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胡思亂想,想起小時候過年情景。每逢過年,堂屋里就掛上中堂,大人們說是“竹林七賢”。吃飯時我總是邊吃包子、年糕,邊瞅那些長胡須、短胡須的老頭兒。想是那些老頭兒連同包子、年糕一起被我吃進肚子里了,到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些老頭兒有的下棋,有的彈琴,有的說悄悄話,有的背著手往天上瞅。我問半分利:“他們叫什么名兒?”半分利指著畫說:“你問他們?nèi)??!?/p>
后來從史書上得知了他們的底細,就說那個時代吧,也真巧,前邊有個“建安七子”,跟著又來了個“竹林七賢”。
我又想起十多年前有個什么美術(shù)機構(gòu)寄來一封信,以“新秀”相抬愛。信中有一句話說:“如不能畫出整張宣紙的畫兒,我們將視為沒有創(chuàng)作能力?!币幌伦哟亮宋覀€愣怔。畫了大半輩子的美術(shù)老兵,還真的沒畫過整張宣紙的大畫兒。
想起的兩碼事一相撞,撞出了一個想法:且拿這幾個老頭兒練練筆,說不定能畫成一張大畫兒。
提起向秀,就會想到他的名篇《思舊賦》,“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fù)尋”,以有盡之言達無盡之意,不知多少后人與之同聲一嘆。對,就畫山陽聞笛。
王戌,“在職,雖無殊能”,卻身居高位。月旦人物,能“鑒賞先見”,很像個相面先生?!奥酚锌嗬?,家有好李”更增添了這位大官兒的知名度?!皣L與群兒嬉于道側(cè),見李樹多實,等輩竟趨之,戎獨不往。或問其故,戎曰:‘樹在道邊而多子,必苦李也。’取之信然?!庇帧凹矣泻美睿3鲐浿?,恐人得種,恒鉆其核?!毙⌒±钭?,竟使他忽而露臉忽而出丑。人能役物,物亦能役人。有了,就從“好李”畫起。
山巨源,這位司馬氏晉朝的新貴,最好畫他捧讀《絕交書》。只不知他讀時是何心態(tài)?是扼腕,是自慚,亦或悻悻?但又令人納悶,嵇康既與之決絕,為何又“臨誅,謂子紹曰:‘巨源在,汝不孤矣’”?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子都有奶便是娘,竟然做了父的仇家(司馬氏)的官?!度蔟S隨筆》的評語是:“紹之事親,視王裒遠矣。”
阮咸,“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币源笱濕米影翆喠_錦綺,堪可入畫,也頗具名士風采,只是矯情之跡太過,未免令人疑其“心中有妓”。
劉伶,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脫光衣服喝酒才能喝得痛快。
“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嵇康是“竹林七賢”中的代表人物。將刑東市,顧視日影,還要索琴彈一首《廣陵散》。這要達到什么樣的精神境界才能有如此定力、從容,令人怎能不為之恭肅命筆。
阮籍,“籍醉六十日”,六十日吃飯不吃飯?不吃飯豈不餓死;如吃飯又怎曰醉?摳字眼兒了,一笑。
既“口不臧否人物”,“又能為青白眼”,這出自《晉書》同一文章中?!翱诓魂胺袢宋铩闭\為寬容之度,作青白眼實與氣量褊狹有關(guān),二者之相悖早已被人指出,如《苕溪漁隱叢話》:“籍雖口不臧否,而作青白眼,亦何以異?”如果就此再追問一句,阮老先生在什么情況下“作青白眼”,又是在什么情況下“口不臧否”?“作青白眼”是對嵇康、籍喜,蓋同儕也。至于“口不臧否”,《晉書》是這樣寫的:“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倍缬凇稌x書》的《世說新語》又是這樣寫的:“晉文王稱阮嗣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币簿褪钦f,阮籍在權(quán)勢者晉文王面前從不“臧否人物”。《晉書》為何刪去了“晉文王”?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也說過“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可是接下去又說了,阮曾被人彈劾,“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一語頗堪玩味,可與《世說新語》相參看。這么一問的結(jié)果,有點冒犯先賢了,他的“口不臧否人物”與“作青白眼”是擇人而為之,老百姓的話是看人下菜碟。
阮籍不愿和司馬昭做兒女親家,卻又替公卿為司馬氏寫“勸進表”,個中情由撲朔迷離,致使后人破費猜測,如《畏壘筆記》斷然認定為“陰參篡奪之謀”。這是一說,也可另有別說:名節(jié)、性命實難兩全,自古皆然之理。阮籍惜名也惜命。為惜名,未必愿寫“勸進表”;為惜命,權(quán)衡利害,終于又寫了。這樣說,并非全是臆斷,且看《晉書》:“公卿將勸進,使籍為其辭,籍沉醉忘作?!边@“沉醉忘作”不亦“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與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的故技重演?只是那一次被他躲過了,這次沒有躲過。袁宏道譽阮籍為“玩世”,是“上下幾千載,數(shù)人而已”中的以為。卻也玩得很累很苦,更不好說清到底是他玩了“世”,還是“世”玩了他?
阮籍的《大人先生傳》應(yīng)是“白眼”之最了,嘲盡了天下之“世人所謂君子”,說他們是褲襠里的虱子,氣壯精旺,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墒沁@頂“褲襠”帽子可伸可縮,似乎戴在誰的頭上都可湊合,結(jié)果又被后人戴到了他的頭上。
給人印象至深的是他的“窮途之哭”,令人不解的也是“窮途之哭”。不但今人不解,古人也未必解。王勃就把這哭看得一錢不值,說“阮籍猖狂”?!段穳竟P記》則更認為:“率意獨駕,路窮慟哭,雖欲求免乎亂世,然安知其非所以深掩夫陰參篡奪之謀,而圖滅其左贊霸朝之跡?!倍x翱則恰相反,似乎從他的哭聲里感到了正氣,慨言“嗚呼!阮步兵死,空山無哭聲且千年矣”。
可是不畫他哭,又畫他什么呢?
不就是七個人的小圈子,卻又圈中有圈,有魏家的、有司馬家的,也有“既明且哲”權(quán)衡于兩家之間的?!爸瘛庇o而風不止,竹林中也不平靜。