰自己。又想,幸好沒有嫁出去。她知道這個孩子心軟??偛荒芸粗@個家就這樣散了吧。她終于硬下了心腸。
八
阿圣和阿康的感情越來越深了。后山的樹林成了他們的伊甸園。上面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山洞,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他們就躲到山洞里。阿康用稻草在里面鋪了一個床。他摟著她,在那個床上。她伏在他的懷里,聽他強(qiáng)壯有力的心跳。他抬起她的臉,吃她含蜜的嘴。他們長久地接吻,時間在那一刻凝固。身上的血越流越快,那時候,有了更進(jìn)一步的想法。他把他的手伸到她的衣服里去,她把它推開,他遵從了她的意愿……她活在甜蜜和幸福之中,心里充滿著歡樂,雖然生活很艱苦。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里,吃完晚飯,未生到木工房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她們娘兒倆。這一段時間,未生幾乎待在木工房里不出來了。他甚至在里面搭個床,把鋪蓋也搬進(jìn)去,連睡覺也在里面了。阿姆沉默許久,終于把想法和她說了。她驚呆了,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嘴張得大大的,似乎合不攏去,不知過了多久,眼淚終于下來了。阿姆說:“你總不能看著這個家散了?!?/p>
她說:“阿姆,我不!”
阿姆說:“你不可憐我,不可憐你哥哥,也要可憐兩個孩子?!?/p>
她流著淚,說:“您想過我沒有?我怎么辦?”
阿姆不說話。
她的心刀攪一般難過,眼淚一直在流淌。
阿姆并沒有動容,硬著心腸說:“如果你有良心的話?!?/p>
她說:“不,阿姆,這樣太殘酷!”
阿姆說:“別怪我狠心,我也是沒辦法,誰讓你是我的女兒呢?”
她說:“不,我不!”
看她這樣,阿姆突然在她面前跪下去。
她驚呆了,撲過去,拉阿姆起來,阿姆不起來,她跪在阿姆面前,淚流滿面。
…… ……
這一夜好漫長,似乎一個世紀(jì)。她不知道兩個人在廳堂里沉默了多久,后來自己又是怎么回到房里來的??吭诖采?,她流了一夜淚,后來迷迷糊糊睡過去。醒來之后,已是天明。
她并沒有答應(yīng)阿姆。她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家:生活的打擊,加上繁重的勞動,阿姆的身體越來越差。阿哥變得越來越憂郁,每天深夜,總能聽見木工房里傳來二胡的聲音,未生在拉二胡,是《二泉映月》,先是吱吱啞啞,后來終成曲調(diào),一邊拉,一邊哼唱,悲悲切切。自小在一起,哪會沒有感情?自己雖然是抱養(yǎng)的,但是因?yàn)樽钚?,一家人都很寵愛,包括阿姆、阿哥和阿姊。看他那樣,她心里也不忍??墒菫槭裁词撬??命運(yùn)為什么要選中她?這不公平!她和阿康怎么辦?她沒有起來吃飯。阿姆給她盛了一碗飯,開門進(jìn)來,看她這樣,放在床頭,默不作聲,悄悄退出去。
這天晚上,在那個山洞里,月光如水一般傾瀉進(jìn)洞口。他們坐在干草鋪上,外面松風(fēng)陣陣,略帶著點(diǎn)兒悲愴。他沒有發(fā)覺,依然快樂的樣子——他總是充滿著活力。他所秘密從事的事業(yè)有了進(jìn)展,對于未來,他滿懷信心。躺在他的懷里,她仰著頭癡癡地望著他,心里一陣揪痛,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他問她:“怎么了?”
她慌忙掩飾:“眼睛進(jìn)了沙子?!?/p>
他說:“別騙我,一定有什么事?!?/p>
她說:“沒事?!睆?qiáng)裝了笑容。
看她笑,他也笑了。他就是這樣粗心的人。他告訴她,他要出去一陣子。
她問:“去哪里?”
他說:“廈門?!?/p>
她問:“去做啥?”
他用手指頭輕輕彈著她的前額,用一種親愛的語氣說:“不告訴你?!?/p>
看來傳說是真的,他正從事著一種隱秘的事業(yè)。她不懂,但她不干涉。她相信他,相信他的選擇一定是對的。她問:“學(xué)堂呢,學(xué)堂里的事情怎么辦?”
他說:“有黃先生呢。”
她說:“阿康哥,你要早點(diǎn)兒回來?!?/p>
他點(diǎn)點(diǎn)頭,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好幾次,她想和他說,最后都忍住了。
阿康去了廈門,再也沒有回來,就像消失了一樣。她等,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都沒有回來。去問黃先生,起初黃先生說:“大概事情耽擱了,過一段時間說不定就回來了?!焙髞碓偃フ?,祠堂大門緊緊關(guān)閉,連黃先生也不知所蹤了。這時候,村里傳聞風(fēng)起,說他們是地下黨,阿康去廈門,被特務(wù)盯上暗殺了,尸體扔到大海里喂魚了,黃先生聞訊逃走。她不信,可是四處去打聽,沒有半點(diǎn)兒消息。她哭了,放聲悲哭。也許阿康真的永遠(yuǎn)回不來了。阿康哥,你怎么那么狠心丟下我呢?她不知道阿康哥為什么回不來了,是誰害了他,他去了哪里。沒有一點(diǎn)兒頭緒,心里感到絕望,覺得整個世界塌下來了,眼淚像雨水一樣嘩嘩流下來。十幾年來的一切,田間地頭,村莊里,山上樹林,山洞里,兩個人一起做事、說話、親昵,一個個生活場景就像過電影一樣在眼前一一掠過。每天,她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想,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回憶,一邊垂淚,恍恍惚惚,不知流了多少淚。她都要把眼淚流干了。
九
三年過去,阿康始終沒有回來,也許真的從人間消失了。阿圣最終服從了命運(yùn)的安排。
那天晚上,老房子里張燈結(jié)彩,鞭炮的碎屑撒落一地,嗆人的煙火的氣息還沒有完全散盡,客人走光了,阿姆把兩個孩子安頓好,悄悄為他們掩上門。
阿圣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帶著決絕的勇氣。未生穿著新郎的衣服,一瘸一拐,走到床邊,輕輕叫一聲:“阿妹?!彼龥]有回答。他就在她身邊悄悄躺下。外面只有風(fēng)聲。
他們結(jié)了婚。幾年后,神婆去世。懷著一份同情,出于對孩子的憐憫,她支撐起這個家。四年后,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女孩取名好玉,男孩取名水木。
六十年后,這個鶴首雞皮的老太太,坐在自家門前——未生已經(jīng)去世多年,看著眼前如花似玉的孫女鳳,想起那個叫阿圣的姑娘。對面是不變的青山,恍惚中,田埂上有一個年輕后生,白色的對襟布褂,黑色的燈籠褲,俊朗健爽,含著微笑,朝她走來。
前不久,聽從臺灣過來的人說,阿康還活著:臨解放前,去廈門,被特務(wù)扣押,后來抓到臺灣。早釋放了,在臺灣。
作者檔案
李集彬:1973年生,福建泉港人。泉州市作家協(xié)會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作品發(fā)表于《福建文學(xué)》 《文學(xué)界》《青年作家》《陽光》《中國散文》《中國校園文學(xué)》等報(bào)刊,有作品被《兒童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曾獲福建省第22屆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二等獎、福建青年散文獎、福建省第六屆百花文藝獎二等獎、第十八屆全國孫犁散文獎單篇散文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